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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三千年上不封顶。”男人如是回答道,“你知道的,能控制七*则的使徒们都是些老不死的玩意儿,他们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的这个拟态模板我们根本不知道,只知道是当时的使徒们都比较青睐的系统,想来应该是有其独特之处的。反正现在它是你的专用模板了,你以后就自己慢慢折腾吧。” 也没有什么其他好的方法了,苏听风只有颔首表示应下了。 他尝试着操控了一下出现在眼前的虚拟界面,总体上感觉和玩现在市面上常见的虚拟游戏差别不大,操控手段也很相似。只是这个游戏系统在感觉上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苏听风很难把它全部捣鼓清楚。 算了,到时候再慢慢研究吧。 男人对苏听风交代了一些基本的内容,就使用时空钥匙开启了空间通道,然后把钥匙扔给了苏听风,通过隧道走掉了。 苏听风接过了钥匙,把它仔细地放好了,才迈步走向了眼前这“残花败柳”的万花谷。 苏听风是黑十字法则学院第一百九十二届的插班生,之所以是插班生,是因为制造法则操控者的法则学院与其他几个学院不同,通常是十年为一期,而苏听风原本是学创造学的金袖生,只是因为出去进行志愿实习的时候,不小心被从天而降的联盟三使之一的情使掉到了脚边,又不小心被逃出耗尽因果值而死的情使精神体的法则之光饥不择食地强制寄生,就不得不被金十字的师长赔给了黑十字。 其中的辛酸暂且不用多说,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黑十字并不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恰恰相反,它是一个普通人一辈子想尽办法都很难进入的学院。金十字虽然也十分难进,但好歹还是对普通人开放的。而黑十字作为时空局,联盟,守护者,黑盟四大组织的培养基地,基本上只有法则掌控者才能进入,算是一个传说之地。 被法则之光所寄生的苏听风在黑十字混得还算不错,也算是认识了不少的人,有三两个好友,也被帅哥美女告白过,唯一让人揪心的就是一到实习期就得跑来兼职情使,以尽早磨合工作。 还好联盟派来的引导者还有点良心,知道他这个生手多数应付不来许多复杂的情况,也没有办法灵活地使用法则和因果值,帮他找来了法则共和时期闻名星际的剑侠辅助系统。 比较悲哀的是这个系统基地看上去非常老旧,而且年久失修,跟个废墟没什么两样。如果想要顺畅地投入使用,恐怕还要花费他不少的功夫和心力。 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联盟的全称是时间与空间穿行者联合委员会,俗称穿越者联盟,简称联盟。 据说,距今十四万三千六百年前,人类发现了精神力这玩意儿,从此进入了精神力时代。而大约十三万一千七百年前,人类发现了物质能量与精神三方转换定律,世界从此进入了物质炼金时代。之后不到五千年的时间里,炼金使们先后发明了物质炼金术和生命炼金术,所以那一段时期也被称为“魔法时代”或者“前法则时代”。 但是之后人类花了约七万多年,才真正地发现法则力,进入“白银法则时代”,也就是“使徒世纪”。 当时的法则使,统统被称为使徒。 七*则的前六项都是在当时发现的,为时间法则,空间法则,生命法则,物质法则,能量法则,和精神法则,基本上也是目前时空局前六个主要部门的命名基础。 五万多年前,在“白银法则时代”的时候,那时候的使徒并没有什么正规的组织,只要掌握了法则规律的使徒都可以自由穿越时空,为所欲为。那个年代天空和大地都是裂开的,到处都是混乱而大小不一的时空缝隙,法则力被胡乱使用,有时候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失去一半的身躯,或者时间倒流变成一颗受精卵。 那是一个强者林立的时代,也是一个混乱可怕的时代。 再后来,那一代的使徒们消耗了太多因果力,本来理应不老不死的法则使却一个接一个经常一夜之间就消亡化作粉尘。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残余下来的使徒们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即使是如此,在使用法则力的过程中,还是有许多使徒突然消亡。 这就是传说中的“静谧世纪”。 在接下来将近一个万纪元的时间里,使徒的活动陷入了有史以来的最低潮。那时候普遍认为,使徒掌握了法则之后的寿命虽然会变得悠长,但是每次使用法则力却都是对其寿命的一种消耗。 当然,在如今看来都是傻话。 法则力的消耗在漫长的时光之后被证实是无稽之谈,因为使用法则时虽然消耗的是法则力,但是使徒虽然通过精神力操控法则时,消耗的本来就就可以不是自身的力量,而是使用的介质。 最后使徒们发现影响其寿命的东西,就是七*则里面第七要素:因果力。 因果力的主要表现形式和分布是学校“因果学”的内容,就不多说了。简单一些介绍的话,这是一种无所不在,一般只作用于有一定关联的两样事物之间的力量。它会作用于鲜花与泥土之间,会作用于枯木与榭寄生之间,会作用于母羊与小羊,也会作用于丈夫与妻子……这种力量很大程度上都可以用以往宗教里所存在的因果之说来解释,所以被人命名为因果法则,俗称因果力。 因果力在任何时候,任何事物上都存在,任何行为,任何动作都会导致因果力的流动和交换,但是它也遵从物质和生命法则,其量值会因为事物和行为的复杂性而有所增加。因果法则体现在一般人身上的效果比较隐晦,很容易被人认为只是“恶有恶报”的结果,而作用在使徒身上就直接了许多。 掌握了法则之力的师徒,如果因果值流失太多,往往就只有一个结局。 那就是消亡。 “白银法则时代”的使徒,肆意妄为的居多。他们活跃的期间之中,造成的时空崩塌和生存危机数不胜数。有些法则使甚至还乐于玩弄其他时空的高等生命,以此来获得乐趣。即使不那样做的法则使,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私欲和感情而制造出一些事故,并不把普通人的生命或者命运放在眼里。所以在静谧世纪结束之前,白银时代的使徒可以说是都已经全部灭亡。 静谧之后迎来的,就是“黄金法则时代”了。 黄金法则时代是法则使们力量的巅峰时期。法则使们发现了因果力,成立了时空局,控制了崩乱的时空,开始有序地进行时空旅行,修复时空缝隙,并收集因果力。 当然,这个时空局,并不是现今的时空局。 而是如今时空局,联盟,守护者,黑盟四者的前身。 直至三千年前,这四个组织还是四位一体的时空局。那时候的时空局,聚集了宇内几乎所有的精英法则使,控制和通行的领域空间文明直接达到了三千多种,固定的主空间通道就多达十六万个,可以说是法则使的巅峰时代。 然而,好景不长。 第2章 序章 二善因恶因 苏听风目前使用的这个系统模板,就是三千年前们法则使们常用的一个模板之一,叫做剑侠系统。 一般来说,时空局的新法则使都会配备上一个简易的,操作友好的拟态系统,一方面可以让新人更容易地进行工作,另一方面,也避免法则使本身不了解工作环境,在一些陌生的时空引起轰动和恐慌,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像是苏听风目前安装的这个剑侠系统,就是一个专门适用于A种一级文明空间的拟态系统。 在这里需要强调一下时空法则的实用基本规律。 时空法则,主要分为时间法则和空间法则。正常来说,法则使们虽然能操控时空,但是这个时空的定义是有一定规律的——时间法则第三条就是:回溯时间的行为应当跨越空间。 打个比方就是,如果苏听风想回到自己所在时空的过去,就必须跳跃到自身所在时空过去的某个分支平行空间,而且在这个空间内的存在形式,必须要是顺着时间的流向,而不能逆流存在。如果一定要逆流穿越,就相当于抹消逆行这段时间这个世界所有的因果,就算是高等法则使,也很少有人能承担起消耗的相应因果力。 但是如果只是跳到从同一个时间点延伸出来的另外一条时空分支上,哪怕是回溯了时间,也可以避免掉这些因果的消耗。 剑侠系统适用的A种一级文明空间,A种其实指的就是苏听风和法则使们如今存在的这个世界,而一级文明空间,则是指这个空间在十四万七千多年这个时间点而延展开来的时空分支。 这个分支曾经是新使徒们收集因果力的热门选项。 剑侠系统就是为了方便接触当时的文明而创造出来的。 苏听风拥有的这个剑侠系统,本质上和其它系统也没什么区别。人物能根据因果力来提升能力,其实也就是法则等级,不过系统里面显示为人物等级的形式。系统商店直接连接法则商店,交易的货币自然也是因果力,按照星际的定量方式,一因果值为最低货币单位。 另外为了方便在各个时间和空间之间穿行,倒是有专门的货币栏目,放置各种贵重物品:有金,银,铜,珠宝,杂项等分类,和包裹分离开来,想来是为了方便取用。 当然目前这些栏目里面还都是空无一物。 除了包裹之外,也有专门的衣柜,可以放置各种不同环境可以使用到的服装。还有机关制造和演绎界面,与一些辅助技能的使用界面,只要放置相应的设计图和配方,然后置入材料,就可以生产出相应的成品。 可谓说是任务过程中所可能需要的一切功能,都一应俱全。 不能更贴心。 苏听风顺着焦黑只能被勉强分辨出来的小径慢慢往前走着,一路前行,经过一座湖心小岛,但是上面却只剩下几间残破的茅屋。 苏听风推开半掩的木门,小心地避过杂物和蜘蛛网,走进了其中最为完好的一间茅屋,发现里面竟然还多少算得上完好。一眼扫过屋内情景,却看见一尊与真人无异的石像坐在床上,把苏听风吓了一跳。 他略微倾身,仔细观看并触摸了石像一番,发现石像雕刻的是个长裙广袖的美貌少女,身份未明,四环飞仙髻配着齐耳发鬓,清丽如茉莉。 她侧坐于床沿,如同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苏听风走了过去,弯腰捡起了她脚下的一本纸书。 这本古意盎然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的却是“万花名士录”三个字。 苏听风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了上面雄丽端秀的楷书:赠百花之主:假花之名,与花同生,与花同亡。名称芳主,世封花圣。 颜字。 苏听风把书捡了起来,翻开来看了两眼,发现这本书却是讲述万花谷谷中人事的书。他把书收了起来,又去探索了一下周围的茅屋。 同样有几个石人,胖瘦各异,身份不明,暂时看不出究竟。 苏听风只好继续往前走。 走过小石桥一路往前,苏听风走到了一片一望无边的焦黑坡地上。一眼望去,荒芜冷落,就仿佛所有生机都已经被掐灭。 这时苏听风眼前的路也分成了两条,一条沿着那无边无际的灰色山坡,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天际,而另一条,引领向了一处宽阔宏伟的阶梯。苏听风仰起头,向上望去,一眼就看见了在阶梯尽头,那雄壮秀丽的牌楼上“万花”两个大字。 顺着这段台阶往上走,眼前的景色终于是慢慢地开始变得鲜活起来,不再像是之前看到的一样残破败落。 随着水声将近,竟然透出了一股落花旖旎流水潺潺的风致。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唯一始终不变的,就是一路经过,三三两两动作各异的石像。这石像简直就像故事中一夜之间全部被仙女教母石化的睡美人城堡之中的人们,还保持这斟茶理袖翻书的模样,却再也不会有下一个动作。 苏听风突然有些好奇起来,在三千年前,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万花谷的地形非常奇诡,大殿竟然是建在一片高耸入云霄的峭壁山崖之上的,而峭壁下方,却是竹屋花树曲廊流水的秀丽景色,颇有种世外桃源的意味。 苏听风顺着漫漫石阶拾阶而上,把整个三星望月都参观了一遍。到一处房间的时候,系统突然跳出了任务:新手任务:拿取一套适合当前等阶的弟子服。 苏听风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到了放置衣服的储物间附近。拟态辅助系统的任务系统一般会有多种用处,其中就包括检测附近的物品位置和因果分布,并根据这些因素来发布任务。 他跟着系统提示到了一间伫立着两尊石像,却放置着十几个盒子的石屋内,尝试着打开那些盒子,但是大部分盒子却都提示着“等阶不足,请提升等阶之后再来尝试”。 苏听风目前是一阶法则使。 最后他发现自己能打开的盒子的只有最左边的那一个,里面是一套很多石像上都穿着的门派弟子服,至少外型上没有区别。他把衣服从盒子里取出来,系统就提示了任务完成。 ……当然,没有任何奖励。 这大概就是跟星网游戏任务不同的地方了。 毕竟拟态辅助系统只是辅助系统,而不是真的星盟银行系统或者虚拟游戏系统,星盟点和虚拟币都吐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苏听风把盒子关上又打开,关上又打开,拿了三套门派弟子服。据他所知这种盒子一般都是外连基地仓库的,每次取走盒子里的东西之后就会自动补充进来一套。介于当初的时空局已经分崩离析,目前这整个谷里有需求的人就是有他一个,他也就不替门派节约着了,拿三套走正好预防衣服破损的时候还要耗费因果值来修。 拿好了衣服,他又去搜出了一只特制的笔作为武器,一身的装备就算齐全了。 苏听风花了不少时间逛了一遍整个山谷,也把自己能够用到的东西都搜刮了一遍,顺便计划了一下以后回来的时候要怎么利用起谷内的空间。 据他的观察,山谷内其实原本还有一些二级空间的,但是如今空间通道都已经坍塌,他也没办法猜测里面到底都存在一些什么东西,只能暂且放弃,留待以后有机会再重建。 最后苏听风到了山谷一角一棵巨大的树木旁边。 说来也奇怪,晴昼海如此宽广的花海都被毁了十之j□j,却偏偏只有这颗名为生死树的巨大树木旁边的花草被保留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存在的位置太过边缘还是这棵大树其实别有玄机。 苏听风在这棵树下竟然找到了不少炼药基础丹方里面能用到的草药。他顿时兴致盎然地从山谷里的屋子里面找出了采药制药的工具,然后跑回来采起了药。 生死树下生机盎然,药材也长得特别郁郁葱葱。万花谷又是一个传说中四季如春的地方,苏听风这一采,就变得几乎没完没了。不过他也没有太过贪心,把所有草药都全部采光,而是留下许多年份偏轻的幼苗,任由它们继续慢慢生长。 即使是这样,他也已经是满载而归。 系统自带着各种辅助制药,烹饪,锻造等的系统,苏听风只把所有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放好,就可以等着它们被自动炼制成药品了。他则是继续探索着万花谷,简单地对这个新到手的门派基地进行了规划,然后休息了一夜,就准备开始正式工作。 情使的工作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大体上跟其他的法则使并没有什么区别。而法则使的工作,在通俗的定义上来说基本上可以称作“惩恶扬善”,不过如果以实际过程来说,也很容易被扭曲成“惩善扬恶”,端看每个人的做法。 因果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并不只有法则使才能获取或付出,只不过比起法则使来,一般人没办法控制和利用这种力量,而法则使则可以主动地利用这样的存在。 因果在普通人身上流动的方式很简单,主要就是赠与,获取,伤害和交易四个项目。而因果值在法则使身上流动的方式跟这些也没有大的区别,总体上就是帮人解决问题,救助他人,帮忙复仇和交易行为。当然,具体实施起来,还是有很多其它的细则的。 细则对苏听风来说不是问题,毕竟他也是实实在在的黑十字出身,即使应用上不够熟练,七*则的内容和特性至少还是熟记于心的。 ——择善得因,惩恶得果。善善相倾,择因得因。恶恶相争,惩因得因。 意思就是,如果帮助一个身上带善因的人,就会得到善因,反之则得恶果;如果惩处一个身上带有恶因的人,也会得到善因。如果作用的双方都带善因,却互相争斗,那么往往要追究其事情的起因,而惩处恶因也是同样的道理。 而也许明日,就是苏听风要把这些知识付诸于行的日子。 第3章 序章 三时空代沟 第二天的早上,苏听风穿好了全套的半夏装,就准备打开隧道开始正式工作了。 法则使打开空间隧道,需要经过实行的有几个步骤。 首先,苏听风需要先呼唤出自己的法则书,打开记录空间坐标的界面,选择一个记录位,然后在里面属于一个四维坐标——0,0,0,-147000。前面三个坐标表示的是空间门生成的位置距离标记介质的位置,第四项则是以年份为单位的时间维度。 而这并不是结束。 第二步,苏听风则需要在记录位中输入空间坐标。 空间坐标的记录方式则一般是102.206.1.9.124.5……这种形式,比如这串数字代表的就是编号102的文明领域衍生出的第206个平行空间的1号平行空间的……第5个世界。 102代表的是目前已经发现的文明领域分类编号,而206开始的数字就是平行空间的分支了。 苏听风要前往的则是1号文明的过去。他输入了1.17000.1,然后在记录栏后面的空格里扔进了一块银色的法则金属,选择了让法则书生成空间通道钥匙。 很快,一把标注着“1”字,古朴简单的银钥匙掉进了他的手里。 他伸手抛起了钥匙,半空中用精神力激活了它,一扇发着白色光芒,如同荧屏一样映出时空对面景象的门扉就出现在了苏听风的面前。 他迅速扫了一眼对面的景象,确定不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这才迈开步子,穿越过了光门。 目前法则使们使用的时空通道已经经过了多次的改良,拥有了在普通人的面前隐形的作用,所以苏听风也不担心时空门出现时会被普通人看见而引起恐慌。 通过时空门之后,苏听风伸出手,银色钥匙就掉了下来,重新落到了他的手里。他把钥匙收了回来,放回了法则书之中,继而关上了法则书。 苏听风目前所处的地方是一处山野,也不知道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的距离。苏听风只好随便找个方向往前走。为了预防在山里迷了路转圈,他采取的是一往无前的走法,遇峰则爬,遇崖则跳。 路途中甚至还遇见了不少小兔子小狐狸什么的,苏听风只瞅了两眼就走了。法则使一般很少会自己捕猎,除非是大型猛兽。如果非要吃野味的话,也要从别人的手中购买,或者是被大型猛兽攻击的时候反击——这遵循的是因果律等价交换原则。虽然猎食的因果丧失微不足道,但是对于法则使来说实在是不必要的消耗。 所以中途遇见一只凶恶的棕熊想要袭击他,拿他果腹的时候,苏听风也没有手下留情,伸手就把对方宰了,还用庖丁术好好地处理了熊掌,肉和内脏,以充作备用粮,熊皮和熊骨则放在包裹里为可能会有的材料需求做准备。 这样一路往前,好不容易系统发出了提示,苏听风接到了一个“寻找水源”的任务。 他施展了点墨山河,一路奔驰,飞越了路途中的奇石峭岩,终于看见了那流光溢彩的瀑布和淙淙的流水。 系统继续发布任务,提醒他沿着河流寻找城镇人踪。 事实上,就算没有系统的提醒,这样的常识苏听风也是知道的。 他沿着水流循游而下,花费了大半日的时间,终于在红日西沉之前找到了城镇。 而远远开始靠近城镇的时候,苏听风的系统提示就开始频繁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是因为越靠近城镇,人与人之间的因果关系就会越发复杂起来,身上所带的因果含量也会越高,而苏听风身上的系统检测到这样的因果关联,就会自动生成任务,提示苏听风。 任务界面上列出的任务也是五花八门,主要分为几类:恩怨类比如“王凤的怨恨”,大概就是街头某位大婶对于邻家人品不好的高大妈积年累月的怨恨;果报类比如“李二狗的好报”,就是一位名叫李二狗的中年男子常年和睦邻里,敬老爱幼,身上积累了不少不同来源的善因值…… 一般来说,像是恩怨类这种,需要苏听风去帮助王凤折腾高大妈,发泄一口怨气,就能获得因果值;而李二狗的这种果报类任务,则需要苏听风帮助或者给予李二狗什么,才能获得他身上的部分因果值——如果是救命之恩,那么就基本上能转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因果成为苏听风可以使用的因果值。 而此时任务栏中显示的各种任务实在是良莠不齐五花八门。 苏听风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任务界面,调整了系统的设定,让它停止检测因果含量在500点以下的分布点,只检测因果量在500点以上的任务。这么一筛选,任务界面就清爽了许多。 500点因果值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因果值这东西是以一个单位不带善恶因果的人类性命作为计算标准值的。这样一条人命一般价值100点因果,500点因果基本上等于五条人命。 但是救人一命属于瞬间行为,所以它带有的因果量虽然充足,跟一些持续性行为却不能比。一个普通人一生之中所能够创造的因果值也绝对不止这么一点。 所以这就导致了很多恩怨类关系的因果值远远要比救人充沛得多。 500点因果,基本上只等于一个受虐儿待在施虐者身边一年会正常积累的因果。这之中的因由十分复杂,因果学甚至有专门一本4g的因果字典,用来陈列因果数值。 苏听风设定好了任务筛选条件之后,任务界面上就只剩了五六页的因果任务,顿时让苏听风感叹了一下古代的人际关系之密切。 如果是在他生活的时代,别说方圆不到十公里的一个城镇,就是直径一万公里的一个小型行星,也不定能攒齐五六页500点因果以上的人物关系。 足见这时人们和他们生活形态的差距。 第一次见识到这个时代的苏听风,很是稀奇地站在城镇街头,自以为穿上件万花校服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古代的社会,完全没意识到他穿着的这一身是多么的引人注目。 万花套装从来美貌如花,未来科技又已经完全做到了各种基本材料的轻松合成。新人法则使使用的半夏套,暂不管实际上用的是什么材料,总归它在古代冒充的是丝绸锦袍。 于是外表是看上去完全是青春美少年的苏听风,穿着一身黑底银边,华丽异常,却又带着三分劲帅飒爽的锦衣就这样一个人在这偏远小镇上逛了好一会儿,成功引来了许多人的瞩目与窃窃私语。 苏听风也不是傻瓜,周围人的反应看得久了,多少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引人注目,慢慢地就加快了脚步。 道理上来说,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开始准备接任务了。任务界面满满的五页多列表,算起来得有一百五十多条的任务吧。 但是一旦点开这项项目,苏听风就发了完成这些任务项目的困难度。 之前说过,剑侠系统只是一个辅助拟态系统,它的任务功能其实是通过检测因果分布、浓度以及内部流动规律还有散布在拟态系统周围的零碎信息,来确定对象和内容的。 它并不是真正的游戏系统。 正常的游戏任务内容是由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和奖励组成的,而辅助系统的任务却是由一段段细碎的,由本人或者其它人说出来的相关对话组成的。虽然辅助系统的智能组件会对这些对话进行筛选,却仍然不能抹除任务信息非常琐碎的现实。 而且游戏里默认每一个npc都会认得你,都会非常热情主动地跟你打招呼,但是现实中? 如果苏听风热情洋溢地跑去跟张大妈李大姐套近乎询问有没有什么忙可以帮……估计最多能接到个跑腿的活,或者被骂神经病。 现实总归是很无奈的。 所以苏听风首先需要做的事情,还是找一个地方住下,想办法和目标人物混个脸熟,再来考虑获取因果值的问题。 他使用任务系统细细筛选过所有任务,把它们按照因果值的储存量一个一个排列好,不同类型都分类排列,然后开始一行一行地阅读和整理任务讯息。 这些任务的因果值从500到2000,跨越度不算太大,而且多数集中在500到1000这个位置之间,只有排在最前面的那一项是2000有余,定位的对象则是一个叫做叶七娘的姑娘。 叶七娘的位置指向着小镇之中最大的一座大宅,看样子就不是普通人能进去的。虽然对苏听风来说硬闯也不是不行,但是仔细考虑了一下之后,却觉得就算闯进去见到了叶七娘本人,也未必就能直接完成任务。 所以,仍旧只能徐徐图之。 相应来说,后面的任务就方便了许多。苏听风把它们全部阅读过一遍之后,多少对于这些任务的情况有了一点概念。 他决定从一些线索和因果比较明确的任务开始做起。 做好决定之后,他找到了一家药铺,抬脚跨过门栏走了进去。 第4章 序章 四婴灵夙愿 苏听风用一些系统炼制出来的药品在药店换了钱。 其实目前苏听风用系统炼制出来的药品虽然说比这时候的一般药品要好了一些,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他使用的药材和配方都很低级。 不过苏听风所在的时代技术和这时候却是大有区别的,虽然药性并没有显著的增加,但是药材利用率却有很大的增长,而且调整了药材的作用方式,使它的药性能在第一时间里快速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看上去颇有些奇效。 这种药物对苏听风来说的作用不大,但是却可以拿去换点货币。俗话说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就是这个道理。 苏听风的药也没有卖上多高的价钱,最主要是这种药铺都是小本经营,虽然苏听风当着掌柜的面展现了药散的奇效,还是只卖出了二十两的银子。看上去很少,对于店家来说却已经是下了血本,是一笔巨资。当然对于苏听风来说,这也并不是大事。 物质炼金算是一种非常古老和普及的技术,对于曾经金十字出身的苏听风更是最基础的学科,只是“点石为金”,对苏听风来说还是很简单的。 只是元素转化需要的步骤比卖药可麻烦多了,而且消耗精神力,和卖药相比起来相对价值就少了,且需要原材料,所以他选择了更简单的方法来获取基础货币。 一圈逛下来,苏听风基本上也已经了解了这个世界的物价。二十两银或许不是很多,但暂时却够他花用了。 他便装成个书生,先在城里面租了个小院子住了下来。 他租的这个院子也很有讲究。 房子的地段不好不坏,算是中等。因为这时的物价使然,这样一个还算宽敞整洁的院子租金也不算太贵,不过每月一百文钱。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附近是因果分布最为密集的区域,虚拟地图上聚集满了大大小小的任务图标。比如苏听风租下房子的这一户人家,就颇有些问题。 这户人家的媳妇名叫刘青娥,邻里多叫她刘嫂子,目前已经怀胎九个月,眼看就是要生的样子。苏听风这时候记录在列表上的一个任务,就着落在她的肚子上。 这一胎应当是刘青娥的第一个孩子,却不是第一胎。刘青娥身上的因果,全部都在肚子上。像苏听风这样深修因果学的,光是从她的肚子上就可以看出,这女人至少已经流产了两胎。 这两胎怎么流的,苏听风不知晓前事,也说不清楚。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流掉的两孩子,都在刘青娥身上留下了因果,而这前因已然快要化作恶果。 未成形的孩子们渴望着出生,想要活下来,但是却没能活下来。这样的执念如果是在这段时期的文明里面,一般被称为怨灵,还是据说非常凶悍强大的婴灵。不过对苏听风来说,不过是因果而已。 这因果在女人生产的时候其实是有所助益的,因为这因果的目的是死去的孩子怀着想要出世的愿望,渴望后来的弟弟或妹妹能够好好地,完整地被生下来。但是如果这一胎刘青娥仍旧不能平安生产,后果就非常难说了。这种浓度的因果,如果转成业力,伤一两条人命还是不在话下的。 结果很容易变成一尸两命。 刘青娥生产那天,苏听风果不其然发现了周围的气氛都不稳。因果律仿佛在呼唤法则使一样,促使着苏听风接近后院。 房东家的老太太这时候却没有出现,只放着媳妇儿在生产。刘青娥的丈夫倒是急慌慌地等在门外,产婆迟迟没到,他转身就想往外走。 院里院外匆匆忙活的人看不见,但是在苏听风眼里却是很明显,空气中都开始隐隐出现了因果流动的漩涡,这表示刘青娥的生产已经非常地危险了。 而且因果的漩涡,并不止在刘青娥身边形成,还隐隐指向了院子里在烧水的另一个女人。 苏听风微微眯起了眼睛,并没有多话。 随着时间过去,那无形的漩涡已经开始在苏听风耳边产生一般人听不见的嗡鸣。因为院子里面一片忙乱,所以苏听风站在本来他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许久,都没有人关注到他的出现,就让这样一个租住在外院的青年站在了产房的外面。 苏听风闭上了眼睛,让精神力慢慢延伸了出去。 产房的景象,慢慢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面。 ……这样下去,先不管产婆什么时候能来到,刘青娥和孩子的性命却是危险得很。 但是初次出工,苏听风竟然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这种情况。他学过很多东西,但是唯独不知道怎么让女人生产。 最后他猛然一狠心,催动了空间法则,让孩子从女人的腹内被传送了出来。 刘青娥正难受着,结果突然之间,只觉得肚子一松,孩子就已经落到了床上,心头一松之下,却是惊异莫名。 随着一声婴啼声,院子里的大部分人顿时都猛然放下了心,露出了喜悦的表情。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子。” 随着这一声大叫,苏听风猛然感觉到了一股因果涌入了自己的体内,但是这却并没有结束。因为之前因果的撼动,一股业力却破空而起,化成黑色的波涛,直接向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正在烧水的女人猛然一个不小心,水炉被撞倒了地上,沸水撒了她半身,令其发出一声惨叫。 院子里立刻又乱成了一片。 苏听风没有再待下去。因为终于有房东家里的人发现了他的存在,把他从后院赶了出来。 虽然说对最后业力的反应有些好奇,但是到底抵不住第一次获得因果值的兴奋感,所以也顾不上八卦后续发展,就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任务列表上一个任务完成,已经进入了历史页面。苏听风从这个任务里面一共获取了七百多点的因果值,还是一部分因果值已经转化成业力,不能再被收取的结果。 这算是苏听风开始工作的第一笔收入,虽然数目不多,在法则商店最多只能买最基础的法则金属16立方厘米,物质构建药水37克,生命构建药水15克,物质填充药水30毫升……苏听风还是觉得相当满足。 他心满意足地把法则商店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计算着可以购买的内容之中,每一样物品他可以买下多少,最后幸福地关闭了界面。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听风完全沉迷于做各种大大小小的因果任务。他所有的乐趣就是每天看着那条白色的经验条一天一天地增长,一天一天地被填满,直到升级。 随着任务一个一个地被完成,苏听风和小镇子里的不少人也慢慢地熟识了起来。虽然说不少人都对于这个基本上每天只会无所事事抓紧一切机会日行一善的少年人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也最多只以为是哪里的富家少爷跑出来玩耍体验人生。 反正他也不曾对人造成什么坏的影响,所以大多数人都没有对他投以太过重视的目光。 如果这种情况一直继续下去,苏听风也许会一直持续这样的行为,清空了一个城镇的因果值再去下一个城镇继续清理,持续这种状态直到升级,或者厌倦了这样的工作想回去继续上学。 但是很多事情,总会发生一点意外。 那一天苏听风到了叶府的门外。随着他在东门镇混迹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也慢慢收集了不少关于这一家城中大户的消息。 叶府算是整个东门镇最大的人家,说是豪富之家,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他们不是官宦也不是商户,而只是普通的乡绅。 虽说是乡绅,但是叶府却并不是本地人士,而是十余年前从外地迁徙而来。而这户人家,不管是当家人那一辈还是下面的小辈里面,都没有叶七娘这个排行。镇民也好行商也好,似乎都没有人知道这位叶七娘是什么身份。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位叶七娘……会是什么人? 于是到最后,不管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这诡异的剧情发展,苏听风都决定了要去亲眼看看这位叶七娘。 不过就算苏听风住的小院离叶府也不算远,而他也慢慢和邻里混熟了,但是要进叶府的门还是基本上不可能的。 苏听风只能趁着平日,偷偷溜进叶府探听消息。 这一打听,就打听出了猫腻。 叶府确实没有叶七小姐,但是他们东院,却养着一个十五六岁的“表小姐”。不过与其说是养着,还不如说是关着。 这位表小姐姓啥名谁,有何来历,就连叶府用了十余年的老仆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位表小姐自从婴孩般大时就被养在府里,身边只有一个老婆子照顾着。 在苏听风打听出来的所有消息里面,只有这位表小姐最像叶七娘,因着偶尔偷听到老仆叫过她一声“七娘”。 第5章 序章 五叶家七娘 老嬷嬷和叶七娘,倒是颇有一种旧故事里面幼主忠仆的味道。叶七娘的身份在叶府似乎很微妙,若说是来投靠的表亲小姐,叶府又对其不闻不问,而且叶七娘所住的地方还有着“表小姐”从小就有疯病,劝阻仆役接近其所在院子的流言。 按苏听风目前所探查到的消息,叶七娘应该从孩童时期就一直呆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如果是这样,她身上带有的因果值就值得追究了。 叶七娘身上带的,是混合善因,而不是独立因果。这之间的区别就很多,独立因果针对的是宿世恩怨,而混合因果却是常年行善留下来的善因。 叶七娘多年困在叶家小院,连人或许都没见过几个,哪来的能力行善积德?所以她身上的善因,要么就是前世有大功德,身上因果护佑保下一点宿世灵根,才能几乎无损精神体地再次转生。要么就是父母长辈是积有大善功的人,所以才能恩庇子孙亲人,连叶七娘身上也染上了善因。 无论是哪一项,都显得这个小姑娘大有来历。 叶府说是大宅,其实宅子也大不到哪里去,叶七娘占着的院子更小。但是这个小姑娘却很喜欢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晒太阳。 苏听风和她相见的第一面,就是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苏听风选好了老嬷嬷不在的时候,对着穿着一身旧衣服坐在树底下草坪中的小姑娘喊道:“小妹妹,你在干什么呢?” 叶七娘无语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比自己都要小的大男孩,眨了眨眼睛。 其实苏听风确实很有叫她“小妹妹”的资格,只是法则使都特别显小,所以叶七娘看不出来而已。 苏听风坐在墙头,一条腿垂下,一条腿搁置在墙上,显出几分随意和洒脱。叶七娘很少见到外人,院子里面的许多人见到她也多数都不敢与之说话,还是难得有人跟她打招呼。 她咽了咽唾沫,想要回答,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反而忍不住往后挪了挪,更往树干上靠去。 半晌,她才很有警戒心地问道:“你是谁?到我们……到我们院子里来做什么!?” 苏听风看着小姑娘明明有些畏缩,却强作镇定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些有趣。他开口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小妹妹你一直呆在这个院子里,不觉得无聊吗?想不想……出去玩?” 叶七娘从小就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除了照顾她的妈妈之外很少见到其他人。虽然缺少和人相处的经验,但是乌妈妈却至少教会了她对于陌生人的警戒心。 叶七娘虽然一直都很想去外面看看,甚至还因此爬过围墙挨过打,却还记得乌妈妈的话,嘴硬地回答道:“我是想出去玩……但是我又不认识你,就算你要带我出去玩,我也是不去的。” 苏听风笑了起来,说道:“哦,这样啊。这么说来,就算我给你糖果吃,你也是不吃的喽?” 然后他摊开了手,让叶七娘发现他手中被糖纸包裹着的色彩斑斓的糖果。 叶七娘张大了眼睛。 她还在犹疑之间,苏听风却已经如同一片被秋风托住的落叶,轻飘飘地从围墙上落了下来,把手心里的糖果放到了叶七娘的面前。 “给你。”苏听风开口说道,把抓着糖球的手伸到她眼前。 叶七娘犹疑了很久,问道:“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给我糖啊?” 苏听风答道:“你很无聊吧。我也很无聊啊,所以我们一起玩吧?糖果算是给你的见面礼喽。” 法则使的必修课程之中,当初就有一门重要的《情景语言心理学》,就是假设一个场景,然后在给出的场景说明下让法则使们演绎相应的人物和事件。因为法则使是一个需要不停地认识陌生人并从陌生人那里获取因果值的职业,所以对于这方面的情商训练特别看重。 像是针对这样一个场景,根据人物的背景来历,年龄性情的不同,就有很多种方法,包括激将法,色诱法,共鸣法,顺情法等等。使用这些方法在第一时间里面获取目标人物的认同感和好感度,就是《情景语言心理学》的主要目的、 法则使也有各种各样的性格,各种各样的喜好,智商情商水准各不相同。性格自恋的法则使喜欢用色诱法,高傲冷艳的法则使喜欢用激将法,还有一肚子坏水的喜欢用顺情法调戏群众。前两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用多说,顺情法却是“对满怀春心的少女表示一见钟情”,“对自以为主角模板的穿越者表示自己是看中其卓越天赋的世外高人”这种焉坏焉坏的做法。之所以说它焉坏焉坏,当然是因为这种做法其实在影响人物的最终命运上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 何况不像情使和黑盟百无顾忌,时空局和守护者都有自身的一定准则,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是冲着一些破坏因果链的穿越者去的。一般来说,很多穿越者都天生自带多种恶因,且比普通人更容易积累因果。而且虽不一定,穿越者通常却都自负三大罪行:窃取他人命运,窃取他人成就,窃取他人恩惠。 自从“白银法则时代”肆意妄为的使徒们耗尽因果纷纷消亡之后,时空局一直就在致力于弥补当时留下的空间缝隙,消灭这些“行窃者”。当然穿越者里面也会偶尔有一些并非行窃者,或者其本身的因果值相互抵消反而善因后来居上的。 不过这种人物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好理解,伟人在穿越者里面毕竟也是少数。更多人,大部分都是更加愿意直接投机取巧走捷径,以损人的方式来利己。分明自身没有相应的德行和能力,却因为偷渡了时空而自认为高人一等,把同类视为蝼蚁。对于这样的人,也难免向来法规严谨的时空局也会使用焉坏焉坏的手段对付他们。 当然法则使里面也有这门课学得一塌糊涂情商约等于零的家伙。比如外表冰山内心火爆俗称傲娇的唐星罗,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以暴制暴主义者,每次一本正经在心理学科目上说出来的答案,都能笑坏一教室的人。 苏听风当然不可能这么焉儿坏地对付一个小姑娘。 他使用的是共鸣法。共鸣法讲究的是猜测目标人物的心理,一般来说,只要能抓住目标人物的某个心理,就能从对方那里获得认同感。而小姑娘叶七娘的七寸实在太好找了。 她毫无疑问,非常寂寞。 叶七娘听了苏听风的话,犹豫了半晌,才问道:“你也一直是一个人吗?” 苏听风说道:“所以,你也是一个人的话,我们来做朋友吧?” “可是,妈妈说……”叶七娘想了半天乌妈妈的话,却不记得乌妈妈有说过遇见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办,不知不觉就改口问道:“如果我跟你当朋友,你就会一直过来跟我玩吗?” “当然。我还会每天带糖果给你吃哦。” 叶七娘说道:“我跟你当朋友。” 一炷香之后,叶七娘和苏听风已经坐在草地上一起说话了。 苏听风说道:“我姓苏,名叫听风,听风吹雪的听风。你叫什么名字?” 叶七娘含着糖,回答道:“我姓叶,妈妈说我在家里排行第七,所以我是七娘。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乌妈妈说我爹娘一定会给我起个很好听的名字,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爹娘。我家里人都在京城,可远可远了,据说要走上好几个月的路——但是乌妈妈说,我爹娘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我的。” 苏听风听她说着自己的事情,慢慢了解到了这女孩的性情。 她性格十分单纯,或许是因为和外面的接触太少,她所有的知识和观念都来自叫做“乌妈妈”的老嬷嬷。乌妈妈说那小院子外面的人都是坏人,叶七娘就觉得他们都是坏人,从来不跟那些人说话。 叶七娘又偷偷对苏听风说道:“其实我以前不听乌妈妈的话,偷偷找人说过话,不过那些人可坏啦,她们说我是疯子,还说我脏,弄脏了那个‘大小姐’的衣服。明明我可干净了,乌妈妈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呢。”她的眼睛澄澈干净,望着天空,煞有其事地下了结论,“果然院子外面住的那些人都是坏人呢。” 苏听风有些好奇地问道:“住在外面的人不是你的亲戚吗?” 叶七娘问道:“亲戚是什么?跟亲人是一个意思吗?乌妈妈说,他们不是我的亲人哟。” 苏听风惊讶了。看来叶七娘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教育。 于是他告诉了叶七娘亲戚的意思,又问叶七娘知不知道外面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叶七娘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乌妈妈说这些事都是秘密,因为你是好人,我才跟你说的。” 苏听风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才郑重其事地板了板脸,听叶七娘说她的故事。 叶七娘显然很满意他的严肃,说道:“乌妈妈说,外面的人全部都是我爹娘的下人,但是他们背叛了我们,拿走了爹娘留给我的东西,还把我们关了起来。等爹娘来接我们的时候,他们全部都会挨打。” 第6章 序章 六叶家旧事 叶七娘说出来的“真相”显然在苏听风的意料之外,让他稍微吃了一惊。 不过从她透露出来的讯息来看,这叶家应该确实不是她的亲眷,因为那位叫乌妈妈的老仆如果没有神经错乱,是完全没有必要给叶七娘这样一个小姑娘灌输这样的想法的。 根据苏听风这阵子暗地里面对两人的观察,乌妈妈确实十分关心和爱护叶七娘这个小姑娘,即使小姑娘要帮忙做事,她也只让叶七娘做一些轻巧简单的事情。她对于叶七娘的感情,七分像祖孙,三分像主仆。 这样说起来,乌妈妈口中的真相,也是有可能的。 苏听风从叶七娘口中打听到了不少东西,唯一没有打听出来的也许就是叶七娘父母的身份了,因为连叶七娘自己都不知道。 苏听风问她:“你想去找你的爹娘吗?” 叶七娘愣了一下,半晌才回答道:“有点想……但是我有点害怕。” 苏听风眼带疑问地望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妈妈说爹娘一定会让人来接我,但是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来接我不是吗?所以我想,也许是乌妈妈弄错了,其实爹娘并不想见到我吧。” 叶七娘心里没有很多的想法,她的想法很简单,乌妈妈说她爹娘很厉害,她爹娘就一定很厉害;乌妈妈说她爹娘会来接她,她爹娘就一定能来接她……所以,既然她爹娘到现在都没有来接她,那么也许是因为对方……其实并不想来接她。 苏听风想了想,大致推断出了事情的因果。 如果以乌妈妈的说辞作为基点,叶七娘和乌妈妈应该是被困在了叶家的宅子里面。而叶家的财产其实都是来源于叶七娘的父母亲人,现在叶家的主子们,反而却是叶七娘家的仆人奴婢。 那么这之中的过程就耐人寻味了。 叶七娘的父母哪里去了?叶家的财产为什么会落到奴仆的手里?乌妈妈凭什么认为叶家的主子还能派人来接叶七娘?而叶七娘的父母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来接她?要知道,叶七娘看上去也有十五六岁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按这里的风俗来说已经算是成年了,即及笄,很快就应该嫁人了。 苏听风沉思了一会儿,整理出了一个半是推测的结论。 假设叶家当初遭受了一些危机或变故,叶七娘的父母把叶七娘托付给了几位下仆,让他们带着女婴逃了出来,可能还有一部分的财产。而后因为某种原因,其中某个奴仆——或者是数个——背叛了叶七娘,理由可能是叶家当时遭遇了什么变故,让他们觉得继续为了叶七娘的父母效忠没有了价值,或者只是普通的见财起意,想把叶家的财富占为己有。 但是这样说来,他们依旧养着叶七娘的理由就非常微妙了。如果说毕竟是旧主于心不忍倒是也可以,但是那样的话至少也应该把叶七娘当个养女来养。看着叶七娘穿着的这身比下仆还不如的旧衣,显然这个推论并不靠谱。苏听风更倾向于叶七娘的身份有什么令他们有所顾忌的地方,或者乌妈妈手上有一些什么东西,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叶家关着叶七娘,说明对其父母还是有所顾忌的,要不就是对方目前的情况还不明,要不就是叶家父母已经度过了变故或者危机,目前的势力依旧十分让他们忌惮,所以根本不敢弄出一点点动静,引来他人的注目。 后一项可能性更大一些。 叶家作为东门镇最为富裕的乡绅,平日行事未免太低调了一点。 按照乌妈妈对叶七娘的说辞,她应该不是没有尝试过递送消息给叶七娘的父母,而且肯定尝试过不止一次。叶家父母至今没有来,不想见到叶七娘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除非叶七娘的身世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过以乌妈妈积极自信的态度来说,这个可能性不大。 也许是因为乌妈妈的消息至今也没能顺利地传递到叶家父母的手上。 苏听风安慰叶七娘:“也许是因为你爹娘并不知道你和乌妈妈被坏人关在了这里呢。说不定他们正在努力地找你呢。” 叶七娘张大了眼睛,问道:“真的吗?” 苏听风笑道:“乌妈妈不是说他们一定会来接你吗?你应该相信乌妈妈。” 叶七娘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 苏听风又和叶七娘说了一会儿话,问她平日的生活,叶七娘也毫无隐瞒地一一回答了。她的生活很贫乏很枯燥,泄露出的有用信息也不多。 倒是她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拉着苏听风询问外面的事情。苏听风就随便拣这阵子见到的事情说给她听,多数不过是街头巷角一些趣闻,叶七娘却听得津津有味。 苏听风见从叶七娘口中探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就借口有事要走了。叶七娘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临走,她伸手拉住了苏听风的衣角,仰头望着他,问道:“你下次还会来找我玩吗?” 苏听风看着少女充满期待的眼睛,停顿了一下,才承诺道:“会的。我还会再过来的。我们是朋友了,记得吗?” 叶七娘立刻笑了起来,说道:“嗯。我等你。” 苏听风当然还会回来找叶七娘,她身上的因果值他还垂涎着呢。 知道了叶七娘的背景,他思索着也许可以带叶七娘去找她的亲生父母,说不定这样子就能完成任务。而且如果叶七娘身上的因果是来自其父母亲人,那么他能获得的因果也许远远不止目前的这些。毕竟,他可是为对方带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不过在那之前,他决定先把小镇子上的任务清完,至少清掉大部分。 在这个过程之中,苏听风还会偶尔去看看叶七娘,给她带去一些零食点心什么的。而有天他去见叶七娘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位叫做乌妈妈的老妇人躲在了一间屋子里的窗纱之后,在窥视他。 他本来以为对方会走出来,质问探听他的目的,警告自己不许出现在叶七娘的面前。没想到这位老人只是紧皱着眉头,望着他思索了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地走开了。 苏听风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有一天他见到叶七娘之后,叶七娘一直紧抿着嘴唇,手握着衣袖,一付欲言又止十分紧张的样子。 苏听风问道:“怎么了?” 叶七娘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出手,把一个捏得有些湿热的布制品塞到了他的手里。 苏听风摊开手,把那小小的布囊抚平,发现是一个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 叶七娘手放在背后,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糖果子的……回礼。” 苏听风笑着说:“谢谢你。我会好好保管的。” 叶七娘愣了一愣,然后慢慢绽开了笑容,笑意如同朱砂水墨一般缓缓地从眼角晕染开去,把一张秀丽的小脸染得通红。 苏听风第二次问起:“七娘你想不想去找你爹娘?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乌妈妈和你去找他们。” 叶七娘愣了一愣,然后绞着手,说道:“可是乌妈妈……” 苏听风按住她的肩膀,认真说道:“你可以慢慢想一想,和乌妈妈两个人一起商量一下。我过几天过来的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回复。路上的事情,我可以解决,只要你想,我就可以带你去找你爹娘、” 叶七娘看着苏听风,微张着小嘴,纠结了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这几天以来,苏听风在东门镇的任务差不多已经做完。剩下来的一些事情,目前他实在没找到任务的契机,就决定不再纠结下去,换个地方继续工作。而他在东门镇计划接下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带着叶七娘去找她的父母。 不过在出发之前,他多少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叶七娘和乌妈妈可不像他,一路使用轻功可以点墨山河过千山万水。如果要带着叶七娘,干粮,马车,盘缠都是必不可少的。 苏听风这时还不知道目的地是在哪里,不确定目前自己手头的钱币够用,稍微想了想就决定去叶家顺一些来。 他这几天常常进出叶府,也探听了不少消息。虽然还不确定叶七娘的父母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她出身权贵之家是毫无疑问的。有天苏听风躲在了叶家男主人的屋外,就听到了他和其“兄弟”说起“当年的事情”,知晓对于真正的叶家来说,这些仆役随从占据的财物应当并不值一提。 重点是叶七娘。就算财物不值一提,但是毕竟是用来给叶七娘生活的。现在他们的情况也是进退两难,只能死命地瞒着叶七娘的消息,生怕有一天被主家找上门来。 但是他们又不敢对叶七娘动手,万一之后被发现,下场只会更惨。 不过这跟苏听风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目的是为了送叶七娘去寻亲,他就索性清空了叶家的金银珠宝,反正这本来也是属于叶七娘的东西,本该用在她的身上。 清完了叶家的库房之后,苏听风就去街上采购了一些食材和木材金属皮革等材料。食材是要处理了做路途上的干粮用——说是干粮,法则使的包裹却是自然保鲜的,和新鲜食物也差不了多少。木材金属皮革等却是拿来制造马车的。 带乌妈妈和叶七娘出行,马车自然是必要的。不过苏听风若是这时候想去购买马车,光是定制就需要不少时间,可要是想买现成的,这小小的镇子竟然连个车行都没有。 幸好苏听风的拟态系统自带机关术技能,他本人又曾经是金十字的学员,学的正是创造学科,画个立体设计图对苏听风来说根本是基础技能。 他一边思考一边画完了整驾马车的设计图,然后把图纸放置在了天工界面的图纸一栏之中,界面上就自动显现出了对于各种材料的需求。 苏听风根据要求一一把它们放置好。 在马车制作的两个时辰之内,他又去买了一匹马。 幸好这小镇虽无车行,驿站却是有的。苏听风花了不少钱,说动了小吏临时出卖了两匹马匹。东门镇虽然偏僻,官吏还是有很多购买马匹的途径的。 到了这时候,苏听风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剩东风了。 他决定明日就去问叶七娘的答复。 却不料这天晚上,乌妈妈就身负重伤,敲响了苏听风所住小院的门。 第7章 卷一一公主之女 秋夜里晚风萧瑟,带着一股阴测测的冷意。玉白色的明月悬挂在半空中,却似乎被人别有意味地用一床深灰色的云被所遮掩,只能从缝隙间漏出一缕半缕的薄光。 乌妈妈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那扇曾经数次打探,却从来不曾真的敲响的门扉前面,第一次伸出手,重重敲响了那扇木门。 “叩叩叩!叩叩叩!” 苏听风被那声音惊动,迅速穿上了外衣走到门口拉开了插销,结果就被个老婆婆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乌妈妈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出声艰难地说道:“公子……救救我家小姐……” 苏听风愣了一愣,不知道这位老婆婆口中的小姐是谁。 乌妈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家小姐……是……叶……” 苏听风顿时惊觉,问道:“你是乌妈妈?你家小姐是叶七娘?” 乌妈妈艰难地点了点头。 苏听风把乌妈妈扶到了自己的床上,伸手拿出了金针,运行离经易道功法,使出了太素九针,生命法则之力流入对方体内,催生了其躯体的生机,修补其五脏的伤势,总算让乌妈妈缓过了气。 乌妈妈只觉得身上的伤痛一缓,顿时对苏听风的本事大感讶异,本能地重新估量了一下,可是也顾不得许多,便开口说道:“小公子你不要管我了,快去救救七娘。那群豺狼子心肝的家伙要杀了七娘,再迟就来不及了!” 苏听风听了,点了点头,对乌妈妈说道:“你在这里歇息一下,我去把她带出来。” 然后苏听风就大迈步走出了大门,顺手把门关上,然后一踏步点墨山河起,一步踏上了街边的一座瓦房,身姿轻盈如同没有重量,在青砖与翠瓦之间腾挪移跃,几乎呈一条直线向着叶家直奔而去。 到了叶家门口的围墙上,苏听风闭上了眼睛,默默感受着叶府大宅之中因果值的分布,迅速地找到了叶七娘的所在。 在昏暗幽深的庭院之中,她身上的因果值就如黑夜之中的焰火一样明亮。 苏听风腾空而起,衣袂带风,如一只苍鹰般扑向叶七娘的院子。 叶七娘昂起洁白的颈子,皱着眉头,抿紧双唇,闭上了眼睛,几乎已经放弃了挣扎,只等候着那锋利的刀刃向着自己直劈而来。 却不料耳边听到的却是叮当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少年既不宽厚也不坚实的肩膀,瘦削且单薄,却如同一堵城墙一般,横在她与那凶悍的男人之间。 大喜大悲之间,她泪如雨下。 却听叶府的男主人厉声问道:“你是哪里的贼人!?竟敢擅闯叶府,还敢自露行迹,真是好大的胆子!不怕我等报官吗!?” 苏听风伸出一只手握住叶七娘颤抖的手指,笑说道:“那便去报官。” 房间里的两个男人怒目而视,一个猛然拿起刀冲了上来,另一个也弯腰去捡被打落在地的长刀。 叶七娘的手猛然被苏听风放开,顿失其温暖,还未来得及觉得失落,却见苏听风手中长笔遥遥往两个凶徒的腕间一点,一股劲风已然把两人手中武器先后打落在地。 两个男人这才发觉苏听风的凶残之处,往后退了两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其中一人有些惊疑不定地开口说道:“这位小少侠,我们跟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何必管我家的闲事?” 却见苏听风微微一笑,说道:“以刀剑指我之人,便不能再说无冤无仇。” 两人还待辩解,却不料突然之间喉间已然血色喷涌,扬起高高的血线,直接溅到了苏听风的身前,引叶七娘发出一声低呼。 苏听风收笔入腰,笔尖甚至没有染上丝毫血迹。 然后他伸手抱住了叶七娘的腰,说道:“走!” 乌妈妈见到苏听风扶着叶七娘推门而入的时候,赶紧迎了上去,把小姑娘抱在了怀里。 却感觉到小姑娘整个人都在发抖。 乌妈妈抱住她,又惊又怕,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抖成这样子?” 叶七娘抬起头,抱着乌妈妈,却转头面向苏听风问道:“那两个人……已经死掉了吗?” 苏听风语气平淡地回答道:“那两人似乎是要杀你的主谋,即使这次我把你带出来了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死了正好可以打乱叶家的脚步,让他们分去一部分精力,顾不上来追我们。这群人应该是不敢报官的,他们怕消息泄露出去。” 叶七娘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说道:“我害怕……” 苏听风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不用怕。我会带你去找你爹娘的。” 乌妈妈听两人对话,有些惊疑不定,待问清了那死去的两人是谁,猛然大笑了起来,说道:“杀得好!杀得好!果然是老天有眼。这位少侠,请受老奴一拜!” 苏听风愣了一愣,然后看着老嬷嬷弯下腰去就对他跪拜,却没什么反应。倒是叶七娘有点焦急,拉住了乌妈妈,说道:“妈妈你做什么啊!?” 这是苏听风已经往一旁退开两步,说道:“其实我马车行李已经准备好了,本来打算明日来找你们。不过既然你们出来了,那就现在便走吧,省得天亮了麻烦。” 乌妈妈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听他这样说,虽然对苏听风的身份还有些怀疑,但想着再坏怕也坏不到哪里去了。何况苏听风着实是救了两人一命,看着就像有大能耐的人,于是也没有继续犹豫下去,爽快说道:“老奴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现今城墙紧闭,离开门还有几个时辰,怕是出不了门,还要等到天明。” 苏听风说道:“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乌妈妈不知道他有什么法子,但既然听他这样说,稍微犹疑了一下,便决定相信他,说道:“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天亮了叶府怕是会有人来找麻烦。” 苏听风点了点头,让乌妈妈和叶七娘在屋里稍候,走到门外取出了马车,又牵马过来套上,便让两妇孺出门上车。 苏听风扶着乌妈妈上车的时候,一边问道:“虽说送七娘去找她爹娘,我却不知道她爹娘在哪里,要去哪里找。乌妈妈您给指个路吧——我们要往那边去?” 乌妈妈说道:“少侠既然问起,我也不瞒您说。我家主子身在京城,正是叶将军的夫人,当今的三公主。叶将军受奸人陷害,听说去年时刚刚受到平反,被召回京城。三公主乃陛下爱女,又为陛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陛下登基,日后必然深受帝宠,奴婢听说此事,真是喜不自胜。”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就往京城走。京城……是往北对吧。”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顿时让乌妈妈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年轻的哥儿到底靠不靠谱?虽然看上去能耐不小,但是面相也着实太小了点,又连路都不认得。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马车出了街口,转头向着北门驶去。 随着城门越来越近,乌妈妈的心也吊了起来,想看苏听风怎么把她们弄出城去。却不料城门竟然完全是毫无防备地敞开着的,就好像守城军士忘了把它关上了一样。 苏听风驾着马车,就直接从门洞之中穿了过去。 然后,城门就在马车背后悄无声息的关闭。 夜色深沉,月光找不到城墙的角落。乌妈妈看不清门后是否有人,但觉得八成是有人的便问道:“少侠你买通了守城卫?” 苏听风听了,愣了一愣,对着乌妈妈笑了笑。 乌妈妈以为他默认了。 待马车上了官道,乌妈妈和叶七娘主仆俩也有些安心下来。乌妈妈就打听起了苏听风的事情,问道:“苏少侠是哪里人士?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可是出门游玩?” 苏听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偶尔乌妈妈问到有关他身份来历的内容,他便只笑不语,乌妈妈也不好逼问,所以到最后都没有打听出什么东西。 苏听风也不是纯由着乌妈妈发问,半途就反问道:“乌妈妈之前应该试着给叶将军和公主殿下传过信吧?” 乌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奴之前却是找了可靠的人试着给殿下送过信,可惜山高路远,至今没有回音,只怕那人也是凶多吉少了。” 苏听风点了点头。 显然之前叶七娘虽然被困在府内,乌妈妈却还是有机会外出打探一些消息的。也不知道叶府是怎么想的。 他突然问道:“为什么叶府的那两人突然之间要杀七娘?” 乌妈妈顿了一顿,才说道:“这事儿老奴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听行商说,京城里传来消息,殿下正在找七娘。” 苏听风沉思了一会儿,想着这应该是叶府的人惊慌了,狗急跳墙了?怕十几年来虐待公主亲女的事情被发现? 然而这有一些并不合情理的地方。 叶府的主子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对叶七娘下手,却偏偏在其父母翻了身,正要找她的时候下杀手,必然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 乌妈妈听了他的话,想了想,突然说道:“不过老奴听说过一件事,说是前几日的时候,有京城来的客人来找过那几个贱人。” 第8章 卷一二六月夏祭 从东门镇上京,虽然不至于像叶七娘以为的那样要好几个月,但是如果步行的话,也确实要用上个把月时间,还是路途上没有耽搁的情况。 苏听风的马车平稳,行路迅疾,却也抵不住这时的路途崎岖绕圈,马儿要歇息坐车的人受不了颠簸,免不了要在路上走走停停。 乌妈妈念着叶七娘的安全,又挂念着京中多年不见的三公主,倒是巴不得赶路赶得越快越好。倒是叶七娘没见过自己的爹娘,说是要寻亲虽然也忐忑期待,却总免不了被路程中各种不曾见过的景象所吸引。 她活了十几年,竟然连叶府的门也不曾出过,如今日行数百里,只觉得事事有趣物物新奇,反而没有了之前差点被人杀死又见到凶手丧命的恐惧和不安。 这样活泼的叶七娘实在让乌妈妈看着又是心酸又是欢喜,原本有的那点焦急也和缓了很多。 又见这一路北上,确实没有叶府的人追上来,甚至随着路途逐渐拉远,叶府的人要追上他们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乌妈妈倒是渐渐放下了心,也不再催促苏听风。 于是一路上经过城镇的时候,考虑到叶七娘跟乌妈妈的体格和叶七娘对于路上风景的好奇,苏听风甚至稍微放缓了一下行程,常常日头未落山就找城镇歇下来。 一方面是为了取些入手容易的因果,另一方面也需要进食和补充干粮,至少别在叶七娘和乌妈妈面前露出太明显的破绽,这样拖得行程就慢了很多。 这天傍晚,苏听风刚刚驱车进了城镇,就发现这个镇子里的气氛与之前的都大不相同,日落月起,昏天霞织,可路上的行人却不见素有忙碌一日之后的疲惫和恹恹,反而露出了忙碌和兴奋的意味。 苏听风竖起耳朵偷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有夏夜祭典。 六月夏祭,又叫满月娘娘祭,却是苏听风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节庆。叶七娘推开了马车上的帘子,趴在窗沿上十二分兴致地看着街头架起的摊子,就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热闹。 乌妈妈发现苏听风对祭典毫无所知,反而小小意外了一下,解释道:“六月夏祭在六月十五,十六两日举行,通常会从十五日的黄昏闹腾到十六日清晨的四更,是给满月娘娘庆生辰的。各地风俗不同,所以满月娘娘的庆生方式也不同。京城是吃团子,饺子,耍花灯。不过有些地方却是一样的,比如娘娘祭。” 不管在哪里的满月娘娘祭,共同的一点就是会有月神娘娘的游行队伍。当地的府衙会让人选出适龄的美丽少女,装扮成三位月神娘娘的样子坐着花车在城镇的主道路上游行,为满月娘娘庆祝生辰。 在东门镇叶家的时候,乌妈妈怕叶七娘闹着出去玩,就算是祭典的时候,也很少跟她说起这些事情,所以叶七娘反而比苏听风还听得津津有味。 苏听风沉吟了一下,又看见叶七娘闪闪发亮就差直接会说话的两颗琉璃瞳子,觉得有些好笑,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找家客栈歇下来,顺便去逛逛夜市吧。” 这个提议叶七娘真是再喜欢不过了,顿时很是高兴,对着苏听风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乌妈妈笑容淡了一些,眉眼间顿时露出几分愁绪。 这一路走来,她们和苏听风也算是处了一段时间了,但是乌妈妈至今还没打听出来苏听风的身份来历。这哥儿人品相貌无一不好,又是有大本事的人,乌妈妈心里是觉着他来历不凡的。但是苏听风的口风实在紧,乌妈妈跟他说话,苏听风也会语气温和应上三两句,但是若是他不想回答的事情,却是笑抿着嘴一句也不会说的。 当初住在叶家,苏听风出现得莫名其妙,乌妈妈也是吃了一惊,暗暗思忖的。当时只是看着他的衣着华美,看上去来历很是不凡。乌妈妈见他年纪小,又有几分功夫,觉着也不像是叶家能够找来害七娘的人,恰逢往京城送信的人久久没见消息,就有心想要用上他一用,借他的手给公主送个消息。 后来情形生变,叶府的人突下毒手,乌妈妈情急乱投医,当时却是想着,若是他就这样死了,至少这少年对叶七娘还有三分好感,若是能把七娘托付给他也是好的。哪怕七娘终生回不去将军府,也比被人害死强。可是苏听风竟然能把她救回来,又把叶七娘从叶府带出来,却是远远超出了乌妈妈的期望。 后来又见苏听风一路上看见人有难就会出手相救,对叶七娘也是谈笑自若,有心关怀却并不过于亲密,疑心就更加小了,越发觉得这少年心地纯良,有游侠儿风骨。 叶七娘跟苏听风要好,乌妈妈也不是十分排斥,甚至觉得,如果两人真的要好,苏听风家世又靠谱,那么成全两个孩子未必有什么不好。 叶七娘已经到了说亲的年龄,像这样乍然回京,她这荒废了十几年的学业必然要被拾起来,否则叶大将军和三公主的长女却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必然会遭到别人的议论,还会被所有人看轻。 乌妈妈旁观了这许久,发现苏听风倒是个文武双全的,也不知道小小年纪怎么学出来的。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和叶七娘说话,对七娘一些天真幼稚的问题,全不露轻慢,反而说得十分投机。 乌妈妈带着叶七娘跟着苏听风一路北上,虽说是事急从权,却也毕竟是孤男寡女连个老婆子朝夕相处。若被七娘以后的夫家知道了,就算是面上装作不在意,心里头未必就不会有疙瘩。 所以这事儿,要不回京之后就闭上嘴巴,绝口不提。 要么,就索性让叶七娘嫁了苏听风,反而能成佳话。 乌妈妈心里头打着如意算盘,却也有几分忧心的地方。一是苏听风身材修长,但是看着却面嫩,他比叶七娘高上半头,照理说也该有个十五六岁了,但是看面相却似只有十二三岁,格外显小。但是如果说他只有十二三岁,乌妈妈却又是不信的……这孩子与叶七娘说话时虽然会显出几分稚嫩天真,平日里做事却十分稳重老成,便说已经有二十来岁,不看容貌乌妈妈也不觉奇怪。 另一个令乌妈妈的担心的就是苏听风的身份来历。她虽觉得苏听风应该身世不凡,但毕竟只是猜测。叶七娘出身高贵,她忧心苏听风家世太低,般配不上。 于是一路上,乌妈妈免不了费尽心思地打探苏听风的身世来历。打听不出身世来历,又转而打听年龄学业。在她看来,若是没有家世撑着,若苏听风学问好,能够入朝为官,也是好的。 可惜的是,苏听风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思。 到了客栈门口,苏听风停下了马车,要了三间客房,让伙计把两匹马牵去休息。 叶七娘兴奋得很,出口的话三句不离庆典,巴不得天色立刻就黑下来。好在到下楼吃饭的时候她却安静了下来。 叶家对她不好,虽有乌妈妈护着,两人平日的饭菜也是只有少没有多的。有时候受着刁难,还有挨上一两顿饿,乌妈妈便常常藏了饼子馒头给叶七娘吃,自己饿着。叶七娘也懂事,往往耐着饿央妈妈一起吃。 现今有好吃的,叶七娘就多少有些贪食。除此之外,她还很惜食,全没有符合其皇室身份的奢靡浪费。 吃完了晚饭,天色也暗了下去。门外的街上,已经被三三两两地挂起了灯,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叶七娘的魂都要跟着那华灯飞走了。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跑到了客栈门口东看一眼西望一眼。乌妈妈看着心酸,苏听风却觉着有趣,越过她身边说道:“七娘你要不走,我先走了。” 叶七娘赶紧跟了上去。 满月娘娘的游行很有点意思。 花车与其说是车,不如说是辇舆,长约三米有余宽约两米有余,由二十四个壮年男子抬着,上面坐着三个妙龄少女,装扮成仙女模样。辇舆前后都有人举着火把,为辇舆照明。 辇舆上铺满各色当季的鲜花,色彩缤纷引人注目。扮成仙女的少女头上也戴着花冠,却不似花车上的一样种类混杂,而是大朵大朵的纯白茉莉。 引人注目的是车上的三个少女中有两个戴着面具,只有中央的没有戴。 左边的少女带着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的面具,只露出小半张左侧脸庞和半个下巴,露出的部分隐约有点新月钩子的味道。右边的少女露得多一些,面具只遮了半张脸,倒有半张是露在外面的。 叶七娘不解,奇怪月神娘娘为什么戴面具。旁边就有人笑着说道:“左边的那是新月娘娘,新月娘娘总是只露一小块脸的。右边的是望月娘娘,或者朔月娘娘,她是露半张脸的。只有中间的满月娘娘,才会露出整张脸。” 叶七娘听了,想想天上的月亮,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顿觉得十分有趣。 叶七娘一直跟着车舆跑,苏听风和乌妈妈倒是反而跟在了她的身后。不过跟着车舆跑了一会儿,她就被路边的花灯和千奇百怪的摊子给吸引走了注意力。 叶七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玩意儿。很多东西她根本就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只觉得非常精巧美丽,让她走不动路。 第9章 卷一三浮生短梦 叶七娘看什么都好奇。 陶偶,泥人,糖画;木梳,铜镜,步摇……她睁大了一双眼睛,一个一个的摊位地看过去。看到特别喜欢的,还会倾过身左左右右地把它们看个清楚。 但是叶七娘有一点很自觉。摊位上的东西多,看的人也多,不少人都会拿出手把玩一下,叶七娘却从不去动它们。 她怕弄坏了东西,自己赔不起。 苏听风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以为她是拘谨,很随意地开口问道:“想买吗?” 叶七娘听了,背着手,望向苏听风,问道:“可以吗?” 苏听风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一小块贵金属就能换一大堆,根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叶七娘爱买多少就买多少,全然不需要犹豫。 于是他扫了摊位一眼,指着刚才叶七娘刚才看过的东西让摊主包了起来,然后付了钱。乌妈妈跟在后头看见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对苏听风说道:“让少侠破费了,抵京后殿下一定会报答少侠的。” 苏听风看了乌妈妈一眼,然后回答道:“不用。” 乌妈妈一愣。 苏听风说道:“反正是从叶府拿的钱。” 乌妈妈愕然。 半晌,她问道:“少侠……从叶府……”她顿了顿,到底没把“抢”或者“偷”这种字眼说出来,“……取了钱?” 苏听风点了点头:“我怕盘缠不够,你们不是说叶家的东西本该都是七娘的吗?我不从叶府拿盘缠去哪里拿?” 乌妈妈哑然了半晌,却笑了起来。心中一时放松了很多。 苏听风看着成熟老道,身上果然却还有着孩子气的地方。入室取人财物这种事,偏被他说得这样坦荡荡。 不过这事可不能做习惯了。 乌妈妈说道:“叶家也就罢了。少侠以后可不能随意拿别人家的财物。” 苏听风怔了怔,说道:“因为要给七娘用我才拿的。若我自己要用的我自然会自己去赚。” 他要弄金银货币,尤其是这时代的流通货币,方法多得很,何需要去偷去抢?而且夺人钱财也累积因果,本来就得不偿失,他自然不会那样做。 乌妈妈听他这样说,顿时放下了心,笑说道:“少侠是好孩子,倒是我想岔了。少侠千万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乌妈妈这几日和苏听风相处得多,倒是熟稔了很多,虽然还是少侠少侠地说话,语气却仿佛是对着自家的小孩。 苏听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不放在心上。” 小贩把东西包好了拿给叶七娘,叶七娘却忍不住又把纸包拆了开去,爱不释手地把每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她抱着的东西多,拆开来就不好拿,差些就摔坏了一对陶偶,被苏听风伸手接住之后,顿时不敢再边走边把玩。 这一路走去,叶七娘又看中一盒胭脂。她从不曾用过胭脂,乌妈妈还在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胭脂的好处,就见叶七娘沾了一点胭脂往口里送去。 乌妈妈顿时吓了一大跳。 胭脂一沾舌,叶七娘就呸呸呸了出来,显然是发现了这东西一点也不好吃。乌妈妈抓住她的手又好笑又好气,说道:“唉哟我的姑娘哎,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哪?快吐出来吐出来。” 叶七娘十分委屈:“这个一点都不好吃。” 能好吃吗?又不是糖果点心。 乌妈妈督促着她把入口的胭脂都吐干净了,才说道:“你要是馋得慌,就去买糖球小点,胭脂能好吃吗?可别吃出病来才好。” 叶七娘看着胭脂,显然很疑惑看上去这么漂亮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不过她生性乐观活泼,盯了半晌想不通就不想了。 胭脂既然不好吃,对她来说就没有意义。但她喜欢装胭脂的盒子,小巧精致,光润漂亮,于是说道:“这个……嗯……胭脂不好吃。我们把它扔掉吧。我要这个盒子,可以拿来放糖球。” 乌妈妈顿时哭笑不得,于是详详细细地跟叶七娘说起了胭脂的用处,免得叶七娘回京之后还这样懵懵懂懂,连胭脂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因是月神娘娘祭,街上还有许多卖花灯的,式样繁多,有方灯,圆灯,扇形灯,也有兔子灯,猪仔灯,鲤鱼灯,还有莲花灯,龙灯,走马灯等等。 苏听风给叶七娘买了盏兔子灯,又想给乌妈妈买盏什么灯,被乌妈妈急忙拒绝了。乌妈妈反而问苏听风:“少侠怎么不给自己买盏花灯耍呢?” 苏听风晓得乌妈妈当他是小孩子,也不好解释自己只是长起来慢看上去小,便只笑笑说道:“我不喜欢花灯。” 三人提了花灯走了半晌,就看见游行队伍已经散了。而镇子上却开始放烟花,叶七娘没怎么近距离看过烟花,只在叶府的时候蹲在院子里远远地瞅见过那么几回,每次都很兴奋地一直蹲到最后一朵花火散去,还恋恋不舍。 这是头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见到焰火,叶七娘比以往还兴奋了许多,拉着苏听风嚷嚷个不停。 苏听风倒是没什么感觉。 星河广阔,时空延绵,他见过的美景华灯不知几许,这区区烟火在他眼里还真是没有什么意思。 待到人群散去十之七八,叶七娘虽然还有所不舍,却终究忍不住困了。 “回客栈吧。明天还要赶路呢。”苏听风开口说道。 叶七娘觉得不舍:“不能多留一天吗?” 苏听风却并不哄她,直言说道:“留下做什么?明天晚上又没有灯市了。” 叶七娘听了,觉得说得也是,就不再坚持。打了个哈欠,说道:“啊……有点困。我们回去吧。” 于是三人回了客栈。 回客栈之后,苏听风梳洗过后就要睡下,却不料刚刚躺下,就听到一声很轻的推门声。 他耳朵尖,听力比这时的人都好。那推门声虽然轻,但是在他耳中却很是明显。听那声音,像是从叶七娘的房间传来的。 她性子活,有点野,这半夜不睡,应该是兴奋过了头,还静不下心来。 苏听风便不想理她,反正她不用赶车,明天在车里也可以睡个够。 但是叶七娘却不放过他,脚步声听着就响到了他的门口,紧接着门扉就被轻轻地敲了两下。叶七娘低声喊道:“苏听风!?苏听风!?你睡着了吗?” 苏听风假作睡着,不理她。 叶七娘又叫道:“苏听风,苏听风,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不死心,声音还提高了一些。 苏听风只好翻了个身,闷闷地说一句:“去睡觉!” 他还醒着,叶七娘顿时放心了许多,又一次叫道:“苏听风,你出来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苏听风着实无奈,只好掀开被子披上外衣下床,拉开了门。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什么事?” “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苏听风看着她。 叶七娘又说道:“烟花真好看呢,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看到。” “等到了京城,找到你爹娘,多的是机会。到时候你就算是自己想放烟花,应该也不是难事吧。”苏听风实事求是地说道。 叶七娘却意外地没有很高兴。 苏听风以为她会很高兴能自己亲手放烟火。 却听叶七娘说道:“我有点怕。” “……如果……永远走不到京城就好了。我真想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要是到京城的路永远也走不完该多好。” 苏听风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念头。 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叶七娘有些犹疑地说道:“我害怕……万一爹娘不喜欢我怎么办?而且,我也不认识将军和公主,我想跟乌妈妈还有你在一起……到了京城之后,你们是不是就会跟我分开” 苏听风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道:“等到了京城,找到了你爹娘,乌妈妈应该还会跟你在一起照顾你的。我会在京城待一段时间,不确定多久,但肯定不会永远留在京城。” 叶七娘听他这样说,皱紧了眉头,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半晌,她就蹲下身,抱着膝,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听风听她哭泣,终于也稍稍皱了眉,觉得有点于心不安。于是他稍微弯下了腰,安慰叶七娘道:“你要这么想,不管你爹娘喜不喜欢你,都要到了京城见了面才知道。如果永远走不到京城,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想不想见你?那样的话,你就会一直害怕,一直担心……不如勇敢一点。” 叶七娘却只管自己嘤嘤嘤。 苏听风顿时有些无奈,劝慰了几句没有用处,便站直了身,说道:“我要回去睡觉了。” 却不料叶七娘伸出手就拉住了他外衣的衣襟,说道:“无情的人。” 苏听风根本不在乎她的指控,拨开她扯着他衣服的手指,打了个哈欠,说道:“无情的人要去睡觉了,你别拉我的衣服。” 叶七娘却马上又伸手用另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苏听风索性也蹲下来,眼珠子对眼珠子地瞪着她,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七娘说道:“我不知道……我害怕。”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你爹娘会喜欢你的。” 第10章 卷一四初抵京城 虽说这地面时代的城市宏伟有限,但是京城毕竟和一般的城镇还是有所不同。 连入城费都比之前三人进过的城镇贵了两倍。 乌妈妈是故地重游,苏听风和叶七娘是初来乍到,但是都还不知道公主府在哪里。乌妈妈当初离京的时候,三公主还只是皇子府的一个郡主,还不是公主之尊呢。 如今新帝登基,册封三公主为和阳公主,自然也会建府封地。乌妈妈也不知道三公主府建在哪里,所以这些事情,还要进城之后找间客栈住下,慢慢地打听。 苏听风一进城,就感受到了庞大的因果力,心想不愧是一国的都城。他找了一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客栈停了马车,要了客房住下,又给乌妈妈和叶七娘都取了一把银钱,就出了门。 苏听风在校时候,也学地理风俗。不过这个地理风俗,和这个时候的地理风俗却有些不同。法则使的风俗课讲究的是各种文化下的习俗:茶楼,酒楼,酒馆……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哪些地方更容易打探消息;官府布告,邸报,行商……不同的消息途径可靠性如何,如此这般。 有时候也会讲长期滞留一个时空时,可靠的不损耗因果就能积累财势的手法。 时空法其实并不禁止法则使在这个世界上展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能力,它真正禁止的是法则使或者穿越者在这个时代传授属于后来者所发明的技术与能力,但是如果是法则使或穿越者自身的创造,却反而不在这个规则之内。 对于因果法则来说,生活在某个时空或者这个时空一千年以后的人都是一样的。以造福先人的名义剥夺后来者的命运和功绩,也是重罪之一。 为了法则使们更好地适应时代,避免各种因果沼泽,学校的地理风俗课上还有大量的模拟沙盘世界战略演绎,主要就是教会法则使们怎么样在任务的过程之中尽可能地获取资源因果,却不影响无关者的命运,以及时空历史的进程。 苏听风向来是个规矩的优等生,所以他入了京,安置好乌妈妈和叶七娘之后,交代了她们先休息几日,买套新衣服顺便打听下公主的近况,就先跑去书局买了本时事册子,然后跑去茶楼打听消息去了。 苏听风身为法则使,耳目本身就比常人灵敏,所以在茶楼之中坐着,就能听到街道上的声音。茶楼内的对话,自然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一边读着时事集子,一边分心两用地听着四下里的各种闲谈,多多少少也收获了不少消息。这些消息对京城本地人也许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言闲语,对于苏听风来说却是了解陌生地域的关键。 听着听着,他却听到了一个十分让他意外的消息。 “……公主殿下十分喜悦,估计很快就会向皇上要求请封郡主了……” 苏听风拿着时事集子的手停住。 请封郡主?给谁请封郡主? 他心中惊疑,竖起了耳朵开始专心听那边的动静,果不其然发现对方在说的正是和阳三公主的事情。 “……请封郡主是必然的事情。叶将军与和阳三公主殿下为圣上建功甚多,以至于夫妻子女分离十余年。这次叶小姐回京,想必皇上会重重册封以示恩泽。” “只是,叶家势力已然不小……” “你却是想岔了。公主长女受到册封,对朝廷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你要想,陛下册封的是自己的外孙女,展示的却是对叶氏的恩德……” 接下来的内容,都和叶七娘的关系不大,而变成了对于朝中形势的分析。 苏听风扫了一眼大堂,发现茶楼内横匾竖牌地挂了好几处的“不谈国事”。偏偏周围的人压低了声音,十有五六说的全是时政,也算是一大特色。 但这事不关紧要。 紧要的是,公主的女儿回京了。 但是叶七娘还在客栈,根本没见过和阳三公主。 叶七娘没有见过三公主,三公主的女儿却找回来了,那么这个女儿是谁? 苏听风把书合了起来。想要起身,却又突然停住。他看了看酒楼之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望了一眼之前那闲谈声传来的方向,坐下去重新翻开了书。 等到之前二楼隔间里面的几个客人出来,他才关上了书,跟了上去。 几位茶客出门之后并未上马车,这倒是帮了苏听风一个大忙。如果对方在闹市之中坐车离去,苏听风要跟着就麻烦了,总不能青天白日点墨山河追上去,到时恐怕整个京城都要骚动了。 茶客们走了几步之后,就进了附近的一个大门。苏听风抬头一看,发现门上写着写着三个大字。 ——“大理寺”。 果然是在职的官员。 府衙之中自然不好动手,所以苏听风稍微迟疑了一下,就离开了。 这天乐明扬下衙之后回家路上,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陌生的一声:“乐大人,请留步。”顿时有些惊异地回过头去。 结果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身形纤瘦修长模样却稚嫩的小公子。 苏听风一身黑色锦衣,银线镶边,看上去倒是很像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乐明扬眼神也还算犀利,一眼就看出来他手中的长笔虽然笔头看似硬毫,实则十分锐利,应该是武器才对。 被看上去清秀漂亮却手持兵刃的小孩子突然叫住,乐明扬不禁也有一些惊疑不定。 他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叫住本官有什么事吗?” 苏听风点了点头:“有些事情想请教大人。” “什么事?” “据说近日和阳三公主的女儿回京,乐大人可知道对方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从何而来?” 乐明扬这回倒是真的吃惊了。他眯了眯眼,沉声说道:“小公子,皇家的事情,不相干的人最好是不要打听的为好。” 苏听风却没有被吓唬住,而是语气平静地说道:“叶家七娘姓叶,最多算是外戚,怎么会是皇家的人?何况,就是因为跟皇家相关,我才尤其好奇。”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冒充公主亲女?”苏听风望着乐明扬,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 乐明扬直了直背脊,面露惊愕。半晌,他才开口说道:“小公子,你是哪家的孩子?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苏听风笑了起来:“乐大人,我敢这么说,自然是有些倚仗的。” 乐明扬表情严肃,看了他半晌,觉得这孩子说的煞有其事,说不定里面真有什么名堂在。他想了想,说道:“你有什么凭仗,说找回来的叶家小姐是冒牌的?” 苏听风说道:“那要你先告诉我,出现在将军府的叶小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是何来历?” 乐明扬沉吟了半晌,说道:“叶小姐的闺名,本官自然是不能说的。不过这位叶小姐的来历却可以告诉你:她是公主当年托孤的忠仆带回来的。若她是假的,那还有真的存在吗?” 苏听风听了,心头微微一动,大致明白了这位“假郡主”的来历,顿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说道:“我明白了。” 然后把笔挂回腰间,转身就走。 乐明扬愣了一愣,追上去说道:“等等,你还没把话说清楚呢……” 苏听风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有急事。乐大人若有什么疑问,过几日自会得到解答。” 乐明扬还待再问,却见苏听风脚尖轻轻点地,宽袍大袖随风扬起,就已然沿着墙壁轻盈地落在了墙沿之上,然后一闪身朝着另一面落了下去,消失在墙后。 他愣了一下,觉得这少年小小年纪,功夫却着实不错。 只是这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所为何来。 苏听风一边向着客栈走去,一边推测着公主府现在的状态。 如果他预料得不错,现在在公主府的假“七娘”,应该就是叶府安排下的人,而且很有可能和七娘是旧识。 难怪叶府敢于对七娘下毒手,原来他们已经豁出去了,准备好了李代桃僵。 当初三公主被圈,叶将军被流放之后,叶府的人带着小小的叶七娘逃到了南方。那时或许是觉得叶家已经没有翻身之日,也或许是财帛实在动人心,被委以重任的二管家病死之后,一众仆役就开始人心离散。他们占了叶七娘的钱财,把叶七娘关在一个破院子里面整整十五年,吃不饱,穿不暖,更没有人教导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 如今新皇登基,叶将军起复,三郡主被封和阳三公主,一旦他们做出的事情被发现,他们会有的下场同害死皇家血脉相比,只不过是死法上的不同而已。 怪不得叶家之前要杀乌妈妈和七娘。如果不杀了她们,叶家一众人做出的事情迟早都会被发现。 苏听风思索了片刻,觉得这件事显然是有些麻烦。他们慢了叶府一步,被对方抢先,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比较麻烦。谁也不能肯定,公主不会先入为主,受到叶家女人的蛊惑。 这件事情,还是应该回去跟乌妈妈好好商量。叶七娘的出场方式十分重要,直接关系到他们之后的行动难度。 这样想着,苏听风却在远远看见客栈的时候,发现了客栈门口停着的马车和等候着的仆役。 他正奇怪是什么大人物来到,却发现客栈二楼上叶七娘的屋子正半开着门。 苏听风快步走上了楼梯,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叶七娘的哭声,顿时大吃一惊,疾步走了进去。 门扉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苏听风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叶七娘靠在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子怀里,正泣不成声。虽然在屋子里,那女人却还戴着不透明的帷帽,把整张脸藏在了黑纱之后,只一双洁白细腻的手掌泄露出主人的年岁。 她正轻轻拍着叶七娘的背脊安慰她。 叶七娘开始还是低低地抽泣,听到开门声,看见苏听风进来的时候,却突然变成了失声痛哭,猛然扑上来抱住了苏听风。 “苏听风!怎么办?妈妈被坏人抓走了。” 第11章 卷一五永别突至 听到叶七娘含泪喊出来的这一句,苏听风也是乍然一惊。 他按住叶七娘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冷静一点,慢慢说给我听。乌妈妈怎么了?” 叶七娘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张口说起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苏听风出门之后,乌妈妈就按着他说的,带着叶七娘出去要给她买一套漂亮合身的成衣,却不料在布庄的时候,意外听到了一些关于三公主找回女儿的流言。 乌妈妈自然十分紧张,上去跟对方打听了流言的详情,就带着叶七娘往公主府去。乌妈妈在公主府门口和守卫争论了半天,都没能让对方重视她的话,反而遭到对方的一阵奚落。叶七娘近乡情怯,更是一直地央着乌妈妈与她一起回去。 结果却不料在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的妇人走了出来。 那女人似乎和乌妈妈互相认得,两人见面就吵了起来,乌妈妈骂那女人狼心狗肺,说是要让公主殿下把她碎尸万段,那女人却指控乌妈妈是公主府的逃奴,说她背主忘义,还让侍卫抓她……公主府的守卫听从那女人的话,就把乌妈妈抓了起来。 那女人还让守卫来抓叶七娘,乌妈妈就喊叶七娘快逃,让她回去找苏听风。叶七娘本不想扔下乌妈妈一个人逃走,但她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更打不过卫兵,就只有一个人逃走。 逃走的过程之中,叶七娘还被卫兵的长矛给抽了一下,绊倒在地。眼看要被抓到的时候,是戴帷帽的少女救了她。 带帷帽的女子点了点头,柔声说道:“小公子你好,我姓景,号白梦。你们叫我白梦就好了。” 自称白梦的少女其实单名一个深字,是当朝首辅的么女。她在京城倒是大有声望,人称白梦居士。不过叶七娘和苏听风两人初来乍到,对于京城的人事都不甚了解,所以也对少女的鼎鼎大名无从知晓。 苏听风很直接,说道:“谢谢你救了七娘。” 白梦说道:“我不过是说了两句公道话。七娘天真可爱,眼神清澈,必然是光风霁月的性子。说她是逃奴或骗子,我却是不信的。公主府的侍卫也着实太过分了一点。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他们也不至于被我说两句就善罢甘休,可见七娘还是被冤枉的。” 白梦不知事情原由,仅凭一面之缘就对叶七娘信任有加,一口就把叶七娘的性子断了个j□j不离十,倒是让苏听风刮目相看了一眼。 他点点头,说道:“总之,谢谢你。” 虽然看不到白梦的脸,但是苏听风却可以感受到她身上庞大的因果。这因果的质和量同叶七娘身上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叶七娘身上的因果值,原本已经很让苏听风感叹了,而白梦身上的,却是让苏听风震撼。 他偷偷地打开了法则视野,白梦身上的因果数值窜了半天,最后停留在了一个惊人的数值。苏听风数了一下因果的位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七位数。 就性命来说,她至少得要救上以万计的人命,才能达到这个效果。 苏听风看得心情澎湃。这个程度的因果值,已经可以直接把他送上二阶法则使的位置了。 他想要……这份庞大的因果量。 白梦见他发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因为某种因由,不得不带着帷帽,失礼的地方,还望包涵。七娘今日受了惊,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我这就告辞了。” 苏听风倒是有心跟她多接触一下,但是看着叶七娘皱紧了眉头的焦急样子,觉得还是不急在一时,应该先解决了七娘的事情再考虑其他。 白梦离开之后,苏听风向叶七娘问清了整件事情的具体情况,思索了一下,开口说道:“我们得想办法把乌妈妈救出来。” 叶七娘问道:“我要怎么做?苏听风你教我。妈妈说让我都听你的。” “目前情况不明,你先什么都不要做。”苏听风如是说道,“我待会儿先去点两个菜,你吃饱了喝足了,养足了精神,至少等需要你努力的时候,你得保持着好精神。至于我,我先出去探听一下乌妈妈的消息。你呆在客栈别出门。” 叶七娘又问道:“现在……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吗?” 苏听风回答道:“没有。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吃东西,养足精神。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很焦急很难受,但我需要你保持好状态。我如果打听到乌妈妈的消息,会告诉你的。” 叶七娘点了点头。 苏听风出了门,直奔京城府衙,结果到了地头,打探了半天消息,才知道乌妈妈已经被提交大理寺。 于是他又转向大理寺。 此时天色已经昏昏蒙蒙,大理寺自然已经歇衙了。苏听风猜测乌妈妈应该是被看押在刑部临时地牢,留待后审。 他在附近的酒楼用过了饭,养足了精神,然后换上了夜行衣,趁着夜色溜进了刑部地牢。 在地牢里面转了好几圈,苏听风却始终没有发现乌妈妈的形迹。他便抓了一个落单的狱卒,逼问道:“今天抓进来的那位老嬷嬷关在哪!?” 刑部大牢,绝对不是经常被人闯进来的地方,何况是像苏听风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狱卒惊畏之余,自然不可能乖乖就范配合。 苏听风吓唬他:“我与你无冤无仇,这闯狱之事也不是我愿意做的。但是今天公主府的护卫无缘无故地抓了和孙女儿相依为命的老嬷嬷,一条人命说不定就会被个民不民官不官的家伙给滥杀了。她现在既不在狱中,我至少要知道她在哪里。你若是不说,我就从你的手开始废……反正留着你的性命也是助纣为虐。” 狱卒做的是官差,自然不可能像影剧游戏之中一样随口威胁就什么都交代了。这一点苏听风上过的古代心理学里面也是被强调过的,苏听风这样说,正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台阶,一个理由。 狱卒的声音有些颤,但是总体还算冷静:“今天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嬷嬷被送过来。” 苏听风愣了一下,又逼问了几句,看狱卒的神态和语气却不像说谎,顿时心头一颤。 然后他一记点穴截脉点晕了狱卒,就冲着公主府直奔而去。 公主府的守卫还算森严,但是对于拟态系统和七*则双双在手的苏听风却不是什么问题。他很顺利地溜进了公主府,然而问题却在于,怎么样才能在这偌大的公主府之中找到知晓内情的人。 他根本不知道那位和乌妈妈吵过架的妇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院子里面。 不过苏听风的运气不错,正在这个时候,公主府的偏门却有人偷偷摸摸地摸了出来,背后还背着个大麻袋。看门的婆子睡得昏昏沉沉,男人便把麻袋往阴暗的角落一挂,让婆子来开门。 苏听风看得仔细,那麻袋里隐隐约约显出个人形。 他心头一动,就消无声息地跟在了他身后。待男人到了荒僻的地方,笔头一戳就戳晕了对方,然后扶住了麻袋。 这一扶,苏听风就觉得触感不对。 他的手臂一僵,慌乱地解开了麻袋,结果麻袋里露出来的,却是乌妈妈直瞪瞪的一双眼睛,就那样大张着,却已然没有一点动静。 苏听风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了一下对方的鼻息,却找不到一分热气。 叶七娘一直在等。她很听话,按照苏听风所说的,好好吃完了饭,安静地养着精神。只是实在睡不着,时不时就忍不住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往外头张望。 苏听风什么时候会回来呢?乌妈妈现在怎么样? 当客房的门扉被推响时,叶七娘还被吓了一跳。因为她一直盯着街道,一直没有看到苏听风走过来,所以看到苏听风推开门的时候,心脏都差点漏跳了一拍。 不过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苏听风背上的乌妈妈。 她发出一声激动的叫声:“妈妈!”然后焦急地迎了上去。 但是乌妈妈却没有任何反应。 叶七娘有一些茫然,轻轻地,带了些不安地,又叫了一声:“乌妈妈?” 乌妈妈还是没有反应。 叶七娘的声音轻了下去,带了几分惶惑,几分失措,问道:“乌妈妈受伤了吗?她睡着了吗?” 她期待地看着苏听风,希望从他口里听到肯定的回答。 苏听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动作缓慢却稳定地把乌妈妈放在了地上。 叶七娘终于看到了乌妈妈凶手上那狰狞的,已经干涸的恐怖伤口。 她抬手捂住了脸,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许久,叶七娘张开嘴,望着苏听风,皱着眉头,双眼欲哭不哭,似乎想对苏听风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什么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苏听风微微低下了头。 叶七娘便跪到地上,伸出手,颤抖着把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放到了乌妈妈的胸口,仿佛想用自己的双手堵住那伤口,把它填满,让乌妈妈重新醒过来。 苏听风说:“你哭出来吧。” 叶七娘却没有哭,而是用非常轻却柔和的声音艰难地叫着:“乌妈妈?乌妈妈?你醒醒。不要睡觉了。七娘好害怕,妈妈你醒醒。” 她重复这句话,重复了很久时间,到最后终于声音哽咽,泪眼模糊。 第12章 卷一六恨意难平 叶七娘抱着乌妈妈的尸身哭了大半个晚上,声音都嘶哑了,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哭着睡过去。苏听风看她睡着了之后,想要把她搬到床上,却不料她即使睡着了,双手还是紧紧地抓着乌妈妈的衣袖,死也不肯放开。 苏听风只好把她乌妈妈一起搬到了床上。他不似这时候的人,对于死人多有忌讳。但是乌妈妈毕竟已经故去,尸体冰冷,叶七娘抱着她谁,肯定是会生病的。 无奈之下,他只有尽可能用被子把叶七娘包裹得严严实实,尽可能把她和尸体隔离开来。 但是即使这样,第二天叶七娘也生病了。 苏听风在屋子的一角靠着座椅闭目休息了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叶七娘却还在睡,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走到了床边看了一眼叶七娘的情况。 七娘的脸颊通红,紧皱眉头,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般,表情很不安宁。 苏听风稍微犹豫了一下,就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整张脸都烫得惊人。 这显然是发烧了。 苏听风愣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储物界面调出来看了半晌,却硬是只看到一堆伤药,又翻系统商店,但这个更加没有指望——法则商店基本上只卖炼金和法则类的物品。 如果苏听风记得哪怕某一种通用感冒药物的物质构成,他多浪费一些浓缩剂,也能现场做出些许药片。就算是大材小用,浪费材料也就算了,毕竟药片花费的量很小。 问题是他不记得。就算法则使也不是能把所有物质结构都背诵下来的。他这才自觉失策:因为联盟要求尽量不要在原住民面前暴露出法则使超出时代范围的力量,所以苏听风很懂事地把自己的物质结构大全虚拟工具书放在了家里,如今才发现这行为简直乖巧得愚蠢了。 事实上,如果这个时候给叶七娘吃片感冒药,根本就不违反什么规则。胶囊吞下了肚子感冒好了,谁知道她吃的是什么药? 比起这个来,更让苏听风觉得鸡肋的是身上的拟态系统。炼药系统里面自带的配方,千奇百怪,紧要时候却连个感冒药都没有,这真的是使徒们曾经最爱的拟态系统吗?不是开玩笑的?还要自己去找常见药配方什么的,真是一点都不亲切的系统。 到最后苏听风只有自己去找大夫。 一边找一边提醒自己,等回去学校的时候一定要去搜集一批的常见配方和有助于完成任务的日常用品,顺便把物质结构大全带上。 通过店小二的介绍找来了大夫给叶七娘看过之后,发现她只是哭太久之后引起的风寒,大夫开了药,苏听风去药店买回来之后。不过相应的,乌妈妈过世的事情也被店家发现了。店家倒是没有因为觉得过于晦气而让两人搬出去,只是比较婉转地催促苏听风快点办好后事。 苏听风和乌妈妈并不熟悉,也不知道她的身份来历,甚至他连这个时代的丧葬风俗都有点糊里糊涂。而属于原住民的叶七娘,对这方面的事情更是毫无了解,最后两人只能在客栈掌柜的帮助下,草草地火化了乌妈妈的遗体,把骨灰放进盒子里面,等待以后再帮忙乌妈妈还乡。 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之中,叶七娘还患着风寒没好利索,但是她坚持一步不离地跟着乌妈妈的遗体,直到最后把骨灰盒抱在怀里。 这个过程中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乖巧,虽然有时候突然地就会克制不住地失声大哭,泪流不止,但是往往哭过了就会继续帮忙做事。 苏听风不知道是不是地面时代的女孩子都这么情绪化……又这么压抑自己。反正在他的世界,让一个独立的高等智慧生命个体这样为另一个个体伤心,或者反过来,像乌妈妈那样对叶七娘付出,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人生来就是独立,独自出生独自死亡,各自代表的利益区间都是不同的,所以聪明的人永远不会混淆私有和人际的界限。 叶七娘和乌妈妈在苏听风的定义之中明显已经混淆了这个界限,甚至于苏听风到目前为止见到的这个时代的人也许连人际界限的定义都没有,所以他们之间才会产生那么的因果恩怨。 这种现象让苏听风觉得非常不解,因为据他的了解,没有人际界限的话这个世界很容易发生混乱,也就是各种犯罪——当然,犯罪这一点苏听风已经见识过了,所以相应的,发现这个社会的主体还处于安定繁盛的状态下,让苏听风觉得很是惊奇。 是他们善于忍耐吗?就像叶七娘这样,分明是很痛苦,却用力地忍着,始终不爆发出来? 这对苏听风来说是一种新鲜的,略带了一些不适的感受。 把乌妈妈的尸体火化,定制好的牌位供奉上香火之后,叶七娘放下了骨灰盒,突然开口说道:“我不想找什么爹娘了。” 苏听风愣了一下,张大了眼睛。 “早知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种地方。如果不来找什么爹娘的,乌妈妈就不会死了。”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叫道:“找什么爹娘呢!?明明就算没有他们我和乌妈妈也可以一起生活下去,明明这十几年来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或许他们也根本不想见我——” 苏听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叶七娘哭泣着,哀求道:“听风,我们回去好不好,再不留在这种地方了。我们回去,我不需要什么爹娘,也不要荣华富贵。我们带乌妈妈一起回去……” 苏听风想了想,他是绝不能回去的,毕竟他是为因果而来,京城可以做的任务明显就比东门镇多许多。于是他开口问道:“回哪里去?” 叶七娘愣住。 “杀死乌妈妈的,是叶家的人。他们已经上京来了,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找了一个人来冒充你,这才是他们突然动你和乌妈妈动手的原因。如果你回东门镇去的话,他们就更加方便对你动手了。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你才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叶七娘张大了眼,半晌,她觉得不可思议地说道:“叶家……他们杀了妈妈?” 苏听风点点头:“应该*不离十就是他们。” 叶七娘顿时不说话了,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要哭不哭的样子。许久,她对苏听风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听风,我……我想让那些坏人受到惩罚……我要让那些坏人受到惩罚。” 她猛然抬起头,表情难受但是眼神坚定地望着苏听风。 苏听风说道:“以你现在的力量,你想要报复他们……恐怕很难。不过如果你公主殿下认回你,那么叶家的人就只是你的家仆,到时候你想要怎么教训他们就怎么教训他们。但是,乌妈妈不在的话,我们失去了很多了解公主府有效信息的机会。而且你娘既然是公主,那么肯定不是谁都能够随随便便接触到的,要如何见到她,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叶七娘抹了眼泪,点了点头:“我笨,什么都不懂,这些都听你的。你有了什么主意,就教我怎么做好了。” 她这个态度苏听风就很中意,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但是他要出去的时候,叶七娘又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苏听风回头,眼里带着几分疑问地回望她。 叶七娘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道:“……你出去的时候要小心。听风你千万不要像乌妈妈一样……”最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一咬牙一皱脸似乎马上又要哭出来。 苏听风却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神情认真地安慰她说:“放心吧,我很厉害的。虽然不敢说所向披靡,但是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叶七娘听了他的话,眨了眨眼,愣是没听懂几个词语,但是大致却了解到了苏听风在说他很厉害,能保护自己。她受到苏听风自信的态度感染,稍微安心了一点,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乌妈妈亡故之后,叶七娘可以说是失去了可以证明其身份的最大证据。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个很大的打击,幸好女孩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于变成郡主也没什么概念,更不曾存在多少*。 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但是苏听风想要把叶七娘送回到公主身边,帮她们母女团圆,却又增加了难度。其实乌妈妈如果在的话,他们应该是有不少途径可以利用她掌握的讯息见到公主殿下,可惜乌妈妈和她教出来的叶七娘一样,根本就是一根筋。 他想了许久,最后觉得只能另避蹊径。 这天晚上,他在叶七娘的屋子里面跟对方商量了很久,终于确定了一个方案。 这个方案并不算惊世骇俗,但在这个时代也算是非常大胆的行动,只是苏听风的狗血虚拟剧场看得多了,还以为这种事情会是常态,而叶七娘本身对于这种事情也没什么概念,自然也不知道其中险峻。 苏听风问她:“你怕吗?据说会挨打。” 叶七娘摇了摇头,含泪说道:“只要能为乌妈妈报仇,我什么都不怕。” 第13章 卷一七擂鼓鸣冤 次日早上,有个少女穿着一身粗布旧衣,在行路人们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大理寺的门口,拿起了那一对用细细铁链垂挂在鼓架上的鼓槌,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敲响了登闻鼓。 随着鸣鼓之声传出,那“砰、砰、砰”的声音撼动着所有人的心神,大理寺门中迅速跑出了几名衙役,把叶七娘拖了进去。 因时近清晨,所以官府中官员都还不曾集齐,叶七娘被看押了小半个时辰官府才终于有人升堂问案。 堂上官员见告状者竟然是一个绮年玉貌的小姑娘,都多少有些惊异。但是无论多么惊异,公事还要公办。 威武声下,惊堂木起,堂上大理寺少卿开口就是一句:“来人!打她二十大板。” 那叫喊震得叶七娘心头一颤,但她早从苏听风口中听说过击鼓鸣冤者上堂就要先承受二十下杀威棒,这是律法惯例。苏听风说得更狠很残酷,他直接告诉叶七娘:“这二十棍,自古至今被打死的不在少数,熬不过去的就是一个死字,从此沉冤难伸。只有熬过去了,你才有喊冤的权力,才能为乌妈妈伸冤。” 叶七娘想:我一定会熬过去这二十大板。我要活着,为乌妈妈报仇。 所以她大声说道:“大人,二十大板之前,能容叶七娘先说几句话吗?” 堂上宁少卿厉声说道:“大胆。你可知道这二十棍之前,你的案子是不受审的?本官念你只是个小姑娘,若你愿意退去,暂且不计较。如果要执意上告,那就把这二十大板受了先。” 他看叶七娘年岁尚小,又是女子,怕是不是为父母亲人就是为夫君告状,若是如此,清誉对于叶七娘就十分重要,这二十大板打下去,叶七娘怕是什么名声也没有了。宁少卿指望着她能够知难而退。 却不料叶七娘根本就是个浑的,既不知道女戒女书,也不知道世俗风气,她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乌妈妈与苏听风,乌妈妈教她皇室之女的高傲自信,苏听风教她肆意妄为的自由勇敢。所以叶七娘一咬牙,皱着眉头,把四周环顾了一番,就朗声道:“七娘愿意受这二十大板,只是挨打时候,还望大人听我陈述冤情。” 宁少卿冷笑道:“你若还说得出来,就说吧。” 叶七娘就被衙役给推倒了下去。 衙役棍子高高举起,一板子直接打在了叶七娘的身上,直接逼她发出一声闷哼,却听她大声说道:“我叫叶七娘,家中排行据说第七,父亲是叶檀叶将军,母亲是……啊……和阳三公主……” 满堂的官吏顿时都被惊住了,而公堂门外外口顿时也传来了一阵阵喧哗声。 叶七娘顿时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板子轻了许多,心头不由一喜。这种程度的板子,虽然还是让她痛到身上冷汗直流,但是至少熬得过去,她觉得她能熬到二十板结束了。 她继续说道:“十五年前,我还是婴孩时候就被带离了……爹娘身边,托付给了母亲的仆人,但是后来管家病死……嗯哼……有下仆认为我爹娘已然失势,却又贪心爹娘为我准备的钱财……他们霸占了我的家财,害死了反对的家仆……幸好被乌妈妈用话拿住,才让我在虎狼口下挣扎活了下来……” 她痛得意识模糊,但是却把苏听风教她的内容给牢牢记住,近乎本能地背了出来,虽然语声因为板子时不时地落下而断断续续,但是条理却是清晰明白。 叶七娘的手掌痉挛,抓在地面上,痛得全身都在发抖,没有力气,但是那一声一声的指控却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宁少卿觉得有些头疼,又有些心惊。 他听叶七娘挣扎着一句一句说来,听到一半就不得不吩咐衙役去公主府向公主传达讯息——这事儿不管是真是假,都是耸人听闻的大消息,不是他在堂上就可以轻下结论的。 “……陛下登基,叶将军被召回京城,听闻三公主正在找女儿的消息……啊……他们怕虐待我的消息泄露……因此要杀我并寻人顶替,我和乌妈妈受人搭救,一路……一路北上,想要来找三公主,不料却在三公主府门口……乌妈妈被护卫抓走,回来时却只剩下尸身。乌妈妈护我十五年,如同亲祖母,似海深恩,不能不报。大人,我状告公主家仆,东门镇叶家,谋财害命,背主忘义,冒充皇孙,混淆皇室血脉!” 说到最后两句,她想起了乌妈妈多年来的照料辛苦,想起叶家人的恶毒可恶,渐渐就情到深处,恨上心头,身上明明还挨着重刑,一时间却已然仿佛忘了痛处,泪水潸然而下,声音铿锵有力,恨意凛然。 情真之处,堂上堂外的人俱是微有动容。 宁少卿突然说道:“板子暂停!” 衙役们令行禁止,几乎是立刻停下了杀威棍。 宁少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案子其实是状告恶奴欺主的家事,本不应该本官来判。你若真是叶七娘,那就不是民告官,本不该挨着这二十杀威棍。如今挨了十二棍,剩下的就先留下,如若你不是叶七娘,那就不仅仅只是这二十下杀威棍的事,我就暂把这八棍子留下来,算作后账,你可服气?” 叶七娘虽然懵懂,却听出了宁少卿这是愿意暂时饶过她一把的意思,说道:“谢谢大人,我服气。” 等到好不容易被衙役们从地上拉起来,叶七娘抽痛得整张脸都变形了。宁少卿却开口说道:“案件经过目前还未经辨明,我这堂上没有你的位置,你就这样先站着等公主殿下出现,没意见吧?” 叶七娘站的方向却是正好看不见宁少卿的年长同僚拼命冲他打着的眼神,所以她毫无所觉,认真地说道:“嗯,我熬得住。” 宁少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了点头,顿时对叶七娘生出几分好感。如果叶七娘的身世来历真的如同她所说的一般,那么与其少年经历相比,女孩子真是利落且大气,公堂之上落落大方,虽然掉了眼泪却并不显娇气……若她真是叶将军和三公主的女儿,那么显然很有其父母的风骨。 不过,一切还不能下定论。 叶七娘虽然身上疼痛,却站得笔直。配上布裙上的血迹,越发显得身姿如劲松。她往堂外张望,远远地就看到了苏听风站在人群中的身影。 苏听风对上她的目光,几乎微不可见地对她点了点头,顿时让她大感安心。 派遣了衙役前去寻找和阳公主的同时,宁少卿也没有忘记质问叶七娘一些细节。他开口问道:“你说你是叶将军与和阳三公主之女,但是你却并不以爹娘称之,而称呼其为叶将军,三公主,这是为何?” 叶七娘抬头望了一眼苏听风,然后看向了宁少卿,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因为我不愿。” 宁少卿有些疑问地看着她。 叶七娘调整了一下情绪,发现苏听风没有任何反应,便自己开口说道:“……将军公主生身之恩,七娘很是感激。但是生下七娘之后,七娘这十五年来既不曾见过他们,也不曾受他们一饭之恩。他们托付的奴仆数次想杀七娘,是乌妈妈想尽方法为七娘挡下,而这之间公主殿下对七娘却是不闻不问,最后甚至认了想杀七娘之人带来的女子为女,七娘心有埋怨,叫不出爹娘。” 她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顿时引得堂内堂外都是一阵轰然。 宁少卿这才露出极是惊奇的神色,一拍惊堂木,说道:“大胆!你可知你这是不孝之举!?” 但是他这一回拍惊堂木的气势与之前却极为不同,叶七娘虽然说不清其中的差异,但是却本能地能感觉这一次呵斥并不吓人,所以她并不害怕。 她只是依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道:“七娘听不懂大人的意思。七娘只知道对七娘好的人,七娘也会对她好,对七娘不好的人,不喜欢七娘的人,七娘也不会求他们对我好!” 最后这一句,她是抬高了声音喊出来的。 四周越发开始窃窃私语,声音嘈杂。宁少卿一拍惊堂木,呵斥道“肃静”,然后嘴角露出了笑意,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过了好些时间,被叫去公主府传话的衙役回转了过来,在堂下说道:“报告大人。公主不在府中,也不在叶府,她今早上刚出了城,去南山敬佛去了。公主府的叶小姐说……” 说道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少卿知道接下来的话大概是有些犯忌讳,不宜说出口,但是还是问道:“她说什么?” “她说公主殿下已经要为她讨册封了,公主也已经认了她,难道还会认错人?在府衙的必然是冒牌货,让大人速速打死,否则后果自负。” 宁少卿听得火起:“速速打死?真是好大的威风。便是真金实银的公主,也不能这样命令我大理寺草菅人命,何况她的郡主封号还未下来呢。” 然后他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来人,立刻去南山寺寻回和阳公主殿下。另外,速去公主府,‘请’叶七小姐前来协助办案——她可是被告人。” 一众衙役顿时听命,有序地出了公堂。 苏听风静静地看了堂上的男人一眼,顿时笑了。 很好,这个大理寺卿很有底气。 第14章 卷一八父女相见 “郡主”是被衙役们押送过来的,随之出现的还有公主府的护卫。大约是在这个问题上双方并没有达成共识的关系,双方的气氛很是僵化。 “郡主”一进了府衙,叶七娘就看清了她的样子。她睁大了眼睛,愤怒地看着对方,说道:“是你!?” “郡主”略微瑟缩了一下,然后就扬起了下巴,盛气凌人地开口说道:“本小姐不认识你这个冒充我的假货。这位大人,你为什么还不把这个假货拉下去砍了?难道连父亲母亲的认可也不能证明我的身份吗?” 宁少卿面色冷漠,语气平静地说道:“她击鼓鸣冤,挨了杀威棍,别说叶七小姐,就是公主皇孙也可告得。难道叶小姐你觉得自己能立于律法之外吗?” 这话着实诛心。 少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叶七娘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叶家的大小姐。那年我出了院子,看见你在摘花,结果你就让丫鬟来打我,说是我把花儿碰脏了。” 叶大小姐发出一声几乎可以称作尖厉的叫喊,说道:“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你的话全部都是胡编乱造的。” 她的尖叫声异常刺耳,宁少卿猛然一拍惊堂木,大声喊道:“肃静!”那喊声比之前的任何一声都严厉些,没有唬住叶七娘,但是至少把叶大小姐唬住了。 叶大小姐顿时紧皱眉头,眉目纠结,陷入恐慌。 然而这个时候,跟随者叶大小姐出现在大理寺的一个美貌妇人却开口说道:“大人请容妾身说两句话。” 这个时候,众人们的注意力才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然后他们惊愕地发现,这女人的容貌上竟然有三分似叶七娘,七分似叶大小姐。不过在气质上,叶七娘就和这美貌妇人完全不相似了。女人看上去很是柔软妩媚,叶七娘却是大大咧咧,带着点天真无邪和骄傲刚强。 反而是叶大小姐,跟这女人的气质如出一辙。 宁少卿心头一动,顿有猜想,只是因为没有确实依据,所以只把这个猜想放在了心中一角。 他说道:“堂下何人,先报上名来。” 妇人说道:“妾身姣雀,幼年时蒙公主不弃,收于身边。后来公主将军遭遇险局,便令姣雀跟随王管家带小姐南下避难。小姐的事情,妾身最是清楚。” 却听叶七娘冷冷道:“从你肚皮子里出来的,你能不清楚嘛?” 她性格野,从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上了公堂也没有自觉,听姣雀说话,引出了心里的恨意,开口就呛了她这么一句。 这一声把堂上的人都给惊住了,顿时都开始打量姣雀和叶大小姐。宁少卿虽然也是有所触动,但是碍于公堂的威严,还是拍了一下惊堂木,斥责了叶七娘。 叶七娘无辜地应了,不再说话。 宁少卿虽然斥责了叶七娘,姣雀却看出了对方对于叶七娘的态度略有纵容,顿时觉得不妙,于是开口说道:“请大人明鉴,叶小姐从小到大,是由妾身与夫君当亲生女儿一般养大。衣食住行,都是妾身一手安排,从不敢有负殿下所托,所以才敢说叶小姐的事情,妾身最是清楚。” 宁少卿沉吟片刻,觉得若是说耳濡目染,叶大小姐的品性肖似姣雀,也是有可能的。 正在这个时候,堂外有人禀告道:“叶檀叶将军到。” 宁少卿立刻命人带其进门。 叶檀刚进门,叶大小姐就充满期待地想要迎上去,希望他为自己做主,却不料叶七娘却抢先对着叶檀身边戴帷帽的年轻女子叫了出来:“白梦,你怎么来了?” 景白梦,也就是景深,虽然看不清帷帽之后的模样,语气中却能听出淡淡温柔笑意,开口说道:“我一听说这边的案情,便去找了叶檀将军……毕竟这是叶将军的家事。” 叶七娘抬起头,呆愣愣地望了叶檀半晌,这才知道这就是乌妈妈对她念叨了十几年的,她的亲生父亲。 原来他长成这个样子,眉极浓,鼻极高,面貌俊朗,英气凛然。 叶七娘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和鼻子,心想:我其实蛮像他的。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叶七娘就再次想起了乌妈妈死时扭曲的五官,不肯瞑目的双眼,和冰冷的手脚。 她猛然把头转了过去,不肯再看叶檀一眼。 反而是叶檀惊愕地上下打量了她半晌,越发觉得这少女有一种熟悉感。 事实上,自从叶大小姐叶娇恩归来之后,和阳公主就对这个亲生女儿有着一种疏离和难以亲近的感觉。叶娇恩的行为举止仿佛处处都不合和阳公主的意,让她看不惯。但是因为对这女儿心有愧疚,所以和阳公主但凡有看着不舒坦的地方,都只是暗自忍了。叶娇恩反而是对姣雀更加自然地亲近,公主心酸之余,还跟叶檀抱怨过好几句。 当时叶檀还觉得公主心眼太小。叶娇恩少时父母全然不在身边,又是被姣雀一手照料长大,若是亲近姣雀那也是难免的。 但是看到叶七娘的这一瞬间,他却又不确定了。 如果说叶娇恩还有三分与和阳公主殿下面貌相近,但是与他却是半分相似也没有了。可是如果是眼前的叶七娘,神态行为,竟然就彷如少时女版的叶檀。 她一瞬间别过头去的别扭表情,也像极了少年时别扭骄傲的和阳公主。 叶檀来的时候,本来对于真假郡主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的。对于他来说,当初他女儿又不是流落民间,只是交托给了仆下带着南下避难。事情安定,仆役带着叶七娘回来,那根本是不需要怀疑的事情。 然而见到叶七娘以后,他却动摇了。 叶娇恩看见他盯着叶七娘瞧,心下就更着急了,高声呼喊了一声:“爹!” 见叶檀神色莫名,她又继续叫道:“爹,你看这些人啦。他们都欺负女儿,还说女儿是假的……你快帮女儿教训他们。” 叶娇恩虽然不见得十分聪明,但是也能感觉到和阳三公主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够亲热,而且一直对于她和姣雀亲近很有意见。幸好她现在出城礼佛去了……她只知道这件事情最好在公主殿下回来之前解决掉,否则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而如今本来对她比较纵容的叶将军竟然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越发使叶娇恩感到了不安。 却见叶檀微微皱了皱眉,沉下声说道:“既然已经上了公堂,那么就听宁大人断案好了。宁大人公正严明,定然是不会让真相被掩埋的。你就安心坐下,协助断案好了。” 叶娇恩顿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反而是姣雀对着她使了一个眼神,示意让她稍安勿躁。 宁少卿这才露出了一个不明显的笑容,说道:“还是叶将军明事理。” 然后他开口说道:“虽然公主殿下不在,但是叶将军在也是一样的。如此本官就开始了。姣雀夫人,七娘小姐,你们便把从十五年前开始的事情经过细细地说一遍吧。因七娘已经说过一次,待会儿只需再说给叶将军与你们听一遍,就由姣雀夫人你先说吧。” 姣雀心头也有忐忑,但是毕竟年岁比叶娇恩大了许多,见过的世面多,人也沉稳一些,开口说道:“启禀大人,十五年前,妾身跟随王管家与一众奴仆带着小姐南下避难,却不料途中管家突然生病过世,之后便有一部分奴仆叛逃。妾身为了能够更好地掩藏身份,保护小姐,便与一家丁结为了夫妇,扮作一家子,如此十余年来,定居于东门镇,与小姐装作母女一般过活。只是近来听说皇上登基,叶将军获得平反,因此才带小姐北上,让公主与小姐母女相见。至于这位自称是叶七娘的姑娘,妾身却是见也不曾见过的。” 姣雀说得简明扼要,毫无出奇之处,相比叶七娘的说辞就平淡多了。这显然是她的聪明之处,语气平常,娓娓道来,仿佛叶七娘的言辞与其毫无相干。 宁少卿问道:“这么说来,你是从来不知道,也不认识这位叶七娘了?” 姣雀点头称是。 宁少卿点了点头,转而对叶七娘说道:“你也把你的事情,与叶将军说一遍吧。” 叶七娘干脆地应道:“是!”目光却并不转向叶檀,而是依旧对着宁少卿的方向。她之前挨了大棍,身上还带着血迹,可见也还是疼着的。但是叶七娘似乎已经忍得麻木了,此时站在那里,虽然疼得紧,小脸却板得很紧,显出不服输的本性。 挨棍子都不怕,宁少卿让叶七娘开口,七娘自然也不怂。 她张开口,就把从东门镇叶家到京城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她讲了乌妈妈如何从小护着她,在叶家挣扎生活,讲了叶家主人和下仆对两人的恶劣态度,一路讲到叶将军平反回京的消息传来,乌妈妈想要带她上京寻父母,结果却偷听到叶家意欲杀她…… 当初乌妈妈偷听到这件事,结果却被叶家的男人发现,当时就给了乌妈妈一刀。乌妈妈当时突生急智,到底装昏,被扔进柴房之后,才带伤逃了出去,找到苏听风求救。 这些事,叶七娘都是后来听说,如今含泪道来,语句间充满了对于叶家的恨意,情真意切之间竟然感染了堂上许多人的情绪。 公堂内外,除了叶七娘的声音,一时竟然没有半点其他声响。 第15章 卷一九可验人心 叶七娘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了叶娇恩,说道:“不过,你父亲和叔伯想要把我灭口,却没有成功。乌妈妈找到了听风之后,他就立刻赶来救我,当场把你父亲和叔伯杀死了。” 她说这句话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是却是带了一点等候叶娇恩反应的小狡猾。 叶娇恩果然不负所望,失声道:“你胡说!” 叶檀听了,皱了皱眉,顿时露出不悦之色,眼神深沉地望了姣雀和叶娇恩一眼。姣雀自己也被这个消息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娇恩反应过度,露了马脚,知晓叶檀听到叶娇恩应了叶七娘“你父亲”的说辞,无论相不相信必然会有不快,赶紧跪下说道:“将军恕罪,妾身和夫君一直是把小姐当做亲生女儿般养育的,小姐与妾身夫妇相处多年,感情颇深,所以才显得很是关心。” 叶檀再一次皱了皱眉,说道:“我并未说什么。现在是宁大人在审案,你不必与我说这些话。” 姣雀只好站起,但心中知晓这些话也是亡羊补牢,是不是为时已晚却要两说。 她忧心着家中男人们是否真的已经出事,但是却又知道这种想法完全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她们“不认得”叶七娘,而叶七娘所说的所有话,也必须是“假的”。 ——叶七娘怎么就没有在东门镇被处理掉呢?现在却让她们完全陷入了两难的困境。 这时候的情况,已经不是她们放不放过叶七娘,而是叶七娘会不会放过她们的问题了。姣雀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帮助叶七娘,还一路护送她们上京。 “……把她当亲生女儿养?根本就是亲生女儿吧,冒名顶替之前她恐怕都不知道还有‘亲生父母’这回事。”因为之前被宁少卿教训过,叶七娘没敢再大声说话,只嘀咕了这么一句。但是即使是那么一句,其实也并不算小声。 堂上的很多人都听见了这句话,甚至坐在最上方的宁少卿也听到了七八分,但除了叶娇恩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其他人跟她计较。宁少卿只是开口说道:“叶七娘,继续说。” 叶七娘立刻继续说道:“七娘和乌妈妈脱困之后,乌妈妈就说要带着七娘上京找七娘的父亲母亲。乌妈妈从小就一直说七娘的爹娘总有一天会来接七娘,到时候他们会给七娘好多好吃的,还会给七娘漂亮的衣服,再不会让七娘挨饿挨冻。她还说她不能给七娘起名,因为叶将军和公主殿下一定会给七娘起很好听的名字,所以七娘就只能暂时按照家里的排行叫七娘,没有什么姣雀什么恩的名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显得有些凄凉,又有些冷漠,尤其是说道“叶将军”和“公主殿下”两个字眼的时候。 叶檀也注意到少女谈到父母和他们夫妻的敬称时神态和语气都有所变化。会意到在叶七娘心中,父亲和“叶将军”,母亲和“公主殿下”应该是两样完全不同的事务,叶檀的胸口不知道怎么一抽。 然后他有些悲哀地笑了,如果叶七娘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她怨恨自己也是正常的吧。 事实上,他越看着叶七娘的样子,就越发有几分相信了她的话。 原来,这个才可能是他的长女。 叶檀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灵动的表情,倔强不认输的眼神,以及身上染红了半条粗布裙子的血迹,心里突然针扎似的疼。 当年把她送走,原来她竟然过得这样不好。 她过得这样不好,竟然也成了而今这亭亭玉立,性情刚强,完全不堕了自己和三公主威名的出色女子。 苏听风在门口听得都有些愕然。虽然前一天他给叶七娘做了各种紧急培训,教会了她上堂时应该如何说话如何应对,什么样的反应最能惹人同情,但是叶七娘的表现仍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比如说这句“什么姣雀什么恩”,就在陈述的同时微妙地给两人上了眼药,不管是娇恩这名字是来自姣雀还是要叶娇恩记得姣雀的恩情,都是犯了大忌讳。 叶七娘越是说乌妈妈的好,越是显出姣雀的言行不一。 苏听风不知道她到底是胸有急智还是误打误撞,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不过叶七娘对于乌妈妈感情深厚,所以叙述时候自然真情流露,这反而成了天然的优势。 苏听风不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不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奴仆有恩于主人并不是一件让人感到十分欣喜的事情,尤其是“表面上”姣雀还借由这份恩情笼络了叶娇恩的心。而乌妈妈的去世,却反而更能让叶檀与和阳公主容忍叶七娘的放肆与怨恨,让他们对乌妈妈心存愧疚。 孰高孰下,一望便知。 不过不管叶七娘如何对姣雀冷嘲热讽,姣雀都忍了下来。叶七娘说得再多,终究是口舌之争。 待叶七娘述说完毕,宁少卿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双方的说辞,本官都已经听明白了。本官先问叶将军一句,真正的叶小姐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胎记?” 叶檀默了一下,才说道:“不记得有,也没有听和阳提起过。” 如此这般,从验身上面辨明真假就不太可能了。 宁少卿想了想,又对叶七娘问道:“叶七娘,你可知乌妈妈叫什么名字?” 叶七娘朗声说道:“乌妈妈的名字叫幼菊。” 宁少卿问叶檀道:“不知道叶将军对乌幼菊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叶檀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和阳那边的下人,很多是从王府带出来的,大部分我并不熟悉。也许要问过她才知道。” 宁少卿点了点头,又问姣雀:“不知道姣雀夫人是否知道这个人?” 姣雀心中稍微挣扎了一下,心里默默衡量着得失,半晌才说道:“当年一起南下的人里面……确实有叫乌幼菊的老嬷嬷,她是皇后娘娘赐给公主殿下的陪嫁嬷嬷。” 但是她话锋一转,说道:“……但是,她十多年前就生病过世了。” 叶七娘顿时睁大了眼睛。 宁少卿盯着姣雀看了半晌,回头问叶七娘道:“你说乌嬷嬷是前几日去公主府时被谋杀的,回来时只有一具尸身。那尸身可还在?” 叶七娘愣住,半晌才红着眼回答:“已经火化掉了。” 宁少卿无语,苏听风也发现了自己的失策。若乌嬷嬷尸身不曾火化,总有公主府的人可以来辨明乌妈妈是否就是那个乌嬷嬷。 姣雀听到这回答,顿时安心许多。 只是这样一来,案情不由得再次进入了胶着。 宁少卿示意几位大理寺的官员进了后堂,然后开始商议案情和各自讨论想法。苏听风虽然站在堂口,但耳目灵敏,远远地用心却也能听清楚后堂的声音。 却听宁少卿说道:“这事情极为复杂,现今我等很难找出一个可以验证双方身份的途径。”问其余几位详断官:“诸位大人可有何建议?” 却听一人说道:“此事其实很简单,我等大可派人前往怀正道东门镇,叶七娘若是被关于那下仆府中,那府中必然会有部分仆役平日监视看守于她,对此事必有耳闻。如果全无耳闻,那么叶七娘所说也未必可信。” 宁少卿笑道:“若到了东门镇,却找不到你想找的知情人了呢?” “那便是叶家心虚,我等也应当有所警惕。”那官员如实回答,“不管成与不成,总归是一个案情依据。” 宁少卿点头,说道:“倒是可行。只是怀正道离京都着实太过遥远,这一来一回耗时怕就长了。还有没有人有其他提议?” 有位官员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若只是辨别双方谁在说谎,不妨找乐大人过来。若能根据叶七娘的描述画出乌嬷嬷的模样,再让知情人辨认一番,就知道到底谁在说谎了。” 宁少卿略一沉吟,觉得这也是个办法。 “只是若要辨认,没有人比公主殿下更为可信。然而等我寺的人去到南山寺里把公主殿下请回来,至少也是下衙的时间了。若是如此,我们现今就可以退堂等他日另审了。只是叶七娘怎么办?若真是叶七小姐,她自然是不能跟着那叫苏听风的少年回去客栈,孤男寡女共处一处的。但是她身上有伤,留在府衙也不合适。” 有官员突然开口道:“下官倒是觉得,这案子不必等到公主殿下回来,就可先审一审。” 宁少卿愣了一愣,便开口问道:“陈大人有什么高见?” “宁大人可还记得,太医院葛大人之前试验过的‘滴血验亲’?” 宁少卿听他提起这事儿,顿时没好气,说道:“现在整个刑部都知道滴血验不了亲了,陈大人还想靠滴血验亲断案?” 陈大人顿时笑了:“非也非也。下官当然不是让宁大人滴血验亲。只是太医院的试验,大理寺知道,刑部知道,都察院知道,但别人不知道啊。滴血是验不了亲……” “……但它可验人心。” 第16章 卷一十滴血认亲 商议好之后,宁少卿请叶檀进了内室,说了几句话。 外面的人俱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半晌,宁少卿与叶檀一同走了出来,然后开口说道:“此案事关皇家血脉,又难以取得明确证明你们两人身份的证物,所以本官现下请叶将军前往宫中一趟,取得专用于鉴定血脉的秘法。诸位请暂且等候片刻。” 他的话语自然是不容拒绝的,哪怕涉案双方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也不得不按捺下性子来耐心等候。 大理寺在皇都内城,距离皇宫其实很近。叶将军离开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就带着一位穿着太医院官员服饰的男人复返。 那男人用饶有兴致的表情看了叶娇恩和叶七娘两眼,问道:“要进行滴血认亲的,就是这两个姑娘?” 宁少卿点点头,然后靠近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太医点了点头,回应了两句,就抬起头,对堂上的众人说道:“我这验亲的手法,就叫做滴血验亲。我们用这种方法断过不少认亲案,算是十分有效的。待会儿请两位小姐分别进左右两间偏厅,然后我们会让叶将军在一碗水中滴下一滴血,送到偏厅,两位姑娘就各自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碗中滴上一滴血。血液相溶就是血亲,若不相溶,就是冒名顶替之人。” 叶七娘点头,回答道:“知道了。” 然后她就抢先踉跄着往左侧的偏厅走。 她的姿势狼狈,让不少人都有心伸手扶她一把,但是厅中除了姣雀和叶娇恩就没有女子,男人们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去扶她。 宁少卿虽然没见过叶七娘几面,但是问答之间,已然对这倔强的少女产生了几分敬意,便说道:“厅外哪位大姐若是愿意,可以进来扶一把叶七小姐。” 话声一落,果然有不止一位的妇人上来想要扶叶七娘一把,但是有一个人动作却更加利落,绿色长袖掠过叶檀,就扶上了叶七娘的手臂,并开口说道:“我来扶她吧。” 景白梦在公堂上也依旧带着帷帽,却似乎没有人对此表现出异样,宁少卿也并未因此指责呵斥于她,反而说道:“那就麻烦白梦居士了。” 叶七娘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含义,所以并未露出异样。景白梦两次相助于她,她对对方还是很有好感的,于是抬头就对景白梦笑了笑。 但是门外的苏听风却对这个称呼讶异了一下。据他对于古文明风俗方面的理解,白梦居士应该是景深景白梦的号,而以名号称呼一个人,在这个时代应当是一种尊称。宁少卿年岁不大,却身居高位,如今竟然用尊号称呼一个年轻女子,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奇怪。 叶七娘走得利落,叶娇恩却并不坦然。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脚步却停留在原地不肯动弹。宁少卿便开口道:“叶小姐,请。” 叶娇恩却突然走下了叶檀,然后拉住了他的袖子,睁开一双明媚柔婉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对他撒娇哀求道:“爹,我怕疼,我不要滴什么血。” 若是早先,叶檀还觉得女孩子难免娇气一些,也挺讨喜的,说不定还会顺势哄上叶娇恩两句。但是见过叶七娘之后,他心里就似埋下了一根刺一样,总觉得叶娇恩……和他理想中的长女不一样。 他明知这样的想法太主观,对于叶娇恩不公平,且此时还真相未明,但却控制不住主观地觉得,叶七娘更像他的女儿。 这样的叶檀,瞬间竟抑制不住语气中的冷冽,对叶娇恩说道:“和阳跟我叶檀的女儿,难道竟然连咬破手指都怕疼?” 叶檀十四岁就上战场,从斥候做起,年纪轻轻就建下累累功勋,镇守北关无人能敌。后来被流放十余年,硬是从最底层的军官重新爬上偏将之位;和阳三公主也有公主将军之称,学得是真刀真枪的功夫,北疆草原上的敌寇,还给她起了一个俏罗刹的名号,自然都不是娇气的人。 相比之下,叶娇恩人如其名,未免太娇气了。 叶檀说完这句话,看到叶娇恩面色突然变得雪白,终究还是放柔了一点语气,说道:“你进去吧。咬破手指而已,又不是很大的伤口,不会很疼的。” 但是叶娇恩的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的一样,纹风不动。 宁少卿看她半晌不动,就望向了叶檀。叶檀叹了口气,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宁少卿就让人把叶娇恩强拉了过去。 叶娇恩被人粗鲁地拉过去之后,姣雀就想要阻止,阻止不及又试图跟上去,却不料叶檀猛然开口道:“姣雀,你留在这里。” 姣雀惊愕地看着叶檀,却只听见叶檀跟公主府的侍卫说道:“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说完这一句之后,叶檀就跟着宁少卿进了后堂。 姣雀刚想迈步,就被公主府的侍卫给拉住了,说道:“叶将军有令,还望妈妈不要为难我等。” 若是平日,姣雀仗着叶娇恩的势,自然可以命令这帮侍卫。但是如今既然叶檀已经发话,那么即使叶娇恩本人说话恐怕也是没有用了。 叶檀走进了内室之后,已有官吏准备好了两碗水,但是叶檀却并未咬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滴入碗中,而是由衙役自后院抱来了一只昏迷的兔子,在脚掌上割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把血滴入碗中。 待到两个碗都滴好了血,大理寺的两名官员就各自领着捧碗的衙役,进了两侧的偏厅。 叶七娘在厅中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官吏出现,早就有些不耐。而且这一场堂审已经拖延得太久,她又挨了打,时间长了虽然痛处渐渐被习惯了,精神却慢慢变得不济起来。 官吏捧碗进来的时候,她倒是稍微清醒了一些,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就把血往碗中滴去。 血液落下的地方离原本的血滴很近,头一滴血又因为之前衙役的走动已经扩散开来。叶七娘的血慢慢扩散之后,很快就和之前的血液相遇在了一起。 几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白瓷碗中的情形。 ……两颗血滴并没有融合在一起。 叶七娘倒退了一步,很是震惊,喃喃道:“……怎么会?” 她相信自己是叶七娘,是叶檀和和阳三公主的女儿,相信了那么多年。为此她忍受寂寞,忍耐饥饿和轻蔑,只因为相信有一天她的父母回来接她回家。 可是,如果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根本不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这却要让她情何以堪? 乌妈妈甚至还为此付出了性命。 叶七娘伸手,抹去了无法控制流出眼眶的一把泪水,然后不管偏厅之中其他人的目光,转身就走了出去。 她进入正堂,转头寻找叶檀,却发现叶檀并不在大堂之中。叶七娘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了右偏厅响起一声尖叫,然后就是噼噼啪啪地碰撞声和瓷器落地的破碎声。 同时伴随的还有叶娇恩的大叫:“我不验!我不要滴血验亲!” 随着挣扎和吵闹,叶娇恩也不知道是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硬是挣脱了压抑的束缚从偏厅之中跑了出去,然后扑向了姣雀。 叶檀随之也从后厅走了出来,脸色冰冷,问叶娇恩:“为什么不肯滴血验亲?” 叶娇恩却只是把头埋在姣雀肩头,哭泣个不停。 姣雀全身僵硬,却还是硬挺着说道:“……将军,小姐大概是怕疼……” 叶檀笑了,但那笑容却很冷,还带着非常冷酷的嘲讽意味,问道:“我看上去像个傻子?” “……怎……怎么会?”姣雀终于不复之前的强作镇定,开始面容扭曲。 叶檀问道:“七娘才是我的女儿,对吗?如果想要死得痛快点,就老实回答。” 姣雀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半晌才终于开口憋出一个字:“……是。” 叶七娘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有些不明白这峰回路转的剧情发展。她伸出自己咬破的手指,对着它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还留着那碗没有相融在一起的血水的侧厅门口,眼神十分迷惘。 那两滴献血并没有融在一起不是吗? 她应该并不是叶檀和和阳公主的女儿,不是吗? 她还在那里发着呆,猛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檀已经让人把姣雀母女俩带走关了起来,自己却走到了她的面前,略微曲下身,站在近处细细地打量他。 叶七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第一次显出几分怯意来。 叶檀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眼眶里隐约竟然也泛出了些许泪光,手掌略带颤抖地抓住她的手臂,说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跟叶家的没一个儿女一样勇敢,一样坚强。” 叶七娘被他那温柔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怯,上身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后倾去。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弄错了。” 叶檀愣了一下。 叶七娘有些干涩地说道:“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大概是,乌妈妈不知道在哪里弄错了人,不小心抱回来的。” 叶檀心头一惊,问道:“……什么意思?” 叶七娘办低下了头,心中无比悲怆,颤抖着说道:“我的血和你的……没有融在一起。也许是什么时候乌妈妈抱错了,才以为我是你们的女儿吧。” 她的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慢慢地变成了呜咽。 厅中一片沉寂,叶檀这才知道叶七娘的意思。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半晌没能发出声音。 之前出现的太医却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慢慢走过了叶七娘的身后,一边慢悠悠地说道:“若能融在一起你才应该担心。你总不可能是只兔子生的。” 叶七娘回头,愣愣地看着那中年男人。 太医却抱着只可怜巴巴张着一双红眼睛的白兔子,步子也不停地从叶七娘身边走了过去。 第17章 卷一十一夙愿得偿 太医的话让很多人都恍然大悟,但叶七娘的性子直,脑子没有这么多弯弯,反而没转过来。 看她明显没听懂太医透露的真相,叶檀又心疼又好笑,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道:“傻孩子。” 她明明很聪明,为什么却又这么憨? “那瓷碗里面根本不是我的血,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滴血认亲的方法。那是诈她们的。”叶檀耐心地解释道。 然后他柔声对叶七娘说道:“孩子,对不起,方才让你担心了……还有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是我跟和阳对不起你。” 叶七娘听到叶檀这样温柔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摇着头泪如雨下。 “七……”叶檀正想劝慰于她,却被叶七娘哽咽着自己打断了。 “我……不苦。乌妈妈才好辛苦。”叶七娘捂住嘴,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半晌,才放开手,问道:“你们会杀了那些坏人吗?他们把乌妈妈害死了。乌妈妈一直对我很好,她真的没有一点点对不起你们。她总是念叨着你们。” 叶檀看她的样子,觉得心酸,又有些内疚,安慰道:“放心,背主忘义,谋财害命,等证据出来,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叶檀守家卫国,战场上杀敌无数,原本就不是心地柔软的人,虽然这之前他也对叶娇恩培养出了一些感情,但是就算他本人没有自觉,但其实也和和阳公主一样,潜意识里多少察觉了叶娇恩不是他想要爱护宠爱的那个孩子。 知道真相之后,他心里更是只剩下愤怒和暴躁。他会让那群见利忘义的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然后叶檀意识到了叶七娘身上的伤势,虽然他并没有像普通溺爱子女的父母一样对之大惊小怪,但是还是心疼了一下,问道:“身上的伤疼吗?爹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叶七娘听到爹这个词,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立刻又想要躲避两人之间略显亲密的姿态——她不会忘了乌妈妈是被公主府的人抓住和害死,如果直接就这样喊爹娘却令她有一种很浓的负罪感。 她往后缩了缩,老实说道:“虽然有点疼,不过我没关系的。” 其实这杖刑,虽然后来衙役放轻了力道,宁少卿又减了数目,但是打在叶七娘身上也绝对不轻的。只是叶七娘是个倔性子,能忍着她就不会喊疼。 叶檀当然知道不疼是骗人的。他看着这半大不小的女孩子,越看越欣喜,越觉得这唯一的女儿全然不输他人家的儿子。 她善良,感恩,坚强,勇敢,还很聪慧……即使没有养在父母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出色的姑娘。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却有人闯了进来。 堂中众人只听到一句“和阳公主到”,就见一个橘色衣衫的女子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叶檀看到和阳三公主,正欲开口对她讲述女儿换了人的经过,却不料和阳三公主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直直地望向了叶七娘,问道:“你是……叶七娘?” 叶七娘看着这个女人,虽然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却本能地感觉到有种熟悉感。 但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和阳公主就已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然后猛然扑了上来,抱住她哭得稀里哗啦,妆容模糊。 看到叶七娘的这一瞬间,和阳公主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女儿,嫡亲嫡亲的女儿,如同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是在见到叶娇恩多少次,哪怕把她抱在怀里也感受不到的喜悦。如果说之前面对叶娇恩时感受到的疏离还被和阳公主误认为是母女分离多年感到的生疏,那么看到叶七娘的第一眼和阳公主就知道了。 那是因为,她的骨血在告诉她,叶娇恩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和阳公主和叶檀见到叶七娘时候的反应全然不同,叶檀哪怕也觉得叶七娘更像是他和公主的女儿,却仍旧要等到案件水落石出才敢相认,而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男人更注重理性,而女人更依靠直觉。男人没有办法不依靠任何外物和线索来知晓自己的亲生骨肉,而女人可以。 所以许多男人都可以对别人的孩子很好,却很少有女人能把他人的孩子视若亲生。 和阳公主从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了,叶七娘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如果之前哪怕只是在路上惊鸿一瞥而过,她觉得她自己也一定会知道,叶七娘才是她真正的女儿。 叶檀见到她这个模样,知道自己什么解释都可以省了。 叶七娘被和阳公主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虽然和阳公主双臂碰到的地方都不是她被刑杖光顾过的部位,但还是依旧让叶七娘感到局促不安。 但是她又不能大力地挣扎,因为……抱住她的这个女人在哭。 叶七娘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和阳三公主,但是感觉她灼热的眼泪啪啦啪啦地掉在自己的身上,她却竟然感觉到了不忍心。 是她特别不擅长应付别人的眼泪吗?还是因为……这个女人是她的“娘亲”呢? 这样想着,叶七娘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特别不自在,眼睛竟然也有一点酸酸的。 她有些干涩地开口道:“你……你别哭啊。” 和阳看着她的生涩和紧张,只觉得整个心都软得要化掉了。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十五年来时时担忧想念却不能相见的女儿。见到叶娇恩时,她以为是她母爱淡薄,所以虽然明知道那是她十五年来多有亏欠的唯一的子女,却仍旧没能产生太多的感情。 她以为多处处就好了。 和阳公主现在知道了,她心里波澜不惊,其实是因为对象不对。叶七娘这样僵硬着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的时候,她仿佛都能感受到这孩子心里的别扭和忐忑。 叶檀说道:“她挨了杀威棍,身上有伤呢,已经耽误半天了,还是快带她去上药吧。” 和阳公主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其实已经看到了血迹,赶紧把叶七娘拉转过来想看她的伤,结果别扭的叶七娘自然是脸颊泛红拼命扭着身子想用袖子挡住不让看。 不过公主还是看到了渗出来染红了裙子的红色。 她恶狠狠地瞪了宁少卿一眼。 宁少卿自觉很无辜,他轻咳了一声,说道:“叶将军,公主殿下,请留步。虽然目前已然审出叶娇恩并不是叶小姐,但这并不能证明叶七娘就是你的女儿。” 和阳公主对他怒而注目,说道:“我难道连是不是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 宁少卿却不畏惧于她的怒火,说道:“若是您认出来了,现今又何必前来大理寺?” 他暗指和阳公主若早先认出叶娇恩是冒牌货,就不用闹出这件击鼓鸣冤案了。 和阳公主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半晌,说道:“……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家,你已经把她打成了这个样子,还想怎么样?我现在就要带她回去上药,你若坚持还要审这个案子,就等过几日她伤好一些了再说。” 宁少卿见她心意已定,最后还是没有再继续阻拦。 和阳公主让人拿了件薄薄的披风给叶七娘裹上,盖住了身后的血迹,就用手半环着她要往外走。叶七娘不知道怎么拒绝,就被她拉着一路往外。 走到公堂门口的时候,叶七娘见到站在一边的苏听风,就入求助一般地叫了一声:“苏听风!” 却不料苏听风朝她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叶七娘简直气急了,觉得这家伙真不讲义气。 叶檀看见了少年,却停下脚步,问道:“你就是苏听风?” 苏听风应了一声。 叶檀打量了一下少年,觉得实在比自己预想之中要小得太多。但不管他岁数多大,救了叶七娘是事实,叶檀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全身上下,伸手便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苏听风。 他说道:“少侠救命之恩,叶某一家都谨记于心。这玉佩算是信物,少侠以后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拿着这玉佩到将军府来,叶某有帮得上的绝不会推辞。” 苏听风拿着玉佩,看了半晌,觉得是块好玉。于是他问道:“这是给我了?我没钱的时候可以卖掉换钱吗?不是你们什么传家之宝吧?” 叶檀听了,愣了一愣,然后说道:“不是。若少侠缺钱,卖掉也是可以的。呃……少侠你缺钱吗?” 苏听风说道:“现在不缺。”然后他把玉佩收了起来,不着痕迹扔进了系统货币栏。 叶檀最后看了苏听风一眼,倒是露出了笑意。他觉得苏听风应该也是叶七娘一样,非常率直坦然的性子,怪不得两人合得来。 然后他就转过了身,与和阳公主一同强迫着一步一回头神情挣扎的叶七娘离开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苏听风还在默默吸入爆发的因果。叶檀和和阳公主竟然双双都是有大因果的人,这次夙愿得偿,他们身上的因果值因为替承受了恩惠与救助而被消耗,估计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复,而大量的因果此时都漫溢到了苏听风身上。 竟然让他一瞬间突破到了二阶。 这算是十分意外的惊喜了。 而消化掉这份惊喜之后,他睁大了眼睛,越发惦记起另一份让他垂涎的美食。 在那人群之中,绿衣戴帷帽的少女简直如灯塔一样显眼,浑身都冒出一股很好吃的气息。那是庞大的,纯粹的,充满力量的善因在呼唤。 当景白梦走过苏听风身边的时候,少年突然就偏过了头,在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问道:“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第18章 卷一十二路遇白梦 次日,大理寺便有衙役出发前往东门镇,确认叶七娘的身份,并将叶家的人收押,带回京城。而这个过程之中,叶七娘一直在卧床休息养伤。 苏听风倒是上门去看望过她一次,隔着屏风听她抱怨了大半个时辰。他顿时觉得叶七娘变得罗嗦了很多,没一会儿就逃了。 话说他明明就是如她所愿帮她找到了父母不是嘛? 姣雀和叶娇恩的事情叶檀和和阳公主处理了,所以没有苏听风什么事情。他开始琢磨着在京城租一间院子住下来,想办法把景白梦搞定的同时顺便做几个任务。 苏听风在这边混了一段时间,多少有点惦记起自己的时代了,尤其惦记冰雪之星牌子的冰雪糖珠和每周一集的热播剧《绘境师传奇》。他决定一旦搞定了景白梦就先回去上学,顺便补这阵子错过的剧集。 景白梦是个大问题。 那天,苏听风在大理寺开门见山地问景白梦有没有什么愿望,结果景白梦却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我现在只想活得有尊严”就对苏听风笑笑走掉了。 苏听风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很多秘密。 那顶永远不摘下来的帷帽,宁少卿对她异于寻常的敬意,以及身上带有的,不逊于叶檀和和阳公主的善因。 这一切都让人觉得,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直拳偏离,苏听风就决定迂回作战。首先,他需要打听清楚景白梦的生平和来历背景,以备后需。 但话是这样说,因为叶七娘事件告一段落而放松了下来想要出门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接几个任务的苏听风,却意外地被路边的吃食吸引走了注意力。 法则使的胃,全部都是异次元宇宙空间,因为他们总能把任何食物迅速转换成能量然后消耗掉。 而苏听风,比一般法则使还经不起食物的诱惑。 他的生理年纪小。 苏听风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但是因为法则使身上的时间流动缓慢,所以他的生理年纪其实很小。按照骨龄来说,大概只是处于十三四岁的生长期。 当然,对于法则使来说,骨龄既不能代表他们的知识水准,也代表不了他们的心理成熟程度。 不过,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生理本能,苏听风却是都有的。比如特别馋,爱吃东西,饭量大,总也觉得饿。 ……尤其是遇见一个街道都是热气腾腾,模样陌生的美食点心的情况。 结果苏听风完全忘记了还要打听消息这回事,把一条街市上的小吃从街头尝到了结尾,一边还品头论足地把它们一一排了星级。 然而抱着一怀的吃食走着走着,苏听风就听见前方的某处传来了喧哗声。他愣了一愣,秉持着人类亘古不变的爱看热闹精神,跟着人流挤了过去。 原来却是一家木匠工坊的主人正在惩罚偷吃的学徒,并扬言要把学徒们赶走。那两个孩子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路人看了可怜,纷纷为之求情。但是坊主铁石心肠,拿着木尺抽得两个孩子身上红印一道一道,还是不肯轻轻放过。 苏听风眨了眨眼睛,就看见那两个孩子和坊主之间那浓浓的恩怨因果线……看来这当师傅的平时没有少虐待这两个孩子。 他刚开了因果探测器探测因果值,就听见有人叫道:“是白梦居士!白梦居士来了!” 苏听风顿时愣了一愣,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一头戴帷帽,身着襦裙的女子走了过来。 她一开口,苏听风就确认了她确实是景白梦。 只听她说道:“这位大叔,若只是为了一个石榴,着实不值得把两个孩子打成这个样子。不如这样,我让人去买一个石榴来还你,你便饶了这两个小孩子了如何?” 但是坊主却不依不饶,说道:“他们今日敢偷吃,明天就敢偷拿!我这里留不下像这样好吃懒做的小子!” 却听两个孩子里面看上去比较大的那个孩子皱着眉头,带着点凶悍味道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等着坊主,叫道:“我们没有偷吃!” 坊主看见他死不认错,伸手拿起尺子又要打下去:“臭小子,吃了你还敢不认!” 却被景白梦一伸手抓住了木尺,说道:“师傅,何必和两个孩子较真?” 坊主顿时怒了,说道:“我就是要较真你能怎么样?” “若是这样,我怕是也要跟师傅你较一较真了。”景白梦如是说道,然后转过身,对被她挡在身后的两个男孩开口问道,“告诉姐姐,你们有没有偷吃石榴?便是偷吃了也没关系,不过是个石榴而已,你们要说实话。” 年纪大一点的男孩高声说道:“我没有!” 小一些的男孩也怯生生说道:“小六也没有。” “那么你们告诉姐姐,为什么坊主说你们偷吃了石榴好不好?” 男孩点了点头,无视坊主恶狠狠的眼神,大声开口说起了事情经过。男孩看上去十分伶俐,口齿也清晰,很快就把事情说明白了。 原来这坊主昨日午后买了一篮子八个的大石榴,要拿去送礼。这时节石榴刚刚上市,还十分昂贵,这一篮子要六七十文钱,就算是坊主自家,平日也并不很舍得买。坊主买回石榴的时候,就把篮子藏了起来,并没有让小学徒看见。 但是今日早上坊主起床看篮子的时候,却发现篮子里只剩下了七个石榴,而失踪那个石榴的外皮和籽儿也在后院的角落被发现,坊主就认为是两个小学徒偷吃了石榴。 这木匠作坊前面是店面,后面是作坊。两个学徒住在院子一侧的学徒房,坊主夫妇则住在左厢,其独子住在右厢,当时石榴放在正厅。 就这个逻辑来说,两个学徒是不太可能偷吃到石榴的,如果说坊主的儿子偷吃了还更有可能。 景白梦和苏听风听到这里,都双双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景白梦却没有直接开口说出来,而是说道:“师傅,你看这事儿,若说是这两个孩子偷吃了石榴,你们晚上睡觉总是要栓上门的,您看看是不是有其他可能呢?” 她的脸被掩藏在了帷帽之后,看不出表情,但语气之中却带出了些许严厉。 坊主说道:“别以为你是什么白梦居士,就能来管我家的事情!” ……两人吵闹之间,苏听风却慢慢地走到了木匠工坊的店门一侧,在距离店铺中男孩不远的地方,取出了一油纸包的蟹黄小包子,张嘴咬了一只。 不少人被包子的香气吸引,把目光投向了苏听风,苏听风却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吃完一只,他看着面前那个直盯盯望着他手里蟹黄包子的孩子,伸手递给对方一只包子,说:“给你。” 男孩子挣扎了一下,可是早上的时候发生了这件意外,他到现在也没吃到早餐,肚子已然饿得咕咕叫,所以还是忍不住接过来,三下两下吞到了肚子里。 于是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分掉了大半包的蟹黄包子。 这个过程之中,景白梦一直在和坊主争辩中。 景白梦渐渐也吵出了火气,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说道:“师傅,你要知道,这两个孩子只是你家的学徒,并不是你家的家奴,他们也没有签卖身契。如果你把他们打出个好歹,也是要挨官司的。” 这年头,也由不得景白梦太宽心。每年,像这样为了学手艺被坊主虐待的孩子着实不少,前两年还出过一桩人命案。只是这种事情,普通百姓惧怕上公堂,多数都是不明不白地私了掉。 这两个孩子,身上的红条随着时间过去,显得越发可怖起来,也让景白梦越发地皱紧了眉头。 两人正在争执之间,却听见一声呻吟,坊主的儿子弯下了腰,伸出手捂住了肚子,发出一声声的干呕声。 坊主惊愕了一下,再也管不得这边的事情,三两步冲上去抓住了肚子,问道:“青哥儿,怎么了?” 青哥儿一张嘴就想呕吐,便伸出了手指向苏听风。 景白梦这才发现了苏听风的存在。 坊主伸出手想去抓住苏听风,却不料这少年身姿轻盈,以一种围观众人无法想象的姿态全无声息地突然往后飘了一丈有余。 坊主顿时心惊,压抑住了部分怒气,喊道:“你对青哥儿做了什么!?” 苏听风偏过头,语气云淡风轻地说道:“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分了他几个蟹黄包子而已。师傅您也太会冤枉人了。” 坊主怒道:“如果什么也没做,青哥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苏听风冷冷笑了笑,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做,只是似乎蟹黄蟹肉都不能同石榴,青果,柿子同食,否则会恶心腹泻呢。” 他的话说出口之后,围观的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坊主也张大了嘴,半晌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这时柿子成熟还有月余,青果为皇室贡品,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木匠能弄到手的,所以坊主之子之前吃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景白梦开口说道:“看来两个孩子有没有偷吃石榴,已经水落石出了。” 坊主的脸庞发红,一路红至耳畔,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想教训儿子,儿子又喊着痛,终究是再顾不得两个学徒和景白梦的话中有话,在众人的哄然声之中带着儿子落荒而逃。 第19章 卷一十三白梦真容 工坊坊主落荒而逃后,景白梦对两个学徒说道:“这个工坊你们是呆不下去了,即便继续待下去坊主怕是也不会让你们有好日子过。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大一点的男孩说道:“我回家去找我爹娘。” 小一点的却有些忐忑,说道:“我……我不知道。” 景白梦想了想,开口说道:“你们若是还想学手艺,我倒是识得几位师傅,可以送你们去当学徒。” 男孩顿时抬起头,张大了眼,问道:“真的?” 景白梦笑了,声带笑意地说道:“姐姐像是会骗人的吗?” 男孩立刻用力摇了摇头,说道:“不,姐姐你是好人!大好人!” 景白梦心里暖暖的,与身后的仆人说了几句,又跟两个男孩说了几句,然后就向着苏听风走了过来。 她开口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苏少侠。今天真是多亏你了,白梦多谢了。” 苏听风说道:“不用谢,我为的也不是你。” 他也收到了想要的报酬,两个孩子和工坊坊主的恩怨,对苏听风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小点心。 景白梦却误会了苏听风的意思,嫣然一笑道:“我倒是忘了,苏少侠本来就是侠义心肠,倒是白梦把少侠看得低了。”然后她顿了一下,又说道,“这工坊这两个孩子是不能待下去了,那坊主看起来心眼就不大,我们今日这样下了他的面子,保不住他就会把气发泄在两个孩子身上。正好这时他理亏,我们等会儿就拿着这事儿逼着他解了两个孩子的契约,给两位孩子换个性情好的师傅,少侠可要一起来看着?” 苏听风略微思考了一下,就回答道:“好。” 事实上,因果到手,他对两个男孩的事情就已然没有什么兴趣了。但是因为问起的是景白梦,苏听风想着正好接触一下对方,以了解一下她有什么难处,就答应了。 当然苏听风想知道的不是那种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问题,而是那种生平夙愿,或者说是执念。因果法则本身依存于其他六*则,与一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所以影响因果的缘由,必然也会影响命运。 而景白梦的精神状态,是影响命运的第一要素。古谚语中有一句“性格决定命运”,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等随景白梦回到其马车旁,苏听风才发现原来景白梦并不是一个人出现的。她的马车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锦袍的青年男子,看上去明显不是仆役或者马夫。 景白梦介绍道:“苏少侠,这是我的表哥,姓常,名讳上素下臣。素臣哥,这位是我上次跟你提起过的苏听风苏少侠。” 常素臣是个面目俊秀,看上去很是有气场的男人。他听景白梦做完了介绍,眼角含笑,微微地向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久仰大名。” 苏听风应了一声:“哦。” 语气不甚热情。 这个常素臣,身上连上二位数的因果值都没有,干净得仿佛像是苏听风在未来那些把招惹因果值当做倾天大祸的同学们,所以也难怪苏听风对他兴致缺缺。 景白梦顿觉有些尴尬,倒是常素臣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夸了两句苏听风。 对方态度热情诚恳,苏听风总不好敷衍得太明显。于是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跟对方寒暄了起来。 常素臣似乎对他的家世来历很有兴趣,开口就问他家住哪里师从何人打算在京城玩多久……苏听风很自然地回答道:“我是南方人。” 星盟首都星在旧地球的-13654.3219,-47892.2283,-16543.1287坐标位置,星际地理定位法之中,x轴为东西定向,y轴为上下定向,z轴为南北定向,z轴为负值,则说明地理位置属南方。 所以苏听风说自己是南方人,还真算不上说谎。 “苏少侠这次上京,是来游玩还是来赶考?”常素臣又开口问道。 苏听风想了想,答道:“不是来赶考。” 听他的说法,常素臣自然默认了他应当是来游玩的。 倒是景白梦很是惊异地看了自己的表哥好几眼,觉得他平日不是这么八卦的性子。这时候说话的态度……感觉就像是查别人家谱似的。 常素臣和其侍童都是骑马来的,到时景白梦是坐马车的。她也不甚忌讳,直接让苏听风和两个男孩一起上了马车。 常素臣竟也不阻拦。 这显然和苏听风知晓的这段文明时期的主体风俗不同,所以他猜测也许此时的风俗也许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开放? 倒是景白梦看见他略带疑问的神色,笑了起来:“觉得我的作风一点也不像大家小姐?” 苏听风无意说谎,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 景白梦的声音带了些许伤感,笑说道:“因为我做不了普通的姑娘家。” 苏听风问道:“为什么?” 却不料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小孩子突然伸手几乎是同事间拉了拉他的袖子,苏听风低头莫名地望了他们一眼,却发现大一点的孩子皱着眉头,举着手指做出一副“嘘,不要说话”的姿态。 他们以为自己做得隐晦,其实景白梦看得一清二楚。 她开口说道:“没有关系的。” 然后她继续说道:“这件事……就算我现在不说,你以后也会听到别人说起的吧。我不在乎作为女子的清誉的缘由,是因为不管有没有这种东西,我大约都是嫁不出去的。” 然后她伸出手,拿下了头上的帷帽。 帷帽被拿下来之后,苏听风被她露出来的真实容貌给惊呆了。 景白梦的脸,基本上完全看不出人脸的样子,而几乎全部长长短短的刀痕,伤口之深,至今还可以看出皮肉翻卷,可怖之极。 两个小孩子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看到景白梦的真容,还是发出了声音不大的惊呼,反而是苏听风只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而没有惊惧失声。 景白梦立刻把帷帽带了回去,然后柔声对两个孩子说道:“对不起啊。姐姐长得难看,吓到你们了。” 两个孩子摇了摇头,然后年长外向的那个开口说道:“姐姐是好人,大家都这么说。姐姐不难看。” 景白梦笑了,说道:“是,我会做个好人。” 苏听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景白梦笑了,装作不是很在意的说道:“这个是……小时候出了一次意外,被一个受到通缉的江洋大盗给伤的。虽然后来对方也被抓住处刑了,但是这张脸却是没办法治好了。” 苏听风心头一动。 景白梦说道:“有时候也想,怎么出事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母亲很痛苦,抱我去问医求佛许多次,后来有位大师说,是因为我前生曾作有恶业,所以今世来偿。唯有平日多行善,才能消去这诸般恶孽。” 然后她笑了起来,说道:“我不知道行善积德对消去这些恶疤能有什么作用,但是行善确实能使我心里安宁。小时候我若出现在哪里,别人一定是窃笑私语,但是后来渐渐地就没有了,我号白梦,陌生人多好意称我一声白梦居士。我倒是觉得,我虽则面目丑恶,但是若举止向善,大约看上去也能够不显得那样丑陋。”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心善则美。白梦你不丑。” 他语气调子平平毫无波澜,却听起来十分真心,让人觉得有说服力。 景白梦笑道:“谢谢。” 她这次的语调倒是欢快多了,没了之前隐含在话语之中的自怜。 马车一路前行,苏听风也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刚才对景白梦的脸惊鸿一瞥,却把她脸上的伤势看清了十之七八。景白梦脸上说白了其实是外伤,只是伤口太深,治疗不好,留下了惨烈的疤痕。 若是把皮肉和伤疤重新割除一次,苏听风不是不能治疗。对于苏听风来说,只要把外层的死皮去除,然后給活细胞提供足够的构成元素和能量,完全可以操作生命法则促使dnA根据细胞记忆进行自我修复,还给景白梦一张完好的脸。 唯一比较值得担忧的,就是苏听风对于这个治疗的过程虽然有着非常熟稔的理论基础,但是却几乎没有获得过什么实践的机会。如果直接让他对景白梦的脸下手,那么会不会因为不当的操作出现什么医疗事故,苏听风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相比起其他的干涉步骤,苏听风觉得这无疑是目前他所发现的,能够影响景白梦命运的一个最为有力的方式。 下马车的时候,苏听风再一次试图想要向景白梦确认这一点,问她:“如果有机会,能让你的脸变漂亮,你想不想试试?” 景白梦愣了一愣,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可怖伤疤。 摸到那硬邦邦的皮肉时她仿佛突然从梦境中惊醒,笑答道:“不可能的。” 苏听风坚持道:“还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就不可能呢?你只要告诉我想不想就可以了。” 景白梦的声音笑意褪去了几分,带了些冷淡,说道:“你知道我为何号称白梦吗?” “因为每次听到这个名号,就能提醒我一次,莫要再做白日梦了。” 第20章 卷一十四挂牌行医 虽然景白梦态度冷淡,但是苏听风还是从她的话中获得了自己想要得到的结论。 她的回答,另一个意思想来是说,就是做梦也想着能够有一张正常的脸——是这样的意思吧? 苏听风望着她的侧脸半晌,对于发力的方向顿时有了想法。 这日事情办完之后,他便开始行动了起来,一面收集与景白梦相关的生平讯息,一面租了个屋子,门口挂上个牌子“除伤祛疤,只要三日”,然后就开门做起了生意。 叶七娘带伤来找探望好友,正好当了苏听风的第一个试验品。不过她的受伤位置过于敏感,苏听风只能给了伤药然后让照顾她的小丫头带回去给她上药。 苏听风挂牌的屋子一开始没什么人出现,苏听风也不急,一边打听着景白梦的生平,一边顺手做着正好路过眼前的小任务。 随着时间过去,苏听风也慢慢知晓了景白梦身上因果值的来源。本来,像她这样日行一善,做的都是些小事,是积攒不了这样大量的因果值的。而之所以能积累到如此之多的因果,却是因为前年大灾的时候,流民逃难到京,景白梦抽取了自己名下店铺的所有现银,又卖掉了京城外郊一处带汤池的庄子,从南方运来了大量的粮食,救助了许多人的性命。 虽然那时京中的富户十有*都有施粥,连官府也有发放救济物资,但是都没有景白梦大手笔。 有人说,景白梦那一年救下的平民,比整个京城的富户合起来的还多。 这样以私家之力挽救一场天灾,也难怪她身上会积累下这样巨大的因果值。与叶檀跟和阳公主守家卫国积累的因果不同,景白梦身上的因果只救人而不伤人,更加纯粹,所以即使造成的影响不比叶檀,量值却更惊人。 据说,那一年的灾民,还有人在家乡给景白梦立了生祠。 而在苏听风打听消息,完成任务的这段时间之中,他终于有了有了第一位客户。 照理来说,苏听风打着“除伤祛疤”的名号,主要接待的客户应当是身有伤痕的爱美女子。但事实上,景白梦脸上的伤痕已经不是普通女子身上可能留下的伤疤那样简单了,如果只是修复小伤疤,对苏听风练习治伤的目的来说毫无用处。 不过幸好,一般的女子也不会来苏听风住着的这种市井小院。 他接待的第一个客户,却是一个手臂上带了严重烧伤的中年男子。 对方撩起了挡住门口的布帘,迈步走了进来,看到只有苏听风一人坐在柜台之后,便问道:“童子,你们这里能治伤疤?” 苏听风放下手中的游记,抬头望着对方,“嗯”了一声。 男人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展露出手臂上那狰狞的伤疤,问道:“我这样的能治吗?” 苏听风扫了一眼他的手臂,目测出应该不是烧伤就是烫伤。他沉吟了一下,觉得反正他的治疗方式都是把烂肉挖掉然后促使活性细胞再生,应该没差别,就答道:“可以。” 男人又问道:“现在可以治吗?你们家大夫在吗?” 苏听风顿了一下,想到若直接称自己就是店主的话可能会不被信任,就改口说道:“等你先做好治疗前的准备大夫就会来了。” “都要做什么?”男人问道。 苏听风反问:“吃过午饭了吗?” “没。” 苏听风说道:“最好先进过食再来治伤。烧伤带脓水和烂肉,必须切除掉才能治疗。忍痛需要力气,若是空腹可能很难忍下去。” 男人问道:“一定要吃过饭吗?” 苏听风肯定地回答道:“是,还要吃得饱一些。” 男人无奈,只好去附近的食肆吃过了饭,才回转回来。他回转回来的时候,苏听风已经盛好了一碗药汤,等他来喝。 男人喝下去之后,听从他的话到一旁的躺椅上躺好,有心想问一句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却还来不及问出口,就已经觉得睡意袭来,迷糊了过去。 苏听风把药碗放到一边,嘴角微微勾起,对这麻醉用药散的功效觉得较为满意。 接下来,他拉过男人的手臂放置在了一旁的桌面上,用布条绑住了上臂,然后拿起了前几日使用系统自铸的细长纤薄匕首,沿着男人手臂上的烧伤就割了下去…… 放出了脓血,割完了所有的烂肉死肉之后,苏听风慢慢地使用精神力驱动了生命法则,抽取男人身躯之中的多余营养物质,利用生物体的内部消化吸收系统进行转化,然后分离成能量驱动手臂上的细胞活化,让它快速地自然分裂生长。 等到男人的手臂上终于长出了新肉,修复得差不多,苏听风就停止了动作,转而伸手抓了一把止血用的药散撒了上去,看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疤。 一切处理完毕之后,他收拾了治疗过程中用过的道具,解开了男人手中的布条,然后把药碗拿走洗干净,重新拿了书本在柜台前坐好。 等麻醉的效果过去,男人从昏睡中醒来,突然反应过来,望向苏听风,问道:“我睡着了吗?” 苏听风应了一声。 男人问:“大夫还没回来吗?” 苏听风却回答道:“已经好了。” 男人有些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什么?” 苏听风说道:“看你的手臂。” 男人低头往自己的左臂上看去,才发现手臂已经完全变了一种模样,烫伤浮肿都已经消失不见,竟然还结了疤。 仿佛他睡着了不是半个时辰,而是半年。 男人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再一次定睛看去,手臂还是同样的模样,顿时让男人惊讶得不敢相信。 苏听风开口说道:“五百文钱。多谢惠顾。” 男人听了,愣了一下,才笨拙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拿出一串铜钱,数了一半给苏听风。 直到离开的时候,他还有些迷迷糊糊。 接下来的几日,苏听风也算是开了张,陆陆续续接待了几位客人,伤势有轻有重,不过都不比景白梦,基本上属于苏听风自认能够处理的状态,正好给他练手用。 这天一位客人离开之后,他的小店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苏听风站起身来,对对方的到来感到十分惊异。 常素臣看到他惊讶的样子,微微一笑,问道:“怎么,不欢迎我来?” 苏听风回答道:“我与你不算太熟,说不上欢迎不欢迎。” 常素臣被他的直接给噎住了,半晌,才继续说道:“你一直这么……直率吗?” 苏听风不理他的话,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前几日见你行事聪敏,有心结交。如何,可愿接受?”常素臣露出了一个笑容,回答道。 苏听风盯着常素臣看了半晌,似乎试图从对方那如同面具一般的浅淡笑容之中看出常素臣的心事,可惜效果不彰。 苏听风的眼神不管如何犀利,常素臣的笑容就像用强力胶黏在了脸上一样,纹风不动。苏听风顿觉不好对付。 他说道:“这世上行事聪敏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找我?” “大约是你合我眼缘吧。” 苏听风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常素臣抢先一步说道:“先别忙着拒绝。你不是挺喜欢街上的小吃吗?不过街市上的小吃多数良莠不齐,不是所有东西都好吃的。我知道京里所有手艺精湛的老牌食铺,都可以带你去吃哦?” 苏听风听得好笑。这是什么口气?把他当做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在哄吗?常素臣与他说话时,确确实实完全是一副哄孩子的口气。 半晌,他才应了一句:“好。” 管他是什么理由,什么态度,难道有人要请他去吃东西他还非得拒绝吗?他正好也对京城的美食很感兴趣,有人介绍自然不坏。 常素臣没想到他之前那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听到吃食竟然改口得那样快。他愣了一愣,顿时笑了,心想果然是个小孩子。 却听苏听风补充了一句:“不过去的时候必须要我请客。” 常素臣怔了一怔,自然不会知道苏听风这是为因果计,愣过之后虽然还是不明白苏听风的意思,但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也不会在细节方面跟苏听风计较。 他笑道:“行。” 常素臣果然十分守信,很快就带着苏听风吃遍了京中的很多著名老铺。苏听风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时代竟然也会有这么多好吃的。他忍不住觉得十分新奇,心想这个时代连食材分析器都没有,厨师们到底是这么研究出这么多厉害的食谱,做出这么好吃的菜的呢? 古人的智慧,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这个过程中,苏听风也一直没有忘了要抢着付钱。因果这东西的运行规律特别复杂,有时候多付出一些物质,就能少沾染一些因果。很多时候单独感情上的付出或者物质上的付出都不会产生因果,只有它们共同作用的时候才会产生因果联系。 苏听风自然不会给它出现的机会。 这样随着两人一起出去觅食的时间多了,两人的关系也渐渐熟络了起来。苏听风思考了一番,觉得跟常素臣这样能够自觉撇清因果的人相处还算比较轻松,除了没有针对性工作的价值之外,如果只把他当做普通的同伴,还是比较愉快的。 直到这一天常素臣和苏听风从酒楼出来,和他分道告别之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表哥?” 常素臣回过头,看见景白梦那造型熟悉的帷帽,有些不是很热情地说道:“表妹……是你啊。” 第21章 卷一十五表哥表妹 景白梦咬住了下唇,问道:“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常素臣反问:“我不能和他往来?” 常素臣的语气明显有点不耐,景白梦愣了愣,立刻解释道:“不,只是有些惊讶而已。表哥你……不是这么好交朋友的人吧?” 常素臣说道:“那也要看是什么人。” 景白梦顿时很是惊讶,问道:“莫非表哥你跟苏少侠很是投缘?” 常素臣毫不脸红地回答:“正是这样。” 景白梦顿时觉得很不是滋味。 常素臣不想要她继续追问下去,所以说道:“问完了没有?问完了我先回去了,还要上衙呢。” 景白梦心头一酸,说道:“表哥你近来看我好似越发不顺眼了,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 常素臣冷笑道:“没办法,小时候看你还挺可爱的。如今却越来越觉得你讨人厌了。谁让你搞什么积德行善普度众生来着?我这人最讨厌伪善者了,看在你是我表妹的份上才没有转头就走,你就知足吧。” 景白梦叹气:“你倒是不讨厌苏少侠。” “他与你不一样。” 景白梦不以为然地问道:“哪里不一样?” “你那是日日插手别人的事情,其实许多时候别人未必需要你插手,甚至你的贸然干涉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小苏明显比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景白梦顿时不服气,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做的事情对人是不是有益?” 常素臣说道:“至少我知道,这世间万物,新陈代谢,凡存在必然有其因由。而你凡事就要插一脚,很多时候自己都未必了解来因去果。若是……”他说道一半,突然笑了笑,停下不再说话,只留下一句:“算了,说了你反正也不会听,次数多了我也烦。我回府衙去了。” 然后便走向了寄放马匹的店铺,牵了自己的马。 景白梦静静地看了他的背影半晌,叹了一口气。 常素臣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的时候,他也会嘲笑景白梦是个小丑八怪,抱怨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个漂亮的妹妹。但是,他也会藏了果子点心给景白梦吃,并不因为景白梦脸丑就嫌弃她。 同龄的其他兄弟姐妹嫌弃嘲笑景白梦的时候,常素臣还会十分霸道地不许别人叫他丑八怪,为此还打过景白梦的二哥一顿。 他的理由倒是很充分,就算是丑八怪也是他的丑八怪妹妹,只有他可以调戏,绝不准他人欺辱——全然不管景程则跟景白梦的关系其实还更亲。 这样的常素臣,景白梦其实是十分依赖的。 小时候别人骂她“丑八怪”的时候,景白梦会一个人默默伤心地走开。而常素臣骂她“小丑八怪”的时候,景白梦却会死皮赖脸地笑着对他撒娇。 因为小小的景白梦本能地明白,从他们口中吐出来的同一个词,代表的却是不同的含义。常素臣的“小丑八怪”从不会在有其他人在的时候说出口,景白梦虽然那时还不能这么细腻地感觉到他在人前人后的态度区分,但却本能地知道谁对她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常素臣对她改变了态度呢?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那一年母亲带着她去寺里拜拜,寺里的大师说她前世造有恶业,负人诸多,所以今生多有报应,诸多求而不得的时候吧。 她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学给常素臣听的时候,常素臣就叫她不要听这些神棍胡说。那时常素臣就很讨厌寺庙道观这种地方了。 常素臣其实不是讨厌寺庙道观,他厌恶的任何神鬼迷信之说。 因为景白梦的表姐,就是因为克夫之说而被夫家害死的。那时景白梦年纪还不大,事情也记不得很清楚了,只记得常桃溪嫁到曾家后不到三月,曾家的大少爷听说就过世了。说是急症,其实是在烟花之地惹了事,被人给打死了。 但是曾家却听了一个老道士的胡诌,把这件事情怪责到了常桃溪的身上,说她克夫,还用了许多手段刁难和虐待常桃溪。那件事一度闹得很大,常桃溪实在过不下去,就向着景白梦的舅母哭诉,舅母心怜女儿,便执意要让常桃溪归家。 曾家自然不肯,双方闹腾了许久,常家最后拿了曾家大少爷亡故的真相相胁,曾家为了名声,才不得不同意下来。 但是第二天常家等到的,却是自家女儿的尸体。 说是失足落水,其实真实的死因大家心知肚明。常夫人痛失爱女,恨不能抑,曾家却还咄咄逼人,说常桃溪当了寡妇却不肯安分,意欲改嫁,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才把她留在了曾家。 这时的风俗注重身后居所,阴间姻缘,所以常夫人明知常桃溪是为曾家人所害,却也担心她死后孤苦伶仃,无人可凭依,所以也只能忍着曾家人的冷嘲热讽,想顺了他们的意思,把常桃溪和曾家大少爷葬在一起。 结果当时横空跑出来拦在常桃溪的尸体和曾家人之间的就是常素臣。他本来性子就偏激要强,当时对着曾家人就是一阵恶骂。 ——若是让大姐谁在你们家的祖坟里,怕她只会夜夜惊魂睡不安稳吧?你们倒也不怕她睡不安稳的时候来找你们絮叨一下她的冤屈呢。不过你们不怕,我还怕呢,大姐半夜来找我,问我:弟弟,为什么你要把我交给杀我的凶手? 曾家的人当场脸色就全变了。 他们开口欲辩解,却不料常素臣已然叫来了家丁,说道:来人,有来无往非礼也。且让我看看他们今日会在我家‘失足落水’几人? 曾家之人原本还想跟常素臣理论争吵,却不料家丁们真围了上来意欲抓人,当时就把所有人给吓跑了。 当然,常素臣的做法也把常夫人吓了一跳,但是她原本就对曾家恨意深重,常素臣的那几句话正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也就顺势再不提让常桃溪与曾家大少爷同葬之事。 她也怕女儿死后还夜夜惊魂,不能安睡。 常素臣又对她承诺,日后若有儿子,就过继一个到常桃溪的名下。就算是没有儿子,也帮常桃溪养上一个嗣子,以免百年之后无人为她上香。 那之后,常家和曾家就从亲家成了生死大仇。开始那几年,常素臣年纪方小,并不曾做什么。只常大表姐过世后不到三日,那位曾经说常桃溪八字克了曾大少爷的野道士就被人从护城河之中捞了起来,仵作以醉酒失足落水结案,但曾家却一直疑心是常家做的。 常夫人也疑心是自家人做的。但询问过常大人和自家长子之后,两人都矢口否认。当年常素臣年岁还小,虽则从小护短,但是常夫人也并没有往他身上去想。 直到多年之后,常素臣借着巫医案把曾家彻底撂倒,常夫人才隐隐有所疑心,当初的事情其实是常素臣做的。 然而无论如何,常素臣自常桃溪的事情之后,就厌恶了佛道之说。景白梦当年刚说起寺庙之事时,他就让景白梦莫要理会这类鬼神前世的说法,不如设法去找良医。 这多年来,常素臣也确实多有为景白梦留心良医的消息。他从来对家中兄弟姐妹的事情十二分的上心。 可是景白梦却觉得,有许多事情已经不同了。 景白梦年岁渐长,数年如同一日地行善,别人都道她貌丑不掩心善,只有常素臣却反而说她变得越发虚伪好名,显得越发难看起来。 每一次被常素臣这样说,她都觉得很委屈,会难过许多日。 景白梦何尝不想要有一张漂亮的脸,每日只需要赏花望月,烹茶煮酒,养出一身仙风道骨,或者闺秀姿态呢? 她也只不过是盼望着,没有容姿的时候,能做些什么,让人高看一眼而已。 常素臣外貌俊逸,生来得天独厚,怎么能理解她的苦楚? 她还记得小时候,常素臣常常说他长大了要娶天下第一美人为妻。 常素臣从小就很是活泼,有时候显得十分骄纵,但是景白梦却觉得他那是一种澄净洒脱。他什么都敢说出口,也不知道害臊。常夫人和景夫人用娶媳妇逗他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脸红,还会自个儿说出一堆的大话。 那时景白梦就默默地站在旁边,听常素臣在那里不害臊。 景夫人逗常素臣的时候,也会指着花会上的某个小姑娘,问常素臣说:“你看那个小姑娘好不好?” 常素臣眼光可高,都说不好。 后来想起来,景夫人也好常夫人也好,是从来不会指着景白梦问常素臣这个问题的。常夫人虽说是景白梦的舅母,却定然是不喜欢一个脸坏掉了的女孩儿作自己的儿媳的。想来景夫人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从来不问,免得坏了和嫂子的交情。 可是那时的景白梦却还懵懂未知,所以每一次长辈们问起常素臣这样的问题时,她都会眨巴着大眼睛,默默地躲在一旁偷听,然后整个人都浮起一股燥热。 那天,常素臣高声声称说自己未来一定要娶天下第一美人为妻的时候,景白梦恍惚了一下,然后呆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软乎乎和硬邦邦混杂着得死皮。 第22章 卷一十六易容换貌 景白梦看见苏听风门前的牌匾的时候,倒是为上面的内容稍微意外了一下。 苏听风也为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门前吃了一惊。 景白梦进门之后,苏听风引她到了內间坐下,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知道我住的地方?” 景白梦笑了笑,轻声说道:“我问七娘妹妹问来的。” 苏听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问道:“这次来是为什么?” 景白梦却抬起头来,隔着帷幕把整个房子粗略打量了一番,顾左右而言他:“你外面的牌子……” 苏听风说道:“就像你想的一样。” 景白梦叹了一口气,说道:“就算你能治别人的伤,我的脸伤势也着实太严重了。上次没把你的话当真,我且道个歉。总归是谢谢你有心想帮我。” 苏听风想了想,坚持道:“若我说能够治好你的脸,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一次。总归不会更糟了。” 景白梦听了,楞了一下,然后喃喃道:“……总归不会更糟了……是吗?” 她的表情好似若有所思,苏听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语气带着肯定地说道:“你有心事。” 景白梦笑了起来:“是,我有心事。”她停顿了一下,对苏听风说道:“我之前看见你和表哥在一起了。” “嗯?” “表哥说你们还蛮投缘的。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来问问你,和你聊一聊。” 苏听风知道景白梦这是有心事想要找人纾解,于是点头说道:“请说。” “我很久之前就有一个疑问,也是我一直以来都和表哥争执不下的问题。”景白梦整理了一下言辞,然后开口说道,“假设遇上有人溺水,一路人出手相救了,溺水的人自是感激不已。可是若是不救,溺水之人或者就不定学会了泅水。偏偏因为遇救,溺水之人从此远河川而行。等到来年,当地发了大洪灾,那人因为不会泅水而丧了命。若是如此……是不是当初的路人还是不要相救的好?” 苏听风听了,认真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如果路人不出手相救,那么溺水之人就必然会学会泅水,然后死里逃生?” 景白梦愣了一下,才说道:“……只是不定就会。” 他又问道:“若是救了溺水之人,那么明天当地就定然会发生大洪灾?” 景白梦叹息道:“只是假若第二年发生了洪灾……” 苏听风说道:“若是这样,那溺水之人就应该在获救之后就设法去学了泅水。不过就算学了泅水,天灾*,也不是说会泅水就能避了开去的。你想太多了。” 景白梦听了,半晌,才继续开口说道:“表哥说,有些事情,我总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贸然插手他人的事情,很多时候反而是在害人。” 苏听风想了想,说道:“救急不救穷,你表哥说的也有对的地方。不过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是行善,你想做就做了,只要不是损害到其他人,你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我曾听说过一句古谚语,言称‘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然而即便只为了那手中的余香而去赠人玫瑰,又有何不可?” 景白梦听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开口说道:“其实,我并不善良。” 苏听风抬头看着她。 “行善市恩,只是为了能让他人高看我一眼,亦是求了老天爷多两分垂怜。我常常想着,是不是我善心不纯,所以老天爷才从来不肯发了慈悲,放过我这一把。” 苏听风眨了眨眼:“若是这样想,你还真是冤枉老天爷了。” 景白梦怔住。 苏听风说道:“你这两日不妨多过来我这里。我之前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治好过好几位伤势可怖不下于你的伤者了,虽说他们的伤口多数不在脸上,但其严重程度应当和你不相上下。这阵子你不妨多过来看看,如果有病人过来的时候,我还可以让你在一旁观看,什么时候你对我放心了,我就可以帮你治伤。” 景白梦顿时惊住,带着点犹疑和不敢置信地问道:“我这样子的,也能治好?” 苏听风说道:“我总归是开门行医的,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看看。这两日病人还蛮多的。” 苏听风治好了几例严重的旧伤之后,名声就在附近渐渐传扬开了,最近来找他治伤的人也越来越多,倒不怕景白梦一直等在店里却见不到病人。 景白梦顿时站了起来。 却不料身后刚好传来了一声叫唤:“苏大夫在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 苏听风站起身,撩起布帘走向了外间。景白梦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苏听风治伤的手段让景白梦大开眼界。她倒是从来不知道,治疗外伤的时候亦可以用针灸。苏听风割去他人身上死肉烂肉的时候,景白梦捂住嘴的手用了十二分的大力,才没有尖叫出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想象那锋利刀片割在自己脸上的感觉,顿时觉得心有余悸。 但是烂肉切除之后的针灸和药散撒下去之后伤口结疤的速度都让景白梦觉得叹为观止,而病人醒来之后,苏听风本来是打算照常顶住两句“伤疤自然脱落之前尽量少沾水”就好,但是余光扫到一眼景白梦,又加上了一句“三天之后再来复诊,观察新肉是否长好”。 其实就算只看那结疤的伤口,景白梦也觉得对方受伤的部位比起之前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接下来的几日,景白梦果然流连在苏听风的临时医馆留恋不去。第二日常素臣来找苏听风的时候猛然看见坐在医馆一角陪着苏听风在看书的景白梦,还猛然吃了一惊。 他表妹却只是隔着帷幕对他点了点头。 景白梦在医馆呆了几日,也看到了馆中人来人往,一天比一天更为热闹的情景。到了第三日,之前治疗过的中年男子前来复诊,那严重至极的灼伤竟然恢复得全无痕迹,新生的肌肤比他小腿周围不曾受伤过的其它皮肤显得还要白嫩细腻。 景白梦看得心跳都加快了许多,整个人都因为心情激动而发热,连耳垂都红了一片。若不是有帷帽遮着,别人大概还以为她对那位满脸胡茬打扮邋遢的大叔有什么想法。 见过了对方愈合的伤口之后,景白梦终于下定了决心。 “苏少侠……请你为我治伤吧。” 为景白梦治伤的那一日,叶七娘也来了一趟,为景白梦鼓气。 叶七娘早就知晓苏听风的住址,但这次却还是第一次来。这还是托了景白梦的福,因为公主根本就不让她出门。 这倒并不是因为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和阳三公主也从来不曾想把女儿养成这样的性子。但是大姑娘总要嫁人,和阳三公主虽然第一次见面时觉得自家女儿是千般好万般好,也抵不住叶七娘常识一塌糊涂既不认字也不会绣花更不用说琴棋书画这个让人头疼的事实。 叶七娘现今已经正式顶了个郡主的头衔,也有了正式的名字,还是皇帝钦赐的,叫做英姿。和阳三公主能容忍她不会绣花,却实在忍不得她不知常识,不认字,所以这阵子正抓了叶英姿恶补,要把过往十五年荒废掉的时光全部恶补上。 那学习的强度足以令叶七娘连个更衣的时间都要掐着算。 所以,这次她能来医馆,真正是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景白梦换了一身白色的简单细布襦裙,接过了苏听风递过来的麻醉汤,突然开口问道:“苏少侠,你说……我治好了伤之后,会不会还是很丑?” 苏听风愣了一愣,然后说道:“总归不会比现在更难看。” 这可不算是安慰的话。景白梦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以前,我总想着,要是我长得稍微好看一些,舅母会不会就看在娘亲的份上,让我嫁给表哥?” 苏听风这回倒是真的意外了一下:“你喜欢常素臣啊?” 然后他又自己转移了话题:“算了,这不重要。”他转而问道,“你想要变漂亮吗?” 景白梦索性也学常素臣不害臊了一回,坦然道:“我当然想要变漂亮。因为表哥以前说过,他要娶天下第一美人。” 苏听风听了,很认真滴思考了一下,说道:“天下第一美人这一点着实有点困难,因为每个人的审美都是不同的。但是只是把你变漂亮的话,我倒是有法子。” 他细细地问过了景白梦关于对容貌的要求,记录下来之后,对比着系统的易容数据资料库找到了相应的基因片段,然后对着已经躺倒在长桌上,昏睡了过去的景白梦开始了工作。 两个时辰之后,景白梦从昏睡之中醒了过来。 照过了铜镜之后,她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结了疤。 苏听风说道:“等到伤疤脱落,你就可以有一张你想要的脸了。只是美貌与很多方面息息相关,到时候我还得教你几个法子,养肌美容。” 第23章 卷一十七绝色容颜 景白梦的事暂且告了一个段落,苏听风只等着她身上的因果值落个十之*到自个儿的碗里来,所以倒是闲了下来。 这阵子着实忙得他有些疲惫,又加上他此时已经有些想家,想着就算赚取因果也不能一蹴而就,目前获得的量也算是超出了预期,所以就打算景白梦的事了之后就先回学校去上课。 因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的几天他也不打算再忙碌着给人治伤或者做任务了,转而开始出门逛逛,一边寻些好吃的,一边大肆采购当地的特产小吃,避免回去就吃不到这段时间馋上的吃食。 为此苏听风特意去订购了一堆木材,然后以此作为材料借助系统制造了一批小木盒,每采购到一批吃食就趁着别人没注意的时候往着木制食盒里面装。 因为怕食物在外界放置久了不新鲜,苏听风都是提着空食盒到食铺,等熟食做好了就往系统包裹里一放,然后提着空食盒走人的。所以以往通常都随便一坐的他,最近也一直是一个人包一间包厢,避免被人窥见真相。 这天他也是一个人蹲着包厢,一边吃鱼羹一边等定下的外卖,却不料耳朵太尖,坐着坐着就听到了熟人的八卦。 那时占了他隔壁包厢的好像是哪一家的少爷公子,苏听风一开始听到那边传来的大笑和三流笑话,都只当做了耳边风。但是到后来,耳边不时地冒出他在京里唯二还算有交情的女孩名字,不由地就让他竖起了耳朵。 一开始他们说的是叶七娘,七娘的认亲官司这小半个月在京中都是热点话题,被人津津乐道,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这隔壁包厢正在闲说的,却不是认亲官司。 苏听风尽管听力出众,但是却不是很擅长分辨人声,也没有特别参加过相关的课程培训,所以基本上只能听个大概,并不是很能分辨出说话的都谁是谁。 只听到一人说道:“前阵子的真假郡主案着实骇人听闻,不过现在看来,真郡主还不如假郡主呢。” 有人问:“怎么说?” “前日我母亲带妹妹去叶府拜访,回来时说那新任的叶七小姐大字不识半个……这里,还有点问题。” 苏听风抬头,微微皱眉,勺子悬在了半空。 “哦?有这种事?不是说叶七小姐在公堂上的表现很是伶俐聪敏?怎么会头脑不清?”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妹妹是听叶五小姐亲口说的,说她这个新妹妹脑子不太好,叶大夫人送她诺大的一颗南珠,被她一口当糖球给咬碎了,还嫌难吃。据说当时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看得傻住了。只是三公主勒令不许她们往外传,府里也被她放了狠话,所以这流言才没有传出来。” “若是如此,叶将军和三公主岂不是很是伤心?” “叶将军和三公主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便是傻子也只能护着。反正三公主素来心思深,看不出什么深浅。倒是叶将军也没什么反应,却是令人不解的事情。” 苏听风嘴角一勾,在心里默默冷哼了一声,心道:“到底谁才是傻子?” 却听那边继续笑说道:“听说叶七小姐也已经及笄,你们这几个未成亲的可不要被三公主抓了壮丁,娶个傻子回来。” 而后立刻有人回他:“便是个傻子,那也是个家财万贯靠山强大地傻子。听坊间留言,那叶七小姐可是俊丽得很,娶这样个傻子,总比娶个丑八怪好得多。你想娶说不定都娶不到呢。” 苏听风这回索性靠在了椅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半温的鱼粥,神态略带傲慢地微微颔首,赞同了男声那句“你想娶说不定都娶不到”的说法。 叶七娘心思坦率,说是单纯,其实通透。她说不定还看不上像这样八卦啰嗦,在背后说人家小姑娘闲话的男人呢。他们未免自我感觉太好。 却听那男声说道:“……比如说首辅家的白梦居士,她倒是称得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心地善良善经营。.不过你们想想她那张脸,不觉得晚上睡觉做梦都会被吓醒吗?” 却听另一个男声说道:“泊远,慎言。白梦居士虽则面容遭毁,但是品行却令人敬佩。连贺老都赞过她精四书,通五经,比起男子一点不差,你怎么能光以容颜来评判她?” 那泊远却一笑,说道:“便是通尽天下所有典籍,她也是个嫁不出去的女人。我便是当着她的面也敢这样说。否则你说,你愿意娶她不?若是你敢说一句是,我便帮你向景程提亲去。” 那男子顿时被噎住,却不再说话。 苏听风想:这也是个没出息的。 却不料更远的地方却响起了椅子被推开的声音。苏听风本来不认为这声音有什么稀奇,毕竟酒楼之中这样的声音比比皆是,只是这时听到的声音更加偏近一些而已。 不过当撩开布帘的声音响起,而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苏听风终于意识到了不同。那脚步声的来源似乎应该是出于对方包厢的另一侧,而脚步匆匆,踢踏声清楚干脆,分明是冲着隔壁的几位去的。 那边还有女子的声音,叫着“五弟!?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隔壁的包厢因为两个男子的抬杠,气氛冷场了一瞬,便立刻有其他人开口劝酒说和,意图打破这冷场。 却不料这个时候,有个人突然冲了进来。 冲进来的是个少年,听声音还略显稚嫩,似乎是看了包厢之中的人一眼,然后用带着些许高傲轻蔑的语气说道:“原来是你们?” 包厢之中的人显然都会突然冲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有人沉声问道:“夏公子也来这里用食?只是这是要干什么?” 姓夏的少年讥笑着说道:“我只是来看看,在这里大言不惭的都是些什么人。” 此时与他同室的不知道是兄弟姐妹还是什么的几人已经追了过来,听见少年出言不逊,顿时有个男子开口呵斥,说道:“你对几位公子胡说些什么?” 少年说道:“二哥,你的骨头若是又软了,就后头呆着。我刚听到有登徒子口出狂言冒犯深深姐,这件事我是一定要计较个清楚的,你最好不要拦着我!” 最后几个字,他的语气却是猛然凌厉了起来,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那二哥似乎对他这个弟弟有所畏惧,还真的不开口了。 却听少年说道:“你们这群人也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些什么东西,竟然还大言不惭谈论起景白梦来了。我告诉你们,你们想娶景白梦,还得回家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他喊得愤怒,几位少爷公子却没什么人回他。有个想回的,还被人拉住了,在耳边嘀咕道:“景白梦的亲表弟,不过是个小孩子,跟他计较什么?” 大概也确实是自觉理亏,几个男子都没怎么跟少年争执,只有个青年说道:“是是是,我们不配。” 少年被他们应付小孩子的态度给生生气着了。可是人家这样回应,却让他又找不到撒泼的理由,半晌,才开口说道:“白梦姐自有我求娶,你们就好好把心放到胸口里面。她会是我未来的妻子,如果再让我听到你们一句半句轻薄她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他这段话说得有人不悦,隔壁传来了甩袖子的声音,有人正欲开口,却被拉住,最后只低声跟同伴嘀咕了一声:“这小子有完没完!?” 而少年确实是说完了,微微喘息着,转身走了出去。 他姐姐这时才开口跟包厢中众人开口说了两句:“五弟年轻气盛,在家中被宠坏了,几位公子包涵。”然后便匆匆跟着少年的脚步走了。 其他几人也就此跟着回了包厢。 经这么一遭,隔壁的几人终于晓得了什么叫做隔墙有耳,说话声音轻了许多,也不再随意对他人评头论足,转而开始说起了时事八卦。 但是经历了之前那一场,几人的兴致也淡了许多。他们本来就比苏听风来得早,此时差不多酒足饭饱,饮过几口茶水就纷纷站起身,决定走了。 却不料下楼之后,却见到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身后跟在小二身后走了进来。 虽说是帷帽,但是却不是景白梦戴着的那种黑纱层层把面目挡得分毫不露的帷帽。事实上,当朝风气开放,女子出外游玩的事件也多有,除非像是景白梦这般真面目见不得人的,否则也很少有人戴帷帽。 即便是有,也多数是像眼前这女子一般,只轻纱一片让面目显得有些朦胧的。要是离得近了,其实还是能够看清模样。 酒楼楼梯狭窄,几人倒是恰好把那女子的模样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女子也算是大方,还对着几人露出了微微一笑。 待到她上了楼梯,几人还是停留在原地,许久不曾说话。半晌才有人感叹了一句:“不知道是何家小姐,这般样貌实则可称绝色。” 第24章 卷一十八多求即苦 “可称绝色”的姑娘上了二楼,在小二的引领下找到了苏听风所在的包间,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苏听风早听到声响,抬起头望向她,问道:“景白梦?” 带帷帽的女子应了一声,说道:“是我。” 然后她摘下了帷帽。 苏听风看到了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景白梦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可以想象姑娘心里是多么地喜悦。她努力地想要克制,不过实在克制不住索性就放弃了,任由嘴角拉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说道:“你说伤疤脱落了让我来找你,我就过来了。问了你邻居大嫂,她说中午你出门的时候说是要去吃鱼粥,我就找过来了。幸好这附近鱼粥做得好的店家不多。” 苏听风点了点头,问道:“感觉如何?长新肉的时候有点痒吧?” 景白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依旧笑着,眼里却闪现了几分泪光,说道:“都能忍。” “母亲看到伤疤掉了几分的时候,就笑着哭傻了。这真是我这一生最高兴的时候了。谢谢你,苏听风。” 她这样说着,拿着帷帽,弯下腰来,突然态度十分郑重地对着苏听风鞠了一躬。 苏听风被她郑重其事的态度意外到,半晌,才说道:“……也不必这样郑重……谢我。” 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第二阶所需的因果值是一阶的十倍有余,所以景白梦的因果也没能让苏听风升级。苏听风犹豫了一下,就把超出二阶最低值部分的因果转存到了从法则商店买来的法则玉上面,以备以后有需求时可用。 苏听风帮景白梦这一把,说白了只是非物质的交易,他其实不觉得景白梦有欠他什么。 可是景白梦不知道。 她看苏听风有几分尴尬,只以为他是不擅受人感激,也没有再坚持道谢,只再次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个时候苏听风的外食已经来了,因为景白梦在场,苏听风却不好直接在她面前偷龙转凤,便提着食盒招呼景白梦一起走。 景白梦犹豫了一下,有拿起帷帽给自己戴上了。她已经戴帷帽戴了多年,乍然不戴总觉得浑身都不得劲,所以还是换了一张帷幕薄的继续戴着。 即使如此,那薄薄的帷幕也让景白梦有些不安。 两人刚走出包厢,到了二楼的走道上,却不料身后另一处包厢的几个青年男女,正好也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 有个苏听风听起来有三分耳熟的少年声音开口叫道:“深深姐?” 苏听风和景白梦一同转过了头。 苏听风看了对面的少年一眼,发现对方的身高与自己相差仿佛,但还是比他高了少许。年纪看上去却比他要打上不少,应当与叶七娘相差仿佛,比景白梦怕是要小上两三岁。 凭推断,他觉得对面的少年应该就是之前与隔壁那群年轻男子呛声的孩子。 ……好吧,其实是凭他那不是很灵敏的听觉记忆。 景白梦回过头的时候,少年却愣了一愣,讪讪道:“抱歉,认错人了。” 他微微躬了躬身,后退两步,紧闭双唇,似乎想等两人离开。 景白梦却伸手拿掉了头上的帷帽,笑着轻声问道:“你确定?” 少年听到声音,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望了景白梦半天,然后张大了眼。他身后的小姑娘却比他反应更快,迎上去略惊愕地叫道:“表姐?” 景白梦对她笑,叫道:“明曦。”。 少女惊呆了:“天哪。表姐你的伤好了?你变得好漂亮。” 少年这才确认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家表姐,也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他没有像自家姐姐那样没心眼地开口大喊,而是走过来几步,把景白梦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景白梦没有帷帽的遮掩,有些不习惯被人这样直直地打量,伸出手挡了一下额头,却又快速地缩了回来,稍微错开视线地望向少年的左侧,任由他打量。 半晌,少年还没打量完,景白梦开口无奈道:“怎么,看上去……很奇怪吗?” 少年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落寞的语气说道:“……倒也不是。” 景白梦问道:“倒也不是又是怎样?我看上去不好吗?” 少年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不,很漂亮。” 只是漂亮得……有些不像景白梦。 因为遇到了熟人,几人又知晓了是苏听风治好了景白梦脸上的伤,顿时也想跟着景白梦一起送苏听风回去。 夏家来的时候乘坐着不止一辆马车,所以这回景白梦却是不必和苏听风坐在一辆马车之中了。少女夏明曦和景白梦坐了一辆,少年夏云瑾却是和苏听风坐了另外一辆。 苏听风到了住所,听景白梦说起才知道,夏云瑾和夏明曦是景白梦的姑表弟妹,常素臣却是景白梦的舅表兄弟,两者都是景白梦的表亲,互相之间却没有什么关系。 路上苏听风也说起了自己过几日就要归家去的事情。景白梦顿时吃了一惊,问他是否告知过叶七娘和常素臣。苏听风回答道:“我明日就去告诉他们。” 景白梦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家可远?不要这一回去,就音信全无了。” 苏听风说道:“极远,音信难达,海客难抵。不过或许我以后还会再来。” 景白梦听他的形容,问道:“莫不是在海外?”她笑了起来,试图驱散这对话里带出的些许离别味道,问道:“总不能是在天外?你莫非还是天人?” 却是被她一语中的。 苏听风笑而不语。 他不说,景白梦想着他大概是难言之隐,或者只是不欲暴露自家所在。她心头一动,心想着苏听风莫不是哪里的隐士弟子或者后代,嘴上却已然不再追问,只说道:“那我便等你有闲暇的时候来看望我们。” 然后她又问道:“什么时候离京?我来送你。” 苏听风摇了摇头,答道:“我想走就走,不必相送。” 他拒绝得干脆彻底,倒是令景白梦有几分失落。 待景白梦走到门口,要向着马车前正等着她上车的夏云瑾走去,苏听风却突然想到什么,心血来潮地往前走了几步,说道:“景白梦。” 景白梦停下脚步,回头望他。 苏听风走进她,声音略略压低,说道:“你也不要过于执着。” 景白梦眼带疑问,问道:“何意?” 苏听风说道:“若是求不得,就不要求。多求即苦。偶尔也往别处看看。常素臣与你志不同道不合,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然后他稍微停了一停,开口说道:“比如说,夏云瑾就爱慕你。” 景白梦听得失笑,说道:“苏听风你别逗我。他不过是个孩子。” 苏听风见她听不进去,也就闭口不说。 景白梦对他笑笑,说道:“谢谢你好心与我说这些。可是我爱慕表哥已有许多年,如今障碍俱除,我总要努力去试上一试,才不枉费了这多年痴心。” 次日,苏听风难得来公主府,探访了叶七娘一趟。叶七娘见他来,倒是非常高兴,扔下被她糟践得一塌糊涂的文房四宝,就来跟他说话。 结果苏听风开口却是一声告别,一下子就把叶七娘弄得眼中含泪。 她说:“乌妈妈已经不在了,你也要走吗?” 苏听风不明白这些古人为什么总是有这样多的情思感伤,但还是难得语气温柔了一些,说道:“我总要回家的。” 叶七娘泪珠子要掉不掉,拉住苏听风的手说道:“我舍不得你。” “孩子气。”苏听风开口说她。 叶七娘却不在乎他话里的淡淡责备和不认同,反而含泪问道:“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了就什么都变了。要是不长大……” “不长大,离别也会到来,很多事也会改变。只是若是长大了,你可以变得坚强一些,不会离了谁救过不下去。”苏听风认真地回答她。 叶七娘紧紧咬着嘴唇。泪流不止。 午间常素臣出现的时候,苏听风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地在店中看书。常素臣不觉异常,邀他出去用餐,却不料苏听风抬起头来,默默望了他一眼,说道:“我要走了。” 常素臣顿时一愣,问道:“为什么要走?要去哪儿?” “回家。” 常素臣再次愣了一愣,才弯下腰来,笑着柔声说道:“可是,我还有很多家好吃的食铺不曾带你去吃过呢。” 苏听风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然后伸手合上了书,说道:“已经不用了。” 常素臣顿时站在原处,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苏听风说道:“这些天谢谢你……那些点心和吃食,都很美味。” 常素臣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总觉得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开口说道:“你家乡在哪里?以后我去探望你。” 苏听风却抿唇半晌,只给了他一句:“抱歉。” 常素臣怔在原地。 常素臣心头一片絮乱,也没有告别就回了家中。他想了许久,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少年外表木讷实则一肚子坏水的行为,想起他吃东西时候的认真和专心,也想起他为人治伤时候的一丝不苟和丝毫不畏惧血腥的胆大。 少年总是面无表情,显得有些呆气。但是常素臣却知道,他十分聪慧,比大多数人都活得明白。 他想了许久,决定不能这样结束。虽然他觉得这样的时机终究是不对,但是却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步步为营慢慢蚕食了。 然而,第二日来到那间临时医馆的常素臣,见到的却只有一间丢失了主人的空屋。 第25章 卷一十九重返未来 苏听风自然不觉得自己是不告而别。 因为用的是学院的定位钥匙,跨出空间门之后,他就直接出现在了自己在学院的独立宿舍之中。 对于苏听风来说,主时空的钥匙大约是唯一一枚可以准确定位的钥匙,所以他回到家的时候,虚拟时钟还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一天那一个小时。只是因为穿越时空门的行为也要耗费时间,所以倒是比走的时候晚了几分钟。 不过这点时间损耗,还是能够忽略不计的。 这时是晚上,离开之前苏听风还刚洗过了澡,但是回来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再洗上一遍。十四万年前的洗浴方式太过原始,连基本的全方位杀菌工具都没有,总给苏听风一种没有洗干净的错觉。 难怪老师说,有洁癖的人当不了法则使。 梳洗完毕之后,苏听风一边坐在沙发上喝着果汁,一边精神操控着墙上的立体屏幕打开,查询明天的课表。 而后他发现第二天只有两节课,都是A种文明相关的。一节是《A种一级文明古代不同种族与政治个体婚恋以及繁衍形态解析》,一堂是《跨越A种一级文明时期的17648种语言以及背后的文明进展与消亡》。 苏听风想了想,回想自己在之前两件任务之中遇到过的一些问题,便打开了课程搜索界面,开始查询相关的课程。 他先搜索的是“声音辨别”相关的课程。 学院系统中关于声音辨别方面的课程着实不少,苏听风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他想要的课程:《A级文明人类原始活动中的多种社交及非社交类别声音辨别》。 他把课程添加进了他的课程表,然后又以A种一级文明医疗手段为关键字搜索到了《如何在A种一级文明的环境中安全有效地使用现代医疗手段》,也添加进了课程表。 关上了课程表之后,苏听风呼唤出了贩卖机,点了自己中意的晚餐与零食套餐,装进了移动视屏轨道座椅自带的储存空间柜之中,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椅子上。 启动电视屏幕墙之后,虚拟屏幕变成了一道门的形状,苏听风就操控座椅一路从门里滑了进去。 进入屏幕之后,眼前出现的是十二道的大门,那是十二扇木质雕花的A种古文明风格的门,门扉上是十二种花卉的凸状雕纹,门侧墙壁也是雕龙描凤,嵌合得十分典雅。这里面都不是苏听风想要观看的频道,于是他切换了分类。十二道门迅速转动,360°之后便切换成了未来风格的场景,金属门扉上的标志也换了一批,变成了七*则图标和五类学科大类的标志。 苏听风选择了其中标志有创造类学科金纹标志的门扉,门扉就突然自动地打开了,座下的金属轨道座椅直接向着那扇门滑行而去。 穿过这扇门的瞬间,苏听风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虚拟的屏幕,上面闪烁着观看视角选项:请选择您希望获得的观看视角:A:上帝视角;B:主角视角(默认);c:随机配角视角。d:自由视角。 苏听风伸手就选择了自由视角,然后随手点选了“跟随主角”的选项。 之后他的视野就慢慢亮了起来,出现了一名召唤出了虚拟笔记行走在长廊上边走边计算公式的少女。她灰袍黑发,看上去极为普通。 这就是苏听风最喜欢的热播剧,《绘境师传奇》这部剧的女主角姬名霜。绘境师是创造系的三大热门职业之一,另外两大职业是拓法者和颂灵师。绘境师通过精神绘制和元素变化,可以直接绘画出物质构造然后使之实体化;拓法者则通过特殊墨水在符文书上组合代表着特定限制规则的文字,来达到对物质及精神位面的各种改造与影响;而颂灵师则是以特殊的方式通过音符和语言来影响生命体的职业。 姬名霜是前法则时代,也就是所谓的“魔法世纪”真实存在过的一名伟大的绘境师。她把物质炼金带到了高峰,并且开创了生命炼金术的先河。星盟特意为她拍摄的这场长篇剧集,基本上涵盖了她的一生。 苏听风入读黑十字之前的梦想就是成为绘境师,甚至于至今也很喜爱物质立绘之类的工作,所以特别喜爱这部剧。 自旧地球来到新地球,并在所有人的质疑和排斥之中一步步惊艳整个世界的姬名霜,根本可以说是真实存在的励志传奇。 他一边吃晚餐,一边看完了这一集的《绘境师传奇》。一集剧结束之后,周围就暗了下来,然后他重新出现在了选择节目的大厅之中。 他瞄了一眼虚拟屏幕,发现时间还早,零食包也大有剩余。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应该看一些A种一级文明相关的节目,也了解一下别人在同样的处境下是如何处理问题的。 时空局与法则使相关在星盟的文化影视圈之中一直是热门话题,延续了也不知道多少年时间。星盟的娱乐公司每年都要以相关内容为主题拍出成千上万的热播剧,而目前最为红火的,就是星盟女神许小萌姑娘独立支撑的一部时空类综艺节目《许小萌的机智应对》。 许小萌不是法则使,她只是个普通的影视学院毕业的年轻偶像演员,但是在节目之中演出的却是一个“伪法则使”的角色。不过,她当然没有法则使的手段,也无法跟法则使一样收集因果。她只是需要在掩藏自己身份的同时,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完成所谓“系统”——也就是节目组发布的各种并不困难,但是千奇百怪引人发笑的任务。 这个节目是真正跨越时空去拍摄的,所以事先都经过了时空局的审批,对演员的行为有着多种的要求,在限制方面并不比法则使们少。 这个节目在星盟十分受欢迎,连苏听风这种对偶像和综艺节目都没有什么兴趣的人也常常听说。他转换观看类别,很快就找到了这部节目。 ……147集。 按照一周一集来算,这姑娘从剧集开播起的这三年简直是风雨无阻。 苏听风一看第一集开播日期,立刻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时间,顿时佩服了她的敬业精神。这种工作强度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很累,何况时空旅行并不只有时差,还有文化风俗,生活习惯各种方面的差异。 看了几集《许小萌的机智应对》,苏听风不得不承认自己长了见识。他虽然已经经历了一次时空旅行,但是显然摸到的还只有同类文明的冰山一角,同类时空的许多种生活形态他都没有见识过。 而许小萌不愧是星梦女神,演技一流,配得上“机智”这两个字。她玩得转宫斗宅斗,混得动朝堂江湖,扮得像逗比苦菜,还忍得了狗血虐恋。许多东西,苏听风这一趟时空旅行根本连影子都不曾瞅到一眼。 光是根据任务内容和环境的不同,她在应付第一眼见到的陌生人时就有几十种不同应对方式:装失忆,装疯,装傻,装哑巴,装遭遇惨烈临时性失声,装自闭,装认错人……令苏听风完全叹为观止。 苏听风仔细看了几集节目,发现这位星盟女神的演出确实极为机智和可乐,不过他思考了一下,却觉得对方的处境和真实的法则使相差太多,任务也区别很大,所以看了几集就关了退出虚拟空间睡觉。 回到自己习惯的环境,苏听风一夜好眠,睡得比过去这两个多月都还舒坦。 早上起来的第一节课是《A种一级文明古代不同种族与政治个体婚恋以及繁衍形态解析》。婚恋在这个时代算是个边缘词汇,或者正确来说,婚姻在这个时代是个边缘词汇。 星盟市民讲究财产,生活,感情独立,已经有很少人愿意建立稳定的感情关系,就连父母子女,一般也是星盟使用基因库的基因片段随机培育而成,根据当年的死亡统计和殖民需求培养相应数量的新生儿。 星盟有十分完善的虚拟社交系统,人们的感情更多偏向于短期来往,合则来,不合则分。生命个体独立主张和物质资源的充足使大部分人都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而虚拟社会和模拟生命的完善使更多人愿意把感情寄托在需要时即可开启不需要时就可以关闭的虚拟伙伴身上。 在这个时代,只有虚拟生命才会热情洋溢,而真正的人类之间的往来,理智而淡薄。谁也不会轻易付出感情,所以也很少有人感情浓烈。 而苏听风想起他刚接触过的那个时代。那里每一个人的感情,都浓烈得让他觉得有些惊愕。那样肆无忌惮的感情,让他觉得有些本能地排斥,却又有一些触动。 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永远不可能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他像乌妈妈为了叶七娘一样付出生命,反之亦然。 苏听风这样想着,走进了第一节课的课堂。 法则学院的学生不算多,至少比起其他四颗学院星来说少许多。苏听风的这一节课,是在一间巨大的旋转教室进行的。 教室很大,中央是个虚拟立体影像投影地带。所有学生都要坐到一个个三分之二的外壳都是单向透明状态的浮空球型教学座位飞行舱之中,以方便随时操控飞行舱移动,从各个方位观察到教学投影。 随着投影上的上课倒计时渐渐走到零,包括苏听风在内所有学生的飞行舱都被自动锁定,通过基因片段扫描确认身份,进行出勤判定。判定完毕之后,苏听风面前的半透明小屏幕就亮了起来,出现了女教授的头像。 “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我们现在进行的课程,是《A种一级文明古代不同种族与政治个体婚恋以及繁衍形态解析》。婚恋和繁衍这两个词,近千年来可能所有人都接触得少了……” 第26章 卷一二十唐氏星罗 “在文明的早期,婚恋和繁衍都有着各自存在的理由。这样的理由根据时间阶段、地域性的不同以及个体的差异,也各自不同。但是为了方便你们理解,我姑且把它分成一般性理由和差异性理由。一般来说,人类个体婚恋的一般性理由,是因为当时的物质与精神文明的限制,导致独立个体无法在资源占有和感情需求两个方面不依靠共同合作就获得满足,而繁衍的一般性理由,除了当时的技术水平还无法达到宏观性人口数量调整和个体寿命过于短暂之外,目前的研究普遍还认为,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一般个体很难在寿命允许的状况下完成对于自我价值的实现,所以才寄托于繁衍。因为繁衍可以说是对于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方式。这也能解释当时人类对于后代的过分重视与深厚的感情……” 苏听风听课正听得认真,却不料交流提示音叮叮咚地响了起来。 他愣了一愣,接通了通讯。 申请通讯的是甄雪,一个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女生。 苏听风无奈地说道:“你就非要上课时候给我开通讯吗?” 甄雪顿时有点郁闷,回答道:“我也没法……急事。” 苏听风问道:“什么事?” “我刚刚看到了唐星罗,他也在这个教室里面。上次你继任情使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据说他的脸色都变了。你知道的,他和上任情使有点不明不白的关系,我担心待会儿他会找你麻烦——给我传播消息的人说他带了法则武器……是一把机关弩。” 苏听风顿了一下,然后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想太多了。” “想太多总比疏忽了好。”甄雪叹息一声,说道:“你还别不信。联盟和时空局或者守护者可不同,你知道联盟有一个规矩吗?” “你指哪个?” “持有法则者,即是使者。” 苏听风顿时理解了她的意思:“……原来你是说这个。我不就是这样成为情使的吗?你的意思莫非是?” 他微微张大了眼睛。 甄雪说出口的猜测果然与他想到的差不多。 “如果他真的那么坚决地想要得到情使的位置,他只要抓住机会截杀于你,然后取得法则核心,就能成为情使了。你知道的,情使在星盟有豁免权。” 苏听风沉默了一下,笑了:“他就这么有信心,法则核心一定会选择他?” 要知道,法则核心寄生虽然说是就近原则,但就算是就近,它也是十分挑剔的。 甄雪忧虑道:“怕就怕,他觉得这种事要试了才知晓结果。” 苏听风思索了半晌,开口说道:“我倒是觉得……” 然后他停住了话语。甄雪奇怪道:“怎么了?” “有通讯请求。” 甄雪见他的神情诡异,不由地问了一句:“谁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是唐星罗的。” 甄雪赶紧说道:“你接吧,先别挂我的通讯。接完了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苏听风点点头,接受了通讯请求,把唐星罗的通讯界面调了出来。 通讯的另一面,出现的是一个扎着长马尾的黑发少年,外貌看上去比苏听风年长不少,大约十七八岁模样。他的眼角微微上翘,面貌英气俊美,却带着一股邪气倨傲的味道。 唐星罗的瞳孔看上像是黑色,但是在日光映照下却隐隐透出一股紫意,苏听风知道那是他其实是混血的缘故。至于混的是什么东西的血……因为这种事明显是属于个人*,所以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对方。 “你好。”唐星罗看见了苏听风,微微抬起下巴,语气倨傲地问候了这么一句。 “你好。”苏听风眼里不带笑意地微微一笑,回答道。 “之所以申请通讯,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加入了时空局。” 这个话题显然出乎了苏听风的意料,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了询问的神色。 唐星罗笑道:“……但这并不表示我已经放弃了情使的位置。我想我们以后会有更多能够见到面的机会。到那时之前……你要顾好自己的性命。” 苏听风意识到这是*裸的威胁,身子往椅背上靠了一靠,顿时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多谢关心。” 唐星罗哼笑一声,自己挂断了通讯。 苏听风顿时无语:他主动申请通讯就是为什么说上这么一句话? 这边转述给甄雪,甄雪倒是没觉得唐星罗就是特意来就是卖下二的。她做了个习惯性梳理鬓角的动作,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道:“看他的意思,是真的想要直接对你动手。不过他是想要在跨越到其他时空的时候对你动手,同时跨越到同一时空的法则使比较少见,他取得法则核心的可能性就大上许多。” 苏听风笑道:“他也太有自信……我也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何况我现在可是情使。” “这大概就是他要加入时空局之后才前来宣战的原因。他目前拿到手的法则弓弩应该就是时空局法则使专属武器。时空局虽然不像联盟有法则核心传承,但是他们人多,独有的技术也多。就算你现在是情使,如果不多熟悉法则的操纵和使用,也不一定就能在战斗中胜过他。何况现在是他对你紧追不舍,你处于被动状态,还是防患于未然比较好。” 甄雪说的其实也有道理。苏听风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我回头上网排几场虚拟法则竞技赛,熟悉一下法则在实战中的操控和使用,你不用担心。” 甄雪点了点头,然后中断了通讯。 苏听风对甄雪的承诺十分认真,下午的两节课上完之后回到家就登陆了星网社区的竞技城市。 登录时星网系统扫描了他的全部现有资料并连接了他的法则使辅助系统,问是否要额外调整。苏听风选择了否。 然后他就登陆了法则竞技区域。 “法则竞技赛”从字面上来说就是以法则手段作为物理战斗的基础的竞技赛。但是事实上,参加这类战斗的却并不只有法则使。相比星盟的人口,法则使的数目其实十分地微不足道,也并没有很多时间可以并且愿意花费在这样的虚拟战斗之中。真正参加这类比赛的,多数是想要体验法则使的生活的网民。 和真正的法则使不同,这些参赛者能够使用的只有一些现成的通用法则手段,也无法理解使用这些手段时法则作用的方式和原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有限的手段下把法则竞技玩出花儿来。 在战斗方面,有些根本没法领会法则的人却比法则使们还要精通于使用基本的法则手段进行战斗。 苏听风熟悉自己的技能,实战一开始应付得比较得心应手,但是后来却遇上了一个强敌。他三战三负,对方的战斗方式天马行空,跟之前苏听风遇到的所有人都有所不同。苏听风非常怀疑对方也是真正的法则使。 这一晚上打下来,苏听风自觉受益不浅,就算是落败于他的一些对手,也让他知道了不少战斗时候的注意点。而尤其最后几场的落败,每一场他都自觉进步巨大。 次日苏听风有三堂课,其中那堂《A种一级文明发展演示及情景模拟》,他直到进了教室,找了个座位坐好,才发现竟然又跟唐星罗狭路相逢。围绕讲台和立体投影呈扇形展开的四排二十四个独立座位之中,有一个就属于唐星罗。 而且对方竟然还就恰好坐在了与苏听风同一行只隔了一个座位的侧对面。 注意到对方投来的那颇有些肆无忌惮的目光,苏听风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唐星罗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明显故意无视苏听风地转过了头去,看向了讲台。 啧,太别扭了吧? 不过这个时候课程也正式开始了,讲师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今天我们的单元主题是A种一级文明状态下各式文明的政治体系与相互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一级文明我们一般分为以旧地球早期东亚等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以西北欧欧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以及处于东欧,北非以及南亚部分的南方文明,当然还有处于较为原始状态的,以澳洲与南非为代表的原始文明。” “当然,因为现在种族分布的各种原因,星盟目前基本上以东方文明作为主要普及对象,因为它代表了目前主流民众的祖先与传承。但无论如何,作为一名法则使,你们应该对于A种一级文明的各类体系都有所了解,因为你们永远不知道,你们进入的时空,在节点的分叉之后产生了怎么样的改变。” “比如说,你们也可能进入这样一个时空,它的东方文明被尽数摧毁,与你们有着相同特征的同胞被奴役,被凌虐,被伤害——这种时候,座下的同学们就应该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了。曾经一度就有法则使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屠杀掉一个种族,自取灭亡。凡事有因就有果,我老话重提一下,不要让你们的个人感情凌驾在法则之上。” 然而学生席上却有不少学生开了通讯,挤眉弄眼,表示了对于这个论题的不认同。 中年女讲师笑了笑,开口说道:“我知道有很多同学对此有着不同的意见,所以这是今天的第一个情景模拟。假设你进入的时空,是这个样子的……” 她的虚拟投影往一侧微微退了开去,露出了后方的巨大立体投影舞台,然后上面慢慢出现了山野森林,城镇民居,出现了一幕幕令人心惊的一级文明奴隶受虐场景。 “……你们会怎么做?” 第27章 卷一廿一课堂问答 学生席上的少年少女们显然都对于这个问题感到有些犹疑,所以纷纷开着通讯私下互相讨论着。苏听风也没有例外。 遇见这种情况,很多人肯定都会有些焦躁。但是苏听风也确实觉得,讲师举出的这个例子之中,那位法则使的做法有些过于简单粗暴了。 一般来说,法则使身上累积的因果再多,都敌不过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因果,所以会去和群体死扛的人,都是傻蛋。 十分钟讨论时间之后,讲师说道:“安静。讨论时间结束。” 然后她点名学生来回答问题。 “安琪那,你先来说说你的看法。” 被点名的少女于是站起身来,对着讲师柔柔一笑,开口说道:“因果世界,因果为主。我认为站在人道立场来说,我们本来就应该协助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这也是因果法则所赋予的核心规则。另外,若是有序地协助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在这个过程之中我们还可以获取相应的因果收入,实在不需要弄得像那样前辈一样惨烈。” 讲师点了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却突然传来一声提问的鸣铃声。 这个时候苏听风立式屏幕上的讨论对象刚跟他抱怨了一句:“若像她说的那么做,得花费多少时间?还要一一去评价每个个体的因果价值……天哪,饶了我们吧。收支比完全不平衡。” 苏听风深以为然。这种情况上来说,真要一一为受到压迫的民众复仇,绝对是一件十分困难的工作,就算法则使的生命再长久,也会陷入泥潭。何况,就算是受到压迫的种族,身上带有的因果性质也非常复杂——就是说,受压迫者,也有可能同时是压迫者。 鸣铃声响起之后,苏听风和其他人一起往后望去,发现身后的某个座位的头顶上已经冒出了一只圆滚滚的白色问号,说明这个学生有问题需要提出。 讲师见了,对安琪那说道:“安琪那,请坐。” 安琪那坐下了。 然后讲师对着提问的学生说道:“宁琤,请发言。” 于是白色问号下的少年站了起来,开口说道:“安琪那之前的方案是建立在压迫者都对被压迫者带有大量单向因果负债的前提下,但是万一实际情况不是如此呢?万一受奴役者已经麻木,并把被奴役这种事情当做本身的意志呢?” 讲师稍微停滞了一下。 “什么意思?” 苏听风屏幕对面的搭档愣了一下,开口问道。 “就是说,因为因果永远顺从情感与意志的关系,如果在受到单方面伤害的过程是完全符合行为承受者本身意志而不存在欺骗性质的,那么他们就不存在所谓因果转移。直白点说,就是一般人在受虐过程中会积累因果,而你却不能指望受虐狂因为受虐而痛苦——人类只有在承受某个行为感受到相应的感情,才会导致因果的积累,你忘了吗?” 这算是因果法则之中最基础的内容,因果产生的基础因素:行为起因,行为过程,行为结果。后两者必须方向一致,才会产生善因或者恶因,而行为起因的方向是否一致,则决定了因果的额外增长幅度。 举例来说:如果给一个饿肚子的小孩子面包而小孩噎死了,这就是好的行为造成恶的结果,是不形成因果的。而如果想要让小孩吃饱肚子而送出去一个毒苹果,哪怕行为人只是拿错了赠送物品,但这已经是恶行,不管起因是什么,只要小孩子吃了苹果夭折了,就会作为恶因算在行为人的头上。相反,如果及时制止了小孩子吃下这个苹果,或者小孩子的苹果被野狗抢走了,那么虽有恶行,却无恶果,同样不形成因果。 而一个人的行动原因,只是善行或者恶行的增幅因素,而不是决定行为性质的决定性因素。 而对于善果或者恶果的计算,同样是要以行为承受者本身的感情和意志作为判定准则的。善行的一大标准,必须是让行为承受者能感受到正面感情的,或者在他们的逻辑观念中至少是指向正面的结果的。 而这正是宁琤指出的重点。 给意欲自杀者毒苹果,或者虐待受虐狂,都不算是恶行。因为这算是对方所求。而如果整个民族已经被培养出了奴性,那么光是行为上的压迫,很难积累大量因果,因为他们把这些当做理所当然,甚至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 “哦,是说这个啊。”苏听风的搭档这样感叹了一句,然后就觉得自己好像接收到了他的异样视线,顿时不满:“喂,你刚才鄙视我了对吧?” 苏听风立刻否认:“哪有?” 这个时候,讲师已经开始回答起宁琤的问题:“是的,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大量的被压迫者已经被压迫者彻底驯服,他们中的大部分对受到奴役这种事情感到理所当然,并以此为荣耀。当初的法则使,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所以他才放弃了正常的因果消除工作,而选择了十分激烈的做法……安琪那刚才所提出的做法,算是十分中规中矩的法则使标准方案,但是并不适用于这样的情况。其他人有更加合适的方案吗?唐星罗,请发言。” 苏听风一回头,就发现唐星罗头上已经亮起了一个白色十字星。 然后他站了起来,说道:“如果是这样,就重新激起他们的反抗性和互相之间的矛盾好了。” 讲师开口道:“有详细方案计划吗?” 唐星罗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道:“首先挑起双方的种族矛盾,总归不是所有人就生来对这样的社会状态毫无疑问的,就如同我们所经历过的历史一样,不管什么时代,怎么样的文化背景,总有一些人会对自身所在社会的社会法则产生疑问。在这些异类分子之中,我们可以选取观念与我们较为接近的,然后以宗教的形式向他们传输反抗观念,以及其他有助于改变社会结构的,能引起一部分人共鸣的思想,并以这些人为介质,一步步扩大这种观念的影响力。同时激化双方的矛盾,扩大一些极端事件的影响,把奴役升级为生存危机……即使奴性严重,但是生存是生物体的最基本本能需求。让他们觉得想要有保障地活下去,就只有反抗压迫者。而后在影响力扩散至一定程度之后,传授给对方一些黑科技……” “等下。”讲师突然叫停了唐星罗越说越快的言论,问道:“暂停一下,唐星罗同学,我觉得我似乎听错了什么……你刚才是不是提到了类似‘黑科技’这样的词汇?” 唐星罗坦然无畏地回答道:“是,女士。我提到了‘黑科技’。我认为可以适当地传授给对方一些黑科技。” “请问你的方案与那一位自取灭亡的法则使前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讲师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唐星罗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因果损耗不同。在因果上来说,传授黑科技并不像毁灭一个种族那样耗损因果。而且作为反奴隶制的行动,我的行为在法则上来说是正确的,在解放受奴役者的同时,应该还能获得一定的因果补偿,可以达到出入平衡。” “那么我猜测,在目的完成之后,你也没有打算回收黑科技减少因果损耗。最好他们直接拿着这些黑科技统治他们所在的时空,直接把压迫者反而变成被压迫者……是这样吧?” “是。” 唐星罗直言不讳地回答道。 苏听风这回倒是真心佩服他的勇气了。他这不是和讲师在顶牛,他是在跟延续了万年以上的时空局法则条例在顶牛。 讲师直接气笑了:“唐星罗,请背诵时空守则第二十七条。” 唐星罗:“……绝不以个人意志影响时空本身的发展规律。但女士,历史上根本没有能够完全遵守所有时空守则的法则使。因为每一次我跨越时空的时候,本身已经必然对时空造成了影响。” “所以我们希望法则使尽量减少本身的影响。”女讲师说道,“唐星罗同学你可以坐下了。” “女士,我还有第二方案。” 女讲师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说。” “在延年益寿之书上绑定一个星球范围的精神性自我说明,然后扔过去。” 女讲师倒是被气乐了:“唐星罗同学,你这是想毁灭世界还是怎么着?请问这么做,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受到压迫的被奴役者有什么意义?” 延年益寿之书是现在面对普通民众发售的一种信息储存器,只是本身带有延缓时间流逝的作用,可以使携带者长寿。因为是法则制品,所以非常昂贵。不过对于一级文明,那远不是昂贵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而精神性自我说明,则是一种可以让走进这件物品的生命体都可以自动理解到这种物品的名称作用的功能,是实体商店常用的一种商品出售辅助功能。但星球范围的作用力,基本上就是说整个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物品的作用和位置…… 唐星罗的这个主意,基本上终极目标其实就是毁灭世界。但是因为是通过人类本身的贪欲来毁灭世界,所以本身并不会积累因果值。 却听他开口说道:“送他们解脱。” 唐星罗的表情十分傲慢,还带着一点残酷与戏谑,但是苏听风可以听出他的语气是认真的:“我族的同胞,没有奴颜卑膝活着的权利。要么站着生,要么跪着死!” “……不,就算要死,也给我站起来,争过再死。他们可以死于贪欲,但不可以死于懦弱。” 第28章 卷一廿二停职复修 讲师这回是真的笑了,虽然笑得有点冷。她语气严厉,说道:“愤青唐星罗同学,请坐下!” 唐星罗面无表情地直直望了讲师半晌,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我听说你最近已经考进了时空局。不过作为你的师长,我十分担忧在星盟公众机构的行为,我会同时空局相关负责人申请通讯,向他们转达一下你的行为观念。从明天开始,请每日准时去参加法则使职业道德培训课程,至少半年时间重修,若期间行为不当就再延伸半年。在这之前不许你参加任何实践活动,我也会提醒你的上司不要给你发布任何任务,直到你能够明白任务途中有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刚考入时空局就被停职再修,这可是有史以来都没听说过的新闻。虽然因为学生席的特殊构造,没有申请发言的学生的声音都被控制在身周一米以内,但苏听风猜测教室内的大部分学生都在笑,因为通讯界面上他的搭档就在笑,还说了一句:“何苦?” 唐星罗的言论确实有点出格了。 法则使的行为影响重大,所以纪律对他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像他之前提出来的方案,完全是乱来,也难怪讲师这么生气。 讲师的决定倒是狠狠地打击到了唐星罗,半晌,就见唐星罗对讲师发出了私人通讯申请。因为是私人通讯,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能看见唐星罗和讲师争辩了半晌,然后讲师挂掉了通讯,唐星罗往椅背上一靠,瘪了。 看来这至少半年的返修期,是罚定了。 这其实是对方今年第三次因为类似原因被处罚了。不过以往都是罚背诵或者手抄守则全文一百遍之类的处罚,这次因为他考入了时空局,所以惩罚得特别严重。 说起来,这基本上是说唐星罗至少半年之内都无法进行任何时空任务了,更遑论截杀苏听风。没想到唐星罗对苏听风的威胁,竟然会因为这种原因而被暂时解除了。 唐星罗在法则类课程上的表现其实一向非常优秀,不过相反来说,在知识类的课程上他的表现就完全是个刺头了,还有点偏激,是个典型的偏科生。 拍平了刺头之后,女讲师决定让她心目中乖巧的优等生来回答问题:“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苏听风,说说你的看法。” 于是苏听风站了起来,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我并不认为相同的特征就能代表他们是我的同胞。A级文明几乎全部都是相同生理特征的人类,但是即使同一个时空之中的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思想差异,何况异时空?平行时空是无尽的,各种发展形势的时空都有可能存在,把有限的因果耗费在无尽的与我们其实并不相干的异时空之中去……我认为很蠢。所以,我的回答是,应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不会把因果资源和自己的性命耗费在这种无聊的自尊上。与我外貌相近的种族就必须居于高位……与其执着于这样的宏愿,不如多花点心思收集因果修复我们的主时空。” 讲师点了点头,觉得这才是一个规矩的法则使应该说的话,欣慰地让他坐下。 这三千年来,时空局一直在试图强化法则使的心智和精神,但是因为不可自控而陨落的法则使还是一个接一个。苏听风可以说是自她执教以来心理素质和自控能力最强的学生了,却注定要成为联盟的情使。 在讲师看来,联盟的那些使者基本上就根本没有规矩可言,看他们消亡的频率就知道了,也就比黑盟的那些“堕落者”和“犯罪者”好一些。而苏听风,完全是一个可以成为执掌者的优秀苗子。 等下课以后,苏听风走出了教室,正打算申请和甄雪的通讯,告诉她唐星罗被禁止出任务的事情,却不料眼角瞄到了话题主角冷着一张脸快步前行的背影。 苏听风脚步顿了一下,略一犹豫,就关上了通讯界面,然后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追到附近的时候,唐星罗显然是听到了脚步声,猛然转过身来,对着苏听风。苏听风于是也停住了脚步,在他面前站定。 唐星罗怀疑他是来笑话自己的,决定绝不主动开口。 却不料苏听风伸出手,递给他一个小小的蜜桔。 唐星罗顿时愣住。 苏听风问道:“不要?”然后他就把手缩了回来,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 却不料唐星罗伸出手直接拉住苏听风的手,把蜜桔给抢走了,然后问道:“还有吗?” 苏听风于是又摸出来几个。 唐星罗全部都抓了过去,面无表情地继续问道:“还有吗?” 苏听风无奈,说道:“尝个味就行了啊,你是想用它填肚子还是填系统能量槽啊?” 唐星罗见挖不出来了,就放开了苏听风,拿起了一个蜜桔剥开了,打算一边走一边吃。 这家伙。 苏听风摸摸自己的胸口,竟然觉得隐隐有几分可怜他。法则核心上似乎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感情,发出了淡淡的哀鸣。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 ——既然这么舍不得,当初却为什么走得那么不留余地? 前面的唐星罗见苏听风没有跟上来,便停下了脚步,侧身瞪着他,一双暗紫色的瞳孔中流露出十分明显的“怎么不跟上来”的责问。 苏听风本来不想理他,不过想想他今天的遭遇,还是决定稍微展现一点同学爱,跟了上去。 却听某只傲娇语气傲慢地说道:“之前说过的话依然还有效,只是时间要推移到半年之后了。” 这是在跟他解释“这半年我不能来杀你了你要自己做好生命安全保障”的意思吗? 苏听风不想跟他讨论逻辑问题,所以只是“嗯”了一声。 唐星罗又问道:“你干嘛给我橘子?” 苏听风想了想,轻轻答道:“……总觉得你应该爱吃。” 唐星罗低低含糊了一声:“连这种东西都会继承吗……” 苏听风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 唐星罗却咬了一口蜜桔,强调道:“没什么。” 但苏听风却隐约知道他在说的是前任情使。不过说真的,理论上一任的法则使是不可能留下太多感情和记忆在法则核心上的,因为法则核心之所以为法则核心,就是因为它聚集和继承的内容是“法则”。 苏听风疑心是情使死亡的时候精神爆发,散落了一些精神和记忆碎片被他所吸收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跟唐星罗解释这些细节。他觉得对方不会想要听他形容情使消亡时候的惨烈情景。 也不知道是金灿灿甜滋滋的蜜桔起了作用,还是唐星罗想起了前任情使心情变差,他终于不再像之前一样傲娇着死撑,坦诚了一些,有些阴沉地开口说道:“你没必要讨好我。反正我现在已经被停职了,就算想对付你也找不到什么机会。” 苏听风也不跟他计较,说道:“那我走了。” 唐星罗剥着橘子吃得专心,没有应他。 苏听风的脚步正常情况下十分轻盈,夹在人来人往之间很快混杂成一片。唐星罗吃完一个橘子,转过头来,发现苏听风真的已经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心有不甘,打开辅助系统一扫描,发现方圆十里之内都已经不存在搜寻的对象,顿时有些牙痒痒。 这家伙大概是说完那一句就直接上了轨道乘上飞行器走掉了。 “连这种混蛋的地方也会继承吗?” 不,与其说是继承,还不如说在这一点上,大部分法则使都很相像。 ……冷淡到冷漠。 苏听风坐上飞行器,设定好航行轨道之后,就接通了甄雪的通讯器。 他本来想跟甄雪说唐星罗今天课堂上被讲师强行停职的事情,结果还没开口,就发现甄雪消息灵通,已经从其他途径了解到了整件事得经过。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学院这边的决断,也是有可能被时空局驳回的可能性的。”甄雪未雨绸缪地先给苏听风打了个预防针。 “不,别人的决断也许会。殷女士的决断绝对不会。” 甄雪疑问道:“为什么?” 苏听风说道:“我们的这位讲师,是时空局的执法者,只是兼职讲师。” “哟,那可真是大人物了。唐星罗这次岂不是很惨?” 苏听风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其实,就算唐星罗真的找我麻烦我也不担心。只不过甄雪你替我担忧得多,所以我不好直说。” “什么意思?” 苏听风组织了一下词语,犹豫着开口道:“唐星罗这人……比较特别。我并不觉得他真的能把我怎么样。” 甄雪沉默了一下,带着调笑意味地说道:“我倒是忘了,你表面乖巧,心思却多,一般的人怎么玩得过你?” 苏听风笑了笑,没有反驳,却是默认了。 接下来,苏听风又上了几天的课。新选的《如何在A种一级文明的环境中安全有效地使用现代医疗手段》直接教导了苏听风去法则使专用商店购买一种叫做“古代东方风格医生cos套装”的东西。 这个套装分成四件套,一件是一颗绿色的玉制扳指,自带小型医疗检测系统和A种一级文明全朝代的医疗资料,另外还配有多种文字模板。它可以自动检测求医者的病症,并且使用当时的语言文字显示在所有者可见的虚拟屏幕上。也就是说苏听风只要根据屏幕上的讯息,就可以准确地使用当时的语言说出病症的因由和症状。 第29章 卷一廿三再遇故人 第二件是一个小型的古色古风医药箱,看上去是个医药箱,其实却是个批量生产药物的小型仪器,自带目前所有公开性的成药物质结构图。只要装好能源块,在正确的位置填上结构构建介质,物质填充介质,以及可填充食用物质,然后选择想要获得的成药,药箱就会生产出相应的药品,放置在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内置瓷瓶之中,方便使用者拿取。而且药物一开始就是古代成药造型,及时被剥开了也就是糯米粉丸,完全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 顺便值得一提的是,万一瓷瓶用完了,药箱也可以生产相应的瓷瓶,只是耗费的材料比较多。这算是额外赠送的物质结构图。不过瓷器的物质结构图根本就是物质结构字典中必会有的一种,根本不值钱,所以这种赠送完全不能让人觉得高兴。 第三件是一套可变形大夫装,内置多个朝代数十余种医生制服,从赤脚郎中到宫廷御医应有尽有,第四件则是一套针灸用的金针,可以输送法则力,防止法则力溢出,基本上和苏听风在万花谷拿到的那一套区别不大,只是光泽略有区别。 一套cos套装虽然价格不便宜,但用途却很到位。苏听风就买了下来。 三周修完了两门各自六节课的短期课程,苏听风决定再回去1号钥匙所在的时空一次。主要是他带回来的那一批美食,每种匀出了一份样品给宿舍附近一家餐厅的厨师研究之后,才发现竟然有一种食材在这边不存在。虽然可以利用炼金术构建,但是没有原物对比总觉得不太踏实。 苏听风也怕做出来食物不地道,所以打算回去找找,带点原材料回来。 于是某个没有课的早上,他就开启了时空门。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时空通道的稳定性由操控者的能力和制作钥匙法则金属的等阶。而苏听风使用的一阶法则金属,跟学院发送的主时空钥匙差距很大。主时空钥匙制造出的空间通道稳定很高,基本上不会有时间和位置的误差。 而苏听风持有的自制钥匙,则会有零至六年的误差。如果是第一次定位的话,则是前后各自零至六年的误差,但是因为本人已经经历过的时间段会自带排斥力,所以苏听风的时间只会向后误差。 苏听风这次出现的地方要离城镇近很多,就在离京城不远的一个镇上。苏听风向镇民问了时间,发现已经离他上次离开差不多有五年左右的时间。 这时间有点久远。苏听风站在河边对着自己的影子发了一会儿呆,怎么看都觉得自己不像二十多岁。于是他想了想,决定为了避免招惹麻烦,就不去见叶七娘景白梦常素臣他们了。 这时他还不知道,有些人不是他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的。 询问了几个镇民都没没有人知道他想找的香料的名称,苏听风决定还是回去京城找到当初那家食铺询问一下,或者偷窥一下。只是他也有些担心五年过去那家食铺已经不在了。 不过幸好这个担心没有成真。 到了京里之后,苏听风发现虽然也有曾经熟悉的店铺要么消失要么换样子了,但是他想找的那一家却依旧还在。他问了对方食材的名称,对方开始还不愿意说,不过苏听风花了一些银子,问的又不是配方,看样子香料也不是独家的,所以店家最后还是说了。 不但说了,还送了苏听风一株样品。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苏听风就离开了食铺,提着东西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直接开时空门离开。 却不料身后传来了嘈杂的喧哗声。 苏听风回头看去,就看见一个青年在人群之中左右逃窜,而后面竟然有一个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在后面紧追不舍。 青年十分灵活,少妇追逐不上,也不敢喝青年一样直接往人家身上撞,还要闭着碰到一些青年或者老汉,无奈之下,突然绣花鞋一点地,腾空而起,扑向了一旁人家门口遮雨草棚的木柱,然后一踢木柱,扭身把青年压倒在地。 两人正好摔倒在苏听风的面前。 少妇抬起头,苏听风和对方双双一惊。 苏听风惊愕得是,眼前的少妇竟然长着一张叶七娘的脸。 然后少妇开口了,带着惊愕:“苏听风?” ……原来她不是长着叶七娘的脸,她根本就是叶七娘。 苏听风反应极快,立刻开口说道:“苏听风是我哥哥。大姐你认得我哥哥吗?” 他心里暗暗为自己的急智鼓掌。 叶七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十分惊讶地说道:“你是苏听风的弟弟?哇,长得真是一模一样耶,如果不是年龄不一样我觉得我肯定都分辨不出来。” ……七娘果然还是和五年以前一样天然呆。苏听风不知道为什么就感到很欣慰。 然后这个时候,被叶七娘扑倒在地的人发出了一声哀鸣:“我说,你不是忘了你还压在我身上吧?” 叶七娘顿时才意识到目前的情况,站起了身,把青年也拉了起来,然后就把对方的双臂一扭,锁在了一起。 苏听风看得真惊奇,问道:“大姐这是你相公吗?” 青年立刻受惊似地跳脚:“你别吓我!” 结果叶七娘白了他一眼,然后对苏听风说道:“我相公才不会这么没出息呢。这算是我小叔吧,不是亲的,是干的。” 一副拼命想要撇清和对方的干系的样子。 苏听风仔细看了一眼,总觉得对方有点眼熟,但却不是很记得那里见过。他觉得可能是一面之缘。 看着叶七娘这时的打扮,他其实有心想问问叶七娘的相公是谁,但是又觉得以他现在“陌生人”的身份,问起来好像不太合适。 不过这种事情随便脑子一转苏听风就想出解决的方法来了。于是他转而开口问道:“姐姐是不是姓叶,还是姓景?” 叶七娘看上去挺高兴的,问道:“听风跟你提起我过吗?……啊,对了我是姓叶,叶英姿。他以前都叫我七娘的。” 苏听风看她这样高兴的样子,竟然觉得有点愧疚。 这个时候围观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被叶七娘抓捕到的青年很是头疼,对叶七娘哀求道:“我说嫂子,我们不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叶七娘环顾四周,也意识到了不妥,一手抓着青年,一手拉住苏听风,说道:“去我家吧。我想听听你哥哥的近况。” 然后苏听风就和青年一起被拉到了她现在的家。 她居住的宅子,不算很大,但是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绝对算不上小。宅子正门上挂着两个大字,为“宁府”。 进了门后,叶七娘风风火火地指使丫头拿来了一条一米余长带环拷的锁链,第一时间把青年锁在了一件卧室的床架上。 青年顿时发出哀嚎,叫道:“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唉哟你饶了我吧这像什么话啊?” 叶七娘说道:“这是你素行不良的下场!想求饶?等相公回来你再慢慢求吧!啧啧啧,身为大理寺官员,三天两头翘衙,竟然还想跑去画什么美人图?你这是自作自受!” 青年马上为自己辩解。 听了半晌两人的对话,苏听风倒是慢慢想起来了,这个青年竟然就是他三周前见过堵截过的乐明扬。之前他说话的架势一本正经的,这次简直是完全突破了对方在自己脑子里留下的印象。 把青年锁好了,钥匙放进怀里,然后又关上了卧房的门,让小丫头在门口守着,叶七娘总算有时间和苏听风说话了。 她问苏听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听风顿了一下,才说道:“吹雪。我叫苏吹雪,听风吹雪的吹雪。” 叶七娘点了点头,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打算留多久?住在哪个客栈?” 叶七娘这么热情,倒是让苏听风觉得有点为难,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今天刚到的,还没有找好客栈……大概也不会留多久。” 叶七娘说道:“那住我家吧。客房也是现成的。” 苏听风愣了一愣,然后说道:“唉唉?这不方便吧大姐?”就算这里的民风比较开放,这也是一级文明时期啊……据苏听风所知,这里的民风应该也没有开放到武唐那种程度。 “没事没事。”叶七娘却毫不在意,说道,“我相公也认识你哥哥的。他肯定也很欢迎你住下来,只可惜没机会能跟你哥哥叙叙旧。” 苏听风顿时有点愣住。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硬是没想到姓宁的,与他也熟识的男人是谁。 然而这个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客房门口。叶七娘伸手就推开了房门,然后转过身,让苏听风看见屋内的布置。 她笑着说道:“其实外公给的郡主府更豪华一些,不过我娘说要跟相公一起住小日子才和美。所以只好让你稍微包涵一下啦。怎么样,这屋子还可以吧?” 叶七娘实在盛情难却,苏听风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住个几天其实也没什么。如果马上回去,下次来的时候说不定又会隔个三五年,到时候难道还编个快雪时晴,浮花浪蕊的子侄儿孙出来?……苏浮花苏浪蕊什么的,真是听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叶七娘顿时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依旧和少时一般灿烂,只是明显带了几分怀念。 第30章 卷一廿四故人姻缘 `p`*wxc`p``p`*wxc`p`  晚上叶七娘的“相公”回来,苏听风仔细看了两眼,惊讶地发现了对方还真的是旧识。 大理寺少卿宁时墨,当初叶七娘击鼓鸣冤,他全程做的堂审。 原来这家伙当年还没成亲么? 他眨了眨眼,看着这位曾经一度敢对岳父岳母出言不逊的大理寺少卿,再看了看笑靥如花但还是觉得稍微有点童言无忌的叶七娘,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妙。 当初酒楼吃鱼粥,就听隔壁的食客对叶七娘和景白梦冷嘲热讽,如今叶七娘嫁了宁时墨,景白梦虽不知道怎么样了,但是她原本就名声远扬,又治好了伤,想来应该也不至于再给那些人讥笑。 苏听风却不知,说家世,论前途,整个京城里叶七娘怕是也找不出一个比宁时墨更好的对象了。两人虽说差了十岁,但是这年龄差在这时代是根本无人在意的。只是以往这般的年龄差,多数是续弦继室,叶七娘却托了宁时墨少时亲事不顺的福,顺顺当当嫁了宁时墨当原配妻子。 说起来,宁时墨的父亲原本出生大家,年少得名,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宁父少时春日出游,捡了宁母的祈愿牌,对宁母一见钟情。两人都无亲事,便就此结了缘。后来宁父厌恶官场阿谀,从仕不及三年就执意要辞官归去,把老太爷老太太气得不行,把他关了禁闭。 结果不料儿媳妇一心向着自家相公,暗地里拾掇了嫁妆,偷偷把相公放了出来,两人趁夜就偷溜去了正南道云州。 两位老人家自然是气结。 宁父是家中幼子,上面还有两位哥哥,从小聪颖乖巧,因此也最受宠爱。宁母同也是家中幼女,反而比宁父外向一些,因此胆子也大上一些。两人若不是被宠得坏了,哪敢做出这种事情? 宁时墨长到十岁上,才有机会跟着父母兄姐回京探望祖父母外祖父母。他外祖家溺爱女儿,自然是发不出什么脾气的,一见到他年纪一把的母亲就抱住“宝贝心肝儿”地哭,把带了子女四人的宁母燥得不行,让宁时墨一行兄弟姐妹挤眉弄眼看了自家母亲不少笑话。 宁父却直接被关在了宁家门外,只放了宁时墨和其兄姐进去。 宁时墨的祖父有些别扭,祖母却很是慈祥,但这两人提到宁父却俱都气不顺。那时宁父在云州已有了不小名声,世人都以为其有名士之风。 要知道当时风气,世人最是看重大儒隐士。学问同等,当官与不当官的,在当时世人眼中气节就差了一大截。宁父只是本性率直,不擅官场往来,在市井茶肆之中却被捧成了名士高人,可见此时风俗。 但是这赫赫名声却消不去宁时墨祖父母对么子的怨气,每次宁父回京探亲,都保准要吃宁家一个闭门羹。不过他心思敏锐阔朗,也不恼,常常往宁府门口的外墙上一靠,就开始背诵诗文。 有时是小儿启蒙文章,有时是游记杂文,乡野趣事。仆役便进进出出,给宁时墨的外祖父递信,若是诗文,便只告诉背诵了什么,若是他自个儿的游记杂文,趣事短记,便在门内摆了桌子,一字一句由识字的仆役忙录记写下来,抄录一遍后递给宁老太爷看。 偶尔也有字词,仆役不会眷写,这时就把头伸出去,央自家少爷多说个三两遍,或者索性解说一遍字体结构,而后再抄写下来。 宁时墨的亲就是那一年在京城订的, 他定亲的那一家,和宁家也算是世交。 若是一般情形,差不多到十六岁那家姑娘及笄,两人应该便可成亲了。 却不料宁时墨十五岁那年宁母突然去世了。 宁母素来有些为老不尊,年近知天命还惦记着荡秋千。那年两人在云州北郊的碧云湖畔买了个庄子,宁父就亲自帮她安了个秋千。 结果那秋千没有安牢实,宁母一头从秋千上栽了下来,撞在了假山石上,还没等到大夫到庄子门口就去了。 那一年难得地宁老太爷没有再倔着,写了长长一封信,词不达意地安慰了幼子。 后来过了一年,宁父终于缓了过来。 因怕他触景生情,也是恼怒这两老为老不尊,宁时墨的两位兄长一早就把当初那秋千给拆了个干净,劈成碎块让人当柴火烧掉了。宁时墨虽有些不认同,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结果次年宁母生日的时候,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的宁父,竟然又自己动手开始架起了秋千。这次的秋千架,他做得很慢很细致,秋千索编得格外牢固,恨不得可承千斤。而那之后的每一年,宁父都会修缮秋千架,加上一股秋千索,把它修得更加牢实。 宁母过世不到三年,宁老太爷也过世了。葬礼后不到一月时间,宁时墨的未婚妻子就嫁人了,当了先太子太孙的侧室。 那时宁老太爷是宁家的顶梁柱。宁父上面三个哥哥,都还未露锋芒,大哥在燕王,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府中当幕僚,二哥正在关中丝毫不起眼的一个县城当着第三任的知县……唯一还算有些名声的宁父,却俨然在野。 宁时墨的亲事还是宁父定下的,那一日宁父直接冲进了对方的府中,讨回了定亲时的玉佩,回来时久把它扔在了宁时墨的怀里。 他说道:“虽说是形势所逼,但若是好女子,就不该听从父母的不仁不义之举。这玉佩是你娘留下,等除了服,为父也不给你定亲了。你若是看上了哪家未定亲的好女子,就自个儿给了吧,为父帮你去提亲。” 结果这玉佩,宁时墨一留就是七年。 七年时间,等一个叶七娘。 就彷如命中注定。 那年公堂之上,叶七娘伶牙俐齿,聪颖直率,又有骨气,宁时墨就已然对她心存好感。后来听外头流言,听人把她传得乱七八糟,就有些不快。 后头两人也遇见了一两次,却都没能说上话。多数时候七娘处境都比较尴尬,宁时墨就对她生了一些怜意与不值。 当他弄清楚这怜意与不值到底是什么时,已然直接找了上峰一同上了和阳三公主的门。 宁少卿求娶叶七娘,简直惊掉了半个京城的眼珠子。 苏听风自然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也不晓得两人的这桩婚事在路人眼中多么出人意外。他只扫了一眼正与宁时墨言笑晏晏的叶七娘,觉得这两人似乎还处得不错,显然这桩婚事不算坏。 宁时墨的父兄都不在京中,只有他捞了个官在当着。在京的亲属只有大伯父和二伯父两家,却也不住在一起,彼此之间隔了两三条街那么远。 叶七娘的命着实不能更好。 看见她过得不错,他其实有心想问问景白梦的近况。 既然已经被叶七娘发现,他觉得自己索性就当是访友,也问问熟人的近况。 不过契机和立场是个问题。 叶七娘和宁时墨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拉着他往苏听风的方向跑,说道:“相公,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宁时墨这才注意到苏听风,问道:“这位是……” “苏吹雪,听风的弟弟。他们俩长得很像呢,我第一眼见到还以为回到了五年前。” 苏听风对宁时墨笑了笑,说道:“宁大哥您好。” 宁时墨听叶七娘提起过苏听风许多次,却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他还有弟弟。不过,苏听风来历神秘,本来叶七娘对他也知晓得不多。 他笑说道:“早听七娘说起你哥哥,说是个仙童般的人物,不过见了你才知道果然是没有虚言。这次你兄长没有前来吗?” 苏听风斟酌了一下,才回答道:“嗯,兄长不便过来。” 所以才不得已只能是他这个“弟弟”出现了。 叶七娘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说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才急忙对宁时墨说道:“对了,相公,今个儿明扬趁着我忙碌的时候就偷溜了想逃,被我抓了回来,现在锁在客房里呢。” 宁时墨听了,脸色稍微一沉,说道:“我就知道他不会安分……你招呼一下苏公子,我去见名扬。”然后他又对苏听风说道,“我暂且失陪一下,苏公子见谅。晚食的时候我再来招呼公子。” 苏听风笑着表示没有关系。 叶七娘见状,立刻说道:“稍等。”她从袖子里取出拷索的钥匙,递给宁时墨,说道:“这是手镣的钥匙,相公你拿着。” 宁时墨接了过去,安抚地对叶七娘笑了笑,然后便往乐明扬所在厢房走了过去。 宁时墨走后,叶七娘转身对苏听风说道:“吹雪你先跟与我去主厅吧,相公与名扬应该不多时就会过来了。” 苏听风应了一声,跟在了叶七娘身后。 这时周围没什么丫头仆役,门房也离得较远,叶七娘突然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听风你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什么模样还与五年前一般无二,不过既然你不能坦诚身份,我自会为你保密。” 苏听风愣了一愣,顿时大为惊讶。 叶七娘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p`*wxc`p``p`*wxc`p` 第31章 卷一廿五情怨相缠 苏听风这才知道自己觉得叶七娘不会看出端倪,实在是小瞧了她。 他之前还觉得叶七娘与之前一样天真无邪,如今却觉得,叶七娘实在成长了太多。固然她以前也聪明伶俐,却没有这份通透明白,宽容婉转。 苏听风对她笑笑,说道:“姐姐你想得真多。” 他没有承认,叶七娘却也没有追问下去。 她转而开口说起了苏听风离开后她经历的事情,就如闲来唠嗑一般,都是些散碎的小事。不过听得出来,虽然叶七娘在京里不被自家的社交圈子待见,但她确实过得不错。三公主和叶将军其实年岁都不小了,未必还能生出子嗣,叶七娘却是他们唯一的子女。而宁少卿至少有小半是把叶七娘当妹子或者闺女养的,并不为她平日的过于活泼而有所芥蒂。 想了想,苏听风顺口问道:“对了,兄长在我出门之前,还提到了一位叫景白梦的姐姐,和一位叫做常素臣的大哥,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 叶七娘听到这问话,张开嘴却又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也就那样吧。他们现今都不在京里了,也就是偶尔会传来些许消息,但应当不算太坏。” 但是苏听风从她的话中听出了犹豫和掩藏。 他有些奇怪:景白梦与常素臣发生了什么事? 叶七娘说他们双双都不在京里,苏听风猜测是不是景白梦真的达成所愿,与常素臣两情相悦,夫唱妇随了。但是听叶七娘的语气,却又觉得这样的推测多少有些不对劲。 但是若是说景白梦并未达成所愿,即便是她追着常素臣走了,或者反而是常素臣追着景白梦出了京,叶七娘也不应该是这般语气。 苏听风顿时疑惑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这个时候却已经不适宜多问。 因为宁时墨已经跟在乐明扬身后走了过来。 乐明扬垂头丧气,走在前面;宁时墨语重心长,跟在后面。乐明扬听着对方的训斥,只觉得头都大了,但却不敢公然辩驳,于是只有“是、是、是”地应着。 语气里诸多不诚不耐。 宁时墨明显不想轻易放过他。 这一顿晚餐,苏听风觉得乐明扬吃得应该颇不是滋味。 在宁府歇了一夜,结果次日早上天方蒙蒙亮,就有大理寺的官员来找宁少卿,说是出了大案。 叶七娘急匆匆地帮宁时墨一同收拾好了衣着,饭也没来得及准备,就看着宁时墨出了门。苏听风一时好奇,也跟了上去。 一路人众人都很是严肃,并不多话,所以事情经过苏听风也不清楚。 直到到了大理寺的官衙,苏听风才从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端倪,对于这个案子有了只字片语的了解。 了解了个大概之后,他已然吃了一惊。 这个案子竟然和景白梦有关。 原来这个案子的缘由,却是一位御史状告景首辅嫡女景白梦,在江南私设行宫,招揽武林人士,收留孤女练兵,行伤风败俗□之举,抓捕平民男子然后滥用私刑等等罪状…… 苏听风听得整个人都愣住,摩挲着手中笔杆,几乎怀疑自己听到的名字是不是景白梦。 然而由不得他不相信。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首辅只有一个女儿,字号白梦。 这个案子闹得很大,大理寺卿和两位少卿全部到齐,被告人是当朝首辅,原告人是御史台威名赫赫的老御史。 偏偏这两人,旧时还是私交很好的同窗。 闹到这个地步,却不在金銮殿上,却是因为,这确实是一件私案。 苏听风是后来在一家老牌茶楼问了小二,才晓得事情的经过的。 原来当年景白梦治好伤不久,也不知道是她说了做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的其他的事情,常素臣突然留书一封,称是一生居于京中,只觉目光狭小,所以想一面读书,一面游历……就这样离了京城,不知所踪。 而那之后,景白梦却并不是追随他离开的。 她是为了逃婚而匆匆离京的。 而她订婚的对象,苏听风竟然也认识。那人就是在酒楼的包厢嘲讽景白梦,说她嫁不出去的沈泊远,也是沈御史的次子。 苏听风根本就难以想象这两人是怎么扯到一块儿的,但是后面的八卦却只有更加跌宕起伏。 对于长辈定下的婚事,景白梦并不满意。这不难理解,据说景白梦和沈泊远是有私怨的。 两人家中也算是世交,但是景白梦与沈泊远却一直水火不容。沈泊远的朋友都知道,沈泊远对于颇有善名的景白梦并不感冒,而景白梦,据说从小就因容貌的关系曾被沈泊远当众侮辱过几次。 这样的两人,却被定下了婚约。 然而景白梦已然有所蜕变,沈泊远又是个特别看重容貌的人,所以竟然也应下了婚约。 之后的事情难以从市井之中打听出来,只知道当时景白梦和沈泊远与景首辅都抗争了许久,多次有人见到这对未婚夫妇两人在酒楼中争吵。而最后一次,却是孟君楼上,沈泊远不知道说了什么,景白梦直接打翻了酒楼的一个瓷瓶砸在他身上。 那之后没过多久,景白梦就逃出了京城。 苏听风是听到这里,才知道景白梦原来还会些拳脚功夫。 但这并不是结束。 景白梦是身无分文地逃出京城的。她原本善经营,名下很有一些产业,但是因为不肯顺着父母的意思成亲,景首辅把她的一些金银细软都收缴了,丫头管事也看管了起来。 但是景白梦还是逃了。 她逃得很是狼狈,那时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首辅和首辅夫人那时是后悔莫及的,让下仆从京城一路到附近城镇,贴了许多告示寻她,都没找到人。 景白梦的消息再次传来时,她却是当了江湖上一个魔头的妾室。 那魔头的名字苏听风问不出来,只听小二说得可怕,说那魔头没有妻子,每次也只有一任妾室……之所以说是每次,只因他杀妾杀得极快,一任妾室,多数熬不过三个月。 景首辅听到这讯息自然是怒不可遏,并不相信那面目相似的女子是自己的女儿,直到收到景白梦一只血淋淋的小指,与言辞冷漠的一封回信,信中语带怨恨,称景白梦已死,自身与景家再无干系。 景首辅当即气得病倒,病好之后,直接开了祠堂,将景白梦逐出了族谱。 景白梦算是那魔头熬得最久的一任妾室,因为十九个月之后,她直接将魔头杀死在了红鸾锦被之中,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身高深功力,直接于江南建立了一座“薄情宫”。 薄情宫收录孤女,与被男子辜负的年轻女子。景白梦教授其武功,学成的女子就各自出宫,或找辜负她们的男子复仇,或四处行走,寻找符合薄情宫收录条件的弟子……而景白梦很少出现,通常只坐镇宫中,把握大局。 而沈御史之所以说景白梦行□之举,是因为除此之外,景白梦还收录年轻英俊的男子在宫中,称为“公子”,实为男妾。 大理寺的案子最后还是判定景首辅无责,因为之前景首辅与景白梦断绝父女关系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可是由景家专门贴了告示的。 而抓捕景白梦归案什么的,一来薄情宫虽说惊世骇俗,但是薄情宫少女本身也都是些苦命人,据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怜贫惜老,除了景白梦毁誉参半,小姑娘们的名声还是很好的。二来景白梦收“公子”,说她伤风败俗也好□也好,但是人家却是各自心甘情愿。 当然最重要的是,目前薄情宫,在江湖上的地位很高,据说不少江湖人士意欲挑掉薄情宫,都不曾成功。而若是派兵围剿,薄情宫又不是真的匪寨,官府也要考虑得失。 其实一般情况下,沈御史也不愿意和景白梦再扯上一点点的关系。实在是白梦离京之后沈泊远就追随而去,虽然之后并没有与景白梦传出什么令人心惊的传闻,但是他兄长偶然听闻他的行踪,南下把他抓捕回来之后,就发现他性情大变,成日只愿借酒消愁。 最重要的是,他的半张脸都被毁掉了。虽然伤口不及白梦当年恐怖,但是密密麻麻的伤情仍旧十分引人注目,分明是有人成心所为。 沈御史一口咬定此事为景白梦所为,但上了公堂的沈泊远却矢口否认,不肯说景白梦一句坏话。 公堂上父子俩甚至直接争执了起来,激怒了大理寺卿,直接指责沈泊远戏弄公堂,把他打了十大板,而后就宣布结束堂审。 然后对于苏听风来说,沈泊远身上更加惊心动魄的,却是那互相纠缠的,不停在互相转换的善因和恶因。苏听风还从来没见过状态这么诡异的因果。 回到宁家,叶七娘知道了案件的经过,也知晓了苏听风已经明白目前的情况,终于坐了下来,开始坦诚地告知苏听风前因后果。 她的叙述比酒楼的小二却是详尽可靠多了。 叶七娘所叙述的,并不全是她的亲生经历,有些却是从目击者口中打听而来的。 却说十多年前,在景白梦还是个扎着包包头的小姑娘时,沈泊远和她便认识了。 沈泊远和景白梦,其实是指腹为婚。只是自从景白梦毁容之后,两家就很少再提起这件事情,就仿佛这事根本没存在过。沈泊远或许是听说过一些什么,疑心父母要给自己定下这个丑不拉几的小丫头,所以他从小到大就把对景白梦的鄙视表现在面上,生怕父母有一点点这样的意向。 我不喜欢她,所以她嫁进来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大约是秉着这样的想法,沈泊远从小对景白梦的态度就异常地恶劣。 他的这个态度京中无人不知,沈御史训斥过几次都没有用处。御史夫人又护着沈泊远,暗地里甚至也觉得景白梦配不上自家儿子。 但即使这样,直到沈泊远弱冠之年,沈家也没有给他另外定下亲事。 第32章 卷一廿六薄情弟子 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苏听风顿时改变了主意。 他本来想要找到食材就回去学校的,但是知道景白梦后期事情的发展之后,却又改变了主意。 沈泊远身上的因果,应该就是教科书上常常提到,苏听风却至今没有亲眼见识过的复合因果。 在法则使的世界里,因果是一种十分复杂的东西。 物质,精神,生命,时间,空间,命运,因果法则前面的这六*则,每种法则使用都会受到因果的影响也会影响到因果。而不同因素引起的因果交换,有时可以互相交换抵销,但是却不像同种性质的因果,可以直接对冲消失。 他们的转换缓慢而复杂,甚至可以互相交错共同存在。 复合因果产生的条件和方式都十分复杂,苏听风在校的时候就听说了它出现方式的不稳定性。而他的讲师也对他说过,复合因果这样的存在,只有自己去接触过才能理解它为什么存在。 即使在苏听风的时代,很多东西也是依旧无法用定理,数据,和公式来解释的。 就像对于法则的使用和理解。这世界上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法感觉到法则的存在,或者撼动它丝毫。 在历史上法则使出现的早期,法则使就曾经受到过很严重的迫害。不管怎么掩藏那段历史,都无法否认,遥远的古时候那些刚刚触发法则却还没有获得强大力量又没有同伴庇护的法则使曾经不止一次地被普通人当做小白鼠一般,精神干涉,解剖,进行应激试验,到最后痛苦地死去。 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人能通过这种方式掌握到法则的力量。有些人被法则使们疯狂地报复,有些人则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地怀抱着不甘直到老死。 法则,是一种天赋。也是冥冥之中被某种规则给注定好的轨迹。 而因果也是如此。 它并不是通过数据收集和分析就能掌握到的知识。一般来说,法则使更像是一种感性职业,虽然时空局要求所有法则使都尽可能冷漠和冷静,但是事实上却是,感性的法则使往往在这个方面会做得更好。 知道景白梦消息之后的第二天,苏听风告别了叶七娘和宁时墨,准备直接南下去探访薄情宫。 叶七娘对此很不赞同,但是劝说了一段时间依旧没有效果之后,她对苏听风说道:“这些年过去,景家姐姐……恐怕已经不像你哥哥口中说过的那个样子了。你若是一定要去,还是有些准备的好。” 苏听风愣了一愣,半晌,才点头应了下来。 其实叶七娘多少有些误会,苏听风执意南下,根本不是因为对景白梦故旧情深。 苏听风这次南下,因为身边没有人同行,所以选择了骑马出行。虽说一路使用点墨山河轻功前去也可以,甚至还比骑马更便捷快速一些,但却太惊世骇俗。 对于薄情宫的具体地址,叶七娘也并不清楚,甚至就连宁时墨,也只是点出了几个可能的位置。苏听风倒是能理解他们的难处,这可不是十几万年之后,电子地图一路延伸出去上千个星系,走到天边都能查询到你在哪个街道上。 在这个年代,就连苏听风的法则使辅助系统也因为没有相应可以连接的星网或者卫星系统,而只能委委屈屈地探查着周围十公里的地貌。苏听风只能拿着宁时墨提供的十足简陋的区域性地理图,对比着自身携带的地图系统,一边问路,一边一个个去找寻薄情宫可能会在的地址。 这样一走就是小半个月。 到晋州城的时候,就算是一向很少情绪起伏的苏听风也觉得有点精神疲惫了。 十多天的旅行,除了和路人跟店家的只字片语,几乎没什么人可以交流,也没有什么休闲娱乐活动。 他决定在晋州城留一日,至少找找当地有什么好吃的,顺便打听下薄情宫的消息。 这一日他睡得比较迟,早上路过一家书局的时候还跑去挑了几本话本游记,差不多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找了一家酒楼。 点完菜,他却没让小二走,而是塞给了他一块碎银子,问起了薄情宫的八卦。 小二拿着碎银,用手掂了掂,顿时乐了,大嗓门也打开了去。他看了看柜台,见掌柜的正忙碌着,立刻对苏听风笑开了花,说道:“哎哟,这位哥儿,这事儿你问我啊,算是问对了。” 苏听风顿时有些惊奇,这店小二莫非还知道薄情宫的什么特别消息? 结果那小二哥却开口说道:“若是几天前,您就算问我薄情宫的什么事儿,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这会儿可不一样——听说薄情宫的人,出现在晋州城了。” 苏听风稍微思索了一下,顿时燃起了兴趣。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如果能够直接遇上薄情宫的弟子,会省去他很多找寻的功夫。 不管对方有什么样的态度,他总有办法让对方带自己去薄情宫。 苏听风于是又塞给了小二哥一颗碎银,对他说道:“详细说说。” 小二哥喜形于色,便说了起来:“客官,就冲您这大方,小二我啊,今天是那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知道啊,这事儿关乎知府大人,普通人可不敢告诉你。” 苏听风知道他这是先给自己安一份功劳,倒未必是这事儿就有这么机密。然而就算是这样,他还是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小二这才开始说开了:“我晋州城的知府大人,年不到四十,可说是年轻有为。他本贫寒出生,亏是杨老太爷慧眼识珠,早早就让杨小姐和他定下了婚事。他被举荐为官之后,多年也算勤恳,前几年便当了晋州知府。” “因着这当知府的女婿,杨家攀上了京城的黄家。杨大少爷相貌俊美,又很受知府大人赞赏,很快就和黄家的嫡小姐结了亲。黄家是官家,杨家却只是乡绅,黄小姐也算是下嫁。当年三书六礼,都极有派头,羡煞了城里的老老少少。可惜杨家运气不好,刚结了亲不久,姻亲黄大人就因为听说是渎职还是什么的原因被贬斥到了岭南道。” “那之后,杨家就整个变了天。据说杨少奶奶在杨府过得很是艰难,连贩夫走卒都有听说。这还是杨少奶奶的丫鬟拼死从杨府跑出来,跑到知府门前求助与哭诉,才被人所得知的。” “但是杨老爷是什么人?他可是知府大人的亲丈人。你说这丫头是不是糊涂?可怜了一付忠心义胆。”小二说到这里,话语中也带了几分感叹怜惜。 苏听风知晓这里的人特别敬重忠仆义仆,所以虽然这小二说这句的时候放低了声音,但他却没有觉得对方说话不实。 “那丫头后来怎么样了?”他开口问道。 小二说道:“还能怎么样?那丫头在府衙门口跪了半天,衙里都没有人出来,直到后来破口大骂,骂知府大人忘恩负义,才被杨家的人赶来,抓了回去,以后再没有听到消息。大家都说……那丫头被杨家人投井淹死了。” 苏听风听得奇怪,问道:“这事儿就没人管?” 小二苦笑:“谁敢管啊?而且那是杨家少奶奶的陪嫁丫鬟,本来就是杨家的家事,而且知府毕竟是晋州城的父母官,就算原本有能力管的,看知府大人身上也不会去管这闲事。” 苏听风点点头。他觉得这世道可真够乱的,怪不得都说异时空处处是因果,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开口问道:“不过你这事,和薄情宫又有什么关系?” 小二说道:“客官你别急,我就快说到正题了。这杨家的大少奶奶,自从那衷心的丫头闹过之后,在杨家过得是越发艰难。前阵子好像说有黄家的婆子受黄家那边大人的托付,千里迢迢地来看望少奶奶,结果连人都没见到,就被杨家赶了回去。没过多久,杨家大少爷就抬进了一位歌姬当夫人……要知道,咱这晋州城,可是出了名的民风淳朴,几百年没见过能称夫人的玩意儿了。可杨家就那么做了,而且抬完夫人,杨少奶奶就病了,据说还是重病,活不过今年。” 苏听风听得仔细,听到这里,大致就知道了,这杨奶奶黄氏的病应当有蹊跷。 只听小二说道:“这两夜眼见是熬不过去了,后事都在准备了,结果前个儿的晚上,这位奶奶却凭空从杨府消失了。” 苏听风听得愣住,问道:“消失?” 小二低声说道:“说是消失,其实应该是被人劫走了。因为城里本来就有传闻,说是杨少奶奶病得有蹊跷。昨个儿早上,整个城里到处贴了几十张告示,全是小画带着题注,小画是杨少奶奶卧病,有人往药里下毒的画儿,题字我亲眼见了,写着小儿薄情,知府忘恩,天道轮回,断子绝孙……”他说着,自个儿也打了寒颤,说道,“这诅咒再毒也不过如此了。许多人都私下里传,说是薄情宫做的。” 苏听风听他说亲眼看过那告示上的字,顿时有些意外地问道:“小二哥你上过学堂?” 小二讪讪一笑,说道:“我家隔壁就住着一位先生,托福认得百来个大字。” 苏听风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便是这样,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也不能说就是薄情宫做的吧?” “不不不。”小二摇了摇头,说道,“哥儿你不晓得,这年头,除了薄情宫,谁会管这搭子事儿啊。这事儿一般人都不喜欢搭理,怕惹上麻烦,也就薄情宫才爱管这档子事情。” 苏听风笑了笑,问道:“听起来这薄情宫,做的还是好事儿啊?” 小二笑了笑,说道:“这薄情宫啊,富家都把它传得凶神恶煞的,不过我们看来啊,也不过就是一群苦命的姑娘家。说伤风败俗的,也是吧,不过普通公主家还有三面首呢,这薄情宫主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收养了那么多孤女,又不打家劫舍的,偶尔还行善布施的,普通百姓哪来这么多深仇大恨?她爱养面首,也不关我们的事。” 苏听风听了,倒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景白梦还是景白梦。 吃过午饭之后,他又想找一家茶楼,想换个人打听薄情宫的事情,好两相比对一下,也免得听信了一面之词。 结果这一走,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好像被人跟踪了。 第33章 卷一廿七一路跟踪 苏听风感觉不对的时候,直接闭上了眼睛,用精神开始感知周围的情况。 在系统的辅助下,他很快感觉到了那个一直不远不近跟随在他身上,看似纯真活泼的少女。 她跟在苏听风的身后,时不时在摊位上东看一眼,西看一眼,但是苏听风却有六分确定,她是在跟着自己。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苏听风改变了原来的计划。 却不料这个时候,突然有个高壮汉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苏听风睁开眼睛,带着些许惊愕地看着对方。 结果却只是个市井汉子,对上他的目光,神色显出几分尴尬,说道:“哥儿,不要闭着眼睛走路,小心撞到。” 原来是他闭着眼睛走路,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苏听风还以为有人要当街找他麻烦。 他点了点头,说道:“谢谢提醒。” 大汉摇了摇手,说道:“不谢!不谢!”然后提着半瘪的麻袋走掉了。 苏听风没在意这小插曲,只继续注意这街道两侧的小巷,然后挑了个看上去寂静的,一转身就走了进去。 那少女果然跟了上来。 这巷子里四通八达,苏听风走了一段,看已经和闹市拉开了距离,便再找了个支道一转,直接消失在少女面前。 少女刚走到路口,就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跟踪对象的踪迹,已然觉得不对,却仍旧不死心地加快了脚步,向前快速跑了一段。 但是仍旧不见人影。 少女这才停下了脚步,懊恼地顿足。 却听身后意外地传来一声叫喊:“我说,你跟踪我是想干什么?” 听到这声音,少女猛然地转过头,看见站在身后的苏听风,摆出了防备的姿势,顺势还退后了两步。 这时候,傻子都知道眼前的少年功夫比自己高了。 少女露出了明显的懊悔神色。 “你……你怎么到我背后的!?”问完这一句,少女又觉得自己的问话有点傻,立刻转口问道:“你打听薄情宫,有什么目的!?” 苏听风开口说道:“你是薄情宫的人。” 他这句话不带疑问,语气是完全肯定的。 少女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猜到了身份,有心想要否认,但是也发现即使否认也无济于事,根本没有说服力。 好一会儿,她泄了气,说道:“是,我是薄情宫的人。你不是要找薄情宫吗?哪,我现在就在这里,你找薄情宫有什么事?” 苏听风仔细看了看她半晌,才说道:“我要找景白梦,你能带我见到她吗?” 少女愣了愣,心中突然一惊,然后故作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要找景白梦问我们薄情宫干什么?” 苏听风细细扫过她脸上的神情,疑惑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少女被他看得心跳都加快了很多,却还是强撑着。 其实薄情宫中,大部分人也是不知道宫主的身份来历的,少女虽然听说过景白梦就是宫主的流言,但是提起这件事的女孩子都被十分严厉地处罚了,显然宫主十分忌讳或者说厌恶这样的流言。 这种情况,要不就是流言虚假,要不就是宫主厌恶过去的身份,总之少女是绝对不会认的。 少女的故作镇定被苏听风看在眼里,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开口说道:“我叫苏听风。你们可有跟你们宫主联系的方法?我要见她。” 少女越发惊异起来,心想难道这小子真的认识宫主?亦或者宫主就是景白梦的传言是真的?可是,传说中景白梦其丑无比,而宫主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美人。 不能怪少女消息不灵通,毕竟这个时代上京与江南原本就路途遥远,像是这么深层的八卦,除了景首辅和大理寺,也不是哪里都能打听到的。 不过少女上下打量了苏听风一番,怎么看都觉得这少年的身量虽高,但脸长得实在太嫩,年龄怎么看都不大。 就算是上京来的,苏听风也不像是什么故人的样子。 这么一想,之前的警惕心也弱了很多。所以她开口说道:“小弟弟你好大的口气啊。我们宫主也不是你想见就见的。你既然不肯说找薄情宫什么事,那么就请恕我失陪了。” 在少女心中,苏听风大约不过又是一个好奇心重,为薄情宫主“天下第一美人”所吸引而来的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而已。 只不过他露了一手功夫,少女终归不敢太过小看。 所以她说完这一句,就猛然运起轻功往小巷一边疾跑。 苏听风愣了一愣,也迈步追了上去。 城中小巷繁复交错,少女又一直在东拐西拐,苏听风稍微一考虑,就没跟得太近,只锁定标记了少女的位置不远不近地跟着。 少女拐到了大街上之后,没有看到苏听风的身影,却以为自己已经把他甩掉了。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虽然觉得少年应该已经不会跟上来,少女为了确保安全性,还是绕了好几圈,数次装作要买东西的模样进入几家穿堂的店铺,或者直接穿堂而过从后堂的门面中离开,或者停留一段时间之后原路离开。 若不是苏听风有独特的跟踪手段,怕是真会跟丢了。 这样子绕了一段路,少女似乎觉得自己已经确实甩掉了苏听风,不再东转西转,而是直接进了一家民居。 苏听风通过系统地图查询了一下周围的地形,点墨山河贴墙而起,衣袖翩飞转眼就顺着外墙绕到了民居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周围居民的耳目,出现在了民居屋顶的另一侧。 因为是青天白日,苏听风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寻找一个视线的死角把自己隐藏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准备一些特殊行动时候的工具——比如说能和周围环境同色的斗篷之类,那样至少不用在这个时候陷入随时被人所发现的担忧之中。 然后他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少女的声音传来,说道:“我回来了。” 却听另一个听上去比较低沉成熟的女声开口抱怨道:“去买个米浆而已,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却听少女略带委屈地说道:“我本来想去酒楼买点饭菜回来给姑姑和姐姐吃的,谁知道遇上了意外。” 她讲述了遇上苏听风的经过。 那姑姑听了,问道:“你们动手了!?” “没。” 姑姑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说你啊,下次别这么冲动了。打听薄情宫的人多了去了,我们难道还能管得了天下人的嘴?不过这次既然已经被人盯上了,接下来就要小心了。之后的行动,你就呆着看家,有什么事情让苏荷和小凉出去做吧。” 少女委委屈屈地应下,喃喃辩解道,“我就是想知道他干嘛要打听薄情宫嘛……” 姑姑却没有回她。 苏听风这回确定了,在屋子里的姑姑和少女应该就是薄情宫目前在晋州城的弟子。从她们的对话之中,苏听风判断她们最少有四个人,只是薄情宫在晋州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或者是其他分组,他还不太清楚。 这即是说,苏听风暂时还不能判断晋州城的案子是否这几个女人做下,而如果是,那么杨少奶奶现在是不是还在城里,目前正在哪里,也是一个问题。 他听着屋里的动静,却不料屋里偏偏没了动静。少女和姑姑突然双双都不说话了,就算苏听风前阵子在课上学了所谓的听声辩位,其实也不过是根据声音的波长与分贝分辨出声响的位置与种类,像是这时屋里的动静,他就只能分辨出姑姑和少女在拿取和放置物品,而且这些物品密度不小,颇有重量,其它却是一概不知了。 苏听风有心想要掀开瓦片看一眼她们在做什么,却又担心自己分不清力道轻重发出声响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却不料他还没做好决定,屋里的少女耐不住寂寞,又开口说起了话。 “这杨府不过是区区乡绅……却也真够富庶的啊。” 却听姑姑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富庶什么?这是黄芸的嫁妆。只是有些变卖了或被不知道偷换到了哪去的东西,我在他库房里取了真金白银来抵……这杨家也着实是恶毒得很,整个库房合起来的家财都未必有她的嫁妆来得多,怪不得急着甩了黄家这一门姻亲却又连休了黄芸都不肯……我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怕面子上显得薄情寡义所以放不开脸,看了这嫁妆才知道这不把黄芸逼死不罢休的原因。若不逼死,这嫁妆怎么昧得下来?” 少女听了,顿时也有些愤愤:“这些人也太坏了。杨少奶奶看着那么娇弱善性的一个人,为了银子竟然这样把她往死里逼。” 半晌,她看着那些珠宝银子,又有些犹疑地问道:“这么多东西,都按照老样子处理?” 姑姑“嗯”了一声。半晌,许是看少女神态异常,解释道:“这珠宝首饰什么的,贵重轻巧,让黄芸自己带着到了宫里傍身用。剩下的金银,一半路上慢慢买人,一半接济乡亲——这也是黄芸该做的。” 少女点点头。 黄芸在杨家受苦时,也许这城中百姓也没什么能力帮上两分。不过若没有城里的舆论压力和百姓对其的同情,杨家也不会畏首畏尾,更别说引得薄情宫找上门去。 所以少女也觉得这些银钱,她们反正也带不走,花在乡亲身上,也算是给黄芸行善积德了。 两人继续收拾东西,收拾了没多久,就听见了马蹄声。有两辆马车先后停在了这家院子靠街道的店面前方。 第34章 卷一廿八市恩贾义 少女和姑姑所在的这个院子是个连着铺面的前后院,院子向街的一面却是一间杂货铺并一间五谷杂粮铺,边门还留了一条巷子,直通后院的马厩,方便得紧。 也不知道这院子是不是薄情宫的产业。 赶车的是两个半大的杂役打扮的少年郎,到门口就停了马鞭,一人翻身下马拉开了侧门的门栓。看其身子轻盈,应该是有几分功夫在身。 苏听风像张贴纸一般地紧靠着青瓦,避免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却也因此被墙角屋檐挡住了视线,无法看清对方的模样,只能间或地从砖瓦石墙的缝隙之间瞅到两眼两个杂役的脑袋瓜子。 从屋顶上往下望,苏听风完全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和表情,所以无法推断出更多内容。 马车咔咔咔地驶进了马厩,姑姑和少女听见声音,双双迎了出来。 姑姑问道:“东西买到了?” 却听其中一个杂役打扮的少年郎开口说道:“买到了。” 竟然是个少女。 她的声音略微偏低沉,但是苏听风却不至于听不出男女。他怀疑驾车的这两个就是“姑姑”提到过的苏荷跟小凉。 姑姑掀开车帘子,似乎是清点了一下车中的货物,半晌,点了点头,语气中透出三分笑意,说道:“这些加上店中的存货,应该是差不多了。店里掏空的货物,就等过两日风头过去了让掌柜的再慢慢补充回来好了。” 那声音偏低沉的男装少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天黑了有巡更的,马车在路上行驶太惹人注目。我们等明日五更天亮,就驾车在城里绕一圈,然后直接出城,去燕门镇。” 三个少女都应了一声是。 苏听风本来有心找个没人的机会截住这几个人,打听薄情宫所在。只是这时候意外听到了她们的行程计划,顿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暗中缀上她们,跟在马车后面,看看能不能打探到薄情宫的所在。 这样做好了决定,他便放弃了在屋顶上傻趴着,悄无声息地翻过一侧的围墙,从原路的巷子里溜了出去。 路过布庄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进去买了整整一匹的棉纱布料,然后又在市街上买了茜草,栀子,靛蓝,栎实,鼠尾叶等等,准备提取了当做印染的原料。 系统的裁缝界面本来自带了不少印染的花样,但是苏听风这时想要的东西却和系统提供的都不太一样,所以只有拿出了工具,一点一点手工来做。 一般来说,学创造学的学生都有一双巧手,苏听风虽然转了学校和专业,但基本功夫却并没有落下。斗篷制作的整个过程,他都完成得利落轻巧,举重若轻。 染料的提取和调色花了一些功夫,浪费了不少材料。不过调出了合适的颜色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苏听风裁了一长段的棉纱下来,开了两个印染的新模子,通过虚拟设计板涂涂画画了好半天,许久终于做好了基本的设计。然后他摊平了模子,把棉纱平整地放好,并给染料槽灌好了染料,系统就开始自主印染了。 使用这个时代的技术进行印染需要多种工具和不短时间的工作过程,通过系统只需要个把时辰。 等到染好的布料落到手上,时间才刚过午夜。苏听风趁着剩下的时间,也不睡了,裁裁剪剪整出了两套覆面长斗篷的样子,然后拿起针线就缝了起来。 天色蒙蒙亮时候,他也正正好把两套斗篷全部缝好。 这两套斗篷的质地都不太好,只是普通的印染纱棉,好处是透光,包裹在斗篷之中完全不影响使用者的视线。 两件斗篷,一件染得是茵绿色的树叶纹路,一件染得是青灰色的瓦片纹路,基本上用途一看就知。虽然及时披着斗篷,要是走了近了也会被看出端倪,但是用在远程跟踪上却是极好的。 苏听风把这两件斗篷收好,收拾了一下东西,就站起身来,推开了房门。 守夜的小二昏昏欲睡,苏听风结了房钱,也不确定对方到底有没有算对钱。不过他也不啰嗦,拉开了插销就自己走出了客栈。 十一月的深秋,即使已经地偏南方,清晨仍旧开始带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阴冷。天空雾蒙蒙的,也不知是因为是阴天还只是因为初日未现而显得阴霾。配着这年代特有的白墙青瓦,整个晋州城看上去都颇有些阴郁和凄冷。 苏听风先给自己披上了一件普通的黑色毛皮斗篷,然后才在斗篷外面裹上了那件青瓦纹路的特质斗篷。 青瓦纹的斗篷的帽子十分宽大,穿好之后连苏听风的脸庞都给直接覆盖了住。因为用来制作斗篷的面纱十分细薄且线纹疏朗,所以基本上不影响苏听风的视线。 他纵身一跃,踏着一侧的民居墙壁就登上了不知道哪一家的屋顶。灰蒙蒙的天空下,青灰色的斗篷在青灰色的瓦砾间轻轻扬起,几乎难以被人捕捉到那些许差异。 苏听风就裹着那一身花纹诡异的斗篷,在启明星留恋不去的灰白色天空下奔跑,从一处屋顶无声地跃起然后在另一边轻轻落下,脚步轻盈得完全不曾发出一点点声音。就算有人看见,大概也只会认为是一只灰色的鸟,或者是视线之中偶尔出现的一抹残留的幻影。 等到了薄情宫所在的居处,也不过五更刚过,最后一次打更声恰恰落下。 而薄情宫的几个女子却已经俱都起身,包裹得比起苏听风的严实也不遑多让。 依旧是两驾马车,两个女子各自坐一辆,一前一后,驶出了清晨寂静的街市。因为穿着打扮的关系,几人的容貌和表情都被藏在了厚实的毛皮帽子底下。 然后一个少女伸出了一只纤长白皙却带着明显茧子的手,捂住了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随着这声哈欠,驾车的女子挥动了马鞭,马车加快了速度,向着街口驶去。 薄情宫的马车在城中转了好几个大圈,苏听风没办法判定他们是怎么选择对象,反正每隔一段时间她们都会从马车上拿出一袋子的粮食杂用,有天井的人家扔进天井,没有的话则是往人家门口一扔,随手从旁那个簸箩什么的盖住。 趁着对方不注意,苏听风一度轻飘飘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落在了扔下的米袋边上,仔细看了一下他们扔下的东西。 一袋子的米面大概不足一斗,最多七八升,还连带了油盐的重量。不过绝对考虑周详,都是百姓过日子最实用的东西。米袋子上没什么花样,就是普通的麻布袋上写了个“黄”字。 苏听风略一思索,就知晓了薄情宫的意思。 这“黄”字,是点名了杨家少奶奶黄芸所赠。薄情宫这是在□裸地收买人心,偏偏她们也不以薄情宫的名义,只以黄芸的名义。以薄情宫的名义,这就是个盗窃案件,官府追究起来毫无压力,然而以杨少奶奶的名义,那本来就是她的嫁妆,官府要是出头,就是知府伙同杨家来谋财害命,知府难免束手束脚。 但是连酒楼的小二都知道这事儿是薄情宫做下的,这房间百姓,又焉能不知道这是来自什么人的接济? 一个多将近两个时辰,两架马车好歹也送了几百户人家米面。光从房屋的外形上来说,几个女子送到的民家多数比较破旧简陋。也有人在屋内就听到了马车哐当的声音,急忙出来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苏听风亲眼看见有人在门口瞅到那米面,惊了一惊,然后看清了是什么东西,虽然有几分犹豫,但往往只是稍微一犹疑,就抱走了麻袋。 这么几百袋子的米面发下来,怕不要几十两银子。这银子花出去,要想追回来可就难了,若执意要追,怕不会惹得民众闹事才怪。 杨家这个亏,是吃定了。 苏听风越想越觉得薄情宫的所作所为意味深长,引人思考。 经营势力,收买人心,事事做到师出有名……景白梦这是想干什么?如果只是要替被辜负的可怜女子出一口气,何至于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这个念头却只是在苏听风脑中一闪而过。 米面发送得差不多,沉重的马车顿时显得轻盈起来,速度也快了许多,转眼就驶向了晋州城东门。 此时日头已经在缓缓升起,城门口也已经敞开了去,有守城军士站岗。苏听风不欲青天白日从城墙上飞檐走壁,便顺着一处滑下了屋檐,收起那色调古怪的外披,拉下黑色兜帽,若无其事地出了城。 到了城外之后,他再次辍上了薄情宫一行。这回他换了外层的披挂,换成了叶子纹的。薄情宫的马车在官道上走,他就在一旁的山陵上的矮林子里跟着。 斗篷的效果很好,更换也轻松。稍微远一点的人,都很难分辨出苏听风与身边松柏冬青的区别。 就这样走了一段之后,马车转了山道。 几个女子刚刚松了一口气,身后的道路上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姑姑与其中不知道叫苏荷还是小凉的少女对望一眼,然后喊了一声:“速走!”猛然用力挥了一下马鞭。 第35章 卷一廿九出手相救 然而车马终究不如单骑来得灵敏快捷。姑姑纵然欲躲,但是也要看追兵的速度肯不肯让。 眼看马蹄声越来越近,而树林间也隐约能看见那些军士带着灰暗金属色的帽盔,姑姑当机立断,说道:“分开两路——我们燕门镇见。” 然后奔驰在前的马车就加快了速度,进入了一条岔道。 跟随在后的马车上的少女应了一声,随后就选择了另一条岔道。 这一分道而行,果然引得追兵在岔路停了马蹄,犹豫了半晌,决定分兵追击的人,又耗费了些许时间。 苏听风看清了追兵的分配,稍一犹豫,就决定跟了后一辆马车。 那“姑姑”看上去就十分机警沉稳,想来对付一下追兵没什么大问题。反而是后面的两个小少女之中,他之前遇到的那个虽然也算聪明灵慧,但多少有些天真不识机关,此时情况凑巧,苏听风有心在遇上机会的时候施恩一把,打听出薄情宫和景白梦的所在。 晋州城的追兵虽然延误了一些时间,但是轻骑一行毕竟还是轻快胜过马车,尤其是在崎岖的山林小道上。 随着时间过去,追兵距离少女已经是越来越近了。 苏听风已经随时准备着出手相救,却不料突然之间,马车失控着自坡道上倒滑而下,直接冲着追兵们撞了过来。 因不是什么名山峻岭,所以这山道并不惊险,马车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只是追兵们实在距离太近,马匹又在全力奔跑,所以要躲闪已经来不及。 为首的军士反应极快,硬生生地控着马像旁边横越了一大步,连人带马倒在了一旁枯草枯枝与一些冬青树木混杂的山地上。而他身后的手下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不少人被马车或者同伴所撞击到,或者滚下马掉落山坡,或者直接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远处的山道上传来少女带着冷意的笑声,高声骂道:“活该!” 似乎是被少女的笑声激怒,为首的军士动作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直接牵过了手下的马,留下了几人看顾重伤者,然后就直接命令未受伤的人拿起刀弓,上马跟他走。 薄情宫的少女抛弃马车之后行程速度马上快了许多,而金蝉脱壳这一计谋也给他们争取到了不少时间。所以这一回官兵们要追上她们却比之前还困难了许多。 到追兵们渐渐能看见对方身影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马匹也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奔驰而显得有些疲惫了起来。而这个时候,两个少女却突然又故技重施,分别朝着两个方向飞驰而去。 追兵们这回没有浪费时间,只一个停顿就各自分了队伍,追向了一个少女。 苏听风稍一犹豫,跟上了那首领所追逐的对象。 那正是那天跟踪了苏听风却被他反过来跟踪到了薄情宫驻点的少女, 这一次,没有花很多功夫,那州府将士模样的男人就慢慢靠近了少女身后。 然而每当两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少女就突然一个转弯,让树木和弯道遮掩住自己的身影。这样三番两次之后,将士厌倦了与她的躲猫猫。再一次距离拉近之后,他就伸手去了背上的弓弩。 苏听风打破了自己原本稳定的行进速度,一边飞驰,一边脱下了身上的棉纱斗篷,然后脚尖先后两次点地,靠着强大的反作用力腾空跃了起来。 这个时候,男人手中的弓箭也已经呼啸着风声,如同疾光一般向着少女射了出去。少女听见风声,却无法辨别箭风所在。马背上转向不易,她只能一个翻身,从马上翻滚了下来。 男人的第二箭也已经上了弓,带着对于能够操纵他人生命的傲慢与冷漠微微勾起唇角,勾动手指拉开了弓弦。 少女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总归不及箭急弓快,当她忍住疼痛,用尽全力试图向前翻滚的时候,那惊弦声已经震动了她的耳膜——“嗤”。 她用力往前一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死在这里! 然而预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咔嗒”一声,什么东西碰撞然后被撞飞出去掉落在草地上的声音。 少女的瞳孔瞬间收缩,就以那样狼狈的姿态瘫坐在草地上,眼中茫然一片,失去了焦距。过了许久,她才平缓了呼吸,有些惊魂不定地回头看去。 可是她看到的只有一片黑色的衣角。 苏听风是先用指风打落了空中的剪枝,然后才轻轻落在少女的身前的。他的全身都被黑色斗篷包裹,转过身来,追兵也只能看到他一个白皙秀美的下巴。 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然而他刚才所露的这一手,却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少女生平,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高明的武功。 她把手轻轻声响了那一片黑色毛绒的边角,轻轻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宫主?” 却听苏听风轻轻带了点叹息似地说道:“不是。” 他的声音确实与薄情宫主不像,所以少女安静了下来,只仰头,带着些许茫然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和颈。 却听对面的军士耐住了性子,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阻拦朝廷抓捕要犯!?” 苏听风笑了笑,说道:“是,我要阻拦你们对她动手,你们待要如何?” 他这样□裸地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反而让对方微微一惊,有些吃不定该如何反应。 苏听风伸出了一直藏在斗篷之中的一只手,指尖轻轻一动,猛然一股劲风就直冲着几人身上骏马蹄前的地面划去。一瞬之间满地落叶被劲风带动,飘起漫天猛然冲着兵士席卷而去,而随着一声有如金属划破地面的声音,马蹄前竟生生被划出了一道沟壑。 马儿被惊吓到,猛然抬起前蹄仰天而鸣,几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们安抚住。好不容易等坐稳了马背,却听到苏听风开口说道:“我给你们十息时间,若是不走,就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 对面的军士面色带青,盯了苏听风半晌,终于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手下说道:“走!” 几人操控马匹,以防备的姿态退出了数丈之后,便逃也似的,如同来时一般策马而去。 待到军士们的身影全部在视野之中消失不见,少女才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抱拳做了个江湖人的行礼,说道:“阿夏谢过前辈搭救之恩,不知前辈是哪位?” 却见她口中的前辈拉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对阿夏来说有几分眼熟的脸庞,说道:“我与你们宫主有旧,能带我去见她吗?” 阿夏顿时呆在了原地:“……是你!?” 她显然对于自己跟踪过的少年人会有这样强大的武力值感到十分震惊,半晌,才醒悟过来了,冒出了苏听风也许只是驻颜有术的前辈名宿的念头——若是如此,他的年纪未免就像看上去那样小,或许真的和宫主有旧也说不定。 苏听风见到她的惊愕,开口回答道:“是我。” 她停顿了半晌,才开口说道:“阿夏只是薄情宫之中一个小小的婢子,无权决定把外面的人带进宫里。若前辈想要去薄情宫与宫主见面的话,阿夏可以带前辈去见姑姑。姑姑可以带前辈去见宫主。” 苏听风听了,明白了这个姑姑大概是她们这一行人的领头。她本来比这群小丫头都要年长,理论上来说是应当比这群小丫头来得思虑周密,少女们要做什么都要先经过她的许可,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便跟你去你的姑姑吧。” 阿夏和姑姑约定了在燕门镇相见,而苏听风和阿夏赶到燕门镇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偏西了。阿夏心里担忧着其他人是不是都已经平安无事,心事重重,虽然对苏听风是满心的好奇,却也没有过多言语。 等到了约定好的接头地点,看见了开门的小凉,顿时放下了一半的心。小凉见她平安无事,也是欣喜,正待开口,却看见了她身后那披着黑色毛皮斗篷的少年。 少女心头一惊,长剑已然出鞘,直指苏听风,结果剑锋还在半途,就觉得手腕被什么击中,突然一软,连剑都拿不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凉心头一惊,浑身发冷,看向阿夏的目光就像望着叛徒,叫道:“阿夏,你竟然敢带外人回来!?” 阿夏顿时急了,说道:“他是宫主的旧识,来找姑姑带他去见宫主的!” 小凉根本不信,怒道:“他说旧识就是旧识啊!?我看他根本就是官府的人!” 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呵斥,说道:“小凉,莫要胡说。” 伴随着这一声喝止,屋里走出来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看上去颇为清秀娴静的年轻妇人。 她的动作温雅沉静,看上去十分有法度,听声音应该就是阿夏口中的姑姑。她走到了苏听风的面前,开口问道,“公子与我们宫主是旧识?” 苏听风说道:“如果她是景深景白梦的话,那么我们应该算是故旧。” 姑姑惊了惊,问道:“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我姓苏,苏听风。” 姑姑顿时愣住,打量了他许久,才开口问道:“可是‘听风逐雨去,素月趁夜归’的听风?” 苏听风不曾听过这词句,半晌才说道:“不曾听过这诗句,但应当是这两字没错。” 姑姑点了点头,让开了一些,说道:“公子请进。我们里面说话。” 待到了屋里,阿夏才说起她遇见苏听风的经过。因为之前被小凉当作敌人对待,所以她颇为不高兴,进了门也没有同她说过话,直到说起被苏听风相救的经过,才高兴起来,开始神采飞扬。 说经过的过程之中,她简直把苏听风的功夫说得出神入化。小凉虽然之前对苏听风有防备,但是听到阿夏说得这么夸张,也有些好奇起来,时不时拿眼睛打量起苏听风来。 除了阿夏之外,其他三人逃脱的过程倒是有惊无险。一来她们的武艺本来就都多多少少比阿夏高上一些,二来阿夏会这么惊险,也是因为追兵中的主力都去追她了的关系。 说完了话,苏听风主动开口道:“虽说退了去,但是怕对方没有这样容易死心。姑姑你也要有所准备才好。” 刑姑姑听了,笑了笑,说道:“无妨。” 苏听风见她形容轻松,毫无忧虑,顿时挑了挑眉,目露疑问。 却听刑姑姑说道:“杨家猖狂不了多久了。这次的追兵,怕也是他们私下找的守城军士,等这些兵士回去,怕是他们和杨家都要遭殃。” 苏听风问道:“何解?” “因为知府与杨家早已不是一条心。杨家地绅心性,这几年来为着那些许的恩情,把知府逼得是苦不堪言,动不动挟恩相迫。如此几年,再大的恩情都被耗尽了。他们这次逾越调动守城兵,那是要命的把柄,知府若是够聪明,怕是要‘大义灭亲’了。” 到了燕门镇之后的次日,苏听风也终于看到了传说之中的杨少奶奶黄芸。 她看上去有点消瘦,但是精神很好,并不像是重病要死的人。刑姑姑把从杨家取来的珠宝财物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屈身就想要向刑姑姑行礼跪拜,被刑姑姑制止了。 刑姑姑说道:“你既然决定加入薄情宫,以后就是自家姐妹,何须这样生疏有礼?” 黄芸眼角含泪,说道:“黄芸若非姑姑搭救,此时早已命丧黄泉。如今夫家已不可留,娘家却也不可归,只怕归去时只能白白给父母蒙羞,惹兄嫂厌恶。薄情宫愿意收留我,我便从此典身卖命于薄情宫,若能为天下薄命女子求一公道,黄芸死也甘愿。” 刑姑姑笑说道:“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 第36章 卷一三十冰山一角 她伸手把黄芸牵引到桌前,便讲起了薄情宫的行事准则。 她说的多数苏听风已经有所猜测,而且很多方面苏听风猜测到的内容比刑姑姑说的还要深,所以他听见之后,只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便走开了,把地方留给了两人。 正好整个时候,阿夏走了过来,脸蛋儿红扑扑地说道:“我要出门买点东西,苏公子要不要一同前去?” 苏听风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可以出去买点必要的材料之类的物品,于是就点点头,应了下来。 待到到了街市上,苏听风发现阿夏买的都是一些粮食杂货,日常用品,只是量都不多,还以为她是为自己一行人买的。 而后他就知道了不是。 买完了东西,阿夏说道:“我要去个地方,苏公子是自个儿回去还是跟我一起去?”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苏听风,眉头微微皱起,一付“请答应我这终生的请求”的模样。苏听风看见她这要哭不哭,还要故作轻松让嘴角憋出三分笑弧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有拒绝,说道:“既然一同出来了,还是一同回去吧。” 阿夏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说道:“我去的地方,路稍微有点远,要骑马。不过,景色很好的哦,公子可以去看看。” 这样说着,她带了苏听风找了一家车马行,说了半晌的话,便从对方那里租到了两匹劣马,然后牵了一匹给苏听风。 她说远,去的地方果然不近。两人骑了小半个时辰的马,翻过了好几个似是有路又仿佛没有路的山岙,才终于到了地头。 最后一个山头翻过,苏听风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被群山所包围的小小村落。 他们所在山头地势较高,从这一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散落在村落之中,零零散散的小房子。乍眼望去,果然如同阿夏所说一般,是个极其美丽的地方。 但是,从房子的破旧程度和村人们的穿着上看起来,却也极为贫困。 苏听风以为阿夏要进村去访旧,却不料对方叮嘱了苏听风要避着人,就带他偷偷摸摸走了一条小道。 这条小道,甚至不能说是道路,只是还能勉强行走的山林缝隙而已。 阿夏弯弯绕绕地,多走了好大的一个圈子,才走到了村尾一个老旧的院子里。院子后面没有人,她跳进去把抱着的袋子放了下来,然后就快速地闪了出来。 苏听风问道:“这户人家有什么特别吗?” 阿夏却只是冲他笑笑,没有说话。 她特意跑这么远,仿佛只是为了把一袋子的米面粮食放进那样一个破落院子之中。 等两人重新回到山道上,却隐隐约约听到远方传来模模糊糊孩子游戏的声音。阿夏猛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因为一时失神,竟然把苏听风带错了路。 他们走的,并不是回去的道路。 而在阿夏和苏听风站立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林中有一片草地上,几个孩子正在大声笑闹玩耍。 阿夏睁大了眼睛,突然就愣愣地盯住了那个方向,慢慢地攥紧了拳头,开始发起了呆。 苏听风往着那个方向望去,发现就只是几个年纪不大,模样平常的普通山里孩子。 直到有个男孩子意外地抬起头,对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望来。 那一瞬间,苏听风觉得男孩似乎和他们目光相接了。 然后他猛然扔下了所有的伙伴,竭尽全力地向着阿夏与苏听风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阿夏被吓了一大跳,然后露出了惊慌的神态,退后几步就想逃跑。苏听风叹了一口气,拉住了她的手臂,就带着她转到了树后,然后带着她上了一棵还算粗壮的松柏。 男孩子不管身后玩伴的呼喊,发了疯一样地跑到了山坡上,一头钻进了树林之中。但是当他来到苏听风和阿夏站过的地方时,却已经找不到两人的身影。 男孩子却不肯死心,冲着树林开口就大声叫了起来:“二姐,是你吗!?二姐,你回来了吗?” 他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一次一次地大叫道:“二姐,你出来见见我啊。我好想好想你。我又长高了,你知道吗?说不定已经比你高了。” “二姐你为什么都不回来见我们呢?你过得好吗?你是不是过得不好?你是不是恨我们?二姐我好想你……你出来见见我吧!” 阿夏捂住了嘴,拼命地不让哭声泄露出来。从苏听风这边看过去,她的脸上已然是湿糊糊一片,连眼睫毛都黏在了一起。 男孩叫了半天,没见到有任何动静,就开始不死心地往树林之中钻去。他身边的小伙伴们叫不住他,最后也只好跟着他一起往树林里走。 等人声渐渐地远了,苏听风才开口问道:“那是你弟弟?” 阿夏擦着眼泪,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很想见家人吧,为什么到门口了却不去看他们?” 却听阿夏虽然声音还哽咽着,语气却坚定地说道:“我的人生已经与他们不一样了,未来会走的道路也是永远不会再有交集。见了还不如不见,徒给他们惹上麻烦。” 苏听风停顿了一下,猜想是外人知晓她是薄情宫中人会给父母惹来麻烦。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你既然有家人,为什么却入了薄情宫?有什么缘由吗?” 阿夏抬起头,眼中还带着哭泣过后的碎碎水光,好一会儿,才语声艰难地说道:“我是被薄情宫买走的。” “买走?” “那一年,我父亲上山打猎,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折了腿。我们家穷,没有钱可以请郎中,但是若没了父亲,娘亲和兄弟姐妹几个大约都活不下去。所以最后大家就商量着,把我卖了人牙子。那时候正好宫主与几位姑姑经过燕门镇,就把我和其他几位姐妹都买了下来,带到了薄情宫。”阿夏坐在枝头,眼角含着泪珠,神情似是悲伤又像怀念地缓缓说道。 苏听风问道:“你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大哥,大姐,我是老三,下面还有二弟,三妹和三弟。”阿夏看了苏听风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主动为他解释道,“大哥是长子,将来是家里的顶梁柱,自然不用说。大姐年长,已经能帮家里做不少事情,而下面的弟妹又都还太过年幼,人牙子不收,也卖不上价,我是最合适的。” 苏听风听她声音平静,不由得有些好奇,开口问道:“你不恨吗?” 无论如何在课堂上听过多少次这个时代的风俗,苏听风觉得他永远不会明白。作为一个独立的,有智慧的个体,被人当做货物一样来售卖,生命和自尊都掌控在他人手里,当事人是怎么忍受下去的。 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和唐星罗……或者所有生活在那个星空时代的人一样,把尊严和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没有唐星罗那样偏激,苏听风在内心深处,其实也同样觉得。 如果有一天他遇见这样的事情,便是用尽全力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会容忍像是这样的侮辱。 听到苏听风的提问,阿夏顿时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也许那时是恨的吧。特别是娘最后甩开我的手,把我推给牙婆的时候。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景象。被人像是猪羊一样关在小小的房子里面,只有被客人挑选时才能走出来,看一眼外面的天空。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是我?即使爹娘跟我说过许多次他们的不得已,但是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事实是,所有人,只有我被遗弃了。” “那你现在呢?你说‘那时是恨的吧’,现在已经不恨了吗?” 阿夏应了一声:“嗯,不恨了。是宫主救了我。”她的泪水半干,阿夏自己伸出手指抹了一把,露出一个眼神非常坚定的笑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明白这件事——我觉得也许那时候我被任何人买走我都有可能因为不幸而恨他们。所以我很庆幸,买走我的宫主,并不止是因为能够温饱……大概是她也让我知道了,原来人不应该只为了温饱而活着……原来……我们可以做的事情竟然那么多。” 阿夏笑着说道:“我已经不可能再回来这里了,虽然还会担心他们过得好不好,但是我却再也不可能像大姐一样,每天操持家务,等到了年纪嫁一个庄稼汉子,过一辈子为了温饱而忙碌,懵懂未知的日子。我们走吧。” 阿夏这样说着,已然收拾好了看到弟弟时那失控的情绪和眼泪,攀着树枝主动跳下了树。苏听风也跟着她跳了下去。 结果下午回到居所,苏听风就发现刑姑姑买回来了一批人。 这批人多数是十到十六七的孩子或者少年少女,人数十分之多,几乎让苏听风怀疑刑姑姑把人牙子的家都给掏空了。而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面色发黄身形瘦弱。 苏听风惊讶地问道:“这些都要带去薄情宫吗?” 阿夏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说道:“除了黄芸,其他人都会留在燕门镇和附近几个城镇,一边帮忙照顾店铺一边识字习武。这其中只有学得特别好并且心性也合适的人,才会在下一次宫选的时候,被带到薄情宫,成为正式弟子。其他的人只会像是正常的奴仆杂役一般照顾店铺。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薄情宫的存在,只要在这边照顾好生意就行了。” 苏听风听了,半晌,才问道:“这些规矩,是你们宫主定下的?” 阿夏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是绝公子。宫主不常管这些杂务,这些事情都是绝公子在管的。” 第37章 卷一卅一再见白梦 在有关薄情宫的传闻之中,苏听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绝公子”的名字,不由得愣了一愣。 于是离开燕门镇前往薄情宫的一路上,阿夏给苏听风详细讲述了绝公子的身份地位和丰功伟绩。而她絮絮不休,刑姑姑竟然也没阻止她,而任由她说了下去。 从阿夏的话里,苏听风才慢慢听出这位绝公子的身份。 这位绝公子,全名白绝,苏听风无法判断是否真名。薄情宫里的人通常称他为绝公子。绝公子在薄情宫之中的地位与宫主的正妻差不多,管理着薄情宫之中大大小小的事物。 苏听风听阿夏的描述,觉得这位绝公子应该相当受到景白梦的信赖与喜爱。 在这时的一般人眼中,这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其实说到绝公子的时候,阿夏一直在观察苏听风的表情,但是苏听风却确实似乎只是在听什么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样,毫无惊异之色。 阿夏自然是不知道,在苏听风所在的时代,他们听到的奇闻怪谈要比这里多多了。而对于苏听风来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从女性氏族一路转向男性氏族然后一路互相纠缠反复直到人类以个体的强大做到一个个体性生存方式的过程。 这就好像一个轮回。理论上来说,生物链的最低端和最高端其实是有没有区别的,都是个体无性生殖,或者干脆舍弃生殖能力。而生存方式也是相似的,不过是独立生存到聚居再到独立生存再到聚居的无限重复。 苏听风见识过从植物到动物到人类的各种繁衍□方式,从□之后直接以伴侣为食,到女王中心的峰蚁社会。就算是人类,古代氏族中也有父母姐弟*,同性长幼相继这样混乱的社会往继方式,对他来说,这跟正常的婚恋方式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时代的社会形态,对他来说本来就已经足够扭曲,不管是男尊女卑还是女尊男卑。 阿夏自然是不明白他的心理状态,只觉得苏听风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冷静淡定,淡定得让她心头有些忐忑。 然而无论如何,苏听风还是慢慢地从阿夏口中了解到了这位白绝公子的许多事情。 阿夏本人并不知道这位白绝公子的来历。事实上,以她的身份,她对白梦身边公子们的身份来历基本上全部都没什么概念。 她能告诉苏听风的,就是白绝公子自从薄情宫建立的时候开始,就已经陪伴了宫主的身边,只是当时他还没有这么受到景白梦的信任。 但是就在这两年之间,他慢慢地开始受到景白梦的信任,同时薄情宫的许多事务也开始慢慢地转移到了他的手头。而这位公子,似乎非常擅长管理和梳理事物,原本景白梦管理着的薄情宫,在他的管理之下越发紧密和有序起来。所以宫中的人慢慢也开始十分敬重于他,把他当做第二个主子来看待。 随着阿夏的叙述,苏听风突然陷入了沉思。 他有些怀疑薄情宫目前实行的这些管理与举措,到底是出于景白梦的意思还是出于这位白绝公子的意思。 如果是白绝公子的意思,那么他这么做的原因……又所为何来?他本人又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目的? 景白梦真的清楚他的来历目的吗? 随着时间过去,苏听风等人的旅途也慢慢到了末尾。 他们的最后一站,璧水河畔一个内陆港镇,在那里刑姑姑给众人安排上了船只,然后一路逆流而上,到了另一个带有在官面上不曾报备的带有私人河湾的村寨。 下船之前,刑姑姑让苏听风蒙上了眼睛。 她给苏听风蒙眼的时候,似乎是担忧他多想,产生不满,还特意语气柔和地解释了一番:“苏公子还请见谅,蒙眼是外人进薄情宫的理性规矩,我无权破例。不过等您见了宫主,她发话允了,您就可以自由进出,不必这样麻烦了。” 她对苏听风很是尊重,还用了“您”字。 苏听风疑惑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其实蒙不蒙上眼睛对苏听风来说区别并不是很大,所以他也没有反抗,任由刑姑姑亲手给他蒙上了缚目的布条,然后由对方扶着自己的手臂带着他上了陆地。 上岸地方的村寨附近似乎水流十分湍急,或者有瀑布存在,苏听风随着刑姑姑一路前行,一直能闻到浓郁的水汽味道,并听到哗哗的水声。 踏着平整的泥土地走出了一段路,一行人走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然后又穿过森林,来到了山岩间的一道缝隙前。刑姑姑引着苏听风走过了这道缝隙,一路穿过了一条足可以称为漫长的山洞,进入了一条山道。 这条山道的环境十分奇怪,因为不能通过视野直接观察,苏听风只能判断两边到处都是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的石笋,形成了天然的阵法,让进入的人难以分辨方向和路线。 这薄情宫的选址实在是十分绝妙,也不知道景白梦是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这一重一重的天然屏障,让薄情宫显得十分难以攻坚。 走了半晌子山道,终于到了薄情宫。 守道的薄情宫弟子与刑姑姑说了几句话,询问了一声苏听风的身份,就放几人进了宫门。刑姑姑扶着他一路走到了正殿前面,才替苏听风解开了遮目的布条。 张开眼睛之后,苏听风看到的是巨大宏伟的白色宫殿群,建筑在靠近山顶的地方。从他的角度看来,远远近近都是云雾缭绕的山谷,而白色的宫殿建筑在其间,就仿佛云层上的天界。 苏听风对于古代的建筑技术不是十分了解,眨了眨眼,心想三年的时间能建起这样宏伟的山顶宫殿吗? 然后面前的门就打开了。他随着少女们的引导,走进了正殿的大厅。 随着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近,苏听风也慢慢看清了坐在中央宽椅上的女子。那带着些许狂妄的深紫色华美长袍和过于耀眼的金冠头饰都显得十分陌生,但只有那张脸,苏听风虽然不曾见过许多次,却十分熟悉。 他开口道:“景白梦?” 而坐在上方的景白梦,也对于他的模样露出了已经许久不曾出现的惊愕神情:“……苏听风!?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她的惊愕不难理解。 五年过去了,叶七娘嫁人了,常素臣出走了,许多事情都已然物是人非,而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苏听风,却与五年前还是一般模样。 仿佛时光已经在他身上永远停止了流动,不靠近,也不远离。 苏听风证实了对方的身份,也看见了景白梦眼中的惊愕,却十分坦然,只是笑了一笑,说道:“好久不见。” 景白梦望了他半晌,神情复杂。许久,她挥了挥手,示意所有的人都退下。 带到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连宫室的门都已经半掩了起来,景白梦才望着苏听风,开口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听风回答道:“不要问我来历,我不会说的。” 景白梦于是转而问道:“你是不是……不老不死?” 苏听风回答道:“并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成长得比你们都要缓慢而已。” 景白梦笑了起来,说道:“怪不得……”但却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完,而是转口问道,“你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 苏听风实话实说:“我去了京城一趟,撞见了沈泊远,听说了薄情宫的事情,所以想来见你一面。我感觉……你似乎过得不好。” 景白梦笑着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这个说法,说道:“不,我过得很好。” 苏听风问道:“你有没有后悔?” 景白梦挑了挑眉,反问道:“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许愿要变成天下第一美人。”苏听风回答道,“也许没有这样一张脸,你会拥有完全不一样的经历。” 景白梦笑了,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后悔。” 苏听风眼神惊讶,愕然地看着她。 景白梦一字一句地说道:“也许会有不同,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就不会比现在更不幸。既然如此,我更庆幸现在能有一张漂亮的脸。对于女人来说,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让我做到许多以往做不到的事情。” 苏听风听了,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建立薄情宫?不是因为心中有怨吗?” 景白梦没想到他会这样开门见山地发问,半晌,才回答道:“不,我并没有怨恨什么。建薄情宫,只是因为这几年来几度沉浮,心里颇有些感悟。这世间男儿终归多薄情,可怜女子实在太多,所以才劝宫中女子,薄情一些,少两分真心,才能活得稍微畅快一些。” 苏听风稍微犹豫了一下,问道:“常素臣辜负了你吗?” 景白梦听到他问起常素臣,一瞬间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不,跟表哥没有关系。” 然后她看见了苏听风的眼神:安静,深沉,看不出感情。 但是景白梦想起那一年他手中匕首划过的那些狰狞的烂肉,却突然觉得有几分酸涩与安心。 她说:“像是表哥或者听风你,都是世间难得的好人。只是也许我这一辈子,和好人终究是没什么缘分。” 第38章 卷一卅二情望孤香 苏听风听了,觉得这句话不好回答,于是停了半晌,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这与好人……没有什么关系。你应该找个对你有情的人,常素臣若对你无心,就不要强求。单恋极苦。” 景白梦听他斟酌用词,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我明白,你说的都对。现在想来,你那时候就劝过我了,只是我心有不甘,不肯信邪。表哥说你活得明白,果然没有说错。” 她注意到了殿堂空旷,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苏听风身边,说道:“这里太过空旷阴寒,不适合我们叙旧,你跟我来。” 然后她带着苏听风就出了大殿。 苏听风稍微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到了殿外,还有薄情宫弟子在守着大殿的门。景白梦开口说道:“先让刑姑姑她们回去休整吧,如果有其他护法过来参见,也让她们先回去,改日再说。我与故人有事要叙,暂时不见任何人。” 女弟子点点头,齐齐应了。 然后景白梦就带着苏听风穿过了庭院回廊,一路向着宫中不知名的目的地走去。 苏听风看着整座薄情宫,为它的宏伟和壮观而感叹了一声,说道:“这座宫殿……你们竟然也能建起来。” 景白梦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区区三年间建起这么一座山巅宫城。这是前朝江洋大盗巴老三倾尽一生财力花费三十九年建成的行宫——我只不过是它修缮了一下,据为己有而已。” 苏听风听她这样说,顿时反而觉得合理了许多。他虽然不了解这时候的工艺技术,但是却也觉得以景白梦的能力,三年间在不引起官府注意的情况下建起这宏伟宫城,太过天方夜谭。 一个人花费三十九年,倾尽毕生之力建一座宫殿,又能住上多久?终究还是免不了便宜了别人。就这点来说,这巴老三也让人觉得感叹。 随着景白梦一路前行,最后进入了一座更加精致小巧的正殿。这正殿也有人看守,景白梦带着苏听风走到的时候,守门的弟子齐声交了一句“宫主”,就让开两侧把门打开了。 景白梦吩咐两人守在门口不要让人前来打扰,然后就带着苏听风进了门。 到了屋里,景白梦领着苏听风在一处坐下,女弟子端来了茶水,然后主动退了下去,留留两人在那里说话。 景白梦这才开口问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苏听风回答道:“我很好。” 景白梦笑了。 她也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傻。既然她都不肯自承过得不好,苏听风的回答又怎么会有什么不同? 去听苏听风主动开口问道:“沈泊远的脸,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景白梦略带不解,问道:“变成什么样子?” 苏听风略有些惊讶:“你不知道?沈泊远的脸毁掉了半张,虽然伤口不及你那时可怖,但是位置却与你当年一般无二。” 景白梦顿时愣住,十分震惊,站起来问道:“怎么可能!?” 苏听风问道:“你们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就算他幼时对你有过伤害,但是至少他现今对你也算是痴心一片……他做了什么让你当初宁可逃走也不愿意留在京城?只是为了常素臣吗?或者……你现在仍旧因为某事对他留有恨意?” 景白梦望着苏听风,半天,带着点讥诮地笑了:“你觉得那是我做的?” “……不。但是我觉得他毁掉的半张脸,一定是跟你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有关系。” 景白梦愣了一愣,发现这一点她是真的无法否认。 许久,她开口说道:“我不恨他。” 苏听风抬头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等候着景白梦继续说话。 景白梦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只是心寒。” 苏听风问道:“为什么?” “我不记恨沈泊远反复无常,以貌取人,好色轻德……但我厌憎他,喜新厌旧,薄幸寡义,不可相托。” 听她一字一句如是说道,苏听风猜测沈泊远一定是做了什么。 “当年,父亲为我和沈泊远订下婚事,我自然是很不满的,然而表哥出走,我心头茫然无措,已然知晓他对我无心……如今想来,未免软弱。但是即使如此,也有些事情,是我无论如何无法容忍的。” “……从小跟着沈泊远的一个姐姐,投井自杀了。” 苏听风抬起头,望向景白梦,一时之间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霜红姐姐是从小照顾沈泊远的一个丫头,性情很好。幼年时沈泊远因为我的伤而糟践我,她还给我涂过伤药。虽说那时或许只是为了沈泊远收拾残局,但总归我承她这个情。沈泊远花心好色,那时身边好几个丫头都被他动过,只是不曾给予名分。我从小便厌恶他,便以此为借口,与父母说,绝不嫁给这等无耻之徒。” 她的声音至今仍带了淡淡的愤懑,但声调却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轻轻的,说道,“结果这话不知是由谁传到了他的耳里,他就跑来同我说,说若是我嫁给他,他从此以后再也不碰其他人,一生只会守着我一人。” 苏听风听到这里,反而越发疑惑后来的事情发展。若是这样,景白梦为什么看上去对沈泊远这么反感?就算是沈泊远伤害过她,那也是孩子气的欺负而已。沈泊远迷恋美色,不正好给了她报复的机会吗? 而景白梦却语气平淡地为他解开了疑惑:“那之后过了几天,沈家就闹出了一起事,说是要把沈泊远所有的丫头都给放出去嫁人。其他人也就算了,霜红姐姐年纪大了,也特别死心眼,就求到了我这里,她央求我把她留下来,说她已经没有了清白,出去就没有活路了……我虽然觉得她这话说得愚蠢又令人反感,还是劝慰了她两句,只说我无论如何不会嫁沈泊远,所以这事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结果,过了两天,就传来了她的死讯。据说是被拖出沈府之后,在沈府门外跪了一夜,然后就跳井自杀了。” 苏听风听到这里,沉默了半晌,说道:“那不是你的错。” 景白梦笑了,说道:“那当然不是我的错。她愚昧脆弱,要当烈女,关我什么事情?但是我也觉得她可怜……本来这种事情,摊到了任何女子身上,都是一种不幸。她只是丫头,从小照顾沈泊远,对主子唯唯诺诺,自然不会有什么主见,我也不能苛求她能够有多么柔韧刚毅。只是……有些可怜她。” 苏听风又说道:“沈泊远在这事上处理不当……但也不能全怪责在他身上。” “是!”景白梦认同了,说道,“我并不是因为霜红的死而怨恨于他。说到底,霜红也不是我的什么人,她是死是活,心心念念牵挂着的都是她的少爷,我有什么权利为她对沈泊远义愤填膺?” 然后她表情冰冷,带着一丝漠然地说道:“我厌憎沈泊远,是因为他过了两日,就来到我家,告诉我,他心里只有我一个——多么可笑,过去十几年,我们一直相看两生厌。然而只不过换了一张脸,他就倾心我了。霜红也算陪了他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意,他说丢就丢。”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臂,似乎仍旧抵制不住寒冷地说道,“那时我只觉得从心底里透出来的一股寒意。兔死狐悲也好,物伤其类也好,那时我就想,我就算死,也不会嫁这样一个男人。就算是如花美貌,也有凋谢枯零的时候。那时候,我要用怎么样的一张脸,面对等待我的命运?” “所以,我逃了。” 苏听风听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话。 苏听风其实不了解沈泊远。逻辑上来说,他反而更能体会景白梦的想法,因为她的逻辑很清晰。而沈泊远,他只能推测因为这时候的人无法以某种医学手段改变自身的样貌,所以对容貌特别在乎吧。 只是谁都有老去的时候,与你朝夕相处的毕竟是某个人,而不是一张画皮。这样执着,却又所为何来呢? 景白梦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觉得你确实干得不错,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比起屈服或者懦弱的死,哪怕声名涂地,对于苏听风来说,终究是景白梦这样的做法更符合他的价值观。 景白梦的声音顿时柔软了很多,透出了一股淡淡的笑意,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明白。” 然后她露出了一个更加柔美纯粹的笑容,弯□来,突然地靠近了苏听风的脸。 苏听风在她的嘴唇贴上自己之前偏过了脸,说道:“停下。” 景白梦的声音变得很轻,带了些许诱惑性,柔柔地问道:“听风你讨厌我吗?” 苏听风说道:“我讨厌肢体接触,无论是哪一种的。” 景白梦看了他半晌,苏听风也回过眼,直直地与她四目相对。 许久,景白梦败下阵来,移开了事先,说道:“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对不起,是我孟浪了。” 她用手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地鬓角,仿佛是为了掩饰这略显尴尬的气氛,然后说道:“都已经过午了,你还没有进食吧?我让人送些餐点过来,我们一起用吧。” 苏听风点了点头,应道:“好。” 仿佛之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 然而她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喧哗声,似乎有人想要强闯正厅,而与门口的女弟子争执中。 苏听风在对方的争执中听到了“绝公子”三个字。 景白梦愣了一愣,猛然推开了门,蹙起眉头,有些不虞地问道:“什么事情!?” 却听前来禀告的侍童说道:“启禀宫主,公子有急事,想请宫主过去一趟。” 第39章 卷一卅三光怪陆离 景白梦愣了一愣,虽然面上似乎有些恼意,但还是压制住了不满,转头对苏听风说道:“我离开一会儿,听风你等我片刻可好?我让人去为你安排午膳和住所。” 苏听风自然无有不可。 结果景白梦说是离开片刻,却是一去不回。 薄情宫的女弟子带着苏听风看过了房间,用过了午膳,还因为怕他等候无聊,去拿了不少武林志,供他阅读消遣。 这一消遣,就消遣一下午。 待到天边变得橙红,景白梦才同一个俊逸青年一同出现。景白梦看见苏听风的时候有些尴尬,说道:“听风,这是白绝。他管理薄情宫的大小事务,你若有什么要求,同我说或者同他说都可以。” 苏听风扫了两人一眼,淡定地“嗯”了一声。 但视线却紧盯着两人不放。 白梦避开了苏听风的视线,转过身,说道:“下午说是要为你接风,却食言了。不如这会儿让人去做些好吃的吧,正好晚上再叙。” 然后她就往门外走了出去。 苏听风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白绝。 白绝虽然姓白,却穿着一身蓝色锦袍。他的眉目看起来十分俊秀,几近冶艳。苏听风见过常素臣和沈泊远,所以看到白绝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惊愕,讶异她竟然喜欢这种气质的男人。 对上苏听风的目光,白绝甚至冲着他暧昧地笑了笑。 苏听风没有对他的笑容回以相应的热情,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打过了招呼。 然后他就跟在白梦身后走了过去。 白绝和景白梦的身上,并没有很浓郁的因果。 这是很奇怪的地方。 一般来说,夫妻恋人,父母子女,至交好友之间,都非常容易产生很浓厚的因果关系。付出不平衡的时候固然会产生单向的因果关系,而若双方都同样深情厚谊,同样会产生一种因果链。 因果链是不停互相转换的类似于链环形态的因果关系,因果的交换会比较平衡。也就是说,关系双方会不停地彼此交换因果,然后以自身为媒介进行转化。这种因果链,会产生一种彼此祸福与共的效果,父母的善因庇护到子女,丈夫的恶行牵累到妻子……甚至会影响到寿命生死。 而景白梦和白绝的身上,无论是单向的因果关系或者双向的因果链都不存在。只有很浅很淡很淡的因果雾丝,证明着两人并不是毫无牵连。 在这种情况下,苏听风不得不做出另一种猜测。 主导了景白梦和白绝之间的关系的,并不是感情,而是某种交易。两人也许是以某种利益关系作为了彼此的关系联系,所以才能在彼此的付出与给予之间进行了互相抵消。 景白梦身上纠缠的因果非常之多,而且复杂。如果不使用辅助系统清理和过滤因果视野,苏听风看到的显然就会变成一个席卷了整个视野的巨大因果漩涡。 显然,五年时间之中,她身上的因果不但恢复了,而且还因为一直以来的行为举止,越发连本因都壮大了。 而这绝对是苏听风见过最复杂的因果。她身上的因果卷出无数的漩涡,延伸到四面八方。偏偏在苏听风的视野里面,景白梦和白绝的因果关系非常淡薄。 白绝身上并不是没有因果,只是他的因果,连向的根本不是景白梦。 仅是看着两个人,苏听风也不知道白绝因果连向的是何方。 回到之前来过的厅堂之后,景白梦让人摆下了宴席。 薄情宫的席面不算豪华,但是食物精致美味,至少比起外面一些颇有盛名的酒楼是不差的。本来三个人的宴席略显寂静了一些,结果却不料刚开席不久,就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为苏听风接风的这个席面,景白梦并未想要叫人来作陪,也不知道是薄情宫的风气便是如此,还是景白梦有什么想法。但是同样的,薄情宫的所谓“公子们”,在宫中似乎并不像一些A种一级文明相关剧集之中的后妃那样行动受限。 他们显得非常……自由。 所以在三人吃饭的时候,那人就闯了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的男子,虽然红衣艳丽,但是男子看上去却很是俊美英气,行为上也颇有一些直爽过头,开口就说道:“宫主你这儿今个很热闹嘛。” 其实听众才三个人,进食的时候几人都似乎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所以非但称不上热闹,还多少有些沉闷。三人里面,白绝一直在用眼角余光打量苏听风,景白梦虽然嘴上说要给苏听风接风,却一直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只有苏听风才是不管周围环境,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在品尝菜肴。 这样的气氛,与其说是热闹,还不如说是尴尬。 景白梦看见擅自闯入,还睁眼说瞎话的男人,却笑了起来,说道:“明若,你来了。”然后她对苏听风介绍道,“听风,这是晏明若,是我的……好友。”然后又对红衣男子说道,“明若,苏少侠是我的恩人,你平日最是妙语连珠,这两日不妨常来带苏公子参观一下宫里。” 晏明若打量了苏听风几眼,虽心中对他的年龄模样吃了一惊,但是面上却不动声色,朗然开口道,“这有什么问题?必然教小公子宾至如归才好。” 然后他把手中的扇子往桌上一放,很是自觉地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便开口活跃起了气氛。 之前无人主动说话,晏明若来了之后,气氛却明显活跃了许多。晏明若和白绝说着说着,就开始拼起了酒,景白梦也时不时地答上几声。 只苏听风,虽然也会应答几句,但大多数都是“嗯”“唔”这种声音。 晏明若一进来苏听风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因果。尽管他与景白梦的联系比白绝重了许多,但是形态却很纯粹,完全只是普通爱慕或者心存好感的那种程度,比沈泊远要差上许多。 苏听风本以为离经叛道,愿意依附于景白梦的男人必定是对她用情至深,看来却并不是这么回事。晏明若对景白梦固然有爱慕,却并没有到深情的地步——虽然或者也是因为景白梦的回应不足,所以并没有能够成因果链,但是晏明若身上连一点恶因都没有,这就说明了他并不为了成为薄情宫的公子而觉得“痛苦”。若不是已经麻木,就是天性上他就不在乎这样的事情。 接下来的见闻证实了苏听风的想法。 也不知道是刻意安排或者是被围观了,苏听风接下来见了好几位薄情宫的公子,每一位都形容俊逸可以用貌美如花来描述。但是那深深浅浅的因果,虽然偶尔也会有善因恶因纠缠的情况,但是都不浓重。 苏听风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景白梦都开后宫了,能回应他人几分情意?就算是真心爱慕她的人,得不到回应也会情意淡薄。景白梦本来就还算品格端正,也不会做出太过伤人伤情的事情,所以自然也积累不出很多的恶因。 于是就变成了现今这样,不上不下的局面。 虽然满宫美男子,却无人情深意重。 因为苏听风初来乍到,景白梦安排了一个女弟子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结果那女弟子开口就称呼他“听风公子”。 苏听风那时虽然觉得这称呼有些怪异,却没有多想。 不过在整个宫的“公子”们都到他这边晃了一圈之后,他终于弄清楚了这之中的怪异来源,顿时沉下了脸。 再被人称呼听风公子的时候,他就冷着脸,一个一个订正过去:“苏听风!” 薄情宫弟子们也不知道自个儿做错了什么,被苏听风突然难看下来的脸色吓到,顿时都有些惊惶起来。 反而是景白梦知晓了他的反应之后,明白了原因,主动让弟子们改正了称呼。 她对苏听风问道:“被他们误会你的身份,这么让你生气吗?” 苏听风说道:“我并不生气,但不希望给人造成这样的误会。景白梦,玩这样的花样有趣吗?” 景白梦顿时脸色一变,说道:“不管你信或者不信,这并不是我安排的。” 苏听风却只看了她半晌,就转身离开了。 这几天下来,他也多少摸清了一下薄情宫之中的情况。薄情宫中的公子们算是个个出色,但是似乎每一个都有些来历。这也不奇怪,既然他们还没有对景白梦倾心到神魂颠倒,那么多数必然是有些原因才托庇于薄情宫。 让苏听风在意的是,薄情宫中至少还有一个人,是他全然没有见过的。 因果流向告诉他,这个宫中有一个和景白梦因缘深厚的人,但是到目前为止苏听风完全没有见过对方。 他觉得自己很有理由怀疑,对方在刻意躲避自己。 如果是这样,是为了什么原因? 如果对方与其他人不同,真的对景白梦有着非常浓厚的感情,而又听说了他与景白梦的往来,那就更应该对此有所反应……至少,应该会尝试来看一看他的真面目才对。 除非,对方认识自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之中,苏听风一直巧妙地躲避了薄情宫弟子的监视,寻找能见到对方的机会。 直到这天景白梦来见过他并被他的不信任刺激到,转身离开之后,苏听风在长廊的后方,看见了那一路从景白梦身上延伸出去,然后在长廊之后形成漩涡的因果。 苏听风叹了口气,说道:“躲在那里做什么?你难道还能躲上一辈子?” 然而长廊的那一边却没有任何动静。 苏听风等了半晌,没等到期待中的反应,便运起轻功,几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长廊的转角,猛然伸出一只手,迅如雷电般抓住了躲在转角之后青年的手腕。 青年被猛然抓住自己的手掌所惊吓到,长剑唰地一下就出了鞘,那金属划破空气时甚至在两人的耳边制造出了轻轻的嗡鸣声,让双方都稍微吃了一惊。 四目相对。 第40章 卷一卅四情深难永 苏听风看他尴尬阴沉,顿时有些叹息。 他问道:“不敢见人?” 夏云瑾神色阴沉,别过了头,不肯看他。 “我早该猜到的。”苏听风看了他半晌,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比起五年前,如今的夏云瑾有了很大的变化,乍看之下甚至让人认不出来他的本来身份。 五年前的夏云瑾,性格外向,略带娇纵,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而如今的夏云瑾,长身玉立,神态阴沉抑郁,与以前相比,简直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若不是苏听风早就有猜测到他的身份,乍见之下,可能真的会认不出来。 夏云瑾对于他探究似的目光显然感到十分厌恶,猛然强行挣脱了他的挟制,怒道:“你为什么非要纠缠不休!?” 这两日他跟苏听风捉迷藏,都快成了整个宫里的笑话。却不料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免不了与他狭路相逢——他有些恨自己一时大意,被苏听风和景白梦的争执给吸引住,放任了好奇心操控自己的行为。 早知道就应该转身就走。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云瑾又松了一口气。 大约,他其实也躲得很累。 苏听风看了他半晌,问道:“你很怕被我看见?” 夏云瑾矢口否认道:“我只是不想见到京城来的人。” 那就是很怕被苏听风看见的意思吧? 苏听风望着夏云瑾,发现他分明还是年岁极轻,但却全身都泛出了浓浓的戾气,尤其是那紧皱的眉心,仿佛已经许多年没有展开过,甚至都留下了淡淡的纹路。 他看上去,过得并不愉快。 然而苏听风还没来得及跟夏云瑾说上几句,旁边就突然快步走过来了一个薄情宫女弟子,急慌慌地对着两人行了一个礼,叫道:“云瑾公子,苏少侠。” 苏听风应了一声,夏云瑾没有说话,两人都望着女弟子等候她开口,结果女弟子并不开口,只是略有些紧张地望着夏云瑾。 夏云瑾一开始还没能反应过来,对着她的神色有些无辜,结果只一会儿,他就意识到了对方神态之中的含义,一瞬间脸色整个变了,冷哼一声,带着冷意地说道:“你们也太小看他,至少我知道,你们这位苏少侠五年前武功就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然后他就猛然转过身,浑身带着几近阴冷的气息,从女弟子身边怒气冲冲地走了。 看到他怒气冲冲地离开,女弟子反而松了一口气。 苏听风顿时有些疑惑。 然后女弟子开口说道:“苏少侠,以后请您不要再和云瑾公子单独相处了。” 苏听风问道:“为何?” 女弟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云瑾公子发怒的时候,会杀人。而且他素来不喜欢宫主身边有其它公子……一年之前,他就因为宫中一位公子与宫主太过亲密而动手杀了对方。苏少侠,宫主宠爱云瑾公子,总归是护着他的,你还是不要与他有什么往来才好。” 苏听风还真想象不到当年那个夏云瑾竟然会动手杀人,于是开口问道:“既然他这样凶悍,你倒是不怕激怒他?” “我不是男子,倒是不碍事的。云瑾公子一般并不为难宫中弟子。” 苏听风听了,顿时明白了女弟子的意思。 景白梦虽然向来对女弟子维护有加,但她毕竟还是异性取向的普通女子。夏云瑾的过激行为若是出于嫉妒,那么就很好理解了。 不过,宫中女弟子阻止苏听风靠近夏云瑾的原因虽然是出自好意,苏听风还是不得不辜负她们的好意。 目前的情况来说,整个薄情宫宫中,与景白梦的因果关系最为错综复杂的人就是夏云瑾了。而夏云瑾与景白梦之间,并不只是因果链的关系,他们之间还形成了一个可以作为痴情轮模板的精神联系。 痴情轮是情使的专用名词,就像时空局有律法纲一样,情使也有独属于他们的基本系统,一般叫做“多情册”。 时空局依靠律法纲的记录升职,情使虽然没有升职一说,但是“多情册”上面的模板越多,却会使他们的力量越强大。因为情使从名号上来就可以看出,是以“情”为主要行动标准与战斗方式的法则使。 虽说苏听风现在还是在校实习期,但是既然已经有机会可以拿到一个痴情轮,他也并不想当做没看见。 所以他选中了时机,趁着夏云瑾独自一人在后山练剑的时候,再次找到了对方。 夏云瑾收了剑,眼神冷冽,对着苏听风说道:“我不是说了不想看到你吗?” 苏听风并不理会他的抗拒,而是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口问道:“你当年说要娶景白梦,现今还依旧这么想吗?” 夏云瑾垂下了手,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 “你好像过得并不快活。”苏听风看他的样子,语气认真地下了结论,然后问道,“你后悔了吗?” 夏云瑾还是没有说话。 苏听风正欲再次开口,却不料夏云瑾在这时开了口,说道:“我想娶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也无所谓后悔。” “宫中的女弟子说景白梦很偏爱你。” “偏爱吗……”夏云瑾细细咀嚼了这两个字许久,然后自见面之后第一次笑了起来,只是眉间依旧一直紧紧地皱在一起,连笑的时候都没有放松。 他带着嘲讽口气地说道,“在她那形形色色的‘公子’之中,或许她算是偏爱我的。也许是因为我们身上,毕竟还留着稀薄的相同血脉。” “但是你并不觉得满足,不是吗?”苏听风仿佛在日常琐事一般语气平静地叙说道。 “你不觉得问出这个问题很可笑吗?”夏云瑾语气不耐烦地回答道,“哪个男人看到心上人与别的男人夜夜*会觉得高兴的?我不知道宫里的那群变态是心态,但我很正常。” 然后他走上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苏听风,说道:“可以的话,我很想把所有靠近她的男人全部杀掉,包括你在内。” 苏听风听了,轻轻用手指抓住抵到下巴附近的剑柄,压了下去,说道:“我跟她没有关系,也永远不会有任何过于亲密的关系。景白梦对我来说,和男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夏云瑾听了,却并不相信,说道:“若是这样,你来薄情宫干什么?” 苏听风说道:“访友而已。我过一阵子就会走。” 夏云瑾这才愣住,半晌,才继续开口问道:“访友?” 苏听风说道:“在京城听说了景白梦的事情,所以顺便过来看看。原本,若是你们过得好,我就该走了。” “过得好?”夏云瑾顿时笑了,“那你现在看见了,我们过得不好……然后呢?” “不是你们。过得不好的是你才对,景白梦似乎过得还挺好。”苏听风分辩道。 “你觉得她过得好?”夏云瑾问道。 苏听风回答道:“她觉得自己过得好,那就是好了。” 夏云瑾再一次问道:“你觉得她现在那个样子,是过得好?” “若是她自己觉得开心,你又何必强求?” 夏云瑾仰起了头,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苏听风叹息道:“你不应该跟着景白梦来薄情宫的。” 夏云瑾说道:“当初她逃婚离京,我太过弱小,既无法帮助她,也没能一路相护。她遭遇魔头,我亦无力相救。可是即便是如此,我只盼望自己能多为她做哪怕一两件事情,哪怕因此丧命,也不会有所悔恨。” “但是你现今却后悔了?” 夏云瑾摇了摇头,说道:“我怎么会后悔?为她做事,我永远不会后悔。” “只是你终究不能以她的喜悦为喜悦,她的痛苦为痛苦。不管你觉得自己有多么深爱景白梦,你们却总不是同一个人。你可以为她出生入死,抛弃家人,抛弃权势,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你没办法为了她舍弃自尊,舍弃感情。”苏听风接着他的话,言辞犀利地说道。 夏云瑾惊愕地望向了苏听风,许久,才说道:“真是……一阵见血。”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以他人的喜怒为喜怒。本来,一个人独自降生,独自死去,这一生必定都是孤独的。所以,你想象中的那种为谁舍弃一切的深情,根本就不存在。你不如承认,你爱景白梦要远比你想象之中来得浅薄——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占有和索取,这才是一个人的本能……不管对男人或者女人来说,都是如此。” 夏云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论,倒是听得陷入了沉思。 这其实是苏听风那个时代的理论。个体独立论完全是建立在孤岛理论的基础上,现代的社会学家认为每一个人生来就是一座孤岛,这是由人类的社会形态和人际交流模式决定的,也是由星空时代个体的生存环境所决定的。 人类的交流模式决定了,一个人无法如何努力,都无法像蜂蚁一样,精确地把自身的感情完全传达给另外一个个体。同时,因为高等智慧与高等智慧引起的对于享乐*与生产资料占有*的影响,人的一生都注定要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掩藏自我的弱点,争夺那些能够属于自身的利益。 而不同的个体,利益就不可能完全一致,自然也无法做到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个体的感情与思想。 苏听风和夏云瑾对话过的那一天,夏云瑾并没有回复苏听风的评断。 但是那一天晚上,苏听风却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然后发现了多情册之中那一个线条分明的痴情轮。 他最后还是免不了稍稍吃了一惊。虽然白天里他和夏云瑾说了许多话,但却也并没有指望夏云瑾马上对他剖白内心,双手奉上痴情轮。可是苏听风没有想到,夏云瑾会在这样的深夜,就突然放下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夏云瑾应该早已经到了极限,只差那最后被他拨动了一下的细弦。 结果第二天早上,他刚起来,就在路上听到匆忙奔走的薄情宫女弟子传来的消息:“夏云瑾要离宫。” 苏听风愣了一下,然后就向着景白梦的住所疾步而去。 第41章 卷一卅五言出真心 夏云瑾要走。 景白梦惊愕到几近失态,表情略显可怕地问道:“你要走!?去哪里?” “回京吧。”夏云瑾淡淡回答道。 景白梦听了,好一会儿才挂起一个十分笑不由衷的表情,说道:“你想家了?也难怪,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姑姑姑父了,他们也一定很想念你。这样吧,我让人陪你一起回去探望……” 却听夏云瑾说道:“我要回去了,不会再回来了,深深。” 景白梦愣在了原地,半晌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许久,她沉下了整张脸,表情变得十分冷厉,缓缓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夏云瑾闭上了眼睛,神情痛苦地说道:“我已经受够了现在的生活。景白梦,我要回去京城,娶妻生子,过正常的日子。” 景白梦默默地看着他的脸,一向骄傲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脆弱:“哪怕离开我?” “哪怕离开你。” 只是短短的五个字,夏云瑾说出口时却觉得重逾千斤,说完之后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其实还有不舍,担心他离开之后景白梦会不会孤独,会不会还有人像他这样爱慕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这些年来,哪怕景白梦变得再强悍,在夏云瑾心里,她依旧是脆弱的,需要有人保护的那个……善良又可敬,可爱又可怜的表姐。 但是他知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结束这扭曲的关系,结束这悲哀的爱慕,在嫉妒与怨恨吞没他的理智,让他开始不顾一切地伤害对方之前,彻底放弃。 一年前出手杀死那俊秀漂亮却又心思狡诈的男人时,夏云瑾的心里仿佛就被放出了一只猛虎。那之后,他不止一次想要把景白梦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清理干净。 第一次杀人是被迫,接下来就变成了欲念。 之所以没有再真的动过手,是因为自从那一次之后,整个薄情宫都对他步步防备。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心里,也知道,如果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和景白梦就真的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夏云瑾一直觉得他和景白梦的关系是不同的。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却明白了这不同终究还是有限。 再不同,景白梦还是永远在他身前一丈之遥。她身边换过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而他却终究只能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 他终于如曾经所愿把深深姐换成了深深,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拉得越发遥远了。 他始终学不来像个小丑一般献媚于她。在夏云瑾的心里,他习剑,他跟随于景白梦,都是为了保护她。即使理智一再地告诉他,景白梦早已经不需要他保护,他却仍旧转不过这个弯。 是时候认清事实了。 他的倔强,他的坚持,对景白梦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景白梦问道:“为什么?” 夏云瑾回答道:“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这种夫妻不像夫妻,姐弟不像姐弟的情况。深深,我累了,我要走了,回去京城,像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景白梦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夏云瑾沉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景白梦。 景白梦带着一丝受伤,说道:“我记得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夏云瑾回答道:“我后悔了。” 他什么也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辩白,然而这样的回答比任何辩解都更让景白梦觉得无可追问,无力辩驳。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很长时间之后,夏云瑾说道:“对不起。” 然后他转身就往外走去。 景白梦想要叫住他,却又没能叫住。 这事情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薄情宫。这一日清晨,景白梦最终还是重新追上了夏云瑾,与他关在屋子里商量了许久,然后一脸阴沉地与夏云瑾走了出来。 她说道:“云瑾公子明日便要离开薄情宫,我今夜要为他设宴饯别,通知诸殿公子。” 苏听风到来的时候,听到的只有这么一句。 夏云瑾一路从屋门口拾阶而下,表情既无波动也无戾气,出人意外地平静。苏听风在石阶下望着两人,却见到夏云瑾意外地对他笑了一笑。 很多薄情宫弟子几乎从来没见过夏云瑾露出过笑容,一瞬间都惊呆了。才有人发现,原来夏云瑾不发狠的时候,竟然也十分俊秀。 怪不得宫主喜爱他。 夏云瑾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然后与苏听风擦肩而过,慢慢地往外走了出去,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景白梦却只是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背影。 苏听风看着夏云瑾消失在视线之中,不由地抬头望向了景白梦,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反应。 却发现景白梦也正在直直地望向他。 苏听风站在台阶下,听到景白梦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问的是苏听风对夏云瑾说了什么,而不是问他是不是对夏云瑾说过什么。显然她已经十分肯定,夏云瑾的变化与苏听风有干系。 那一句虽然是问话,却又不是询问。 苏听风其实有些无奈,他也不知道只是直言不讳地分析了一下夏云瑾的心态和苦恼,竟然会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苏听风见景白梦神态激动,倒是迟疑了一下。 却见景白梦再一次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或许是因为控制不住情绪导致了内劲外发,每一步走过的时候,都在石质的台阶上留下了细细碎裂的纹路。 每一步踏下,都像是踏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宫中弟子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景白梦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苏听风问道:“跟我什么关系?” 却见景白梦表情扭曲,说道:“每一次都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每次都要从我身边带走一个人?这是你让我变美的代价吗?”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景白梦的神色狰狞,声音痛苦,说道:“难道不是吗?五年前,你离开了,表哥没过多久了也离了京都……苏听风,你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苏听风愣住了——常素臣离京,难道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却不料景白梦说完这一句,竟然直接冲了过来,一掌带着凌厉劲风,向着他直挥而去。 苏听风愣了一下,法则力直灌全身,一个“春泥护花”形成内劲的护罩,直接与景白梦的掌风撞击在一起。 景白梦的内力极为深厚,但是苏听风的路数本来就与这时候的人不同,所以也不遑多让。两人的劲气相撞,景白梦才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苏听风,一收掌,回头又击出了第二掌。 第二掌她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用出了九分的劲道。劲风相撞之处,连厚实牢固的石坪都被撞击得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站得近前的薄情宫弟子甚至直接被气劲刮到,身上被划出一道道血痕,不得不急忙后退躲避。 景白梦的强大宫中众所周知,而苏听风的厉害大部分人却是第一次见识到。战斗中景白梦数次出手都没伤到苏听风,顿时放开了顾忌,一掌又一掌延绵不断地向着苏听风挥袭而去。 但苏听风却只是露出一脸无奈,祭起护身气劲,始终只躲避不还手。 气急败坏的景白梦,竟然全然奈何不了他。 只是景白梦内力耗损,整个石庭被她的气劲损坏得七零八落,那掌气自带轰鸣之声,看得宫中弟子惊叹不已。她越打越起劲,根本就不肯停手。苏听风最后只叹了一口气,一招“厥阴指”,打中了景白梦的胸口。 景白梦不妨他突然还手,只觉得这气劲蓬勃古怪,然后就觉得浑身内息一滞,接续不上,竟然直接摔在了地上,喉头吐出一口腥甜。 苏听风见景白梦吐血,就知道自己用力略过,正想到上去看看景白梦状况如何,结果就见在场的所有薄情宫弟子——包括之前被劲风刮伤的,都挡到了景白梦的面前,拔出了长剑。 苏听风愣了一愣,没想到那些年轻弟子竟然还会动手。 然后他的声影如同一片轻盈蹁跹的绿叶,只是几个闪身就直接越过了一群弟子,出现在了景白梦的身边。 年轻弟子色厉内荏地围了上来,叫道:“住手!” 却听景白梦说道:“退下!” 苏听风说道:“抱歉……我控制不好气力。” 景白梦气恼异常,她这样怒火冲天,结果苏听风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然而她也暗暗心惊,苏听风五年前就功力深厚,行踪诡秘,而现在景白梦也已经算是一流高手,遇上苏听风竟然似乎没有一合之力……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她咬牙切齿,对苏听风说道:“我恨你!” 苏听风“哦”了一声,没想到这句话应该如何回应,就索性也不回复了,只是半跪了下来,对景白梦施了几针,暂时缓和了她的伤势。 景白梦看他的动作和表情,发现对方根本不在乎她咬牙切齿的声明。苏听风的武功之高,也出乎了她的想象——几年前她只会粗劣的拳脚功夫,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到这个少年的深不可测,而五年后,她惊愕的发现,这一切似乎也没有变化。 也许就像他打败景白梦的那随手一指一样,他对于景白梦的那些爱与恨,也毫不放在心上。 她的眼角有了泪痕,一只手攀住了苏听风的手臂,肩头耸动,竟好像在哭泣。 苏听风十分意外,因为景白梦竟然开口对他说道:“对不起!” 白梦这个人真是喜怒无常。 苏听风心里感叹了一下,然后说道:“没关系。” 第42章 卷一卅六刺客来袭 虽然苏听风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完全无辜的,而景白梦也开口说了“对不起”,但是宫中弟子们还是对苏听风的意见很大,几乎毫无伪饰的忌惮与敌意。 苏听风的处境瞬时间就有了很大的改变。 若不是震慑于苏听风武力的强大,宫中弟子们绝对不会对他太过于客气。然而即使见过或者听说了他与景白梦的一战,许多女弟子还是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警惕与不忿。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地白绝就以景白梦的名义约束了宫中弟子的行为,要求他们一如既往地尊重苏听风。 因为这件事,白绝还特意单独地宴请了苏听风,让他不必把宫中弟子的态度放在心上,还对他讲述了一下景白梦的近况。 景白梦的伤势其实不重,苏听风治疗过后更是基本上没什么事了。只是景白梦的情绪很差,不太想要见人。除了白绝,宫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能进她的屋子。 有一点白绝含在口中没说的是,景白梦其实有点在等特定人物来看望的意思。但是她到底在等谁,就连白绝也猜测不出。 不过,比起苏听风,白绝觉得她更像是在夏云瑾。 但是夏云瑾虽然在午后听说了这件事,可是最后他却只是询问了一下景白梦的情况,听闻她的伤势无碍,只沉默了一会儿,就没有再询问。 当天晚上,白绝就宴请了苏听风,对他解释弟子们的事情,并与他道歉。 苏听风其实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虽然偶有接触,但是对于苏听风来说,这些女弟子与路人也差不多,他自然不会十分在意。 但是白绝郑重其事,反而让他有些意外。 照理说,白绝与景白梦的关系更为密切,他以为对方的意见应该更大才对。 所以他开口问道:“我以为你应该比那群小姑娘更生气才对?” 但是白绝只是言笑晏晏,解释道:“我知晓苏少侠已然手下留情。宫主有时候比较任性,还要多谢少侠容忍了。白绝这一杯,先干为敬。” 对方态度如此殷勤,苏听风也不好执意拒绝,于是也饮下一杯酒。 两人这一对饮,就过了小半个时辰。 酒过半巡,苏听风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异常,于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起来,发现是宫中远处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动静在夜里未免太过喧哗了一些,很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听风站起身,说道:“我去看看情况。” 白绝立刻跟了上来,说道:“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动静传来的方向赶去,行到半途的时候遇上了匆匆前来寻找白绝的弟子。对方看到白绝,就开口叫道:“绝公子!” 白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对方略带惊疑地望了一眼苏听风,才对白绝说道:“方才宫主遇刺了,宫中怕是闯进了外来者,宫主已经下令立刻封锁整个薄情宫,让弟子来通知公子速速过去。” 白绝听了,立刻加快脚步向着景白梦所在的宫殿直奔而去。 两人到达地头的时候,发现景白梦已经二次受伤。但这次的受伤与早上不同,十分严重,肩头整个被一根弩箭穿刺而过,上面还流出了黑血。 弩箭竟然还带着剧毒。 景白梦已经吃下了压制毒性的祛毒丹,但是显然效果不是很明显。她努力保持着神志清醒,却明显已经陷入了恍惚。 白绝问道:“怎么回事!?刺客没抓到?” 景白梦说道:“不怪他们,是对手难缠。” 白绝继续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景白梦稍微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何路。” 白绝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女弟子已经把景白梦肩上的弩箭给拔了出来,用布条包好放到了一边,但是那箭毒却不知道如何处理。 苏听风虽然也很想知道刺客的身份来历,但是很显然目前景白梦的伤势更为重要。他拍了一下正在为难中的女弟子的肩膀,说道:“让我来吧。” 女弟子看着他,似乎有些犹疑。 景白梦于是主动开口说道:“让他来吧。” 有了景白梦这句话,女弟子才退到了一边,把地方让给了苏听风。 苏听风伸手拿出一个扳指,给自己戴好,然后把了一下景白梦的脉搏。大约十息左右之后,他放开了景白梦的手腕,转而伸手拈了一点景白梦伤口上的黑血,装作拿到鼻前轻嗅的样子,涂到了扳指上面。 扳指很快分析出了毒性成分和景白梦的身体状况,苏听风把数据传输到了药箱上,然后通过药箱做出了相应的药品,并装作从怀中取出的样子,自储物包裹之中取出了药丸。 药丸有两颗,装在两个不同的瓷瓶里面,一颗外敷,一刻内服。 苏听风把内服药丸的瓶子递给了景白梦,让她吃下。景白梦接了过去,让女弟子去取水。女弟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看苏听风,又看看景白梦,显然是信不过苏听风。 景白梦看得好笑,催促她:“快去。” 最后女弟子还是去取来了茶水。 在这方面,景白梦显然很是信任苏听风。他交到手里的药,景白梦甚至也没有稍微检查一下,就直接就水吞了下去。 她吃下药之后,苏听风又捏碎了外敷的药丸,帮景白梦敷到了伤口上。 这样处理过后没一会儿,景白梦就感到了有所好转,甚至有力气站起来了。 最后苏听风给了她一针,帮助她恢复气血。 等完成这一切之后,景白梦也重新有了折腾的力气。 她包扎好了伤口,换过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走到门口,问众弟子:“宫中是否已经封锁完毕?” 某位护法打扮,苏听风叫不出名字的女子走上前来,说道:“启禀宫主,出宫的路道已经封锁,宫内各处也已经吩咐弟子们三人一组分散巡视。我等必让闯入宫的贼子插翅也难飞出我薄情宫。” 景白梦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闯宫者武功高强,让弟子们还是小心为上。如果发现了贼子行踪,不要硬拼,尽量缠住等援救赶到。”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 “这何路……很厉害?”收回了瓷瓶,苏听风开口问道。 景白梦说道:“若真打起来,应当和我不分伯仲。他是荆长天昔日亲信,对荆长天忠心耿耿,这些年来一直意欲杀我而后快,薄情宫的所在他从一开始便知道……如今找上门来,也不在意料之外。” “我与他之间终究会有一次生死之搏。”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苏听风的错觉,总觉得景白梦的语气之中带了几分唏嘘。 苏听风突然觉得,景白梦与这个何路之间,必定也有过什么恩怨纠葛。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再张开之后就整个视野都产生了变化。 仔细看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缕因果流。 然后他开口说道:“这边!”就迈步向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景白梦愣了一愣,就跟着他走了过去。苏听风的来历神秘,能力也神秘莫测。虽然景白梦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但内心深处,却又有着莫名的信任。 一路往前走了一段路,一行人来到了一座遥远的偏殿。 苏听风听到了一间房前,说道:“就是这里。” 景白梦皱起了眉头,问道:“你确定?” 苏听风回过头,有些疑惑地望着她,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问题。无论何路是不是在屋里,只要打开门一看就知道了,何必多次一问。 他却不知道,景白梦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一片正是宫内亲信弟子的住所。若无人掩护,何路是逃不到这里的,便是误入了,在这种地方也很容易被弟子们发现。 除非薄情宫……出了叛徒。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门被推开了。 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女弟子。她看见站在门前的一行人,顿时有点惊愕地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对着景白梦行了一个礼,说道:“参见宫主。” 景白梦问道:“你一直在屋里?” 女弟子有些惶惑地回答道:“是。” “宫中有闯入者,没有人通知你与其他姐妹一起去巡逻吗?” 女弟子语气中略带不安地回答:“柯姑姑来过,不过因为弟子身上带着风寒,所以姑姑只让弟子好好休息,若有异常的地方再注意一下。” 景白梦点了点头,问道:“那这边可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女弟子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子,回答道:“目前还无。” 景白梦还没来得及继续询问,苏听风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开口对少女问道:“房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人?” 女弟子睁大了眼睛,开口说道:“只有我。同屋的姐妹还在巡逻呢。” 却听苏听风转头对景白梦说道:“她在说谎。屋里还有一个人。” 女弟子一愣,却见景白梦脸色猛然一变,猛然抓住了少女扔给了身后的弟子,开口说道:“看住她!”然后就同苏听风先后冲进了房间。 第43章 卷一卅七薄情叛徒 `p`*wxc`p``p`*wxc`p`  女弟子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 只听屋子里响起一声大笑,然后发出了一声轰响。景白梦同苏听风冲到內间,就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已经崩裂的窗户之中窜了出去。 苏听风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对方从窗户之中追了出去,却只看到对方的人影在一个拐角一转,消失不见。他停顿了一下,往后一看,却发现景白梦并没有跟出来。 他顿时有些茫然,考虑了半晌还是没有自己追上去,而是从窗户里钻回了进去,然后才发现景白梦出了屋子直接绕行了。 景白梦看见了苏听风,问道:“人呢?” 苏听风说道:“刚才看见他往那边转了。” 景白梦听了,就追了上去。 但是人还是被追丢了。 何路对于宫中地形的熟悉还是超过了景白梦的预料,竟然让他逃到了石林之中。景白梦虽然在石林之中与他对了一掌,把他推下了山崖,但是就地形来说,这一段的山崖并不高,也不算陡峭,总不可能要了何路的命。 众人一路追下陡坡,但是却没有见到何路的身影,似乎是被他逃了。 景白梦的脸色有些难看,吩咐了两位护法并一部分弟子搜索附近山林,寻找何路行迹,自己也顺着坡道一路巡视,试图通过密切巡视发现何路的影踪。 但是知道夜灯初上,也只搜找到些几处折枝的灌木丛和野地,且还不能确认是否是何路留下的踪迹。 最后景白梦只好回返宫中,审讯之前窝藏何路的女弟子。 然而少女抵死也不肯坦白与何路勾搭上的经过,哪怕动了刑之后也依旧咬紧牙关死不松口,只在承受鞭刑的时候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望向景白梦这一边。 她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恨或者委屈,不如说是楚楚可怜。 苏听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她眼里满满的全是情意。他心头一动,临时转换了右眼的视野,伸出一只手遮住左眼,看向了少女。 然后发现了她身上的因果线和痴情轮。 她的因果线竟然是连向白绝的。 如此说来,痴情轮的对象也应该是白绝了。痴情轮这东西因为是独自一个人的感情,所以不像深情锁,可以轻易找到来源。 少女的痴情轮,头部的小轮线条深且形态简单,显然感情很深,却没有那样复杂。位于五脏的阴轮十分浅淡,显然对五脏的伤害性也有限得很。 痴情轮阳轮为主轮,精神流聚集于大脑,促使五脏生出阴轮。阴轮分布于五脏,令怒喜悲恐思五情各居其位,因为五情无法传递释放,所以会自伤其身。 不过看那少女的阴轮形色都浅淡,显然还没怎么自伤过,可能只是接触不多的单恋。 这情况很是尴尬,目前的环境明显不适合苏听风诱导少女取得痴情轮,但是如果要慢慢来,看这状态也未必就有机会。这令苏听风颇有些纠结。 其实遇到这种情况,苏听风也是可以选择强收的。痴情轮不同于深情锁,强收深情锁必造因果,强收痴情轮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感情干涉在他的时代是一个重点讨论的伦理道德问题,苏听风上《法则使职业道德理论》课程时的讲师就是反感情干涉的派别主力,所以让他在这个问题上颇有些犹豫。 犹豫了一阵子,苏听风最后还是决定暂且先静观其变。 但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薄情宫中刑罚设置得向来不重,弟子犯了过错也多数就是五到十鞭的例行处罚,且并不伤身。景白梦素来怜贫惜弱,就算是性情大变之后这一点也终究未能大改。宫中女子,多数受她恩情,对她忠心耿耿,如今发生这种事情,还是薄情宫建宫以来第一遭。 重重十余鞭下去,少女的表情也多少有些扭曲,但是还是咬牙死不承认。 景白梦示意弟子暂停惩处,然后矮□半跪在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下巴,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女一时防备不及,低下的头被强行抬起,露出一张泪水模糊的脸与脸上来不及藏起的恨意凛冽的眼神,瞬间陷入了惊慌。 景白梦看了她半晌,却没有对她眼中的恨意做出什么反应。半晌,她笑了起来,然后掐住少女下巴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掐向了对方的脖子,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一声。 少女的脸上还露着惊愕与不敢置信,但是眼睛却已经无法再自己闭上了。 苏听风吃了一大惊,之间视野中的痴情轮直接开始放光,眼看就要消散,他也顾不得静观其变了,精神触角急速卷出,形成障壁困住了对方的精神体,把痴情轮封印进了多情册。 然后就见少女的身体软倒在了地上。 却听景白梦发出一声叹息,环顾四周说道:“我素来自认待下宽容,却不会容忍有人帮助外人谋夺薄情宫。世道残忍,我对女儿家总是多三分耐性,所以也不会玩什么酷刑,她既不愿意说,我就让她痛快去了,也算全了这三分香火情。” “回头你们把尸身收拾了,焚成灰撒到江里去。我薄情宫留不得这等忘恩负义之徒。” 苏听风与景白梦一同离开时候,开口说道:“你心变冷了。” 若是五年前,景白梦决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说不出这样的话。 景白梦听了,沉默了一下,然后感叹般说道:“苦难为难时候,最易让人心变冷。我觉得有时候心冷一些,未必有什么不好。” 苏听风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话。 不过他还是转而开口问道:“你杀她时未免太过爽落了一些。为何不先逼迫她说出与何路勾结上的事情经过等情报?” 景白梦叹道:“她不会说。我是过来人,我知道。宫里有小姑娘会被何路利用,说句实话……我并不十分意外。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然后她望着山间的枯枝和各种常青松柏,突然开口道:“此时虽寒,春不远矣。” 苏听风愣了一愣,竟没听懂她这前后话语之间的关联。 景白梦见他神色古怪,突然问道:“你相貌年少,我也没问过你几许年岁。不过见你老成,以为你已经及冠了……你莫不是,性情也如同外貌,其实还是少年?” 苏听风继续不解:“什么意思?” 景白梦叹了一口气,问道:“问你是不是识得男女之情?” 苏听风愣了一愣,却并没有如景白梦预料之中显出羞赧,还是正经说道:“知晓是知晓,但我是不会沾染上的。” “为何?”景白梦听他这样说,略显出两分意外,“莫非你还是修道者?” 这解释起来就麻烦了,而且还有许多不便说的。苏听风略一犹疑,就放弃了同她解释的想法,说道:“大概就是这样差不多吧。” 景白梦愣愣望了苏听风半晌,神色若有动容。半晌,她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让人十分惊愕的话:“苏听风,你知道吗?我表哥心悦你。” 苏听风没有想到她会开口说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呆立当场。 景白梦见他发呆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聊又可怜,竟然这么多年,还与苏听风在这件事上计较。 她说道:“你若不知道就算了。不用在这件事上多计较,反正也只是他独自心悦而已。” 苏听风听到这句,立刻快速无比应了一声:“嗯!” 那速度之快,回答之爽利,让景白梦几近无语。景白梦从他那一句嗯里面,听出了浓浓的对于麻烦的嫌弃和对于他人爱慕的漠不关心。 她其实本来还有其他话想要询问,但是一时却完全问不出来了。 半晌,她笑了自己。 有什么好问?他来往如风,他人的年华流光对他来说就仿佛只是一瞬间。若他们之间有着那么几分情谊,那么也是淡如白水,才是最好。 路上的时候,景白梦与苏听风解释了一下她之前那样做的原因:“宫里年少的弟子,都是买来的穷苦人家的女儿。在各地的铺子教导一年,只有聪明上进,又性情忠善的女儿,才会被挑选到宫里。不过就算如此,她们与那些因得薄情宫救助而得以脱离苦海的女子毕竟有所不同,不少对于外间及俊逸男子仍带有幻想,又是十五六岁,最是春心萌动的年龄,我待她们再好,又怎比得上情郎?” 她这样说着,也不知道想起了谁,语气中带了几分讽刺。 苏听风静静在一侧看了她两眼,却是若有所思。 不过白梦显然猜错了一些地方。那少女的痴情,怕不是对着何路,而是对着白绝的,从这边推断,少女嫉恨景白梦,对她怀有恶心,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只是只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勾结外人来害白梦,却是多少有些令人不齿。 却听景白梦说道:“我旧时也是一样愚昧,所以这些心事我懂。我唯独不能忍耐,就是我薄情宫救她们出火海,免其被人奴役糟践,却换得她们恩将仇报。女儿家可以痴,可以愚,但绝不能善恶不分,失了良知。” `p`*wxc`p``p`*wxc`p` 第44章 卷一卅八云瑾失踪 景白梦语气之中颇有感叹,似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往事,因而有感而发。 苏听风问道:“你以前遇到过吗?” 景白梦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善恶不分,失了良知的人?” 景白梦笑说道:“是。这江湖行走,总会越到一些品行败坏,没了良知的人,不过与我没什么关系罢了。我倒是遇到好人……只可惜好人终究不长命。” 她说到这里,神色黯淡,颇有感叹。 待到两人走到门口,突然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 一个女弟子开口说道:“宫主!云瑾公子不见了!” 景白梦愣了一愣,问道:“什么意思?他……走了?” “不,不是!”女弟子解释道,“就是不见了。晚上送过了膳食,就听说了宫主遇刺的事情,我本以为云瑾公子可能是去了主殿。但是方才进屋取回盘盏,才发现夏公子至今不曾回屋……膳食也只用了一半。而且,屋里有个奇怪的血字……好像是‘路’字。” 景白梦心头一震,立刻转身向着夏云瑾的住处疾奔而去。 苏听风便只好也跟上。 等两人赶到了夏云瑾的住处,发现白绝已然到了地头,正在检查房内情况。 那血淋淋的一个路字,在地上显得触目惊心。 景白梦细细看过那地上的字迹,全身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说道:“这是何路的手笔。” 苏听风对何路其人不了解,所以只能听景白梦与白绝在那里讨论。 “除非何路与我交手时藏了功力,否则依他的功夫,要不引起任何动静地抓走云瑾,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他留下血字,应当是为了向宫主示威。” 这话题苏听风插不上嘴,于是他耳边听着,却并不用心。 苏听风的五感灵敏,因而他的鼻翼轻轻动了动,就从房中闻出了似有似无的酒气。但是走近了桌前,却又发现桌上并无酒瓶酒杯一类物品,只有菜肴和茶水。 他低声问女弟子:“给夏云瑾送来的晚膳之中有酒水吗?” 女弟子回答道:“云瑾公子嗜好饮酒,平日自己屋中就放着好几坛子的醇酒,所以我们素来是不送酒的。” 苏听风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来送膳食的时候,有见到夏云瑾喝酒吗?” 女弟子顿了一下,然后一边回想一边说道:“记不太得了,因为云瑾公子平日沉默少言,也很少会与弟子们说话。我虽然日常负责给他送饭菜,但与他对话的时候也很少。他开始用膳的时候,往往我就得先退出来了。” 苏听风点了点头,然后在房里转了一圈,果然看到了几个大酒坛子。 有一坛子已经开了,周边溢出淡淡酒气。 看来他闻到的酒气可能是由坛子里溢出来的,并不一定是夏云瑾醉酒才被人抓走。 因这方面的事情难以断定,所以苏听风粗陋的“探案”过程很快就被迫结束了。 这时候景白梦已经做出了决定,说道:“我今夜就出宫,去追查何路的下落,把云瑾救回来。” 白绝听了,顿时吃了一惊,说道:“宫主不可。我觉得何路这样作为,就是为了引你上钩,你若是追上去完全是自投罗网,要是被他设下陷阱,恐怕不堪设想。” 景白梦意志却十分坚决,开口道:“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 她的脸上带了两分坚决。 白绝却突然伸出手,牵住了她的手,开口说道:“不要去。” 景白梦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抚,然后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 白绝的眼中明显地带了几分失望。 苏听风却走上前去,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景白梦这次没有拒绝,回答道:“好!” 苏听风的能力宫中弟子都亲眼见识过,景白梦更是再明白不过。他愿意帮忙,景白梦也自觉多了不少胜算,自然不会拒绝。 但是虽说要去追何路,苏听风对于往哪里去却并没有什么概念。 但是景白梦对这方面却十分了解,说道:“去临渊城。” 苏听风露出了三分茫然。 却听景白梦解释道:“那是当年荆长天大本营。他特意留下血字,就是为了引我前去找他,取我首级给荆长天血祭。所以他选定与我一战的地方定然会是临渊城。” 既然景白梦有主意,苏听风觉得自己只要听从就可以了。 但是虽然景白梦急于出发,还是被白绝劝阻了。他开口说道:“夜色已深,就算现在出发,万一何路的计划与宫主预想中有所不同,或者他其实还埋伏在附近,反而会大意放过了。不如今夜我们先派遣弟子前往附近城镇的据点询问调查动向,先确定了何路的行踪,再去追踪也不迟。” 景白梦略作思索,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不少弟子彻夜出了宫,赶往了薄情宫在附近城镇的产业。然后没等到天亮,就有消息传了回来,说是在某个城镇附近出现过与何路形貌近似的男人。 于是天色刚刚露白,景白梦就与苏听风一同出发,由港口乘船下了江口,从一个河港登陆,赶往了何路出没过的城镇。 就方向看来,何路去往的方向果然是临渊城的方向。 景白梦除了苏听风,一路上谁也没带。宫中弟子的功夫都不如她,若是带上不但用处不大,还会拖累她的速度。 即使如此,一路往东南方向追踪,他们还是始终和何路保持了一段难以缩短的距离。 显然不止他们,就连何路也保持了一定的赶路速度。 景白梦毕竟是*凡躯,虽然凭着一股劲,不肯休息,但是还是免不了会有精神疲惫的时候。苏听风体质特殊,倒是还能忍耐,只是还是强迫她休息。 这样两人也常常错过了城镇,就生个火宿在野树林之中。 这过程之中,景白梦一直精神紧张,往往每天只睡个两三个时辰。 这天生了火,吃着干涩冰冷面饼,苏听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也放松一些吧。若是这时遇见了何路,怕是你反而没有一合之力。” 却听景白梦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放松不下来。” 苏听风劝说道:“他既然要用夏云瑾引你送上门去,想来夏云瑾这时候就是安全的,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景白梦摇了摇头,说道:“不,你不知道。他固然最恨我,但是对云瑾却也绝无好感。我当天杀荆长天……云瑾也曾助我良多。” 苏听风倒是意外了一下。 半晌,他才开口道:“说起来,你建薄情宫也就罢了,收拢那许多美貌男子却是为何?他们……未必有夏云瑾对你情深。” 景白梦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问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说道:“我当年还在京中的时候,父亲逼我嫁与沈泊远时曾说过一句话: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地从于天,乃是天经地义。而世间男子,越是出色,越是妻妾成群。若是贫民乞丐,何见过有许多妻子?” 苏听风听到这段话,稍微皱了皱眉。 却听景白梦说道:“父亲与我说过很多话,只有这一段最为让我震撼。那时我觉得,若是我爱一个人,必然会对他一心一意,也盼望他会对我一心一意。哪怕他只是平民布衣,我也愿与之甘苦相守,举案齐眉。” “但父亲却说,这世间之人,多数都好权利,贪钱财,喜美色,便是他年少时,也曾爱慕过美貌丫头,只是后来遇到了母亲,才终于发现这世间女子,多数不及她十之二三。他非是不好美色,只是看重母亲,不欲与她离心。而沈泊远不管过往如何,只要他愿意从以后一心一意对我,便可以了。因为从来夫妻相处,都在于经营,在于拿捏。我那时已然有美貌,有善名,又有钱财傍身,只要心中存有计较,这一辈子总能过得很好。” 苏听风把这段话细细思索了一番,半晌评价了一句:“对你来说,他这句话倒是说得不错的。” “是啊,后来我想起,也觉得父亲所言确实不错。至少不说沈泊远人品性情,他这话大体上却是一番苦心,为了我着想。但是我当时却是不以为然的……”景白梦笑笑,回答道,“后来遇上荆长天,才知道这世情冷酷。荆长天为人何等残忍,残害了那许多人,最终却也栽于我手。这其中固然有美色之功,但是也终究是因为被我找到了软肋,刻意逢迎所致。” “只是这一授业,终归是代价太重。” “我付出了这许多代价,虽然杀死了荆长天,但却已然回不去家中,我也越发不想回去嫁给沈泊远,哪怕他情愿。那时我想,我既然已经夺了荆长天的功力,自然也可以同他一样聚拢势力,民间称王。我为什么要去学那些普通女子,小心翼翼,经营家事,逢迎丈夫,一辈子都算计着过?我偏要别人来逢迎我。” 苏听风说道:“但你是否想过,逢迎不是真心。越是真心真意,越有傲气,越是不屑去逢迎。所以才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说法。便是男子,若是娶了许多妻妾,哪怕妻子原本再情深意重,这份深情却也会慢慢淡了。” 景白梦听得心头一震,然后望向了苏听风。 她想起了夏云瑾,半晌,才说道:“或许你说得对。” 然后苏听风望了一眼她左手剩下的四根纤长手指,转而问道:“你不恨景首辅吗?” 景白梦抬起头,惊愕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醒悟过来,回答道:“我不恨他,我只是舍去这一指,与他赎罪。自我与荆长天为妾之时,对景家来说便是奇耻大辱,但是父亲却仍旧私下派人来救我。我断这一指,可以保全景家名声,保全父亲名位,我是心甘情愿的。” “父亲母亲,定然也是明白的。” 苏听风这才知晓,原来京城中景首辅那一番做派,竟然都只是做给他人看的。 他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45章 卷一卅九路遇同道 翌日路过城镇,两人照旧入城用餐兼补充干粮用水。 一切都很平静,直到街上行走的时候,苏听风看到了一个人。 此时还是清晨,景白梦经过三两个时辰的休息,正是精神好的时候,这时看见苏听风的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也转头望向了他视线投向的方向。 这一看她就微微红了脸。 苏听风死盯着瞧的,竟然是一个衣着看破破烂烂,整个人却看上去却十分精干飒爽的……年轻乞丐。对方的衣着残破,半截袖子直接是由布料缠成的简陋装备,而另外那只手臂索性连袖子也没有,露出肌肉精实的大片胸膛和矫健有力的手臂。 那张脸,更是轮廓如同刀削一般地英俊刚毅。 然后她就突然发现了不对。 这可是接近年关的隆冬时节,这男子竟然半□着身躯,却毫不见瑟缩颤抖,显然不是普通人。 而正这样想着,对方却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收起了手中的酒囊,跳下了他正坐着的石墩子,向着景白梦这一面就走了过来。 景白梦露出些许紧张神态,手掌已经握紧了腰间长剑。 但是没想到的却是,对方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直接走到了苏听风的面前,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眼神把他打量了一番,问道:“苏听风?”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在千万人之中注定会在第一眼被你看到,哪怕是人再多,他的存在感也不会有丝毫的降低。 相反,越是在茫茫人海中,你越会发现他犹如星辰一般耀眼,与众不同。 这种人,叫做法则使。 苏听风望着对方头上那闪闪发光犹如被荧光粉涂抹出来的名字显示而无语。这种误入虚拟网游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辅助系统竟然还自带法则使身份识别功能,能在异时空把同道们直接标注出来。 然后他开口问道:“阎笑尘?” 男人点了点头,说道:“不要怀疑星盟数据库。”然后他认真地看着苏听风,颇为感兴趣地说道,“没想到新任联盟情使竟然是你这样的小家伙……成年了没?” 苏听风回答道:“你很无礼哦。” 对于法则使来说,贸然询问年龄是十分没有礼貌的事情,因为有些觉醒太早的法则使根本就长不大。像是苏听风,花个几十年长个两三岁本来就很可悲了,然而还有更可悲的小朋友,七八岁百分百觉醒简直是人生最大惨事——仅次于寿命年龄到头就差个百分之一觉醒度的家伙。 所以对法则使问年龄,真是再不礼貌不过的事情了……说肉身年龄会戳痛脚,说经历年龄又显得岁数特别大。甚至有些人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具体年龄,被问年龄显得十足地为人所难。 “啊,抱歉抱歉。”阎笑尘双手环胸,不很有诚意地说道,“既然这样,作为赔罪,我就为你们提供一个消息吧……你们要找的人,昨日早上刚刚出城往东南的镇子去了哦。若是现在就出发的话,说不定能在到达临渊城之前就追上对方也说不定。” 景白梦大吃一惊,皱着眉头惊疑不定地在苏听风和阎笑尘之间看来看去。 却听苏听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谁!?还知道我们要去临渊!?” 阎笑尘笑着看着他,慢慢张口说道:“这是秘密!” 景白梦顿时拔出了剑,想要教训一下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却不料苏听风伸手就制止了她的动作,说道:“我们走!” 景白梦虽然不知道苏听风为什么要容忍阎笑尘,但是看他表情严肃,还是收了剑跟上了苏听风。 她开口问道:“他是什么人?” 苏听风斟酌了用词,说道:“算是同乡……或半个同门。” 景白梦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口中的同乡和同门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心惊,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们下……过来这边,没有什么限制的吗?” 苏听风回答道:“自然是有的。我们过来这边有许多限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过来。不过,与我一样被允许过来这边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多数分散而已。” 景白梦问道:“他很难对付?” 苏听风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不是很甘愿的语气承认道:“正如他所说,我还未成年呢。” 景白梦倒吸一口凉气。 她顿时也不去想什么教训阎笑尘的问题了,只觉得遇见这么一个危险人物实在是时运不济。她还记得当年遇见荆长天时候的恐惧与战战兢兢,而今可不想再遇见这样的危险人物。 苏听风听到她的呼吸变化,回头一望,发现她脸色发青,顿时有些了然。 于是他开口安慰道:“不要在意。我们有我们的规则。只要你不抢先对他对手,他应当也不会轻易来招惹你的。” 景白梦点了点头,知道这群“天人”应当也有自己的法度需要遵守,也许就是不能主动出手伤害凡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们也不是荆长天一样的盗匪魔头,不可能与那人一般的作风。 但是之后景白梦就发现,她放心得太早了。 离开城镇半天,当他们打算停下来吃个干粮的时候,树林中突然就传来了一声粗犷的歌声。 那男声低沉黯哑,但是竟然并不难听,在无人的树林之中只管自己吟唱,听上去竟然颇为动人。 只听他唱到:“……十万英魂波涛里,缕缕化作海中泥。涤尽当年旧血迹,山河又添麦青意。战马葬在荒芜地,将军尸骨无处觅。当时家书来年寄,老妇稚儿皆啜泣。裁得新布制冬衣,冬衣既成谁人忆……” 景白梦听那歌词,觉得他大概是在唱哪时的战事,只是这词却没有听说过,也不怎么和韵律……只那词句间的悲怆,颇有些发自于心的味道,让人动容。 她仔细回想,只记得本朝最近的死伤在十万以上的大型战役都已经是在开国之初了,所以这曲子怕是不是唱的最近的事情。 唱歌的人声音耳熟,之前才听过,所以景白梦也不觉得奇怪。若是苏听风的同门,大约也和他一样,岁月漫长,难以老去。而且对方开上去比苏听风年长许多,不定就是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唱的……也不定是什么时候的旧战事。 想到这里,她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该为着对方歌声中的悲意就心神恍惚,坠入思绪之中。 她开口问苏听风:“他这是跟上了我们?” 苏听风稍一沉思,说道:“不必在意,他未必有恶意。” 不过,很有可能是来抢自己的生意倒是真的。景白梦其实实在不用这么担心,毕竟她身上善因惊人,一般的法则使都不会随便对她出手,反而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以获取善因的可能性大一些。 苏听风想了想,觉得要是这男人真的看中了景白梦身上的因果,要强行中途截取,自己似乎也未必能有什么对抗之力。所以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站了起来,主动走了上去,问道:“你这是……对我手头上的任务有兴趣?” 阎笑尘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苏听风看着他,表情十分认真。 阎笑尘顿时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开心,好一会儿才说道:“果然是小孩子。放心吧,我对那么点因果没有兴趣。” 他的神情很坦荡,语气也干脆,显然不是在说谎。苏听风也不清楚高阶法则使对因果有什么要求,但是想来对方没有必要对自己说谎。 所以他更奇怪了,开口问道:“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阎笑尘坐在树杈上,有些吊儿郎当地回答道:“既然遇到了,我也想看看,新任情使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苏听风有些无语,说道:“情使跟其他法则使,有什么特别的吗?” “看来你不知道……”阎笑尘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觉得不算什么意外,于是解释道:“不过也难怪,你们联盟的作风,本来就比较独来独往。这样告诉你吧,联盟三使之中,从来只有情使更新换代得最快……不,正确来说,所有法则使之中,好像只有情使这个位置上的法则使,堕落得特别快。不过,你们讲师可是放出话来了,还打了个赌,声称你是整个学院最不可能堕落的法则使。所以我既然遇见了,自然要来围观下。” 苏听风顿时如同吞了一整株黄连一样地表情扭曲。他已经不想询问到底是哪位讲师这么看得起他,对他评价这么高了。 他知道自己在学院讲师中的人气很高,在学生之中的人气也不低。但是老师你要不要在正式的法则使群体中也这样给他拉仇恨? 一粉顶十黑什么的,老师你赢了。 不过既然知道了阎笑尘的目的没有危害性,苏听风也就不再计较他围观自己的事情了。 因为距离比较远,五感上也不及法则使灵敏,所以景白梦只能听到两人在说话,而并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苏听风回来告诉她警报解除的时候,她猜测应该是苏听风和阎笑尘达成了什么协议。 她若有所思地对着阎笑尘的方向看了一眼,结果立刻被对方所察觉,向她抛了个媚眼。 但这回景白梦却没有惊慌,而是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思索。 第46章 卷一四十二次勾引 `p`*wxc`p``p`*wxc`p`  接下来的时候景白梦很是困扰,因为阎笑尘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他们的周围。虽然苏听风一再地安慰她说没什么关系,对方只是听了师长对他的夸赞所以有所不服,但还是不能让景白梦获得些许的安慰。 苏听风不得不在景白梦没看见的时候,暗地里警告阎笑尘安分一些。 要围观就安静地围观,这样不计余力地秀存在感是为了哪般? 收到苏听风的警告,这位活泼好动过了头的法则使总算是安分了一些,至少不再动不动就出现在两人面前展现一番自身的魅力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景白梦却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 虽然看不到阎笑尘的身影,但是她作为女人的本能似乎还是告诉了她,阎笑尘其实就在附近,并没有离开很远。 对于这种事情,苏听风也很没有办法。 所以暗地里,他还是再一次地跟阎笑尘协商了一次。 “我说,你就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跟着我们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多做点任务收集些因果吧?” 却不料对方笑了笑,说道:“年轻人,生活过得这么紧张干什么?因果这东西嘛,够用就可以了,攒上再多难道还能飞升成仙啊?” 遇上这种不求上进的同道真是没有办法,苏听风摇摇头,转身要走。 却不料阎笑尘突然叫住了他,说道:“你知不知道历代情使都是怎么消亡的?” 苏听风愣了一愣,转过头来看着阎笑尘,等他继续说话。 “他们多数都是为这情字所累。联盟三使之中,权、钱这两事,通常都是越是掌控自如,看得越淡。只有这情之一字,你涉入越深,就越发泥足深陷。所以历代情使,更新换代最是快捷。而其中多数,都是为了一个情字违背法则,耗尽了因果。” 最后,他拍了拍苏听风的肩膀,说道:“少年,要引以为戒啊。” 苏听风撇了撇嘴,对他着实无语了,半晌才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说道:“多谢忠告啊。” 对于他的冷淡,阎笑尘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地淡了,露出了几分感慨。 回到马匹旁边,景白梦抱怨了一句:“动作太慢了。” 苏听风把从包裹中取出的水囊交给她,说道:“没办法,找水源花了一些时间。” 景白梦却是别有深意地盯了他半晌,开口问道:“那人其实还跟着我们吧?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听风有心不承认,但是犹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觉得他大概是有点闲得慌……你可以不用理会。” 但是怎么可能不理会? 因为苏听风的来历神秘,景白梦一直以来也很少询问他的事情。苏听风看起来比同龄的许多少男少女都要冷,这种冷并不是说他对人冷淡,而是他对什么也不会大惊小怪,对许多会令人动容的事情,也总是一副理所当然,波澜不惊的模样。 然而景白梦也想过,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度过的岁月其实远远比自己漫长,经历也比自己来得丰富的原因。 可是阎笑尘的出现,却略微地打破了景白梦的猜想。 阎笑尘的性情,实在是太过……活泼。 所以她突然很好奇,苏听风的所谓“同门”,都是和他一样的吗?还是就算在他的故乡,苏听风的性格其实也十分不同? 这天晚上,为了避免进城时受宵禁所累,两人依旧是宿在野外。 这个时候距离临渊城也越来越近了,不过三四天的路程。若是让苏听风运足笔墨山河全力施为,也不过是一天有余就可以到达了。 不过景白梦功力再深厚,也是肉身凡躯,若是持续不断地轻功赶路,坚持个五六个时辰怕是就会内力告竭,到时候要是与何路狭路相逢,反而不美。 点燃篝火,前两个时辰一般是苏听风守夜。但是这天景白梦却似乎睡得不是十分安稳,一直翻来覆去。 半晌,苏听风看不过去,开口问道:“睡不着?” 于是景白梦裹着铺盖,笨拙地翻过身来,说道:“有点冷。” 这是大冬天,虽说已经算是江南,但却又不是太南方。他们还是露宿野外,自然不会很温暖。 不过,此时燃着篝火,铺盖也不算薄,景白梦也不是柔弱女子,功力深厚,应当不算太冷才对。 苏听风听她这样说,走到了篝火旁边,说道:“那我再加点柴火。” 却听景白梦说道:“不用。” 苏听风奇怪:“不是觉得冷吗?” “不是那个意思的冷。”景白梦说着,缩在铺盖里面的脑袋稍微转了一转,望向树林里,说道,“那个人还在吗?” 苏听风往四周扫视了一遍,自己也没办法确定阎笑尘到底是还附近围观他们还是已经放弃了决定自己去找乐子了。 不过他还是按自己的猜想对景白梦说道:“就算是他也是要睡觉的吧。” 景白梦“哦”了一声,然后说道:“苏听风,你陪我一起睡吧。” 苏听风说道:“还是轮流吧。火灭了会更冷的。” 景白梦被噎了一下,半晌,才直接挑明了说道:“我是说,你躺下来抱着我。我们一起睡觉。” 苏听风觉得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景白梦。 景白梦再一次开口,这次话里带了些许不满和讥讽:“怎么,听不懂?想要继续装傻?” 苏听风坦诚说道:“我没装傻。我觉得自己是快被你吓傻了。你这是没男人睡不着觉对吧?”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景白梦被他刺得说不出话来。 “景白梦,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苏听风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要我帮你做个心理辅导吗?” “……心理……辅导?什么意思?”景白梦说道,“算了,不重要。你不愿意就算了。”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试图装睡。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说道:“别装了,气息太刻意了。你不是睡不着吗?我陪你聊一聊吧。” 景白梦继续闭眼装睡,一边却开口说道:“我没什么好聊的。” 虽然这样说,苏听风却仿佛没听见她的拒绝和抗拒一样,说道:“我发现了,你似乎很不安。我不知道薄情宫如何,也不知道薄情宫的公子们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知道一件事。” “你说谎了。” 景白梦突然张开了眼睛。 她眼神锐利地望向苏听风,说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建立薄情宫,不是因为比起回到京城去嫁给沈泊远,宁愿立地成王……不,或许不甘愿也有,不过更确切地说,是你名声已坏,已经不可能回去嫁入沈家,也没有其他的选择,所以最后选择了建立薄情宫,离群索居。其实夏云瑾弄错了一件事情——你之所以建立薄情宫,并不是如你自己所说,想要立地称王……只是因为你自觉没有办法以其他的方式活下去。” 景白梦听得愣住,张口想要辩驳,却突然找不到辩驳的词句。 “你感觉不到安全感,哪怕身俱深厚内功也不能让你觉得安心。也许,那时候你不是不想跟夏云瑾一起回去京城,而是你不敢……”苏听风也不管景白梦的表情难看,只管自己继续说道,“你的自尊心很强,但其实内心很柔弱,所以性格显得很矛盾,既骄傲又自卑。也因此你不会回去京城,因为你身上已经再次沾染上了会遭受别人嘲笑,轻蔑,指指点点的污点。而这一次,这污点你甚至无法用其他方式掩盖……或者消除……” 景白梦终于忍耐不住,尖叫一声:“够了!” 苏听风闭上了嘴。 景白梦说道:“知道了这些你打算做什么?是,我自私,懦弱,连家都不敢回。然后,你知道了这些又怎么样?” “……我只是想说,男人的爱慕是无法给你所想要的安全感的。” 苏听风说完这句话,再一次闭上了嘴。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地位,除了因为能力强弱,资料占有上会产生区分,竟然连性别也会决定一对伴侣的地位高下。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只是他们拥有的生产资料中的一种,而对于女人来说,她们的生存价值却始终需要她们所依附的或者是爱慕她们的男人来体现。 其实苏听风并不是十分了解这个时代的风俗和价值观念,最多就是从文献资料中有所了解和听闻。曾经一度苏听风还觉得景白梦的行为是一种叛逆的,与此时价值观十足对立的行径。 但他发现自己误解了。那完全是因为他并没有真正体验和了解过景白梦所生长起来的这个世界。 景白梦的行为,却是对于此时价值观另一种方式的极端体现。 她的经历导致了她无法通过依靠某个男子来获得能受到众人所认可的社会地位,所以她转而试图通过获得更多人的爱慕,来获取能够让自己觉得安心的力量。 景白梦沉默了许久,才有些绝望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说破?” 苏听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说道:“因为,你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 `p`*wxc`p``p`*wxc`p` 第47章 卷一卌一石庙木像 这一夜最终两人都过得很沉默,到夜深换岗的时候,景白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过,张大了眼睛看着苏听风,说道:“也许女子终究是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苏听风眉毛微动,其实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却没有反驳她。 其实在他所在的时代,性别的区分已经十分微弱。就连先天体能上的差距,也因为基因调整而越发可以忽略。 但是只有心灵和感情,是需要在成长过程之中慢慢培养出来的。 就连景白梦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不能不让苏听风觉得,他与这个时代,终究是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景白梦的心,终归不是一颗强者的心。 这天早上他们倒是没有偶遇阎笑尘,不过路过城镇的时候,苏听风只是在食肆前面站了几分钟,结果就有一个大型垃圾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顿时无语了,问道:“喂,前辈,你这是想干嘛?” 却不料随后立刻冲出好几个人,伙计掌柜杂役什么打扮的都有,看见了苏听风,说道:“小郎,你让开些,我们要教训这个无赖。” 苏听风问阎笑尘:“你又干了什么?” 结果阎笑尘怀里还抱着偌大一个酒坛子,也不爬起来,就靠在一旁固定酒楼布幡子的石头上,吊儿郎当说道:“‘又’是什么意思?好像我常干坏事似的?” 却听掌柜问道:“小郎君,你跟这无赖认识?” 苏听风问道:“他干了什么?” “这家伙偷了我们店好几坛陈年好酒,至少三四两银子——” 苏听风于是从怀里摸出四两的碎银子,递给了掌柜的,说道:“够吗?” 掌柜掂了掂,又用手指在表皮上轻轻擦了一下,发现是高纯度的白银,分量也够,顿时说道:“够是够了……” 苏听风问道:“这人我能带走了吗?” 既拿到了赔偿,掌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任由苏听风把阎笑尘拖到了马上,然后牵着马走了。 一路上阎笑尘还在一边喝酒一边发酒疯,满身的酒气熏得景白梦脸色发青,问道:“你这同门不是本事大得很?不管他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以为真有这么巧,我们刚好在铺子前面走过,他就被发现在偷酒喝了?” 事实上,景白梦也觉得这绝对不像是巧合的样子。 明显地他们就是被这家伙给正大光明地缠上了。 “那我们要拿这家伙怎么办?”她这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围观阎笑尘,发现这家伙看上去粗犷,肌肤竟然也同苏听风一般细腻得丝毫不见绒毛。 果然是“天人”吗? 苏听风于是开口问道:“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不至于真的没有钱付账吧?” 阎笑尘喝了一口酒,说道:“还真没有。你没看见我这身打扮?我用的这个系统不带金钱栏的。” 苏听风无语了——什么辅助系统能这么奇葩?他问道:“我以为我们用的是同个系统?” 阎笑尘叹息道:“就算是同个系统模板,丐帮也绝对是后娘养的。” 可惜苏听风没有听懂他这句别有深意的吐槽,只是继续问道:“就算钱不能往系统里塞,你就不能另外整个空间装备装着?” 阎笑尘顿时笑了,说道:“你不觉得……身无分文走四方,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生活方式吗?” 苏听风顿时明白了。 这家伙有点欠抽。 他问道:“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如果没事的话,我们出城就把你扔下了,到时候你随便玩。” 阎笑尘说道:“借点钱呗?我没钱买酒了。” 苏听风扔给他一锭银子。 阎笑尘伸手接住,自己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然后走到了苏听风的身边:“如果我是你,去临渊的路上,就会先去青梅岭的山神庙看看。” 然后他就向着两人行进的反方向离开了。 景白梦问道:“什么意思?” “不知道。”苏听风回答道,“到时候如果顺路的话就去看看。” 法则使讲究等价交换,对方既然拿了他的银两买酒,想来应该不会无的放矢。所以阎笑尘说出的这句话,对他们应该是有什么好处才对。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遇见当地山民的时候,就顺便询问了一下青梅岭和山神庙的位置,结果发现那地点果然离他们的必经之路不远。 两人就决定顺路去看看。 结果进了庙宇,看到庙里的情形时,景白梦却颇有些大失所望。 这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山庙,里面连基本的蔬果供奉都没有,看样子也没有庙祝看护。他们到的时候,庙中只有一位老妇人在虔诚参拜。两人从她的口里知道了,这山神庙看上去干净整洁,还是多亏了山脚村落之中有虔诚的村民常年三不五时地上来打扫。 这样的山神庙能有什么玄虚?总不可能是何路在附近的分舵? 景白梦有些无聊地回过头,却发现苏听风不知道为什么正盯着石庙中唯一的一座木制山神像看。 景白梦被好奇心引动,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但是不管怎么看,那座山神像都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像。甚至因为年代久远或者是木匠手艺一般的缘故,看上去颇有些粗陋。 “这个木像,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特别。 从苏听风的眼中看去,这座山神像根本就是一个天然的因果法器。 当然,说天然有点不太确切,所以,说是由无意识的欲念塑成的因果法则依附物可能更加合适。 因为因果法则其实是天地间自然流动的一种有着自身规律的非物质能量,而法则使只是发现了它们并且加以利用而已,所以原则上说,因果法则其实并不是法则使专属的能力。 它存在山川原野,闹市乡间,每一个人的动念与行止之间,是一种如同空气饮水一般,到处可见又不可缺少的必然存在。 而苏听风眼前的这个山神木像,就似乎是长久以来受到人们聚集的意念所影像,变成了一个自然形成的善恶因果转换装置。 照理说,像这种材质粗陋,构造简单的物品是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因果的。但是因果之所以被认为是一种力量,就是因为它本身并不存在固有的存在形式。 木像上的庞大因果并不是由它自然产生,而是长期以来,通过这个山神像而产生的善举,因为人们的感恩而返还到木像身上,如此反复,日积月累而成。 一开始可能只是一位富家太太,为了求子而誓言要施粥行善;或者是一位孝子,因为母亲重病而发下誓愿。 然而不管起因是为何,总之一代一代对着木像许愿的人们在木像这里借去了因果,而最后又返还了善因给木像。甚至由于他们长久以来的信念,木像上开始形成了法则纹理。 神像能泛出法则纹理,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必然性在于人们对于山神天然存在的认知,认为神明必然天生惩恶扬善。而偶然性在于,无心无魂的神像要产生符合世界核心规则的法则轨道,本身就是非常需要机缘的事情。 神像身上带有的因果漩涡非常雄厚,而且这团因果,与其说是依附于神像,其实是依附于“此地”的神像。也就是说,即使移动或者取走了神像,那善因也不会马上消失,而回继续盘旋于当地,直到消耗殆尽。 这大概也是阎笑尘没有动这座山庙的原因吧。 苏听风想了想,让景白梦跪到了神像面前,去求一求心中所愿。 景白梦却说道:“这破旧山庙,有用吗?” 苏听风回答得也玄乎:“心诚则灵。” 景白梦对于这些神鬼之事还是比较敬畏的,看苏听风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想着他应该不是无的放矢,倒是听话地跪了下来,给眼前的木石泥胎郑重地拜了三拜。 这三拜之间,她身上至少三成的因果就转移到了神像的漩涡之中。 苏听风想了想,开口问她:“有没有带什么坏了也不要紧的挂饰?” 景白梦扫了一下自己全身上下,发现除了坏了很要紧的项圈手镯,就只有一对耳坠子是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 苏听风点了点头,然后在她的耳坠上摸了一下,引了部分神像上的因果进了两颗耳坠子,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景白梦身上有善因,所以但凡遇上什么灾厄,她身上的善因都会帮她挡上一下,也算是果报的一种表现方式。只是景白梦毕竟是活人,善因在生物体上有一个很明显的表现方式,就是每一次被挡住的致命伤害都会消耗九成以上的自身因果。 这样,要是出现连续的危机,景白梦就有可能倒霉。 相反,对神像交换来的因果,表现方式又有些不一样。不管景白梦遭受什么样的灾厄,它都能一定程度上地帮助她作出防护,当然,能够防护的程度也是有限的。 在庙中拜神的老妇人见他们要走,还多向苏听风和景白梦灌输了几句山神的灵验之处。苏听风对她点了点头,说道:“是,婆婆。这山神十分灵验,且还是位善神。您要是做几件善事,再来求它,定然会更加灵验。” 第48章 卷一卌二敌暗我明 出了山神庙,景白梦开口问苏听风:“这庙里真有山神?” 苏听风说道:“没有山神。” 景白梦皱眉:“那你这么郑重其事地让我参拜?” “庙里没有山神,但是你若有所求,它应该会帮你实现。”苏听风如是说道,“解释起来很麻烦,不过你也可以认为,这庙里确实有山神,只是这山神无知无欲,只知道惩恶扬善罢了。” “若无知无欲,又怎么还叫山神?”景白梦有些纠结。 “若有知有欲,那又不能算山神了。” 苏听风这话说起来似乎别有深意。景白梦仔细思考了一下,就沉默了下去。 参拜完山神庙的次日,两人就抵达了临渊城。 结果这一路上,也没有见到何路的身影。 进入临渊之后景白梦的精神就紧张了起来,毕竟这也算是何路的大本营了。而且景白梦当年就是在这里,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年多时间。 她看着那人来人往,与数年前仿佛毫无变化的街景,叹了一口气,说道:“恍如隔世。” 苏听风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景白梦却望着城口的窝棚,开口说道:“当年我一路流浪到临渊城,一开始身上还有点金银首饰之类的可以换成钱财,后来就完全如同乞丐一般了。但是即使浑身脏兮兮的,我也无论如何……不愿意向人乞讨。” “那个时候,就是在那里,我饿得昏死过去,结果遇到了瑶姬妹妹。” 苏听风不知道瑶姬是谁,所以只是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他知晓了,这位瑶姬,正是荆长天一度的姬妾。 “瑶姬出生乡野,只一张脸长得国色天香,偏父母都是平常人。那年她兄长年岁渐长,看上了一位同乡的漂亮姑娘,偏偏姑娘的父母势利好财,一定要瑶姬家出重金下聘才愿意把女儿嫁给她兄弟。” “最后她父母就把瑶姬卖了荆长天的手下,换了三十金。这三十金除了作为聘金,还能让瑶姬的兄弟置下产业,后半生过得衣食无忧,对那些无心无德的乡野村夫来说,应当是十分划算的吧?他们用来养瑶姬十几年的米粮,说不定还抵不上一个零头。” 按这时的物价,三十金已是巨款。 说到这里的时候,景白梦的语气已经带了几分阴冷。苏听风看她的表情,几乎毫不怀疑,如果瑶姬的父母兄弟此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定会被她碎尸万段。 这是苏听风不知道第几次在这个时代听到买卖活人,却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震。 无论多少次,他似乎都很难习惯这样的话题。 “瑶姬长得美貌,但是大字不识,也不会什么琴棋书画。不过也因为她长得美貌,所以在一开始,荆长天对她还是很好的。不过荆长天这个人……怎么说呢?只能说,姬妾对他来说,终究不过是类同于钱财玩物一样的东西,当不得真。” “瑶姬的性子其实也懦弱,出手救我,大约是她在荆长天手下做得最是自作主张的事情了。” “她在荆长天的宅中藏了我大半个月,知道了我落魄街头的原因,大概以为我也是要被父母卖了给残暴之人作妻妾,所以很是同情我,倒是和我说了许多话。只是她也多次告诉我,不要离开藏身的屋子,怕我不小心遇到荆长天。” “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荆长天这个人很奇怪。在男人眼中,他或许是义气豪放,果断狠厉,颇有枭雄之风,但是若是成了他的女人,那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了。” “瑶姬心地善良,恪守本分,并不怎么会来事。虽然有如花美貌,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似乎荆长天对她也慢慢有些淡了。所以那时候,我便想要鼓动瑶姬,同我一起逃走。她跟随荆长天数月,荆长天在钱财方面倒是极为大方的,也让她攒下了不少金银首饰。我跟她说,荆长天为人残暴,素有虐杀姬妾的传闻,让她跟我逃走。她有本钱,我善经营,就算是逃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可以相依为命活下去。瑶姬畏惧荆长天,偏偏又因为荆长天是她第一个男人,所以还对对方留着三分情意,于是犹豫不决。” “结果这一犹豫,就出了事情。” “荆长天那时正和河帮的迟老三谈生意,结果那迟老三似乎对瑶姬有淫邪之心。荆长天又是个素来不念夫妻之情的,二话不说命令瑶姬去‘侍奉’迟老三。” 接下来的故事几乎是可以预想的,但是苏听风听到最后,还是惊得站了起来。 瑶姬自然是不肯,但是她却也向来没有拒绝荆长天要求的勇气,所以还是挣扎着被送给了迟老三。 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鼓起的勇气,“侍奉”迟老三的过程之中,瑶姬竟然一口咬断了迟老三的命根子。 迟老三自然是怒不可遏直欲发狂,结果瑶姬被□着拖到了庭院之中,并殴打到面目变形。而荆长天为了安抚迟老三的怒气,竟然直接命令手下从瑶姬身上一刀一刀地割下活肉,烹煮了给迟老三下酒。 景白梦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中空洞没有焦距,声音却如同没有了波澜一般地冷静,冰凉。 “我没有亲眼看见过瑶姬最后的模样,但是午夜梦回,我却总觉得仿佛自己一直如同一只鬼魂,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一刀一刀割下瑶姬的血肉。说也奇怪,在我最为恐惧荆长天的日子里,只要想起瑶姬死时的模样,我就觉得好像什么也不怕了。” “我那时就觉得,哪怕那把刀割在我的身上,也没有让我一次一次看见瑶姬挣扎着,在那群畜生面前被一刀一刀割下血肉……来得可怕。” 苏听风看着她的样子,开口安慰道:“都过去了。” 景白梦回过神来,看见苏听风难微皱的眉眼,然后有些不带情绪地笑了起来,回答道:“是啊。都过去了。” 她只是站在这个街口,就忍不住回想起那唯一一个在冷漠的人群之中伸出手,不在乎裙子被弄脏而扶起她的头,问她“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的女孩。 就算杀死荆长天一百次,也再也无法换回她的生命。 景白梦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突然换了话题,开口说道:“和荆长天最后的斗法也算是生死之争,我最后还是没办法在他活着的时候把瑶姬妹妹遭受的那些苦楚一一奉还,所以他死后,我把他的尸体切成了碎块,骨头熬了浓汤,全部喂了野狗,鹰鹫和鼠蚁。” 苏听风面无表情,不想说话。 “所以荆长天的墓穴之中应该是没有尸身的。”景白梦这样总结道,“不过如果何路在哪里为他建了衣冠冢,那也不好说。” “何路应该会想办法主动找上我们吧?这个时候,你只要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情况就行了。” 苏听风想出来的对策显然很实在。 景白梦嗯了一声。 两人之后一同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了脚步。这家客栈虽然看着不大,但周围环境却比较繁华,路上的行人也比较多。 景白梦和苏听风的打扮都比较惹眼,所以行人们也不敢离他们太近。一群小孩子打打闹闹地,从景白梦身边经过,结果其中一个孩子踉跄了一下,歪在了她的身上,一看见她的容貌装扮,似乎整个人都被吓住了,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景白梦愣了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说道:“小心走路,别摔倒了。” 男孩这才敢呼出起来,不过也不敢继续打闹了,只是十分拘谨地说道:“谢谢小姐。” 然后就飞也似地逃跑了。 景白梦看着孩子们的声音离开,神色有些复杂,但是也就是停顿了几息的时间,就转而会过了神来,牵着马走向了客栈门口的杂役。 把马匹交给杂役之后,两人要掌柜订下了客房,然后又要了饭菜,便就着晚霞余光吃了起来。 吃完了晚饭,景白梦便表示要去洗浴一番,然后好好休息一夜,以应付何路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花招,顺便打探夏云瑾的消息。 苏听风其实也多少有些疲惫,所以也没有提出什么其他意见。两人各自梳洗过,便各自回房睡了。 苏听风因为这些日子一直露宿为多,又行程匆忙都没有好好安下心来休息过,所以躺到柔软的床铺上就有些昏昏欲睡了。不过他还是提起精神来做了个简单的警戒机关,避免被人摸上门来。 然后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而却而且睡得显然很是香甜。 但是这一夜他并没有睡好。 虽然很是疲倦,前半夜也睡得还算香甜,但是睡到一半的时候他就被噩梦惊醒了。梦中出现的,正是景白梦口中描述的,瑶姬死时的景象。 说来也是奇怪,他分明就从来没见过瑶姬的样子,可是在梦里的时候,那可怜少女的模样却特别清晰,而且他本能上就觉得,那个人就是瑶姬。 苏听风躺在床上许久未能入眠,挥之不去的就是瑶姬那张血淋淋的脸。 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发现了异常。 隔壁一直没有出现景白梦的呼吸声。 第49章 卷一卌三白梦失踪 白梦失踪了。 苏听风觉得她是自己离开的。 他不觉得景白梦会无声无息地被人劫走,也不相信自己竟然睡得那么沉,连隔壁一度发生争斗也没有听闻。 而景白梦的房间之中,警戒设施完好无损,也没有留下打斗的痕迹,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他的想法。 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一个人突然地消失?是主动消失还是有什么原因不得不离开? 苏听风站在景白梦的房中静思了半晌,然后突然想了什么似得,转身走到了屋里的火盆前面,开始翻找。 火盆已经冷得透了,没有留下丝毫余温,证实了景白梦已经走了许久。苏听风在上面摸索了半天,到最后索性取了一张纸张,把火盆之中的余灰全部倒在了纸张上面。 果然在余灰之中摸出一点被烧成了灰烬的纸张残留。纸张已经变成黑灰色,只有一部分还保持着被燃烧弯曲的脆弱灰黑模样,但是多少可以分辨出,原型是一张纸。 苏听风的手指慢慢划过飞灰之上,轻轻点了一下那一团灰土,使用了一下“时光回溯(形态)”。 然后只见飞灰以一种肉眼不可看清的速度开始飞快重组,慢慢变成一颗颗细碎的炭火粉末和一张略有皱纹的纸条。 只见纸条上写着:子时,城外小竹林见。你一个人,夏云瑾的性命掌握在你手里。 苏听风皱着眉头,试图回忆这张纸条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送到景白梦手上的。结果思索了半天,似乎只有一个时候最可疑。 昨天傍晚他们到了客栈门口,似乎有一个小孩子撞上了景白梦。当时景白梦似乎就有点不同寻常的反应,但是苏听风只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有所感触,就没有多想。 如果那个时候小孩子把纸条塞到了景白梦怀里,那么似乎她的停顿也是可以理解的。 苏听风皱了皱眉,不明白景白梦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乖乖照对方说的去做。 然而现在计较这种事情却有些不是时候。 苏听风决定先去打听一下小竹林的位置。 不过他一大早地向店小二打听小竹林的位置,打听出来的结果却不尽人意。从店小二的口中,他知晓了临渊城外有好几片小竹林,而小竹林显然不是一个特定的地点名称,因为就连居住在临渊城多年的居民也不能肯定,那个地方才会被人称为小竹林。 苏听风思索了一下,突然转而说道:“那么小二哥你知不知道几年前附近曾经住着一位江洋大盗‘荆长天’?” 小二哥愣了一愣,然后说道:“公子爷对荆长天的事情有兴趣?这我倒是知道一些。不过他几年前已经被官府剿杀了。那时荆长天可以说是豪富冲天,就住在城南‘明月园’,据说还住了十几年,谁不叫一声荆老爷?谁能想到他竟是做出那许多大案的江洋大盗?竟然还在城里隐藏了这么多年?” 事实上,小二的认知还是肤浅了。 若没有当地的府官配合,荆长天哪能在临渊城一躲十几年,横行霸道把一座府城整得乌烟瘴气无人敢发出异议? 不过据说那年的官员也都已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所以计较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听风问道:“城南郊外有小竹林吗?” 小二愣了一愣,然后立刻回答道:“有的。城南郊外有一片小竹林,南溪就要穿过竹林才能流入临渊河,竹林边风景可美,还有一个石亭……小公子想去赏景吗?” “不是,只是找人。”苏听风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也不欲多说下去,塞了一串铜钱给小二,说道:“多谢。” 然后他就转身快步出了客栈。 然而到了小竹林之后,苏听风查看过林子内外,却只看到几处被剑风扫断的竹枝,和一些凌乱的打斗痕迹,何路和景白梦的身影,却完全不知所踪。 搜寻了好半天,他也不知道最后是两人转移了战场,还是景白梦被人引去了其他地方。 昨晚夜露深重,苏听风也不是古法探案的能手,对于追踪这类的活动实在不是十分在行。 最后他只好回返城中。 应该也是凑巧,他回到城中的时候,却正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 苏听风不禁意外了一下:沈泊远怎么会出现在临渊城? 其实苏听风和沈泊远之间也算不上太熟,两人最多只能算是有个两面之缘,而且沈泊远还未必对苏听风有什么印象,因为这两次见面几乎都是苏听风在单方面地围观他。 而今苏听风能够如此快速地认出沈泊远,不得不说那脸上那扎眼的疤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其实当年的时候,苏听风并没有真的见到过沈泊远少年时的模样,只是对他的声音和姓名多少有些印象。但是之前不久见到对方时,他倒是对沈泊远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从对方完好的那半张脸看来,沈泊远也不失与是个极为俊美的青年,也难怪他当年看不上容貌尽毁面目可怖的景白梦。 当年这两人要是站在一起,视觉上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苏听风不明白的是,沈泊远后来的执着。 既然他讨厌景白梦都讨厌了这么多年,那么就算景白梦换了一张脸,难道他就不会回想起她当年那面目可憎的模样了吗? 只是因为景白梦换了一张漂亮的脸,就完全改变了一度的想法和喜好,甚至连自己被毁容也痴心不改……说句实话,苏听风无论如何尝试去理解和代入这时人的想法,却仍旧无法分析出沈泊远的心理曲线。 然后苏听风发现了沈泊远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在笑? 虽然沈泊远脸上带着密密麻麻的伤疤,看上去有些诡异,但是他毕竟还有半张脸是好的。苏听风眨了眨眼,再次望向沈泊远,还是看到了他脸上那不容看错的笑意。 他看上去……很高兴? 沈泊远会为什么事情那么高兴? 苏听风心中一动,就跟了上去。 这一路跟踪,沈泊远虽然也小心翼翼,时不时注意着周围的情形,但是苏听风何等敏锐,只要对方有一点反应,他就稍微移动一步躲到他人的身后,轻轻松松就躲过沈泊远的扫视。 沈泊远经过的这一路都十分热闹,在市街范围内。中途他虽然故意在巷弄之间绕了一圈,但是苏听风只锁定了其身上热量远远在后方坠着,并不走近,所以反而给了沈泊远“并无人跟踪”的错觉。 这样一路跟着沈泊远到了一处人气虽茂,在街市上却显得比较幽静的宅院,苏听风很快看到了前门牌匾上的书法:临渊官驿。 沈泊远竟然住在官驿之中,倒是出乎了苏听风的意外。 官驿不是苏听风可以贸贸然进去的,所以他只能在官驿四周转了一圈,试图找到一个不用动用法则就可以进到院中的方法。 不过这种官驿,并不是真的什么衙门重地,此时虽有官员居住,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看守并不严密。 苏听风找到了一处附近无人的后墙,就直接趁着附近无人,顺着围墙攀了上去,然后一个翻身从墙里落了下来。 这样一路躲着人把房屋一间一间搜索了过去,苏听风很快找到了沈泊远的房间——他这时正在站在一间屋子的门口,从一位仆役的手中接过一个食盒。 苏听风迅速地躲了起来,然后移动到了沈泊远所在房间的后窗旁边。 他仔细听去,发现房间里面除了沈泊远,竟然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苏听风在屋后等待了不少时间,发现除了沈泊远之外,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十分轻微,近乎深度入眠或者昏迷的样子。而沈泊远并没有把两人叫起来用餐,而是独自用完了餐,重新把碗筷放回到了食盒之中,然后在仆役来收取碗筷的时候,自己主动开门送了出去。 趁着沈泊远与仆役说话的间隙,苏听风稍微把后窗拉开了一些,然后整个人如同一条游鱼一般,从后窗钻了进去,然后躲到了帷帐之后。 从他这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躺在躺椅上的人的样子——对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发青,呼吸微弱近乎于无,正是夏云瑾。 而床帏挡着苏听风的视线,所以他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躺在床铺上那人的模样。但是听着那略有些熟悉的呼吸声,和沈泊远的态度,他却有十足的理由相信,里面昏迷中的正是景白梦。 景白梦怎么会落到了沈泊远的手里?难道把沈白梦约到小竹林的不是何路,而是沈泊远? 不,不对。 若是如此,夏云瑾又怎么会在此地?他可是被何路给掳走了的。 如此这般说来,苏听风眼前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性的推测。 沈泊远刚刚关上门,就觉得背脊上被什么东西刺中,浑身一软就要向后倒去。 但是他却并没有如同预想之中一般倒在地上,而是有一双手动作轻巧却有力地扶住了他,然后把他一路拖到了桌前的椅子上。 对方把他放到了椅子上,帮助他坐好,调整了方向,然后沈泊远就看到了一双十分幽深的瞳孔。 第50章 卷一卌四剑拔弩张 ——你是谁? 苏听风看见沈泊远的眼睛在发出这样的疑问。 但是他没有回答对方。 沈泊远的好解决让他觉得有些意外,然后苏听风就走到床前,望向了床上的景白梦。 沈泊远看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景白梦,表情变得非常痛苦及扭曲,但是却始终浑身软绵绵的,无法移动一根手指。 他目眦欲裂。 结果苏听风却只是稍微矮下了身,伸手探了探景白梦的鼻息,然后又掀起了她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眼珠子。 ……咦?不是昏迷啊? 然后苏听风做出了一个令沈泊远感到哭笑不得的动作。 他动作不轻地拍着景白梦的脸,叫道:“喂,景白梦?醒醒?” 他的口气十分随便,虽然不亲昵,但是却十分亲切。沈泊远不知道怎么地就松了一口气。 但是景白梦却睡得很沉,苏听风在她脸上拍来拍去的手,反而被她在睡梦之中啪地一声伸出手来拍掉了。然后这姑娘翻了个身,骂了一句“好累,别吵”,竟然背对着苏听风开始继续睡觉。 苏听风一把把她翻转了回来,然后捏住了她的鼻子,低声恶狠狠地说道:“身在敌营,敢不敢有点警戒心,别睡得这么死沉死沉的?” 这样呼吸不畅,景白梦终于被逼迫着张开了眼睛,表情中还带着些许迷糊,问道:“敌营?” 然后她生锈的脑子终于开始了运转,才发现了本来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苏听风。 “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她才伸手支住床铺,把自己撑了起来,靠在床栏上坐好。 “我……” 她想起了自己睡过去之前的场景,急忙问道:“我现在这是……在哪里?” 你连自己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睡得这么舒坦吗? 苏听风面无表情回答道:“临渊城官驿。” 景白梦顿时十分惊愕:“我怎么会在临渊城官驿?” 苏听风继续面瘫,冷着脸问:“你问我?” 景白梦顿时脸上露出三分谨慎,问道:“你看上去好像很不高兴?” 这明显是废话。苏听风带着点冷峭地反问道:“找了你一个早上,我应该很高兴?” 景白梦顿时理亏。 她张望了一番四周,终于慢慢想起了自己之所以会在临渊城官驿的前因后果,然后就看到了瘫软在椅子上的沈泊远。 她有些头疼地捂住了额头,说道:“我想起来了!不关沈泊远的事情,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苏听风回答道:“还没来得及。” 景白梦顿时张着眼无语地望着他:如果来得及他是想要对沈泊远干什么? 她开口对苏听风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不是很利落地从床上爬了下来,说道,“我实在太过担忧,不想冒一点险,所以想要抓住何路顺藤摸瓜摸出云瑾的下落。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怀疑何路派了普通人在监视我们,怕打草惊蛇。” 既然她成功了,苏听风觉得自己也不用对她生什么气。 “你怎么把夏云瑾救出来的?”苏听风开口问道,然后紧接着他又开口问道,“……你受伤了?” 景白梦的行动看上去明显不够利落自然。 景白梦点了点头:“说来话长。我已经运功疗过伤,不过一时半会儿很难行动自如。我记得你的功法在疗伤方面似乎颇有奇效,要不你帮我看看?” 苏听风没有拒绝,拉了张椅子做到景白梦身前,就开始帮她看起了伤情。 景白梦的伤在左肩,与上次被何路袭击时差不多是一个地方。苏听风怀疑对方是有心想让她旧伤复发。不过何路显然有些预计失误,景白梦之前的伤已经痊愈了许久,也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之间。何路对景白梦的状况预估失误,棋差一招,也难怪让她抓住了机会,抢占了先机。 苏听风一边给景白梦疗伤,一边听她说起了之前与何路见面的事情。 何路约见景白梦,无非是带着夏云瑾和不带夏云瑾两种做法。他约景白梦单身相见,自己却未必会单刀赴约,这也是在景白梦预料之中的事情。 所以她一见面的时候就对何路发动了雨骤风狂的攻击,让何路被彻底打乱了阵脚。何路威胁景白梦,问她是不是还在乎夏云瑾的性命时,景白梦却狂笑着表示擒获他再拿他交换夏云瑾也来得及。 苏听风对她简单却实用的计谋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与赞同。 在这种自身有所顾忌的情况下,行动反而越发不能束手束脚。一旦被对方掌握了节奏,那么接下来的情况就会被动了。 景白梦摆明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所以何路的许多布置都失去了作用,其手下也不得不打乱了计划。 如景白梦预料一般,何路果然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她跟夏云瑾见面,所以也没有把夏云瑾带到小竹林之中。他根本就只想空手套白狼,靠着几句口头上的威胁让景白梦束手就擒。 只是何路终究是小觑了她。 景白梦确实这许多年来始终还留存着一点妇人心肠,但是她也是经过风浪的。如果这么容易被何路擒获,她就不会是薄情宫主。 按景白梦的话来说,就是过了这么多年,何路还是如此没有脑子。 她功力本来就比何路高深,打斗中只一力与何路缠斗,而其他喽啰却是自然而然地就插不进手了。而且她会使阴招,时不时就让两人的掌风或者剑风扫到一两个人。不是她的地盘,她也便无所顾忌。何路却不可能这样做,数次试图引景白梦往其他地方去,却又差点被景白梦重伤。 两人陷入胶着,那是何路气势已大减,试图与景白梦进行谈判。但景白梦却朗声道:“若云瑾出现之前你已经被我擒获,岂不是更好!?” 这是坦坦荡荡的阳谋。但是就算何路明白,却依旧不得不照着她的期望去做。 所以当小喽啰背着夏云瑾出现的时候,何路已经先后中了景白梦好几剑,林中更是东倒西歪地躺了许多人。 那喽啰手中抱了夏云瑾,总算多了不少底气,大声威胁道:“兀那贱婢,若要他的性命,就速速束手就擒!” 景白梦那时却是目光一凝,知晓胜败再次一举。她做出回头看那喽啰与夏云瑾的模样,内劲凝聚于肩胛,硬生生挨了何路一掌,竟然被他击飞了出去。 景白梦一被击飞,何路就觉不对。果然见她飞出去之后,一掌击在地面之上,扬起漫天枯枝灰尘,然后尘雾中就响起了喽啰的一声急促惨叫。 何路急忙追了上去,结果却迎面从飞扬的尘雾中疾射出了一叶尖锐的剑刃。那一剑比之前任何一剑都更快,更稳,更有力。何路闪避不及,终是被它刺入右臂,发出刺耳的血肉破碎声。 那半天打斗,景白梦竟然都掩藏了功力,宁可身负重伤,换来了这搏命一击。 晨雾终究只是一瞬间。等它散去,景白梦已然逃离了竹林。 她考虑到客栈恐怕有何路的人监视,也怕会遭到堵截,所以不敢立刻回去。正好那时候遇见了沈泊远,就跟着沈泊远躲进了他暂住的官驿。 景白梦的伤处因为在肩胛,所以伤处颇有些敏感。苏听风才不会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伸手就按了好几下她的伤处,以确认是否有伤到骨头,那行为随意得几乎让沈泊远的眼里喷出火来。 不过屋里的行为双方,完全没有在意他这一点小情绪。 紧接着,苏听风就说出了让沈泊远吃了一惊的话:“不过你还蛮信任他的嘛,竟然在别人的床上睡得这么熟。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差呢?” 沈泊远的心头顿时一动。 景白梦愣了一愣,似乎也被苏听风的这句话给惊了一下,半晌才露出一个有些不自在的笑容,说道:“说不定是这样。虽然小时候吵吵闹闹,但是现在想来,我们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冤仇……不过口头恩怨而已。” “霜红之事……”苏听风想她是否已经不纠结霜红之事了。 景白梦说道:“霜红的事情,是霜红与他之间的事情。我反正又不会嫁给他,所以与我关系也不大了。至于他小时欺辱我的事情,他自毁容貌,这次又帮了我……我想着,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放下也好。” 在他的角度看来,景白梦和沈泊远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说的话,只能说两个人都有点倔强乖戾,所以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不过看两人的样子,就该明白,他们也算是为他们的乖戾付出过代价了。 他给景白梦扎过针,帮她重新拉上了衣领,就走到沈泊远面前,转而给他扎了一针。 沈泊远只觉得有微不可觉的凉意扎入颈侧,然后身体就恢复了行动能力。他动了动手腕,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然后突然一拳向苏听风挥了过去。 第51章 卷一卌五不作不死 但是这一拳出手,却仿佛有如石沉大海一般。苏听风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是沈泊远的拳头就是连一分都无法再前进。 随后,苏听风对着他微微一笑,手指拈针,轻轻一戳,就让他恢复了原来的状态,突然重新软软地瘫倒在了椅子上。 苏听风回过头来,对景白梦淡淡一笑,说道:“我觉得还是这样的状态更适合他。” 景白梦张大了嘴,呆呆看了两人一会儿,然后突然全无良心地捧肚大笑起来。 苏听风问她:“很好笑?” 景白梦半天才克制了从喉头流泻而出的笑意,说道:“这还真是一物克一物。不过,对付他就该这么做。” 沈泊远有些悲苦地望着这边正在说笑的两人,流露出恼怒的神态。 苏听风为景白梦治好了伤情之后,开口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景白梦想了想,说道:“我和何路之间,注定必有一战。这次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一定会去找他的。否则留他活蹦乱跳的,总是后患。” 苏听风点点头。 这是景白梦的决定,他也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景白梦说道:“对了,帮我看看云瑾。他呼吸正常,但是从昨晚到现今都没有醒过来。我怀疑何路给他下了什么药。” 苏听风听了,就去摸夏云瑾的脉搏,翻他的眼皮。 结果分析界面竟然告诉他:当前提供资料不足,请提供更多医疗对象的有效资料。推荐提供分析材料:血液样本,唾液样本,尿液样本,活细胞样本…… 医疗系统你真是够了。 苏听风于是拿出金针,抓住夏云瑾的手就往手指上一戳,抽了点血出来。 景白梦看得愣住,半晌皱着眉头,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苏听风却说道:“先别说话。” 抽完了血之后他开始操纵控制板开始进行运作,但是医疗系统却出现了长达十余秒的读条,然后开始显示:正在读取血液样本,正在分析血液样本,检测到生物毒素,生物毒素种类未知……是否对生物毒素进行构造分析? 苏听风选择了“是”。 选项完毕之后,控制界面再次进入读条,半晌,显示出一行字:“生物毒素分析中。预估分析时间:四十八小时。距离分析完成剩余时间:四十七小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苏听风有些头疼地抓了抓头发。 景白梦一直在注意他的反应,看见他这个动作顿时心中一惊,问道:“怎么了?” 苏听风想了想,跟她说道:“是中毒。现成的解药我没有,配置估计需要不少时间。” 景白梦听了,开口问道:“是什么毒?” 苏听风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应该是什么毒物身上带着的毒素,我这边只能尽可能分析。这毒物我没有见过,没有办法确认其来源。” 景白梦又急忙问道:“能解吗?” 苏听风说道:“问题应该不大。” “你确定?” 苏听风说道:“别担心,就算我解不了,这毒素也不会致死。” 景白梦顿了一顿,问道:“如果你解不了,云瑾会怎么样?” 苏听风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会这样一直睡下去吧。” 这其实跟死也差不多了。一直昏睡下去的话,夏云瑾迟早会肌体衰竭或者饥饿而死。 景白梦大受打击,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整个人都开始轻微地发起抖来,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含着泪,问苏听风:“你能救他的吧?” 苏听风说道:“我觉得应该可以。” 景白梦拉住他的衣袖,左肩几乎贴着苏听风的右肩,开口说道:“请你一定要救救他。苏听风,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请求。” 苏听风愣了一下,才说道:“……我会尽力的。” 因为目前所在的地方实在不是很适合进行治疗,所以苏听风最后还是解除了沈泊远身上的麻醉。 这次他倒是没有再试图对苏听风动手,而是表情复杂地分别扫了苏听风和景白梦一眼。 因为担心有监视者的原因,苏听风与景白梦并没有回去原来的客栈,而是另外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沈泊远可能是出自想要离景白梦近一些的原因,所以也在客栈之中留了下来。 毒素分析完毕需要一段时间,但是夏云瑾也不可能一直处于这样不能进食的状态,所以还要准备一些流质的食物比如鸡汤,牛乳之类的喂他喝下去。 这些事情都被景白梦接了下来,每一个动作都亲力亲为。 沈泊远有时候也会跟着帮她做一些事情,但是两人多数时候并不说话。可能是景白梦不想和他多说,也有可能是双方都找不到可以交谈的内容。 这段时间里面,沈泊远也发现了苏听风和景白梦的关系和他想象中的似乎有所不同,并不像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而更像是说话完全肆无忌惮的至交好友。 这对于沈泊远来说,显然是个很不可思议的认知。 要知道,未婚男子与女子之间,若没有私情,那么光是单独相处已然多少有些逾礼,何况是两人这样,几近无话不说? 沈泊远的这个疑问,也让苏听风觉得很奇怪。 苏听风反问道:“为何礼教上要认为未婚男女独处是违背常礼的事情?” 那自然是因为双方容易情动,怕做出不虞之事。 苏听风说道:“那不就是了。我跟她没有私情,所以即使单独相处也不叫逾礼。”然后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着沈泊远,说道:“心存鬼胎之人,才难免处处强调礼教。” 沈泊远被含沙射影,顿时闭嘴。 安静了一会儿,苏听风却又突然开口说道:“你到底喜欢景白梦的什么地方?” 沈泊远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她……哪里都很好。” 苏听风放下书,托腮,说道:“是吗?为什么我觉得她哪里都很一般?性格也不好,说善良嘛,其实善良也很有限。又不坦率,又不诚实,有时候还总是自恃过高……唯一能看的,大概只有那张脸。” 然后就见沈泊远颇有些凶狠地瞪着他,声音带着冷意地说道:“那你干嘛还接近她!?” “大概……和她吵架还是蛮有趣的?”苏听风这样说着,目光却紧紧地盯住了沈泊远的脸。 沈泊远听到这句话,猛然全身一震,半晌,才开口说道:“我看你们不像会吵架的样子。” 他说这句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苏听风整个人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太冷的感觉。他平常话很少,但是你如果要跟他说话,那么每一句话都要十分小心。 因为这个少年,很喜欢用一种极为平常的表情和语气,说出一些直刺向人心肺的话语。 这样两人一同静默了半晌,沈泊远的气势就好像突然直接被人戳破了一样,泄得很干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她哪里都很好,只是我当年有眼不识珠。” “真意外。这么坦直地承认好吗?”苏听风总算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色,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会说,因为她变漂亮了,也算是配得上你这个天之骄子了。” “……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她之间有婚约。” 沈泊远突然开口说道。 苏听风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八岁时知道自己以后要娶这样一个丑到夜里梦见都会把人吓醒的臭丫头,简直讨厌到想要哭出来。我小时候就特别好名,娘亲一直说我这是继承了父亲的臭脾气,只不过父亲看中的是清名,我那时年少,追求的却是他人的艳羡。” 这也不奇怪,人性大多都是如此。 “少年时候我总想用对白梦的鄙夷和贬低来跟她撇清关系。现在想来,那个自己是何其可恶,从来没想过,遭受那样对待的她只会更加痛苦。可是她从来都死死忍着眼泪,绝不肯在人前哭出来。有时候我也会反省,觉得心虚,觉得愧疚。” “所以我一次一次告诉自己,她那么丑,我如果娶了她可是吃了很大的亏。”沈泊远脸上带着几许怀念,慢慢开口说道,“后来又过了好些年,我已经二十二,她也已经十八。我依旧未娶,她估计也嫁不出去。那时我想,她除了嫁我,还能嫁给谁呢?” 苏听风突然开口问道:“如果她还是那付模样,然后嫁给了你,你会待她好吗?” 沈泊远顿时愣住,他停在那里,安静了很久,才犹如灵魂出窍一般,瞳孔失焦,语气茫然地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终是没有办法违心地说,他会善待景白梦。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 其实从沈泊远未曾受伤的这半面看去,这个青年是极为俊美的。他家世也好,人才亦可算优秀,然而就是这份由身份家世与天赋而塑造成的高傲,让他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沈泊远捂住了脸。 他曾经觉得,景白梦的选择是错误的。她逃出了京城,让自己遭遇了不幸,那是因为她被对自己的怨恨和偏见蒙蔽了双眼。 但是,那真是错误的吗? 如果那年的景白梦,没有变美貌,而嫁给了那年的沈泊远,她会得到幸福吗? 沈泊远这才发现,也许真正被偏见蒙蔽了眼睛的人,并不是沈白梦。 第52章 卷一卌六旧梦已死 “是我错了吗?”沈泊远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苏听风重新把书拿了起来,决定还是不打扰沈泊远自我反省了。 沈泊远却不放过他,继续问道:“你觉得……白梦嫁给我,会比现在过得更糟糕吗?” 他不是心理咨询师啊。 苏听风无奈地再次把书放下来,开口说道:“白梦如果现在过得不开心,肯定是她自己的选择造成的。如果她嫁给你了过得不开心,那八成是被你害的……你觉得这两个结果,哪个比较能够接受一点?” 沈泊远顿时语塞。 苏听风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干嘛对景白梦念念不忘?这世界上也未必就没有其他比她倔强好强的女孩子了。” 沈泊远说道:“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倔强好强的女孩子。” “你只是失去了,所以才耿耿于怀。”有个女声接在了他的话后面,说了下去。 苏听风抬起头,看到了拿着食盒进来的景白梦。 沈泊远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那就是事实。”景白梦十分专断地说道,“我从来不相信,对一个人的感情,是可以‘恍然大悟’的。” 这话倒也没说错。苏听风想。 沈泊远说道:“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是因为恍然大悟。” 景白梦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般,语气平白地说道:“那天看见伤势痊愈的我,你的表情完全和以前不一样……我都记得。” “那也是因为……我并不知道那个是你。” “难道知道了会有什么不同吗?”景白梦不以为然。 事实上,知道了当然会有不同。看见美貌女子而发出赞叹,和看到一向丑陋的未婚妻变得美貌,其中的感情是绝不会相同的吧? 沈泊远说道:“反正,不管我说什么话,你都不会相信我。” 景白梦愣了一愣,语气也稍微低落了下来,说道:“我就是不能相信,一个会把朝夕相处十余年的丫头赶走,逼得她去死的男人。” 沈泊远愣了一愣,然后突然问道:“你说的是谁?” “霜红。”景白梦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望着他,问道,“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沈泊远看着她的眼神,仿佛从来不认识景白梦一样,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在乎一个丫头的死活。你以为那是谁的原因!?” “哦?你想说她心心念念记在心头的人是我?” 沈泊远被她呛住,半晌,才说道:“景白梦!?你有没有良心!?” 那一天夜,霜红的死讯传来,他半夜被惊醒,在霜露之中站在大半个夜晚,可是仍然愿意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去到景府告诉景白梦,他把所有丫头都驱散了…… 那不是因为他对霜红之死不怨,不恨,不悔,不自责……那只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失去景白梦。 但景白梦却叹了一口气,说道:“便当是我的错,也无所谓了。” 然后她转过了头,不欲再和他多说。 苏听风对于两人的恩怨却只是随意地围观了一下,并不十分关心。 差不多有了四十八个小时之后,毒素分析成功。苏听风刚松了一口气,结果发现,药物配置又开始了一个七十二小时的读条时间。 景白梦站在旁边,神情紧张,问道:“如何?” 苏听风只是一时分神,没能立刻回复她,结果景白梦就露出了颇有几分绝望的神色。 苏听风这才开口说道:“毒性分析得差不多了,解药配置还需要几天时间?” 景白梦问道:“能解?” 苏听风看着她那期待又不安的神色,终于还是选择了给一个肯定的答案,说道:“配方可能不能一次配置成功,但肯定能解。” 景白梦顿时没有了声音。 苏听风觉得奇怪,侧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只是这一瞬间,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苏听风愣了一愣,才有些犹豫地说道:“……不是说能解了吗,为什么还哭成这样?” 景白梦却一边哭一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说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等到苏听风把毒素地数据传输到医药箱之中,然后在药箱里调制好需要的材料和数据,景白梦再一次突然开口,说道:“听风,我已经决定了。” 苏听风抬起头来,有些疑问地看着她,等着她说出自己的“决定”。 景白梦脸上还带着泪意,语气却十分坚定,开口说道:“等这次的事情解决,我就跟云瑾一起走。回京城也好,只要他还愿意带我走,我就跟他走。” 听到这一句,苏听风这次倒是真的小小意外了一下。 他问道:“你不担心回到京城会面对别人的流言蜚语了吗?” 景白梦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怕的从来也不是流言蜚语。从我有记忆以来,那些流言蜚语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我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我怕的,是别的东西。” “红颜终有白发时,情深爱重难长久……我名声已然狼藉,就算是姑姑姑父也必然不会喜我。我曾想过,就算有人爱慕我,我现时容颜还在,他们自然会对我多些容忍与维护,但等我容颜不再,或者深情冷却,到了那时,谁知道他会不会幡然醒悟,想起了我名声狼藉,厌憎于我?” 她的声音带了些许落寞,说道:“到那个时候,我还会剩下什么?” 苏听风听了,稍微思索了一下,开口说道:“若你容颜老去,对方就由爱生厌,那么不管你有没有好名声,他都会生厌,计较名声又有何用?” 景白梦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此间人,或许不懂吧。对这尘世间的女子来说,名声即是囚禁我等的枷锁,也是庇护我们的屋梁。所以才有俗语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以德事人者,德深而爱重’。若我有好声名,也未必能得丈夫之爱重,但是却能令他‘不得不爱重’。” 苏听风确是不懂。他十分不明白,这样互相算计,互相牵制着生活的日子,对一个人来说有乐趣吗?不觉得疲惫吗? 但是景白梦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其实现在苏听风还觉得,景白梦能留在薄情宫,虽则有些逃避的意思,未必不是一种隐居世外,自建桃源的闲适。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怕了呢?” 景白梦露出一个苍白却又释然的笑容,说道:“若云瑾明日就会死去,我又为何还要去在乎他十年后会不会辜负我呢?” 苏听风愣住。 她对苏听风嫣然一笑,然后走到了床前,伸出手,与夏云瑾略有些凉意的手掌十指交握,然后倾□,把额头贴向了夏云瑾略有些苍白的额头上。 她的声音温柔,轻轻说道:“云瑾,你要快点醒过来,你要整个人好好的。到时候,只要你还愿意,天涯海角,表姐都陪你去。” “就算有一天,你厌恶表姐了,也没有关系。”景白梦的手掌带着些微地颤抖,开口说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情,表姐也愿意……为你冒这一次的险。即使最后沧海桑田,我都不会怨你。” 景白梦的手指冰凉,但是随着这一句句话说出了口,仿佛决心也开始慢慢定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可怕。 苏听风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常素臣,景白梦,夏云瑾这三个表亲兄弟姐妹之间,说不定也有某处非常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是那种,可以忍耐痛苦,可以为人付出,但总是不愿意在任何情况下屈从妥协,作出违反他们意愿的“将就”的人。 像这样的人,爱恨分明,感情强烈,受到伤害时感受的痛苦也比常人更加浓烈,却也有更强的毅力能够忍耐和抗衡。 说白了,就是执着,固执。 在苏听风看来,过于执着,其实未必就是好事。但是无论如何,这是景白梦自己的选择,他无权置评,也没有干涉的意思。 接下来的时间,景白梦一直十分安静,等候着苏听风完成相应的药物配置。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了次日的下午。 他们收到了来自何路的传信。 这封信件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约景白梦次日午时在城外灵狐山破庙前决一死战,若景白梦胜了,就可以杀死何路,并得到夏云瑾所中毒物的解药。 反之,景白梦就自动授首,让何路祭拜荆长天阴魂。 景白梦看完了信件,然后把它慢慢搓揉,捏成了一个纸团子,放在手中轻轻揉捏了几下,然后让它的粉末像细沙飞灰一样落在了传信者面前的地面上。 “敢不应战!” 她的气势惊人,传讯的青年被惊到,也没有再多说两句,就退走了。 青年退走之后,苏听风走出房间,开口对她说道:“恐怕有诈。何路受伤未必比你轻,但是却还这样大大咧咧主动送来挑战书,恐怕其中另有诡计。” 景白梦却说道:“他与我最后终究是要决一死战的。早解决早好。” “明日我陪你一同前去……” 却见景白梦对他摇了摇头,说道:“明日你留在这里,帮我看顾和保护云瑾。他现在还昏迷不醒,毫无自保之力,我怕何路调虎离山,对他下手。至于决斗之事,你不要担心,我是不会输的。” 虽然这样说,苏听风看着景白梦自信坚定的眼神,心里却隐约出现了不好的预感。 第53章 卷一卌七险死还生 苏听风心中隐约带着不安,但是夏云瑾却又确实不能没有人看顾。如果光是依靠沈泊远的话,就算多遇上几个喽啰恐怕他也没什么还手之力。 在客栈坐了一会儿,他敏锐的听力就捕捉了外面客人的躁动。仔细一听,却是在讨论山上某一处冒烟了,似乎是着火了。 苏听风跑出来一看,发现正是灵狐山方向。 他还听到客人们说道:“刚才突然一瞬间,开了一朵烟花,像是蘑菇似的。这大冬天的,可不要着大火啊?” 苏听风心中一动,当机立断,也不管能不能离开客栈了。既然他不能离夏云瑾太远,他索性一把抱起夏云瑾的腰,拿出斗篷把自己和夏云瑾都裹上了,然后在客房后面的窗户前张望了一下,就跳了出去。 虽然还有被人看见的可能性,但也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苏听风向着灵狐山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山脚下。 从山脚下看去,山上爆发的火势就更加清楚分明了。滚滚的浓烟腾腾升起,然后向着城镇方向的天空扩散而去。此时风势不算很大,因为是冬日,苏听风刚出客栈的时候还感到一阵严寒,此时却只觉得热浪滚滚,催人汗下。 热源铺天盖地,依靠系统扫描热源基本上是不太可能了。 苏听风灵机一段,让系统开始扫描因果源。 很快虚拟地图上开始闪现了大大小小的因果力量,苏听风在地图上扫了好几眼,才扫到疑似景白梦的一团。 一看之下,他便是心头一惊。 怎么因果量减少了这么多? 然而这实在不是当前的重点。 景白梦的因果量还在持续散佚之中,但是这种散佚之下她的因果量却没有彻底散失在空气中,还是开始向周边散落。苏听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发生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景白梦将死。 他收起斗篷,冲进了火海之中。 法则力护身,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如同刀锋割在了地面之上,一路踏到了被掩映在枯枝之下的干裂泥土之中。他的左手之中仿佛有一个没有尽头的巨大黑洞,枯枝落叶如同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一路开始如飓风一般旋转着,往他手中非去。 苏听风一路狂奔,一路在山林中布下了一条火灾隔离带。 等到终于找到景白梦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昏迷,正躲在几棵大大小小的长青柏树包围之中。细密散碎的割伤布满了她的脸和手掌颈间……和其它所有□□在外的皮肤,衣裳也变得破破烂烂的。 也许是因为长青柏树里面还留存着水分,所以山火已经慢慢烧上了松柏的枝干,却始终没能突破这一段,烧到景白梦。 不过,如果这大火继续下去,这些松柏恐怕很快也会支撑不住,即使勉强不死,恐怕也会元气大伤,熬不过这个冬天。 景白梦身上的因果,此时正持续不断地分流到这几棵无知无觉的树木之上。 苏听风先是走过来,想要用还空闲着的左手把景白梦抱起来,拖到安全的地方,但左右一环视,却也实在难以在附近找到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最后他只是稍一迟疑,就索性把夏云瑾也扔了下来,放在了景白梦的身边。 然后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几棵松柏,脸上露出温柔笑意,说道:“好孩子,我来帮你们。” 他取出自己的武器——那把材质特殊的判官笔,然后运足了法则力,使它快速旋转起来。 另一方面,他的精神高度集中,指示系统开始扫描周围的环境,探索地下的地质层。因为探测能量波穿越高密度的障碍物所需要消耗的能量远比正常的探测情况来得大,所以系统的能量槽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去。 不过幸好,在能量消耗完之前,苏听风已经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地下水层。 因为山上的地势高,所以存在地下水的前提往往是山体内部的岩层和水流走向,苏听风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太糟。 法则力所驱动的长笔很快进入了肉眼不可分辨的高速旋转,然后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猛然插入了干枯坚硬的土地之中。 判官笔一路穿透泥土层,砂土层,在穿透岩石层的时候受到了一定的滞阻,然后穿透了它,打穿了地下河,最后陷入了地下河的底部,尖端插入十层之中,不再动弹。 然后在长笔所戳破的那个小洞之中,一瞬间喷涌上来一股疾劲的水流,一下子浇到了正在燃烧着与几棵树木斗争中的火苗之上——火苗顿时被浇熄,发出滋滋的响声。 但是水流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涌出,开始慢慢湿润周围的干枯土地,在树木与山火之间作出了抗衡的姿态。 然而这显然还不够。 苏听风一路顺着山火的边缘奔跑,清理枯枝制造隔离带,至少抑制住了山火向着山顶燃烧的势态。 然后他敏锐地听到了山下的骚动——看来是城中救火的衙役居民赶到了。 他再不欲多做停留,疾奔到几颗柏树只见,一手一个抱起景白梦和夏云瑾,就姿态略有些可笑地往临渊城的反方向奔逃。 就这样一路奔逃到出十几里路,苏听风把夏云瑾和景白梦安置在了一户农家之中,这才有时间检测景白梦的伤势。 景白梦身上的伤,密密麻麻非常恐怖,应该是因为火器爆炸造成的伤害,看上去非常触目惊心。不过苏听风细心查看过之后,发现主要脏器并没有收到损伤,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的昏迷似乎是因为力竭,失血,头部受到冲击和炎症造成高烧的综合原因造成,具体主因是什么,苏听风专业性不够,并不能轻易分辨。 不过,幸好都不致命。 苏听风没有直观地见识到火药爆炸的景象,听说的内容之中也不曾有对于爆炸强度的具体描述,所以无法很清楚地了解到当时的情况。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按照这个强度,景白梦应该是作出了一定的成功规避。 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个聪明姑娘。 她身上的伤势,都并不算是大问题。 若是让这时候的大夫来治疗,最大的问题反而是伤口被细菌侵袭引起的高烧炎症,不过这个只要用不到半颗的常用药片就可以解决了,对苏听风来说反而不算什么。 景白梦和夏云瑾都昏迷着,所以苏听风一时分不开身。临渊城可能有何路的眼线,目前苏听风也不知道何路那边状况到底如何,所以不想在景白梦醒来之前轻举妄动,替她做主,因而决定索性在这村落住上几天。 这过程之中,为了避免沈泊远担忧,倒是辗转地让个农家汉子在临渊城找了个小乞丐,花钱让他给掌柜传了话,让对方转告沈泊远,他们一切安好,只是暂时无法回去临渊城。 苏听风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着两个病号伤号。 这样过了一天,反而是夏云瑾先行醒了过来。 他对于当前的情况十分迷茫,苏听风就简单地向他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结果令夏云瑾十分懊恼,且神色复杂。 夏云瑾醒过来事情就简单很多了。苏听风尽可以把景白梦扔给他照料。 不过从夏云瑾口中,苏听风却也获知了另外一个值得疑虑的消息。 夏云瑾回忆起昏迷之前的情形,说道:“不,我没有见到何路。那时有宫中弟子给我送了酒,说是深深让送的践行酒,只说深深传话,便是我不愿意再见她,也可喝两杯酒,全了这些年的情意。我只记得自己喝了几口酒,就突然神志模糊了……” 苏听风问道:“可是酒里下了药?” 夏云瑾沉默了一下,说道:“应当□□不离十。” “那送酒的宫中弟子你可认得?” 夏云瑾点了点头,说道:“是深深身边的弟子之一,叫碧音。” 苏听风略微沉吟了一下,意识到薄情宫之中的叛徒,应该不是一个两个。不知道她们是事先就有组织有计划,还是只是各自挟有私怨只是正好阴差阳错……他仔细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一个不合情理之处。 何路虽然据景白梦所说,对薄情宫也曾有所了解,但是若是连夏云瑾住于何处也知道,就有些令人意外了。就算是当时的叛宫女弟子向他泄露了公众讯息,但是何路被景白梦搜索追杀的时候,可还是独自一人。 就算他随后返回宫中找到夏云瑾并且掳走了他,要是完全不被宫中巡视的弟子发现,那也令人觉得有些太过玄奇,显得违和。 如此说来,显然这背叛景白梦的弟子之间,必定还有着相应的计划与配合,才能做到这些。 夏云瑾听完了苏听风的分析,似乎陷入了沉思。但是他已经很多年都是一张阴沉的扑克脸,所以苏听风从他的脸上反而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感情波动。 到了这天晚上,景白梦的高烧退去,终于有点清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对着眼前的人影,用高烧之后的沙哑声音发出喃喃的臆语:“云瑾?我是在做梦吗?啊……你好好的呢……总觉得会是个好梦呢。” 夏云瑾心头一酸,看着她脸上那些还未痊愈的淡淡粉色伤痕,说道:“你不是在做梦。深深,我已经醒了。你现在受伤了,要好好休息。对了,你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第54章 卷一卌八薄情终局 景白梦既然醒过来了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她睡了一天多,醒来时已然饥肠辘辘,夏云瑾端了主人家做的鸡粥,一口一口喂她吃了下去。 吃了之后,景白梦也算有了力气。苏听风开口问她:“怎么回事?山上的爆炸和大火是不是跟何路有关系?你怎么逃出来的?” 苏听风上山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何路或其手下,对此也觉得很惊讶,所以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 却听景白梦沉默了几息,才开口说道:“何路死了。” 苏听风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向了景白梦。 “怎么死的?” 景白梦垂下眼睑,回答道:“他准备了大量火药,然后一路缠斗把我引到了埋藏火药之处,点燃了火药,应当是从一开始就想与我同归于尽。我在他火药爆炸之前就察觉了不对,这才逃了出来,但是他应该是必死无疑了。” 苏听风听得愣住了。 他思考了一下,即使努力想要分析事情经过,依旧觉得多有不解。 却听景白梦继续开口说道:“荆长天虽说为人残忍暴虐,但是却很讲义气。他待何路一向信任有加,十分看重,曾言让所有手下见何路如同见他,不可有丝毫怠慢,否则决不轻饶。” 苏听风点了点头,却若有所思地问道:“若是这样,当初你们杀荆长天时,何路不在场吗?” 景白梦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他当时刚经一战,功力大损……我并未杀他,是因为他曾经在荆长天面前对我有一言相护之恩。” 苏听风怔了半晌,只觉得这些人的心思实在太难理解,便也不多言了。 景白梦缓过气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手背,发现那些入肉的铁砂都已经被取干净了,而身上的细碎伤口也多数已经被处理过,且将近痊愈,只剩下凝结的硬疤。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说道:“真不可思议。我昏迷过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那时只想着,我还没见到云瑾醒过来……” 她傻傻地笑着,捂住脸,结果笑着笑着,苏听风就听得开始有点不对,发现已经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哭声。 苏听风有点无奈,然后顿了一下,才对景白梦十分有底气地说道:“怕什么?我要你活,谁能让你死?” 然后他就听到了脚步声,显然是夏云瑾把碗筷交给主人家的大婶之后回来了。 夏云瑾出现的时候,景白梦还没有完全擦干泪水。所以夏云瑾看见景白梦略显红肿的眼睛和半湿的脸颊,顿时有些惊异。 然后他走到了景白梦的窗前,伸手用袖子帮她擦干了眼泪,问道:“怎么哭了?” 何路既然已死,临渊城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回去的必要了。 景白梦心里有着心结,也不是很想回去临渊城,所以最后三人决定休息一晚上,就返回薄情宫。 这个过程之中,苏听风也和景白梦说起了之前与夏云瑾讨论过的,关于薄情宫中可能另有叛宫弟子的事情。 景白梦听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点了点头, 半晌,她开口说道:“这件事我们先回去薄情宫,从长计议。” 苏听风于是问她:“你们若是一同回去了京里,那么薄情宫要怎么办?” 景白梦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我本想把它交托给白绝的……” 薄情宫运转至今,真正经营其势力的与其说是景白梦,还不如说是白绝。只是薄情宫的主旨,毕竟是由景白梦所制定而已。 非要说起来,景白梦这些年的心思,几乎都花在了教导弟子,救助孤女上面。薄情宫之中许多年少女儿,几乎都如同的她的妹妹女儿一般,若是就这样放手不管,却多少让她有些放不下心。 这样犹豫不定之中,三人踏上了回宫的路途。 但是这一条路注定却是不平静的。 路途之中,三人猝不及防地就遭到了多次的狙击。苏听风对于这个世界的江湖武林都不熟悉,自然无法知晓对方的身份来历,只能自景白梦和夏云瑾的猜测里知晓,这些黑衣人应该是归属于武林中某些受雇杀人的杀手组织。 回去薄情宫的这段时间,他们一共遭遇了三次狙击。景白梦并不能说出这些狙击的来路,但是雇佣杀手这种行为不像是官府或者名门正派所为。而如果是一般曾经受到薄情宫惩处的人家,又不太可能有能力掌握景白梦的行踪。 在猜测这几次狙击的幕后黑手这一点上,景白梦和夏云瑾都比较沉默,含糊其辞,所以苏听风也很难推断出对手的身份。 这样一路回到了薄情宫,外寨之中还是如同旧时一般人来人往,喧闹吵嚷,但是真正循着山道进了薄情宫,整个山峦宫殿却总让人觉得出乎意外地安静。 待宫门外的弟子们匆匆跑去通知了白绝景白梦等一行回到宫中的消息,白绝就如同往常一样迎了出来。 他对景白梦笑得柔软,问道:“怎么回来的前不先让弟子回来通报一声?” 景白梦却只是有些疲惫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薄情宫的第一夜,白绝便拖了景白梦的手两人单独进了卧房,景白梦竟然也乖顺地跟着他进了去。 对此,夏云瑾却完全没有该有的剧烈反应。 因为这毕竟是人家情侣的事情,所以苏听风也没有试图去妄加干涉。 白绝牵着景白梦的手进了屋里,替她倒了酒,问起了一路上的旅程事宜,听说何路的作为和打算,顿时握紧了她的手,心有余悸地打量了她一番。又听说她路途上遇见了狙击的杀手,转而微微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思索的神态。 景白梦与他说起要从宫中抓出叛徒,重整薄情宫的事情,白绝便慎重地点了点头。 酒过半酣,景白梦的模样微醺,只觉得昏昏欲睡,便趴在了桌子上,说道:“怎么这样困得慌?” 却见白绝看着她的样子,露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说道:“大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景白梦的声音已然迷糊过去,只含糊着继续问道:“……是吗?” “当然……”白绝站了起来,站在桌子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景白梦,说道:“……不是。” 然后他的眼神阴狠,有些厌恶地开口说道:“何路这家伙真是没用,亏我这样帮他,竟然还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回来,真是废物之至!” 然后他从怀中拔出了一把短剑,伸手就几近毫不犹豫地要往景白梦颈上插去,但是短剑还没有刺到景白梦,却意外地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一只纤细洁白,修长秀美的手臂,已经生生地从他的胸口之中穿了过去。 白绝惊愕地看着神志清醒地抬起头来,目光幽深地看着自己的景白梦,眼神是十二分地不肯相信。 景白梦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不曾想是你……” 白绝气息不稳,忍着剧痛,说道:“你不是……猜到了吗?” “为什么?” “呼……薄情宫本可顺天下大势……立武林顶端……偏偏你却只知道……纠缠一些小女儿的情……情短情长……” 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完,便脖子一歪,断了气息。 “呵……儿女情长。” 景白梦笑了起来。 “若无我景白梦儿女情长,三年前你白绝已是枯骨一冢。” 她拔出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抱住了白绝的尸体,泪水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多年情分,不是不伤心。 这世间男儿,有多少觉得他们身上肩负的是社稷伟业,家族兴衰,所以把枕畔人的真心揉碎了往死里践踏的? 而推开门去,又有几个曾受了景白梦一条性命,和几年武艺学识的女孩儿,会为了对白绝的仰慕而对景白梦的刀剑相向? 白绝的尸体被景白梦提了起来,压破了门扉重重地跌落到了门外。 被尸体惊动的守门弟子惊愕地望着地上的尸体,惊愕不可抑制。随着景白梦的步伐踏出门口,有个秀丽女弟子猛然冲上来对景白梦一剑刺去。 却不料她的腰身首先被一把长剑穿透。 碧音用尽全力想要转过头,试图看清背后仇人的模样,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红衣少女冷漠仇恨的脸。 “绯色……你……” 她咬紧了牙关,满心怨毒地叫道。 然而素来与她朝夕相处,感情亲密如同姐妹的绯色却眼神十二分地冷漠,说道:“别叫我的名字。忘恩负义,叛门弑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妹。” 虽然这样说,她的眼中却隐隐含了泪水。 同时被弑杀的,还有好几个女弟子。 在薄情宫之中,还有许多地方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情。 一众女弟子绞杀了死忠于白绝的同门姐妹,然后齐齐跪在了景白梦的面前,叫道:“师父!” 景白梦说道:“把她们好好葬了吧。从今日开始,我薄情宫紧闭宫门,内宫再不收入新弟子。” 一众弟子点头应下。 而自从景白梦离宫之后,就被白绝找借口看管或者抓捕了的护法们也纷纷被放了出来。与年轻的弟子不同,护法们多数都没有受到白绝的拉拢。 白绝终究不明白,薄情宫之所以是她的薄情宫,终究是因为她景白梦一生儿女情长。 而后,景白梦封锁了薄情宫,遣散了公子们,立了门下忠心的女弟子为薄情宫主,并定了数条宫规。 然后离开了薄情宫。 前路艰难,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然而为了夏云瑾,龙潭虎穴,景白梦终究也有了胆气,要闯上一闯。 第55章 中场〇一三星望月 ——听风,我求你一件事。 ——如果这一次你离开,还是会等上许多年才会出现,那么,我能恳求你,不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出现吗? ——若你还是青春年少,我却已经白发苍苍,我会觉得……非常地可悲。 景白梦最后的要求实在是让苏听风觉得有些无语,所以他只能翻了个白眼,表示尽量去做。 但是能不能做到?这个还是看心情吧。 像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苏听风觉得不惯着她也没所谓。 这一趟回来,把特意取来的香料样品和种子都交给了厨子之后,他就进入了万花谷。 这一次从白梦身上收获的因果值着实不少,所以苏听风决定先动手恢复一部分万花谷的功能。 万花谷之中,总体来说,三星望月的主峰部分应该还算完好。但是这个完好也是相对而言。 万花谷本身是个结构精密的独立空间,整体的运作奥妙无穷,功能众多,而现今却连基本的能量供应都不存在,自然说不上运作正常。 苏听风光是为了寻找能源输入点就花费了不少功夫。找到能源核心之后,他从法则商店购买了将近一百升的能量药水,才把主系统的能源核心给灌输满。 灌输完毕,整个山谷的系统终于进入了正常运作。最明显的成效就是,山谷四处的升降梯也可以使用了。 然后就是四处破碎的系统规则和阵法描补。 这是个精细活。 作为法则使专用的大型辅助系统,万花谷的很多法则纹路都是当时最复杂最顶级的法则体系和炼金体系设计构成。虽然苏听风所做的事情只是最简单地把损坏或者随时光流逝而断裂或者淡化的法则线路给重新修补或者描画一遍,但是这个修补或者描画的过程,却也是对各种规则的一种学习。 既然是学习,就难免还是要花费额外的时间的。 苏听风首先需要把各种陌生的,或者虽然熟悉但是不明白组合用法的复合结构组成纹路一个一个拓描下来,然后根据它们的基本组成一一分析其在整个结构中的用途,以此推断出整体效果。 这是一个工作量极大的过程。 因为苏听风无论在创造学还是法则学上,归根究底都还只是一个半吊子,离毕业远得很。而像这样的学科,本来就是学院毕业也只能算是刚开了个头的广博科学。苏听风本人甚至连那套20g的物质结构大全基础图册都没有背全,更遑论知晓所有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的结构纹路了。 所以在描画过程中,为了可以不浪费这样的学习机会,他还需要时不时地回去学院,连接星网创造或者法则图书馆,下载几套专业的法则解析图典或者相关工具书,并一一按图索骥,找到相同或者类似的法则图纹,并了解它们的对应功能。 更为麻烦的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因为用到了很多旧式图纹,所以苏听风还不得不去翻了一些比较难找的旧图典。 三千年的时间对法则使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不要陨落,三千年对于法则使来说也就是人生中的一小段时间。 可是三千年的时间,也足够时空局四分五裂,成千上万的法则使纷纷陨落了。 所以法则使虽然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学校的师长却常常交代,要有一颗平常心——不要以为你的时间接近无尽,就可以愉快地浪费掉。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生命是不是比一个普通人还要短暂。 死亡总是突如其来。 有时候,也许你距离逃离消亡,就只是那么一张1m大小的法则结构图,或者100点因果值的距离。 而这一点距离,足以毁掉一个法则使伫立于星盟顶端的未来。 女讲师曾经问苏听风:“若是遭逢了这样的处境,那你要怎么办呢?要跟一般人一样,崇拜偶像,祈求救赎吗?”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走投无路之时,至少还能求神拜佛,求个心安。但是法则使却连扯这样一块遮羞布来掩饰自身脏污的权力都没有。 若他们死亡,必然是因为因果崩塌。 ……因为为恶太多。 其实,有时候也未必是法则使作恶多端,才会消亡。只是法则注定了他们,每走出一步,就要算出这一步踏出时对于整个时间线空间线,以及命运线的影响。 你也许只是一时不忍,救了一个恶人。但是若恶人曾屠尽千万人,那因果就会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向你直扑而上,直到将你啃食殆尽。 这就是法则使比常人还不如的地方。 法则默认你必须“全知”。对于法则使来说,从来没有“不知者不罪”这样的借口。 对于讲师的问题,苏听风思索过后,开口说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恰好,我若走投无路,一定有其必然性存在。到那时,死便死了,终究是求仁得仁。” 讲师顿时笑了:“你倒是开阔。” 可是讲师又与他交代:“若是以后进入了正式的任务,任务过程中的对象不必看得太重。他们的感情是他们的事情,你只当他们是游戏里的npc就可以了。这世上千亿个时空,就算在这个时空死去,也能在另一个时空活过来,千万不要看得太重……明白吗?” 苏听风本想说,一个时空就是一个时空,就算情况再相似,有再多平行空间,又怎么一样得来? 可是讲师的表情十分凝重,紧紧盯着他的眼镜一动不动。苏听风心头一动,觉得她的这些话应该是事出有因,于是迟疑了一下,就应了下来。 讲师考量的事情苏听风虽然琢磨了许久,却并没有获得一个很合理,很确切的解释。 不过除此之外,他觉得讲师劝慰他用心学习,不要虚耗光阴的意思他却是明白的。 苏听风本来就是个优秀认真的学生,对这一层的意思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所以他趁着这段时间,停留在万花谷,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认真地学习着三星望月下某个结构模块的构造。 解析完整个模块的基本构造,他总算多少明白了散落在谷内大大小小的石像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系统npc”,或者确切点形容,是法则作用下的人性智能帮助系统构件。 他们的本体其实并不是那石像,而是包括周围环境在内的整个系统模块。几乎每个npc都代表了整个系统的一个功能模块和相应要素。 而且只是分析结构数据,就发现这个系统非常复杂。这些“npc”不但有多种功能,还各自被设定了相应的拟态生理系统,性格系统和记忆系统。在苏听风看来,这些内容是完全不必要的,浪费资源的做法。 不过,或许当年的法则使们都比较讲究真实感吧。 等到苏听风描好三星望月底下第一个模块的每一条纹路之后,石像突然褪去了那灰扑扑的颜色,一点点变得鲜亮起来。这是一个很奇妙的画面,就好像一块石头突然就有了生命,睁开眼睛,撩起头发,懒洋洋地伸了一个腰。 而站在苏听风眼前的青年,他身上的色彩是从长及腰间的发梢开始蔓延开来的。黑色顺滑的长发首先在瀑布前的微风中飘扬开来,然后被注意到的才是那幽黑深邃的瞳孔。 他当然没有伸懒腰,但却伸出一只手,捏了捏似乎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显得僵硬不灵活的手臂,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了苏听风。 “苏听风?新任谷主?”他开口问道,稍微眯起了眼睛,带着一丝疑惑。 苏听风点了点头。 他接收到系统球的时候会自动在谷中登录个人信息,所以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倒是并不奇怪。 说到底,这个青年也是这个独立空间的一部分。 青年思索了一下,虽然还有疑惑,但是似乎却已经决定暂时不去计较。 然后他微微鞠了一个躬,朗声说道:“万花谷大弟子裴元,参见新任谷主……我叫你苏师弟可好?” 想来系统默认使用相应系统的弟子都和这青年同一辈份。 苏听风说道:“直接叫我苏听风就可以了。” 裴元点了点头,叫道:“好的,听风。” 苏听风说道:“我初掌万花谷,还希望裴师兄教我。” 裴元听了,果断应下,说道:“这是自然。那么就先请师弟去收集一百种常见草药,帮我帮药圃重整起来先吧。” “……” 裴元见他无语,略一停顿,还是决定解释一下,说道:“我万花以医术为本,虽然有七艺之说,但是医术终究是我万花谷立世之根本,行走江湖的基本技艺。谷中两大功法,花间游与离经易道,皆出自古时医法。花间游功法需要弟子熟识人体穴道关节,才能花一分力气而出十分功夫,制人于无形之中。而离经易道亦是疏通穴道,活络经血为基本,能救人于危难。但是医药医药,自古医药不分家。我这一觉睡醒,只觉得谷中变化是咫尺天涯,连百草园都荒芜了。万花弟子失了立身的根本,又怎么能济世救人?所以,还请师弟先去寻了药草,重建药园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好像被抄袭了。她默默地蹲在抄袭她的作者文下看留言,表示全程中枪无数。 “抄袭的被抄袭的好看。”“被抄袭的那篇也不无辜啊,好多段子都很俗烂。”“那么多人抄,干嘛要来掐这篇?” 温柔地摸摸基友的狗头。有时候就是这样,也许有一天等他们把原创的作者都逼得封笔了,所有人都只会写同样的段子了,才知道原创这东西重不重要,原创的梗好不好看…… 第56章 中场〇二身世来历 既然裴元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听风也就不好敷衍拒绝。 一百种药材种子的要求对苏听风来说其实并不为难,至少不算太为难。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需要花钱的问题了。星网购物很方便,各种各样的商品都能通过星际运输通道快速到达。 苏听风作为在读学生,跟不管哪个时代的学生都差不多,没什么额外收入。他的生活费主要来自两个方面,星盟的未成年人教育生活补助和法则使任务学习补助。 如果是加入时空局的话,可能还会有一笔任务补贴,但是联盟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情一样,除了一开始的基本指引,一直是放苏听风自生自灭。 一般来说,苏听风也可以拿因果值去时空局兑换一笔星盟点。但是这种兑换的话,时空局是会抽取手续费的,而且时空局对因果值,一向吞到了肚子里就绝对不会再吐出来,兑换永远只是单向的,所以这么做显然并不合算。 有些未成年人的日常开销会比较宽裕,因为父母或者家庭会因为顾念着那一点基因上的延续,而给予一定的经济援助。 但是苏听风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星盟新生儿有90%以上的都是由政府抚育的,而无力抚养的往往只是少数,更多的是根本无意抚养。 星盟的市民们不喜欢维持固定的社交关系,婚姻这种契约关系已经变成了极为少见的边缘事物。不过,亲子关系显然比婚姻关系要稍微常见一些,因为决定亲子关系是否存在的父母一方,本来是义务承担者,他们养育孩子的本身过程,就可以获取因果。 但是这也不是大多数人会做的事情。因为抚育孩子所花费的大量精力,更多人更愿意用到其他事情上去。如果只是为了养成的乐趣,特定的拟真游戏显然更适合市民们获取娱乐,而且不需要担心教育产生偏差。 用一句的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太麻烦”。 虽然如此,政府还是会每年根据人口的计划需求分派给相应的市民们一定的生育份额,因为星盟需要扩张,需要人口,需要机动人员填充新的领土。 就算一个资源星只保持最低标准的五百个有机生物单位进行日常资源调配和运营,联盟也依旧无力填满星域内的所有资源星球。于是大量的资源星被荒废着,保持着原始状态。 这种情况下,不管市民们愿不愿意接受,大量的生育名额注定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星盟历十九年前,苏听风就是这样一个被分配的生育名额,只是同每位市民每年会分配到的那一个名额不同,苏听风是以两份列表上的各自编号,分配给了星盟之中非常有地位的一对男女。 星盟《生育法》有规定,将官以上的星盟官员,每年必须提交十份以上的生育申请。而随着职位的提升,这个名额还会一定程度地增加。 于是随着两管血液的捐献,星盟新生儿培育机关的工作人员们从中提取了相应的活细胞与基因片段,培养出了相应数目的卵子和精子,然后遵守联盟的法规与基因提供者的意愿,选择合适的对象进行配对。 胚胎经过数个月的培育,生长至可以脱离液体生存的状态,就算是正式“出生”。而其中的大部分终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有非常幸运的少数,才会有被父母亲抱回去养育的资格。 苏听风本来也是没有这样的资格的,但是在入读法则学院的时候,星盟派来的官员揭露了他的基因档案,也顺便让他了解了一下自己是谁。 苏听风觉得否认自己在幼年时候也曾经和联盟所有不知晓自身身世的小孩子一样幻想父母的身份模样没什么意义。如果这不是目前整个星盟社会的常态,那么目前那么多异常流行的,关于独立生活的孩子突然被英雄的父母寻回,或者不被认可的孩子功成名就之后,令父母后悔莫及的传奇小说或者影剧就都不会出现了。 当然这些剧目只在孩子之间流行。等年龄大一些,他们就会知道,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知道了父母亲的身份,苏听风就知道了每年出生的,和自己在基因片段上有一定程度相似的所谓“兄弟姐妹”的数量了。他反而释然了。毕竟,这样数目庞大的新生儿,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所有人之中有什么特殊的,所以不被承认也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但是要不要上门拜访他们呢? 他对传说中的女武神和星盟的老狐狸还是比较有兴趣的。不管他表面上如何淡定,事实就是,当他知道自己基因提供者的身份时,他心里还是有一种微妙的激动。 ——原来我的“父母”,是这样的英雄人物。 星盟自立的孩子功成名就之后,会被给予机会认回父母几乎是一种共识。只是……苏听风犹豫了一下,他电视剧看得多,看新闻报道也会常常会出现被承认回来的孩子接触亲生父母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问题。 然后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突然神色莫名地开口问道:“我记得,上将阁下的独子,似乎与我同年出生……?” 官员愣了一愣,然后迟疑着回了一句:“哎……是。不过虽然是同年出生,但是对方不是法则使,年纪应该比你大,现在大约是十九岁吧。” 苏听风突然神情郑重起来,问道:“是同期吗?” 官员停顿了一下,然后肯定了他的猜测:“……是。” 苏听风回顾了一下女武神艾将军的家庭资料,平时总是带着一点弯起的嘴角被慢慢地撇平,寒意也一路从胸口扩散开来,浸透全身。 他隐约记得,女武神目前养育在身边的独子,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星盟农业科技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他的身份,和星盟执政官完全不能相比。 ——我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所以即使父母不想养育我,也是正常的事情,并不值得难过。 即使是听说了整件事情,苏听风也依旧是这样想的。 但是听说到他与艾将军的独子是同期的时候,他却依旧感觉到了一阵抑制不住的寒意。总有一些念头抑制不住地冒出来,大声问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他已经不是会把所有疑问都问出口的年龄,因为他知道即使问出口眼前的陌生人也没有办法回答。但是即使是这样,那疑问被他藏在心里,随着时间过去也一点点都不会减少, 气氛一阵尴尬和沉默,半晌之后,苏听风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焦躁,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对于被舍弃这件事的感觉,转而问道:“执政官也有儿子吧?” “是,不过这位与您不是同年,比您要晚两年。不过也不是法则使,目前也没有到使用延龄针剂的年纪,所以身体年龄比您还要大一些。”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啊。” 如果双方都有他们各自选择养育的小孩,他算什么? 对方问道:“不知道苏阁下意下如何?可要我们安排典礼?” 苏听风说道:“不需要!” 对方怔愣了一下。 “不用什么认亲仪式了,没有这个必要。”苏听风冷冷说道,“我不需要什么父母兄弟,不用麻烦了。” “对于法则使来说……亲人什么的,只是麻烦而已。” 官员顿时愣住了。半晌,他笑了起来,显然是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苏听风的虚张声势,说道:“阁下,你可想好了。那可是艾将军和执政官大人。按基因配对来算,恐怕整个星盟都不会有比你出身更加显赫的人了。” 那有怎样?他依旧是每个月领着未成年人独立生存补助,星盟千亿人之中极为普通的一员罢了。 苏听风也笑了起来:“就算我今天能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些援助又怎么样?按因果学来讲,今天我拿了他们多少,他年必定需要一分不少地换回去……这样的亲属关系,我不要。” 官员那时估计已经惊住了。毕竟,严格按照因果学行事,联盟任何一个法则使都不能说自己做得到,何况是这种关系重大的决定。 人活在世上,哪有真的丝毫不染因果的? 自从那天苏听风拒绝了认亲之后,一切就仿佛回到了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出身的情形。其实他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心里隐隐还是有些盼望,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会主动前来找他。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知道对方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他们不在乎。 那之后很多个夜晚,他总是默默坐在房间里,用手掌覆盖着手腕上的通讯仪,漫不经心地看着虚拟电视剧。 随着时间过去,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表示肯定。 “你的决定是对的。” “你不需要多余的感情,更不需要主动去让人轻贱。” 哪怕过得拮据,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且现在他身为法则使,完全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慢慢变得强大起来。 而当初最后和官员道别的时候,他还问过一个问题。 “当初艾将军……选择养育对象的标准是什么……我能问一句吗?” 对方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虽然不清楚。不过我觉得,阁下之所以没有被选中的原因,是因为艾将军与执政官私下里关系紧张。在那一次基因配对制后,执政官就被剔除出了艾将军的生育配对筛选之外。” 竟然是这样的理由。 女武神与执政官政见不合,性格不合,三观不合,这已经是整个星盟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然而对于苏听风来说—— 这依旧是个可笑又可悲的理由。 第57章 中场〇三购置花草 然而不管是什么理由,苏听风都已经能够说服自己不用去为此在意。 就算没有充沛的零花,对他来说,也可以尝试着做一些额外的兼职来赚取。 为了买到足够树木的药材种子,苏听风再次登陆星网,进入了虚拟购物中心,然后找到了售卖药材与药材种子的商城传送点,进入了药材商城。 药材商城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药材与种子,价格高低不一。苏听风之前为了不买错需要的药材,和更便捷地节省花费,所以特意向裴元要了一长串的药材名单并做成了电子目录。这时候他按着商场的价格给药材标上价,只要简单地一排序,就能知道怎么样用最少的钱买最多的种子了。 尽管如此,苏听风这个月的零用也去了一小截。 如果不是他因为从小开始的独立生活,养成了理财的好习惯,那么这个月的日子就可能不太好过了。 虽说至少生活所必须的营养剂总归是可以在公共售卖机上免费领取,但是靠打针活着实在不是一件让人觉得愉快的事情。何况苏听风可是特别热爱美食的。 ——果然,下次出任务的时候,应该多用金银买一些食物储存起来吧?这样万一生活费用完了,也可以靠存储着的食物度过一段时间。 不过比起这种事来,其实主动去赚钱反而更重要一些。 苏听风觉得自己可以去找份兼职来坐着。法则使或者创造师的工作应该都不难找才对。 要修复万花谷,以后对于各方面的物资和能源的需求一定会更大,所以赚一些活动资金应该也是必要的过程。 虽然说也可以在时空之间倒卖一些资源,但是在法则使的世界里面,几乎所有的物价平衡都已经到了极限,想依靠这种方法赚钱会十分困难。 星盟什么资源也不缺乏,所以什么东西也卖不起价。 这样说起来,应该是有一定独创性的东西最值钱了。比如像是之前买到的医疗的小道具之类的,虽说去兼职创造师描绘法阵制作相应物品也能赚到一定的手工费,但是如果能设计出用途广泛却构想独特的创造物,那么光是坐在家里专利权费用就会源源不断地拿到手。 可是要设计什么样的东西呢? 苏听风还有些犹豫。 他靠在虚拟商场的立柱上一边思考一边皱眉,在外人看来却像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似的。 然后他就猛然被凑到眼前的那张脸给吓了一跳,差点失声惊呼。 离他鼻子差不多不到一寸的地方,另一个青年正十足探究味道地看着他。 这个人他倒是认识。 黑盟的成员,手里拿着剑侠辅助系统另一部分组件的阎笑尘。 对方见惊吓到他,也完全没有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而是很自来熟地伸手挽住他的肩膀,问道:“在商城里面也能偶遇,真是天大的缘分。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这回我请客。” 苏听风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问道:“有钱了?” 阎笑尘笑了,说道:“再怎么样,星盟点总是有的。你总不会觉得我回到星盟还身无分文吧?” 苏听风点了点头,然后回答道:“我不喝酒。” 阎笑尘说道:“不会吧?这么乖乖牌?” 苏听风伸手打开了手腕上的市民讯息仪,让他看上面的警告讯息——今夏的身体检查,他的骨龄是13.65岁。避免身体发育出问题,星盟健康司严正警告,不许他抽烟喝酒。如果体内检测到有酒精或者尼古丁一类的物质,星盟警方将会直接从天而降,把他和给他提供烟酒的成人一同抓去关禁闭。 ……警察叔叔,就是这个人! 阎笑尘从苏听风的眼中,看出了满满的谴责。 他摸了摸鼻子,说道:“……我请你去吃冰淇淋。” 好吧,这倒是算是一个有价值的邀请。 苏听风和阎笑尘坐到了一家虚拟店铺的门前,然后各自点了一客冰点,开始聊天。 苏听风问道:“丐帮的地图长什么样子?好看吗?你修整花了多少钱?” 阎笑尘愣了一愣,然后浑不在意地说道:“乱七八糟的,我没修整。我拿到手的时候发现整个君山岛都被毁得差不多了,黑不隆冬硝烟四冒的,修整起来太麻烦了,我没那个耐心,干脆放弃了。” 苏听风瞪着他,觉得这家伙真是暴殄天物。 他转而问道:“黑盟的人可以随便跑到首都星来吗?你应该不是在明珠星系吧?” 阎笑尘笑:“你太小看我了。只要我愿意,明珠星系又怎么了?难道我会不敢去?” 听这语气,似乎确实不在首都星系的样子。 苏听风说道:“我以为黑盟的人进入明珠星系会引起星盟恐慌才对。” 因为在他印象之中,就出现过好多起因为黑盟成员而出现的杀人案件。黑盟和其它三个组织不太相同,他们各自行事,自由度很好,大部分都是由非正规出身的野路子法则使,或者是一些因为观念不合叛离时空局或者因为做出严重违法规则的事情而受到时空局驱逐的法则使构成。 这种情况下的黑盟成员,在不影响自身存在的情况下,可以说是完全地为所欲为。他们并不随时收集因果维护星盟秩序,更多时候根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而为所欲为。 阎笑尘笑了,说道:“就算引起恐慌,也只是因为我们是法则使而已,并不是因为我们是黑盟。你以为一般的民众就不怕时空局,不怕守护者,不怕联盟?” 苏听风愣住。 阎笑尘最后下了一个结论:“所以说,凡是力量强大于他们的,都会让他们觉得恐惧。只不过他们依赖着时空局与守护者的存在,所以隐藏着这样的恐惧,不把这样的态度表现在外而已。” 苏听风想了想,说道:“这不一样。我们不会伤害平民。” 阎笑尘摇了摇头:“不,你们会。”然后他笑道,“否则黑盟的泰半成员是怎么来的?” ……他们都是时空局的叛离者。 意识到这一点,苏听风的瞳孔微张。 阎笑尘说道:“不过说来也奇怪,你刚才说了‘我们’对吧。我不觉得联盟有‘不对平民使用法则’的规定。莫非在你心里,你更偏向于时空局?” 苏听风被他看穿,却很光棍。他很坦率地说道:“我觉得这很正常。在我心里是更加偏向时空局没错。我有几位很熟识的讲师都是时空局高层,而且我至今没有见到过时空局其它两位使者。” 阎笑尘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顿时有点愕然。 他问:“你还没见过权使和财使?” 这可有点让人意外。 苏听风说道:“很奇怪?” 阎笑尘没有回答,而是思索了一下,才说道:“虽然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可能比较冷心,不过其实也不奇怪。” 苏听风“哼”了一声。 他对于自己至今为止遭受的冷遇也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他本人性子就冷,骨子里又有一股倔性,一点傲气,不肯表现出来真实感受而已。 阎笑尘说道:“我听说过你当初被法则寄生的事情,但不是很清楚。你能说说前情使死时的事情吗?” 苏听风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我根本没见过前情使。” “法则核心里面应该有她残余的些微感情或者精神力才对。”阎笑尘说道。 “如果有的话,我也没有接收到。”苏听风的语气有点冷,“你想说权使和财使因为前情使的死而看我不舒服?” 如果是这样,他其实也不想当情使啊。如果他至今就读创造学院的话,大概已经开始学第四级课程了。 苏听风曾经的梦想,是成为像传奇绘境师姬名霜那样的人。 阎笑尘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你知道上一任情使的名字吗?” 苏听风抬起头,带着些许疑问地看着对方。 阎笑尘说道:“她姓唐,叫星绵。” 这个名字……总让人想起什么。 苏听风有些愕然地看着对方,然后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有个同学……叫唐星罗。” “那是她的儿子。”阎笑尘回答道,“历代情使都儿女情长,唐星绵也不例外。大概是常年接触情念爱欲,所以情使在感情方面特别容易受到触动。我大概二十余年之前看到过唐星罗出生的样子……他的眼睛带了一点紫色对吧?那是异时空某个种族一个祭司家族的遗传。” “唐星绵是为情而死。她为了某人,逆转了时空。” 苏听风听得愣住。 阎笑尘叹了一口气,说道:“三千年来,权使只换过一任,财使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换过人,而情使……换了一百八十九任。” “财与权都是都看越淡,随时间越能将之玩弄于鼓掌之中。而情念爱欲……”他倚在椅背上,如若带着些许怀念地看着苏听风说道,“却只有越是深入,越是泥足深陷。” 苏听风静静地听了,但是却并不以为意。 他这个年龄,心理随着生理停滞。而似乎是天性上他就随了他肉身基因的提供者,对于情情爱爱的并不敏感,所以对阎笑尘说的话,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反而很犀利地回问了阎笑尘一句:“你的经验之谈?” “你对前情使有情?” 第58章 中场〇四战斗训练 他突然的提问令人意外。 阎笑尘愣了一下,才说道:“我对每一任情使都很有情啊。” 苏听风愣了一愣,然后突然就觉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但是阎笑尘其实只是玩了个大喘气,继续说道,“……不过我应该只是对第一任情使有情。”他这样说着,笑了起来,说道,“战场上谁不渴望……离经易道只为一人?” 离经易道是万花的两大心法之一,这个苏听风还是知道的。 但是“离经易道只为一人”是什么意思,苏听风就不清楚了。 但是……第一任情使应该是三千多年前的人才对。苏听风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青年”,年纪恐怕比他想象中还大了很多。 虚拟商城买好的种子在苏听风退出星网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他家中的星际快捷运输通道的邮箱里。苏听风把它们取了出来,然后进了万花谷交给了裴元。 然后他开口问裴元:“离经易道只为一人……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吗?” 裴元看了他一眼,问道:“想主修离经易道?” 苏听风摇了摇头,治疗有什么好当的。他只是好奇这句话的含义。 裴元说道:“是以前弟子间流传的一句俗语,或者说是情话更合适一些。我万花谷的医术因为是以针与药为根本,所以不像七秀坊或者五毒教一般,可以疏忽大意,通常一次只能用针于一人。不过因为其针法设计防护,治疗,驱散,甚至于以血换命等多种治疗方式,所以战场上十分有用,疗效亦好。久而久之,就出现了‘离经易道’只为一人的说法,其实不过是小儿女间的情话罢了。” 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阎笑尘还是挺追求浪漫的嘛。 然后裴元说道:“你若是真有心主修离经易道也就罢了,但是可不要真的想着什么‘离经易道只为一人’。我万花谷的医术,本来就是不计贫富亲疏,兼济苍生。离经易道只为一人这种话,当是说笑也就罢了,若是真的那样做法,可失了我万花弟子素来的气度。” 苏听风顿时失笑,说道:“怎么会?技艺学了若是不用,对我来说未免浪费。” 裴元于是点了点头,然后跟他说起了花间游心法的事情。 他说道:“万花心法分花间游和离经易道。花间游主攻,离经易道主治疗。花间游如其名,是保障万花弟子行走江湖如同花间游玩的基本。我虽然立志普及医道,但是主修的却是花间游。” “因为人终究先要能够自助,尔后才有力能救助他人。” 这道理再正确不过,苏听风点头称是。 裴元说道:“现在的情形不同以往,我知晓你的师承,是天工门下。但是如今张师叔还未醒来,万花的功法你也未必娴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代师叔先传授你一些招数要诀。” 裴元主动提出这样的意见,苏听风哪有不同意的。 于是两人整顿了药圃之后,就开始找了块空地,开始一教一学。 裴元首先教导苏听风的是点穴截脉这一套路。 他开口说道:“点穴截脉,与其说是招式,不如说每一招都是一种独立的套路。点穴截脉为一种指法,但气贯判官笔,由武器发出,其效力更强,但是即使不经由万花笔,也可以指发功,只是效力不如用笔时强劲罢了。此套路有七式,为阳明指,商阳指,少阳指,太阴指,阙阴指,少明指,以及套路中最为精华,能决胜于敌人的‘玉石俱焚’。” “先从商阳指说起。作为点穴截脉手的起手式,此招式运作亦算简单。自右手食指商阳穴处为引,使周天气劲自此处发出,击中敌方血脉穴道。因我万花的内力特性,内力入他人体内之后仍会有一段时间震荡不散,会导致其伤势继续延绵,使人血脉不和。” 然后他随手一指,一道气劲射向了药园一侧的一棵杂木。之间气劲一击中树干,树木上连一丝树皮都不曾破裂,小树却开始微微晃荡起来,树叶也扑哧哧地往下掉了好些。 苏听风顿时看得十分认真。 “……另外,这点穴截脉能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与你使用时击中敌人的部位也大有干系。比如击中巨阙,气海,肩井,涌泉,足三里,三阴交穴等穴位,则可使人半身麻木不仁,行动困难,甚至轻功不灵。若是击中关元,曲骨,期门,志室等穴道,则能令令人无法运功,招式中断。若是神庭,太阳,耳门,晴明,人中等头部穴位,甚至可以直接使人昏迷倒地。只是以穴位伤人,效果素来事半功倍,所以用劲需克制,才不会真的误人性命。你不妨先在谷中练习一下气劲,再出谷行走。” 苏听风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练习?” 裴元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随我来。” 苏听风于是便跟着他走了。 待到行走了好半天,两人到了天工坊附近。这附近乱七八糟的零件与损毁的机关人实在太多,堆积得十分凌乱。裴元好了一些功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把它们聚集到一处,乒乒乓乓做起了木工。 等他把一切做好之后,苏听风看到的就是两层的方形木框架前后排列在一起,而中间的空隙都被糊上了纸。只是前面的木框架被糊上的是厚厚的一层桑皮纸,后面的却是薄得不能再薄的竹纸。 裴元说道:“你还是初学,难度不宜太高,所以我用的桑皮纸与竹纸。待到什么时候,你能够气劲击破木板而不毁窗纱,就是功力大成了。现今你只要先联系着让气劲穿透桑皮纸而不伤及竹纸就可以了。” 但是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哪有这么简单? 苏听风稍微一思考,就知道了这事情做起来会有多难。 裴元的想法是很好,但是如果他真的想要纯粹靠反复的练习形成本能,而后做到这一点,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花下去的时间和精力可就大发了。 何况这些桑皮纸和竹纸虽然便宜,但是若是一直只依靠直觉来练习,那么光是拆卸破碎的旧纸,安装新纸就得花大工夫。 果然这种练习还是在星网上进行比较划算。裴元既然已经给他提供了可靠的思路,那么接下来他只要灵活地使用这个思路来进行练习就可以了。 依照着这个思路,苏听风回到了学院,然后登陆了星网。 一般来说,要控制气劲,无非是要控制发功的力道和初始速度,而这方面都可以通过练习来进行。在那之前,首先要计算出物质的坚硬度和柔韧性。 所以在一开始,苏听风首先就下载了一本物质特性字典,然后通过辅助系统的注释模块改编写把它融入到了自身携带的辅助系统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苏听风的辅助视野自然而然就又多了一个详细的物质特性表格。而苏听风所要做的,就是快速地习惯计算力道与速度的公式,然后联系控制自己的力道。 他知道星网上有各种战斗技能训练馆,只是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去过,只听说收费还是比较公道的。如今既然有需求,他便打算过去看看。 到了训练馆,前台的智能服务npc问道:“请问你想进入哪一个训练馆?” 苏听风之前也没有看过相关资料,所以并不知道都有哪些训练馆,所以开口问道:“能问一下都有什么类型的训练馆吗?” “是这样的,我们有近战格斗,近战器械,远程器械,驾驶器械,空战格斗,空战驾驶,以及策略对战七大部门,不同的部门根据消耗不同收费也有所不同。前四项分别为5星盟点/天,而空战格斗和空战驾驶需要10星盟点/天,策略对战的话,星网对战或者主脑陪练只要12星盟点/天,人工智能对战则要20点/天,如果是要专业技能师陪练,那么根据其身价不同,为200~5000星盟点不止。5000星盟点是星盟指挥团将士的价格。” 苏听风听得顿时奇了,问道:“星盟指挥团将士也会来这里兼职?” “是,因为他们也会来这里参加战术训练,所以星盟允许他们接一些培训工作。不过如果要和星盟指挥团的将士对战,您的策略对战和至少两项的单体战斗都必须达到星盟标准水平A++或者以上,才有资格申请这一层次的对战培训。” 苏听风耸耸肩。 别说他目前的实战水准其实非常平庸,就算他有相应的水平,他一个月的星盟点补贴才两千点,根本就不可能花费五千点去参加这么一次战术培训。 他说道:“我要进入远程器械训练馆。” npc少女点了点头,说道:“好的。” 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动了几下,控制台上空的光球中就飞出了一个光点,然后飞到苏听风的胸前幻化成了一个训练名牌。 “进入训练室楼层后,选择空房间进入,训练室会自动载入远程器械训练系统。您可以在控制台上选择你所需要的训练项目。” 苏听风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接待台,走入了传送梯。 第59章 中场〇五当年旧事 这还是苏听风第一次来到专业战斗训练所这样的地方,虽然他的模样看上去十分自然淡定,但目光转移的频率已经泄露出了心中的好奇。 进入训练室楼层之后,出现在苏听风面前的全部都是一扇一扇的门。 不是房间,而是一扇一扇,独立存在,可以绕行而过的门。 门扉上有空屋或者已占用的图标。苏听风观察的时候,就见到了有人进入时,图标从空屋转为已占用,然后在数十秒之后重新转变成空屋。 这些门应该只是通往特定空间的中介点,只有出入的时候才会投入使用。 苏听风走上前去,打开一扇门,然后穿过了门口的光幕,就进入了一个宽敞简洁的训练室。 训练室与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同,基本上是空无一物,只有墙面上的控制面板十分显眼地存在于洁白的墙壁上。 苏听风走到控制屏幕前,发现上面以图标的方式显现着许多的练习选项,比如单人固定靶训练,单人移动靶训练,主脑辅助对战训练,密集反击移动训练等等。 苏听风把上面的所有选项都一一看了一遍,不能不感叹战斗训练馆的设计全面。至少凡是他能想到的训练项目,上面基本上都已经列明了。不过这也并不出人意料,作为专业的星网训练馆,有这种规模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就算再怎么样心思灵活,接触实战没多久也不可能比专业人士想得还要周到。 不过这训练所的配置倒是让他产生了以后有时间就过来训练一下的念头……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然后苏听风在控制面板上选择了单人固定靶训练。 然后随着一阵很轻微的机械移动效果声,苏听风一回头就看见了身后的空旷房间中慢慢浮现了一整套自带显示屏的静止训练靶,另外还有隔离带障碍栏。 苏听风觉得,凭着法则使对于七*则的领悟力,一般来说他在肢体控制和远程射击上应该还是有很大的优势的。 不过目前他要训练的是力道的细微控制,一开始用静止靶,循序渐进,显然要比托大了直接进入战斗更好。 他从物质大全之中查询出了桑皮纸和竹纸各自需要的击破力度和速度综合值,然后给靶子设定好了相应的材质,就开始了练习。 整个练习过程进行了不少天,中途他甚至还多次更换了靶子的材质,通过数据计算和实战结合,把各种数据力度转化成实际的手感。 苏听风甚至还稍微尝试了一下移动靶。 训练馆的效果还是很不多的。而在练习的过程之中,苏听风顺便也在学院图书馆查询了一下法则相关的历史,然后知道了一些法则使相关,尤其是联盟相关的事情。 当年的法则使,本来是不分组织职责的,只根据各自的战斗定位不同,分入十个门派。 而他查询的联盟历史之中,前任权使出自旧时天策府,而现任的权使是他的弟子,一位继承了五毒教系统的女性前辈法则使,而前权使……陨落。财使出身藏剑山庄,不过彼时法则使大战,联盟并没有争夺到藏剑山庄的空间权限,所以他就转身投入了大七秀坊的怀抱。他也是联盟唯一一位从大联盟时代活到现在的联盟使者。 加上从一开始就出身万花谷的少女,这就是第一任联盟的阵容。 苏听风也查到了第一任情使的出身和资料:符子瑶,万花谷最后一任大师姐,联盟建立后第三年,陨落。 而同年的时候,权使叶擎风也陨落了。 很显然,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必然的关系。 更加详细的情况学院图书馆也没有记录,但是苏听风却知道他是有一个人可以问的。这个人的消息哪怕不全面,但是他是直接接触过符子瑶本人的存在,无论如何也会比联盟图书馆的资料来得多。 所以苏听风就去问了裴元。 “……付子瑶?” 裴元听到这个名字,沉默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虽然她的陨落已经是多少能够猜想到的事情,但是如今听到,却还是有些撼动。师妹的模样仿佛还历历在目,但是却已经消失了几千年……” 苏听风说道:“大师兄你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陨落的吗?” “……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大致可以推断出来。” 苏听风眨了眨眼,问道:“可以告诉我吗?” 裴元沉默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笑容,说道:“……符子瑶当年的座右铭,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一句……” “离经易道只为一人?” 裴元似有怀念地点了点头,答道:“是。” 他又问道:“知道情使为什么是情使吗?” 这个苏听风倒是没有听说过。 “只因为她性情天真娇憨,想要令天下痴情人都能偿得所愿,戳破一切虚情假意,简直……异想天开。” 苏听风顿时愣住。 ……这还真是,略为太过伟大的愿望啊。 从裴元的口中,苏听风才知道权使,财使,情使,各自的行为准则上也有很大程度的不同。权使和财使,对于“权”“财”两字的态度都是“看破”,唯有情使,总归是“看不破”。 符子瑶是在试图以一人之力影响一个世界的平衡时,因果耗尽,恶业缠身,被来自守护者的一位法则使斩杀。 就现实来说,就像时空局和黑盟天生对立,联盟和守护者也是多年来恩怨重重。联盟虽说也是以惩恶为主,但事实上,很难说清它到底是在惩罚恶业还是在引诱人心中的恶念无限放大。 以检验和荡涤人性为主旨的联盟,和以守护历史,文明和智慧生物自身命运为主旨的守护者,从信念上就有着天生不可调和之处。 符子瑶的死,在于她本身杀戮过重,已经失去了法则的偏爱。因果耗尽,身上的因果力由善转恶的法则使,并不会立刻就被法则绞杀,因为世界的法则还是比较宽容的,允许高阶法则使在法则上拥有比普通人更高的透支额度。 但是若是恶业缠身,七*则就会在当事人的身上产生有如普通人一样的负面效果,最明显就是身体机能的减弱,精神的萎靡,运势的恶化。所以最后符子瑶也只有被人斩杀的命运。 苏听风发出了疑问:“原因呢?” “……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 “爱上什么样的人需要进行大屠杀?”苏听风皱着眉头,有些不愉快地问道。 裴元叹了一口气:“她并没有作恶,她只是爱上了一个能致她于死地的人。在她当时所处的时空,那个人是一个十分优秀的领导者,凭一人之力支撑了一个垂暮的帝国二十年之久。但是那终究是个老朽腐烂的国家了,符子瑶在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一个小女孩被辜负的恋慕,想要给那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勾引出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那属于负面的人性。但事实却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有些时候,实在不应当把他人的品格看得太低。我虽然不曾见过对方,但只是从听说的一些只字片语里面,也能了解到那个男人是个真正人格高尚的领导者,虽然不能说是善人,却也绝不丑恶。符子瑶测试人性,本身其实已然介入了他人的人生,一旦他人的人格不若她预期的糟糕,那么她会比其他人更加深入地陷入其中,因为她会比任何人都深刻地了解到那人内心的闪光点……于是,反而沉溺其中。” 苏听风沉默了一会儿,思考了裴元话中的意思,若有所悟。 ——难道这也是“因果”的一部分吗?像是更高层次的,目前没有以因果值得形态表现出来的……等价交换? 他问道:“后来呢?” 裴元回答道:“腐朽的王国终会腐朽,而难以依靠一个身有掣肘,只凭一个人的力量试图支撑起垂暮帝国的执政者复苏。后来他的国家灭亡了,而他也身死了。符子瑶千机算尽,但是却算不到每个人的人心。那人是被自己一直以来保护着的至亲杀死,然后献给了敌国的首领。符子瑶最后屠杀了每一个受他保护十余年,却背叛了他的子民,后来又试图光复他的国家,让他至亲的妹妹成为那个国家的女皇……” 然后他说道:“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也不禁有些唏嘘。 事实上,如果让那个男人自己去复仇,应该依旧属于因果报偿的范围,不过苏听风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符子瑶应该并没有想要为了男人介入一个国家的兴衰的意思。哪怕爱上一个人,她应该也只是想要保住他一个人的性命。 而一切的意外,在于对方的死亡。对方的死亡改变了符子瑶的心态,或许是她心中觉得有所亏欠,或者只是因为悔恨。 悔恨令人疯狂。 裴元说道:“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也许你会有机会弄清事情经过。若是有天你知道了她最后的结局,到时候能说给我听吗?” 苏听风停顿了半晌,然后回答道:“……好。” 第60章 中场〇六获取兼职 接下来的时间,苏听风积极投入到了战斗练习和药圃复苏中。 虽然有在训练馆的多方面练习,但是实际使用起来的时候,裴元所要求的训练方式和训练馆的训练方式在实际操作上还是有所不同。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使用简陋的双层纸制靶子的时候,操作过程中更考验人的手感和本能,而不能再依靠训练馆的辅助电子屏进行每一次攻击的辅助力量显示。 知道什么样的条件下用什么样的力度,和快速地通过数据计算出需要使用的力度并付之行动,实际操作起来还是不同的。 不过训练总归还是有成效的。 裴元检测了苏听风的练习成果之后,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而开始教他其它的内容。 “点穴截脉”这个套路,既然说起穴道和血脉,弟子必然需要对人体的穴位与构造十分了解。药圃目前还只是建了个基础,所以裴元也不急着教导苏听风医药之术,但是穴道血脉的基础却还是要教的。 教导过程中,他自然也会时不时涉及离经易道以及制药诊病方面的一些常识,虽然苏听风目前还没到学这个的时候,但是却也不妨碍他一一记下来。 裴元一面开口说道:“你二师兄主修的才是离经易道,若等他醒来,你倒是可以向他求教一下。说到底我修习的是医术,和临战急救之术还是有些区别的。”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是。” 应完这一声,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又开口问道:“二师兄……是哪位?” 裴元想了想,然后领着他在三星望月的底下转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一间屋子,终于从众多的石像之中找到了这一位“二师兄”。 二师兄这个词,总会让人想起某个民间传奇故事里肥头大脑姿态笨拙的天庭大将。不过万花谷的二师兄当然不可能长成这种样子。 光从石像上来看,这位二师兄清俊秀雅,和裴元的气势逼人相比是另一种的俊美,看得出来万花谷的风水之好。 “这是阿麻吕,算是你的二师兄。” 苏听风听得愣了一愣,总觉得这名字有些古怪……难道是A种一级文明时期某个少数民族的名字? 然而他也只是奇怪了一下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他考虑着,把阿麻吕和目前的师父,天工张遂列入接下来复苏的对象名单,但是暂时还不打算在这方面花功夫。 事情总要一样一样地做。 为药圃寻找了一百种药材种子之后,苏听风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 万花谷的药圃,当然不能只局限于一百种廉价常见草药。 裴元也特意交代了:“本草经上的所有药草是必须要有的,除此之外,若是遇到不在药谱上的稀有药草或者非草木类药材,也可以多少收集一些来,都是用得着的。” 其实收集药草对苏听风来说根本一点都不困难。在这个星盟控制了上亿资源星的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原材料可以称得上稀有的。 只是有个很实际的问题而已。 任何资源都需要花钱。 苏听风不得不把赚钱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这个时代最赚钱的无非是设计专利和技术专利。比如苏听风之前买的医疗四件套,在材料和制作上都很简单,但是光凭这个创意,创造者就可以每年收取贩售利润的四分之一作为专利收益,靠的也就是一个实用创意。 但是,一个好创意往往需要灵感和机遇。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果然目前他还是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兼职。就算作为曾经大有可能成为绘境师的法则使,在创造这一门课上,也是需要各种方面的积累的——技术,能力,奇思妙想……等等。 他目前确实还没有这样的水平。 星网兼职的途径有许多,类型也是各种各样。苏听风目前比较合适的,一般要么就是需要使用到法则力但是整体上比较简单的法则物品制造,要么就是需要大量基础创造学知识的研究所学徒工作……当然一些星际探险类型的战斗类工作他倒是自觉也可以尝试一下,但是那样花费的时间就比较漫长了,会影响到他的任务进度和学院学习。 他首先尝试的就是物品制造。 以后他要是想要自己设计道具赚取专利费,那么了解一些市面上常见法则道具的基本构建过程是绝对必要的。 星网目前出售的主体高价奢侈品以其性质上的不同分为法则物品和非法则无品。使用法则创造的物品不一定是法则物品,但是法则物品却一定需要通过法则使来创造。 法则物品指的是主要需要通过法则力来维持运作的物品。 比如说苏听风目前所拥有的万花谷,就属于大型的法则空间道具,另外记录空间和知道时空通道的法则书和时空钥匙也是法则物品。除此之外,本身维持着大量跳跃性空间通道的星际快捷运输通道系统也是属于法则物品,只是是星盟专有的公共设施类型的法则物品而已。 非法则物品则是那些不需要法则使参与也可以由普通人制作出来的物品。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创造师或者法则使首创,但是如果不需要法则力支持,那么按照星盟的技术水平就基本上可以改进到机械或者人工可以制作的状态,成本降低的情况下,普及率也会提高,比起法则物品来说,价值就会相应降低一些。 典型例子就是星网这类大型非法则信息网络系统,另外像是随身万用仪,模拟搭档等等,都算是高科技非法则娱乐奢侈品。 星网有专门的法则使兼职介绍所,苏听风通过万用仪登陆介绍所网站之后,直接进入了法则物品代工模块,开始搜索起相应的法则物品加工合同。 这种法则道具加工兼职,种类和等级都很繁杂,光难度等级就从A级一路排到l级,分为12个等级。这还是因为更高等级的物品加工合同根本不在公共网络上出现,而只会定向发布的原因。 酬劳也差异极大。 l级的物品加工,单订单需求量往往较大,但是单个只有1-20星盟点的酬劳;A级的物品加工,一个合同单通常都是单件,但是酬劳价值往往是50,000到1,000,000星盟点不等。 不过很遗憾,A级的法则道具加工合同,凭苏听风的能力是拿不到的,即使能拿到也不可能完成。 l级的合同层次很低,一般来说法则使自然是看不上眼的,所以这种合同其实也不是为法则使提供的,而是为了一些精神力低,但可以进行基本的物质转换的人所提供。 h级以上的,才是法则使会去接触的订单。价格区间为50-500每单件,虽然涉及法则操作,但是因为工作简单,所以酬劳还是偏于低廉。 苏听风翻看了h级的众多任务列表,发现种类极多,各种类型的都有。翻翻拣拣一段时间之后,他挑出了一个叫做便携小型空间容器法则加工的任务。 看任务资料,似乎是要对便携空间装备进行容量扩增或者时间延缓的加工操作,对于苏听风来说倒是个很合适的工作。 操作难度不高,只需要拥有一定的法则觉醒度,一件单价扩容一立方则获得200星盟点的最低酬劳,而在这个基础上1-10立方的容器每增加一立方酬劳增加200点,10-100立方则每增加一立方酬劳增加2000点,上不封顶。 时间延缓则是延缓10%为500点,在此基础上每增加10%酬劳翻倍,任务等级也上升一个等级。100%的话直接上升至ss级,酬劳可高达256,000星盟点,虽然在ss级任务中处于最低层次,但是也是天文数字了。 100%的时间静止苏听风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能做到,但是他也不至于只能完成10%的最低要求,所以这个任务对他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 决定了任务,他就向介绍所开放并验证了自己公民id上的法则使人证等级,然后敲定了相关的合同。 之后大约一刻钟,他的账户上就被扣除了一部分的合同保证金,然后通过星际快捷运输通道获取了相应的物质原材料和设计要求图纸。 原材料是最低阶的1型合金类法则金属。这种法则金属基本上无法进行1000立方以上的空间扩容,事实上,100立方以上都十分困难。根据1:1000的扩容标准,被制作成空间容器的金属护腕体积用质量推算大约在五立方厘米左右,扩容到500立方基本上就已经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了。 而且护腕的构造是中空的环形,所以对于整个储存空间的架构也有一定的要求,比一般方盒型容器要更为难处理,需要创造者更好地架构好空间节点。 当然,委托方不会要求任务承接人自己设计整个储物空间的完整架构,所以随材料也会有相应的制式图纸传送过来。 苏听风认真地看了一遍设计图,发现是一张标准的四节点椭圆体空间架构图,基本空间扩张承受力度大约在1-20立方左右。 第61章 中场〇七药材采购 金属护腕形态的空间装备是星际探索者的标准配备。星盟每年都会投入数以亿计的在校毕业生进入星际探索队伍。他们肩负着探索新星系,为星盟扩张疆域,测绘地形的责任,工作性质兼具高风险和高利润两种特点。 星际探索者分为三个团体:最前线的星际探险者,第二阶段的星际建设者,以及最终将会定居于新星的星际移民团。第三者暂且不说,前两者在探索初期星盟都会给与一定的福利津贴,而在一个资源型建设成功之后,按照星盟的律法,前两者本人在世的时候都可以享受其开发出来的资源星百分之十的产出分红。 所以才是高利润的职业。 像这种h级的空间护腕,一般只是星际探险队队员配置的最低标准。也难怪对方的要求是上不封顶,因为这种装备每年的消耗量和可承受价格根本就没有上限。 但是高级高酬劳的空间道具肯定不是以1型金属制成的,这点毫无疑问。 储存空间的大小一般跟依附道具的材质和整个空间的构造形态有关系。四节点的方形结构要比五节点来得脆弱,而五节点又要比六节点来得脆弱。同样,结构排列方式也与强度息息相关,比如三角体的四节点,就比四边形的平面四节点结构强度高了许多。 另外根据节点的设置位置不同,多加一个节点的效果差距也很多:比如在八节点的正方体空间中央增加一个固定节点,那么空间基本上就是原本结构的4.619倍。但是这样的空间扩充也跟依附道具物质结构的形态有关系,比如环形的金属护腕就无法做成这种结构方式,因为节点必须固定在固定的现实物质层面。 苏听风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护腕的整体结构,并直接使用万用仪进行了扫描。护腕的厚薄大约在25丝左右,宽度约5厘米,直径6.5厘米。因为本身是环形结构,如果要进行空间扩充,那么以任务提供的四节点结构图为基础,最多只能扩容到不足三立方的空间,再扩大就需要额外输入法则力增强节点强度了。 他尝试着进行了一次制作,发现实际制作这种构造其实并不困难,花费的时间也不是很多,除了一开始有些操作不熟练耗费了多余的力气,最后效果却还尚可。 苏听风想了想,就想尝试一下更加复杂的结构。 他确定了一个10节点平行五边形的设计,就空间体积上来说,这种设计比四节点的要大两倍有余,完成时大约能有八立方的空间容量。 不过更加复杂的结构,代表着对于操作的精密度要求将会更高。实际执行起来,苏听风还是数次出现了操作偏差,花费了比预计更多的时间,最后完成的扩充量也不到预计的八立方。 但他并不气馁。只要高于任务模板图一倍以上的数据,他的设计就算是成功的。 最后第一批的十二个储物空间道具,只有一个达到了十立方。总共十二个储物空间道具,花费了他大约一周的时间,为他换来了大约两万星盟点的兼职报酬。 虽然不算太多,但是用来换购药材种子大约是够了。 拿到第一笔佣金之后,他留下了一部分的金额作为保证金再次承接了一份五套的合同,然后就带着赚到的酬金上星网开始寻找药材种子和种苗。 对着本草经寻找草药这件事,照理说应该不是很困难。因为上面的药草,都是星盟培育了十几万年,早已经十分普及的草药。 但是其中也出现了不少出人意料的问题。 Ai店员接受了需要的草药种籽列表之后半晌,开口说道:“不好意思,您所需求的种子类型之中,有三十九种我们店铺目前没有存货资源。” 苏听风不禁愣住了。 针对他的疑问,店员进行了解释:“你所要求的药草,多数是地面时代早期所常用的草药,其中部分药草因为后期发现了同类可替代品种,而替代品种要么培育上更为方便,要么在实际应用之中效果更为卓越,于是渐渐取代了原药草的市场份额。目前这些品种的药草,只有在生物博物馆或者怀旧复古园圃才有货源,而且价格不菲。” 这个“价格不菲”让苏听风稍微心跳加快了一拍。 半晌,他问道:“……替代药材都是哪些?先给我按照对应的种类来一批吧。” 店员应允,然后根据购物单,给他配置好了电子收据,让苏听风接收确认。 获得种子之后,苏听风回到万花谷,把药材种子交给了裴元,并给他说明了情况。裴元观察了一番几类种子,轻嗅了一下,又捻起一颗,以指甲刮破表皮,观察了一下胚芽,说道:“既然可替代,倒是可以培育一下。不过具体效果如何,还是要等长成了之后才能知晓。” 既然可以替代,那倒还好。 苏听风顿时松了一口气。 星网智能服务程序都评价为“价值不菲”的种子,天知道要花多少钱,他要做上多少天的储物空间代工。 然后裴元又开口说道:“不过即使可以替代,具体效用和用药分量也会和原配方有所不同。能够取得新配方虽然不错,可是万一以后你需要自己配药或者为人诊断开方的时候,却未必找得到药性相近的同种草药……” 他这个假设的背景,自然是指苏听风进行任务的时候。 这倒是促使苏听风灵光乍现了一下。 A种一级文明时期的草药,直接到当时的时空获取不就可以了? 他不由地笑了。 这些草药昂贵,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价值高昂,而仅仅是因为没有市场导致的生产性消失,进而使收藏意义超过了生产意义。 就这个概念上来说,它的价格固然会偏于昂贵,但是苏听风也不会真的买不起,至多就是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值而已。 但是对于苏听风来说,药材的获取完全不是问题。他其实可以进行时空跳跃,直接到草药盛产的时代去购买,而且这种情况下,只要使用贵金属就可以购买了,反而比在星网便宜多了。 地面时代的世界,是生物价值远远低于矿产价值的时代。因为当时的人类只有一个资源星,而生物资源的出产周期远远短于矿类物质的再生产周期。 而星盟时代的世界,是生物价值远远高于矿产价值的时代。因为宇宙中能够让动植物自然繁殖的行星,只是自身出产各类矿物质的资源星的几千分之一。人工生物基地建立的复杂与高消耗,自然而然导致了生物价值的增涨。 在苏听风的时代,十星盟点能够兑换至少500公克包含金,银,铂,钯的各类贵金属,但是却只是五个卷筒冰淇淋的价格。 苏听风觉得自己之前实在是脑子没有转过来。 他说道:“我明天就去继续实行,一边收集需要的草药种子。” 裴元听到,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若是这样,自然是很好了。”然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是你要行走江湖,不如顺便……一面行医如何?” 苏听风愣住:“行医?是说……我?” 裴元点头。 苏听风有些疑惑地笑着说道:“我又不会真的看病。” 裴元说道:“可以学。” 苏听风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裴元想了想,又说道:“行医救人,本来就是积德的事情。累积善因,自有善果。” 他自然明白像苏听风这样的弟子在乎的是什么东西。 苏听风想了想,觉得对方这样说倒也没有什么不对。之前景白梦的事情,其实大部分还是靠着他那点肤浅的生命法则和医疗道具解决的。无论如何,若是他自己懂一点医术,任务途中也会轻松许多。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便是要学,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吧?” 裴元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不过我万花七艺之一就是医术,你迟早也要学的,现在开始学也不至于太早。” 然后他又转身去取了一本簇新的线装本,说道:“这是我多年行医的手记,只是重新编纂整理过。谷中凡是有心学医的弟子都可以向我拿取。现今也没什么新弟子,就只好勉强你拿一本好好学了。” 苏听风接过了一看,发现却是一本看上去像是古体书,实际上书页却会自动变化内容的电子书籍。 难得的是内容详细,表述清楚易懂,兼之图文并茂。 裴元说道:“虽说认过穴道背过医书,不过你毕竟还是初学。我知道你对望闻切问一窍不通,不过现今机关术越发深奥,连切脉都可以一并辅助进行,你身上既然有这样的机关,大可以一边用一边学。” 苏听风脑子微微一转,就知道了对方说的是他的医疗四件套。 他只是略微一犹疑,就应了下来。 如果能真的学习医术,不管对他之后进行任务或者生命法则进修都有不少好处。裴元这样热心,苏听风倒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拒绝或犹豫不决。 接下来,裴元又对他之后的任务进行提出了一些建议。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作者略微有点玻璃心,最近决定暂时不看留言或者数据,只平心静气地更新。更新不稳定,也拜托妹子们包涵下了,老实说目前这状态我也稳定不起来,反而是带着硬盘党玩单机的心态比较写得下去。留言可能不会一一回复了,妹子们想留言就留言,不想留也没关系,看文就好。如果文好看就看下去,有什么看法就说两句,不好看或者不合胃口就弃文,没有意见不想说话就不要留言,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了。因为我已经打算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喜好和觉得舒坦的更新频率来更新了,所以大家也放松点吧。 这篇文会写很长,30w结束第一部,按照章节分布,应该是: s1:穿越者联盟(上) 《(法则使)多情名录》(完结后本文会使用的名字) p1:风华绝代np女 p2:渣攻哪里逃 然后是第二部: s1:穿越者联盟(下) 《(法则使)命运之争》 p3:别人的身体不是那么好用的 p4:命运之争 目前定案的一共有四部,分别是《多情名录》《命运之争》《时光倒流》《命中注定》,当然,并不是说四部完结,只是准备的剧情主线只到第四部。另外,我可能不会一口气写到第四部。 一部大概三十万,两个故事。四部目前计划就是120w,不过我不会一口气写到第四部,中间可能去开其他故事,这里说一声。 第62章 中场〇八重启旅程 裴元是从法则使繁盛的时代就已经存在的专业指引者,所以虽然他本人不是法则使,对于法则使的了解,却比苏听风来得还深。 在他的建议下,苏听风再次去了一趟星盟商城,采购一些方便任务进行的道具。 “智能拟真液体变色金属面具,超薄可透气,可手动塑形或者以动态影像来输入脸型资料。预设有四十种外貌,可进行自动化年岁增长设置。非持有法则使或者探险者证书者不能购买。”店员根据他的要求介绍道。 苏听风看了一眼标价,发现大约是300星盟点,倒不算太贵。 限制是法则使或者星际探险者专用也可以理解,不过是为了避免像是黑盟成员这一类的犯罪分子浑水摸鱼。虽说类似的容貌变换方式黑盟内部未必没有,或者无法通过某种渠道弄到手,但是总归是让对方多了一道程序。 外貌的变化其实对星盟内部的通行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星盟,代表自身身份的早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外貌,而变成了精神力烙印。 这种东西,其实是为了方便法则使以及探险者的任务而产出的。对于仍旧处于地面时代的一些外星土著或者异时空的人来说,星盟的人类外形实在太过显眼,悠长的寿命与漫长的青年时期,都十分惹人注目,不利于完成任务。 所以必要的乔装还是要有的。 除了液态金属面具之外,苏听风又买了瞳孔膜片。一来可以保护脆弱的眼睛,二来可以帮助进一步伪装。他虽然不像唐星罗那样的混血,有显眼的暗紫色瞳孔,但是人的眼睛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本身就会表现出不同的形态——少年清澈,老人浑浊……所以一套可以模拟各种生理与精神状态瞳孔膜片还是必要的。 另外,便捷的自洗染发喷剂等道具也是必要的。 就这样他在法则商店一边闲逛,一边一一收集自己可能需要的东西。大约是逛了三个柜台之后,他的目光里突然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只见唐星罗正死鱼一样地板着一张俊脸,跟在一个看上去年长一些的青年身后,很是有些不耐烦地逛着法则商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法则核心上多少留下了一些唐星绵的残念,唐星罗出乎意料地和苏听风有着一种奇异的默契,突然就抬起头,然后和苏听风四目相对。 两人对视了数秒之后,苏听风对他笑了一笑。 唐星罗却没有回以笑容,而是颇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去,耳边微红。 苏听风顿时有些奇怪他这个反应。 两人的这番动作却很快引起了唐星罗身边青年的注意。他扫了一眼苏听风所在的方向,似乎若有所思,然后突然笑着走了过来。 在苏听风面前站定之后,青年很是自然地说道:“你好。我是楚鸣霄,时空局精神司的断罪使者。” 楚鸣霄有一双非常明亮,且生动灵活的眸子。他的眼角微微上翘,看人的时候瞳孔却显得很深,给人很大的精神压迫感。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本身精神力等级过高的原因。 时空局精神司的断罪使者……苏听风点了点头,举止端庄地回复了一句:“前辈你好。” 楚鸣霄微微眯起了眼睛,露出三分笑意,说道:“你倒是有礼貌。我还以为现在的在校实习生都是眼高于顶的呢。”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苏听风敏锐地发现了楚鸣霄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非常快速地在唐星罗身上转了一圈。 看来他在时空局的日子似乎也不怎么好过。 不过新人总是有这么一遭的。苏听风只是笑笑,也没对唐星罗表现出任何同情或者幸灾乐祸,回答道:“我刚开始实习,肯定会有不少鲁莽稚嫩不得体的地方,还望前辈们多包涵了。” 楚鸣霄听了,表情稍微凝滞了几秒钟。 ……有点意思。 虽然苏听风并没有开口为某些特定的“现在的实习生”辩解,但这句话也算是半句辩解维护了,端看听的人怎么理解了。 “刚开始实习”,所以“鲁莽稚嫩不得体”的地方,却要让其他人多谅解么? 在楚鸣霄看来,这孩子的行为可跟鲁莽稚嫩不得体相差得太远了,非要说的话,只能用少年老成来形容。所以这句自贬,说的自然不是苏听风自己。 虽然不着声色地替同学辩解了一声,但是偏偏只有有心人才能听得出来。态度也柔和稳妥,但是也不绵软,更没有道歉示弱的意思。 楚鸣霄看了他一会儿,却只见苏听风笑意盈盈的,目光盈亮,半晌也没有露怯。楚鸣霄的目光对于一般的法则使来说都有很强的压迫力,所以片刻之后,他倒是对这少年有些刮目相看。 “可惜了……”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竟然是联盟的新人,还是情使的继任者。 苏听风隐约也听见了他的叹息,很是疑惑这句“可惜了”的内涵。 楚鸣霄带着唐星罗走远之后,苏听风还稍微回头瞟了一眼两人的背影——按星盟的时间,唐星罗的禁闭期还没有结束呢,要出任务也还早,他们这回来法则商店是要干什么? 总不可能是纯逛街缓解压力吧? 然而时光局跟苏听风毕竟是另外一个系统了。苏听风也只是稍微疑惑了一下,就放弃了继续追究这件事。 这一次跨越时空主要的目的是寻找各种古代常见草药,但是万一遇见稀有的草药,当然也不可能放过。所以除了硬件上的准备,软件上也需要做一些准备。 花费了几天时间做完了前置工作,苏听风确认所有装备到位,就取了一块法则金属,进行时空定位,准备进入一个新的时空。 这一次的时空门开启的位置比上一次来得要便利一些,似乎是在某个古城官道的附近。苏听风刚刚跨越时空通道,就看到了人迹的残留。而后他只是随意选了个方向往前走,不久之后就走到了官道上。 顺着官道再行进了一段路之后,周围的行人越发多了起来,慢慢竟然形成了人流,然后苏听风见到了城墙。 巨大的灰白砖岩堆砌成厚重宏伟的高大城墙,城墙下的士兵也好百姓也好,都被这泱泱城楼映照得如同蝼蚁一般渺小而脆弱。高大的红色城门屹立在城下,给人一种能够千古伫立不倒的错觉。 城门上方,是两个繁复的古体字——“燕都”。 苏听风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次应该是直接在某个国家的都城旁边降落了。 城门口人声鼎沸,商人小贩农民们一个一个排着队,等着士兵检查并交过入城费之后进城。苏听风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对方使用的是上面标着元正两个字的铜钱。 他却是没有这样的铜钱的。 进城费是十个铜钱,苏听风来之前倒是在星网订购了不少各种型号的金银锭子,最小的是只有5克左右的小银条。 入城费自然是不见找零的。守城门的士兵看见银灿灿的小方条,连眼睛都发直了,眼神贪婪地看了苏听风一眼,挥挥手就让他过去了。 苏听风的眼神闪烁。 从守城兵的行为中,可以看出这个朝代的风气。 皇城的守城兵,是这个时代接触各行各业的人最多,被人接触的次数也最多的一类人。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贪婪和毫不掩饰的贪污,基本上可以说明背后王朝的大体风气。 苏听风进了城之后,先进城在金铺给自己换了不少这个时代的铜钱,然后转了一圈,查看了一下城里各种人身上的因果分布。 像景白梦那种累累善业的人,倒是再也没有看过。身居恶业的官家和富家倒是比比皆是,但是这恶业也比较有限,苏听风一时倒是决定不下是不是要介入。 这样一路行走,转到了另一面的城门边,苏听风突然听到了一声喧哗。 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凝神略作细听,发现那喧哗声来自城墙下,似乎是有人发生了争执,正在斗殴。 苏听风从人群之中轻巧地钻了进去,然后发现了根本不是斗殴,而是几个少年人正在对一个乞丐拳打脚踢。 乞丐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似乎也就是个少年人,在少年们的殴打之下蜷缩成了一团,并不反抗,只是拼命用手臂挡住要害。 只是他的眼神实在渗人。 他虽然因为疼痛,也皱紧了眉头,紧抿着嘴唇,但是却始终不曾发出一声痛呼。那双如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带着的竟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平静与漠然,但是漠然底下,却隐隐有着一点凶气。 那种眼神,几乎让人相信,若是有一天他有了机会,一定会一点一点从欺辱过他的人身上找补回来。 苏听风这才关注起这个瘦小的乞丐,然后他发现了乞丐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 如果忽略那被脏污和泥灰弄得乌漆墨黑的肤色,这个乞丐其实长得相当俊秀,年龄只在十四五岁之间。他的身上,有非常清晰的因果之色,因为太过浓郁,所以颜色显得有些深重。 第63章 卷二〇一生命之重 皇城门下,几个少年殴打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瘦小乞丐。而周围围观的人无数,却始终没有人愿意去阻止。 因为几个动手的少年都身着华服。 在几个少年的殴打之下,少年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避开要害。 但是那即使忍耐着却依旧沉静如死水,底下却隐隐酝酿着暗流的眼神,多少有些引起了苏听风的兴趣,也激起了施暴者的火气。 这样打下去,那瘦小乞丐不死也去半条命。 苏听风神色微动,指尖一道劲风,就听见打得最起劲的少年发出一声痛呼,叫道:“谁踢我!?” 他的同伴顿时也停了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少年环顾周围,只见小伙伴们全部一脸莫名其妙,无辜得紧,顿时懊恼地又踢了那乞丐一下,想是把气发在了小乞丐的身上。 苏听风顿时皱了眉头,宽袖之中手指微动,这回的劲道用得可算是重了,少年直接平地跌了一跤。 他是平地摔了个狗啃泥,而四周的小伙伴连动都没有动上一下。少年摔倒之后,惊疑不定,撩起衣摆,卷起裤腿,就看见了小腿上青紫一片。 这回可没人觉得少年莫名其妙,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所有人都互相审视着,想要知道是什么人出的手,还是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鬼魂作祟。 这时候那种游侠故事和演义小说还是十分流行的,所以难免众人不害怕反而觉得兴奋。 众人这样彼此一打量,人群之中的苏听风就变得显眼起来。说起来围观的人里面也并不是没有衣着华丽的少年人,但是苏听风的服装不管如何风格近似,但是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衣服。 乍看之下,就有些奇装异服,引人注目了。 打人的少年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但是却因为他的岁数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武林高手,而略了过去,只当他是异邦人而多看了两眼。 少年看了两眼人群,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可能出手教训他的“武林高手”,顿时心头一阵剧烈跳动,胆气先怯了三分。先不说敌在暗而他在明,就说这不着痕迹让他摔了一跤又找不到暗器的本事,就让少年有些惊疑不定。 他也顾不上再和小乞丐较劲,只对同伴说道:“今天先放过他,我们走。” 于是一众原本气势嚣张张扬跋扈的少年郎就一口气儿迅速地从街道上撤退了。 少年们全部消失之后,人群还继续在乞丐周围围绕了一会儿,但是却只是看着小乞丐在那里艰难地爬行着,慢慢靠着城墙坐稳,而没有一个人出来做些什么。 苏听风皱了皱眉头。 这个时代的风气还真是冷漠啊。先不说在星盟,若是有行人在路上晕倒……哪怕不是路上,就是在行星之间的空行轨道或者陨石密集区域遇难,路过的星际飞船要是没有充足的理由而见死不救,一旦被查证船长也是会受到责难和处罚的,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被吊销星舰驾驶执照。 而充足的理由,一般必须是救助对方会危及他人的生命安全,或者对方本身是具有犯罪记录的危险分子这种程度的,才能作为免责理由。 而就算以同时代作为对比,苏听风之前遇到的人,也都没有这样冷漠。 小乞丐靠在了城墙上,静静地坐了好半天,似乎才缓过气来。 这时的人群半天没有等到更多的热闹看,也慢慢地散掉了。但是还是多少有些附近的店铺摊位主人向着小乞丐的方向张望。这时苏听风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这个小乞丐,似乎和同在城门下乞讨的其它乞丐也一样格格不入。 非要说的话,他的身上似乎多了什么其它乞丐没有的东西。 但是具体是什么东西,苏听风一时半会儿却也说不上来。 虽然如此,但是这小乞丐身上引起苏听风注意的东西,却是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身上因果浓郁逼人,暗红与浓灰交杂,分明是深情转恨意还夹杂着血海深仇。苏听风见他四肢健全,却街头乞讨,觉得应当是杀父灭门一类的仇恨。 而引起苏听风注意的,却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少年身上,有多情痕作用下留下的绝情纹。 所谓多情痕,是指双方不对等的感情而留下的类似于痴情轮的精神印记。一般的精神印记都是多彩的,对应着不同的情绪。但是一旦转化为绝情纹,就会变成纯粹的浓黑色,代表着怨恨和自伤。 仇恨这种东西,本身就十分不利于身体健康。事实上七情六欲都会对人体的机能造成影响,只不过负面感情如嫉妒或者仇恨一类,危害性要来得更大一些而已。 `当然,所谓情感印记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精神波动循环。它是非常复杂的,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都能够形成不同的感情印记。理论上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情感印记是相同的。 情能杀人,也能救人。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最强烈的感情和偏执,都只来源于爱憎。 苏听风在人流之中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少年乞儿在城墙底下慢慢挪移出一个舒适的姿势,虽然整个人都支撑不住一般地依靠在了墙上,但是背脊却依旧挺直到了极致。 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别扭感。 然后也不知道只是巧合还是乞儿的感觉非常敏锐,突然之间,对方竟然抬起头来,对着苏听风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乞儿的眼睛深邃而坚定,仿佛想要传达什么意思似的,深深地望了一眼苏听风。 苏听风神态平淡,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半晌,乞儿移开了视线,抿着嘴唇,跪坐在地上,一声一声地开始乞讨。 他的声音很柔软,意外地清脆明亮。就凭着那一声声清脆的哀求,路边的行人也会多看他两眼,多施舍一两个铜板。这个时候,少年乞儿也会露出一个卑微讨好的笑容,一叠声地感激着“好心人”,一连串的吉利话不要钱地吐出口,哄得路人眉开眼笑。 端是十二分地敬业。 苏听风看了一会儿,走进了一旁的一家杂货铺,塞了两个铜板给店主,问起了小乞丐的事情。 他模样小,所以很多时候做事都方便许多。店主只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少爷,好奇心重,所以才喜欢看热闹打听八卦,没有什么戒心就开口说了个囫囵个儿。 却说之前的殴打,不过是几个小少爷看小乞丐的作态不舒服,所以才动手。按那几人说法,不过是个乞丐,竟然还作贵族一般的姿态,着实让人觉得刺眼。 店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不过是一个路边的乞丐,哪里会什么贵族的姿态。现在这些公子哥儿……真是……” 后半句他虽然已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没有说完整,显然是有所顾忌。 苏听风也没有勉强。 听店老板这么一说,出了杂货铺之后,苏听风又多看了小乞儿几眼。这一眼,他倒是终于看出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突然明白了之前的怪异感从何而来。 ……杂货铺老板可能不明白,因为他一辈子都没有学会什么礼仪,对于乞儿的姿态可能只是觉得看得顺眼,或只觉得他背挺得直了一些。但是那些贵族少年或许并没有说错,这个少年乞儿的姿态,却是把礼仪融入了骨子里,一举一动都带着十分优雅的味道。 比如现在,他虽然已经努力地学习当一个乞丐,笑容谄媚而廉价,腰身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地往下弯曲,但是有些东西却是始终不会改变的。 比如那挺直的脊背。 他的腰,虽然已经弯下,他的背脊,却从来不曾真的弯曲。 苏听风回忆着他学过的古代历史和A种一级文明风俗科目,然后思考着这个世界应该会有的形态。 都说春秋风韵,魏晋风骨,唐宋风情……在类似的风俗形态下,不同的历史迁变会导致不同的社会形态。 有那么一些时代,狂放而高傲,却又风雅中透出奢华。名誉胜于性命,风骨高于富贵。世家的历史漫长到超越了朝代的变迁,于是养出了衿贵而傲气的子弟。杨王谢桓,四大世家名声之盛,千年后甚至还有诗感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可见世家之衿贵,竟然连堂前的飞燕都比旁人的稀罕。 而这样的贵族子弟,才会把礼仪风骨四个字,融入骨子里,浸透血液里,若是想要分割出来,就是皮带着血,筋连着骨。 然而这样的贵族子弟,又怎么会容忍城门乞讨,献媚于人? “可以杀,不可折辱”,说的往往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宁可站着死去,也不会愿意弯曲了膝骨活着。更不用说是像这样,悲惨而卑微地活着。 苏听风心头顿时浮起了疑惑。 但是少年乞儿虽然还会因为多年的习惯挺直脊背,但是神态动作间却仿佛已经完全放弃了贵族子弟的尊严。除了偶尔时候的目光闪烁,更多时候,他就如同真的把自己当做了一个乞儿,每一声乞讨与奉承都语气真挚,彷如真的把自己放到了最卑微的位置。 第64章 卷二〇二京中暗潮 苏听风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白天去逛药铺,回来的时候就顺便留意一下少年的状态。 他向小二打听了燕都大大小小的药铺,然后一个一个询问过去,倒是真给他找到了不少的药材,甚至还发现了资料中没有记载的陌生药材,算是大有收获。 但是这些药材却都已经被炮制过了,根本就没有新鲜的。就算是要进行细胞提取或者法则创造,也必须有活细胞的基因片段才行,而很明显,这些炮制过的药材上已经很难提取到合适的活细胞。 而且除此之外的药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苏听风怀疑是自己使用的名称不对,但是光凭着图册,也没有办法把它和炮制过的药段药粉进行比较。 后来苏听风就想,也许他自己尝试着在这个时代四处游览寻找草药*植株反而比较方便。反正地面时代一个行星气候带的面积也不大。而且A种一级文明的类地球时空,作为古草药的原产地,应该存在许多种类后世有记载或者没有记载的草药才对。 为此他改变了自己在燕都的行程,和之后的行动计划。他准备先去书铺买一些药草图鉴和地理志,然后转而离开京城,去一些名山大川绕上一圈,说不定能找到许多生在深山野岭之中,此时的人力无法采摘的奇珍异草。 然而在逛书铺的时候,苏听风却感觉到了京中那异常紧张的气氛。这两天他从街上走过,常常会遇见带队巡逻的军士,窃窃私语的行人,和行迹匆忙的书生。 整个京城都充满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进到书坊之后,伙计主动向苏听风打了一个招呼,说道:“苏公子您来了。” 因为苏听风这几日每日都在京中的书坊之间游荡,且每次总会抱走几本书的关系,好些书坊的店家和伙计几乎都已经对他熟识了。 年少俊秀,喜逛书铺,出手大方,行止亲和,苏听风给人的印象可以说是极好,所以就连书坊的伙计对他都比别人热络三分。 这时的书籍按物价来说可是比未来不知道贵了多少,能这样大手笔买书的人,家境必然极好。哪怕是在京城之中,家中藏书上万的人家也寥寥可数。 苏听风自然被他们当做了上京游玩的世家子弟。 苏听风应了一声,便开口说道:“我刚才在外面看见官兵抓人,抓的还都是读书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听到这个问题,倒是稍微惊愕了一下,然后问道:“苏公子……你不知道?” 苏听风见他这个反应,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可能有些愚蠢的问题。要么就是这件事应该是人人皆知,所以不知道很奇怪,要么就是这件事,是他作为“读书人”应当知道的。 不过这时候解释,未免太着迹了,所以他索性也不解释,只承认道:“我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伙计自觉失言,立刻试图补救,说道:“不,不奇怪。看公子平日读书,志向应在名山大川,不知道这些俗事也不奇怪。” 这是说苏听风平日过来书店只买游记杂书的事了。 苏听风问道:“外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低声说道:“是为名阳柳家的事。世家五姓失其一,其它世家难免人心惶惶。人心躁动,朝廷最近一直派人在镇压。” 苏听风点了点头,这回倒是没有问名阳柳家是哪家。 末了他走到了书架前,在众多书籍之中翻找了许久,然后就找到了一套《九州志》,翻了两页,发现是自己要找的书籍。 这是一种历史,人文和地理相结合的志记。 有言道前朝史,后朝修。这并不仅仅只是政治取向,而也是由客观原因决定的。一个朝代不到灭亡,它本身的历史就是未曾完成的,又何谈某朝史。当时人看当时历史,便应了一句话,当局者迷。 相对来说,邸报和地理风俗志才是这时候可以了解状况的最直观途径。 所以取了一套九州志之后,苏听风又把魔爪伸向了《邸报集抄》。 一部《九州志》有十二卷,加上《邸报集抄》也按年份分成了许多本册子,苏听风稍一犹疑,就把近十年的邸报集抄全部拿了一份。这大手笔顿时看得伙计眉开眼笑,立刻跑上来献殷勤,说道:“公子,我帮你拿。” 这些书之中,《九州志》大约要十五贯钱,邸报要七贯半,折合白银就是十三两。这燕朝比起叶七娘所在的时代,物价超过了三倍……在这里需要一千七百多文一石的米,那时候只要五百多文,而虽然空间分离,在苏听风看来,这两个时空的时间点应该是相近的。 这相差将近三倍的物价,必然说明了什么问题。要么就是金属资源丰富……要么就是基础物资匮乏。 苏听风觉得自己似乎对这个王朝当前的状态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回到客栈之后他就翻起了《九州志》。总体来说,这套《九州志》的内容和一般的地方志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经过了大体的整理而已。它更像是官家正史,地理游记与人物传记的集合。除了对于王朝国土内的大部分地理风俗进行了介绍,并且列举了一些历年大事与各地风俗,朝廷政策,名人事迹。 总体来说,分成五个部分——山海篇,礼仪篇,饮食篇,人物志,与文赋集。其中山海篇大致是天下地理志,和地域行省分布,名川大河介绍;礼仪篇是各地节庆,婚俗,祭礼的介绍与记录……人物志则是各地当代与历史上的名人大儒传记。 苏听风主要看的就是这三个部分。 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在记录里面找到了有关世家五姓的记录。秋山颜氏,素微秦氏,云梦卫氏,臻南梁氏……以及名阳柳氏。 苏听风拿着书册,不急不缓地看了下去。 看这样的书就像看虚拟游戏的设定集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就会让看的人窥见这个时代的一角。 这是一个氏族与皇家角力的时代,也是一个中原江山从未统一过的时代。 南楚北燕,东越西韩,另有诸侯国若干。家族的流传要远比王朝还要悠久,氏族的骄傲甚至与王权争锋相对。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或许最合适用来形容这样的时代。 名阳柳氏是个大氏族,即使是在燕朝世家五姓中,也依旧是数一数二的大氏族。光是一部九州人物志,就出现了不少出身名阳柳家的大人物。 慢慢地,苏听风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个时空将近两千年的时光之中,文化也曾迸发,思潮也曾涌动,也有自身追求的学说和理论,却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真正从最底层选拔人才的方法。 也就是……科举,或者类似于科举的制度。 据说一般情况,认为一级文明的最高制度精华是考试报偿制度,二级文明的最高制度精华是独立生存法,三级文明则是政法分离制度。而科举,就是公认的A种一级文明考试报偿制度的初级形态。 苏听风是法则使,所以并不需要学习一般的社会学科,更不适合去建立一个以此为基础并让普通人适用的普世价值观与世界观。但是对他来说,对于社会体系的了解和评断能力依旧是必须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加客观和全面地了解因果在其中的走向和应当采取的措施。 他知道还记得老师说过的一些重点:这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的公平和平均分配,但是一个有才能的人获取到资源倾斜和与能力相匹配的报偿的难度是判断一个社会制度合理性和完善度的重要因素。 通俗点说:能让一个有能力的人通过努力快速上位的社会才是一个完善的社会。这个过程中花费的时间越短,遭遇的阻碍越小,就说明社会制度越完善。 由此可见,此时的社会制度还是非常原始……且粗陋的。 在地面时代的上半阶段,占据整个社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下层阶级往往只能通过两种方式改变出身——科举,或者革命。前者多数是在和平时代的晋身途径,后者却是在战乱时候谋取出身的方式。 没有科举,相当于夺去了平民一半的晋身机会。 苏听风陷入了思考。 这样的环境,有野心的人对于武力起义的热情会不会更大?还是会因为长久以来的阶级区别而更小? 不过当他继续看下去的时候,发现他的猜测并不是那样符合事实。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有能力的文人似乎还有一种更加奇妙的晋身方式。 这种方式有许多不同的表现形态,可以叫做游历,可以叫做清谈,可以叫做辩论,可以叫做立学……然而如果要定义它的本质,那么其实有一个词语会更加合适。 打擂。 先扬名,后求官。虽然以这种方式成名的人多数都还是世家子弟,但是自那密密麻麻的人物传记之中,苏听风还是敏锐地察觉了它对于无名者的适用性。 ……也许,这是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时代……更加自由的时代。 第65章 卷二〇三京门动乱 苏听风花了一些时间读《九州志》和《邸报集抄》,然而还没等到他读出个结论,京中就出了大事。 那天早上,他还未从床上爬起来,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苏听风被那声响吵醒,一双素来清亮的眸子还被眼睑半遮着,倒是见了些许平日少见的孩子气的迷糊。他半眯着眼,坐了起来,随意地伸手拿起放置在枕边的发簪,只轻轻伸手一挽,就将长及腰间的黑发扎了起来,然后才赤着一只脚踏在木质地板上,毫不在意地用脚尖去寻找靴子。 因为没察觉到有什么杀气或者危机,所以放纵着神智继续迷糊,直到梳洗完毕,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之后,他便稍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外面的喧哗。 他住的客栈临近城门,晨间想来都比较热闹,但也鲜少有像今天一样的喧哗。只从楼上靠街那一面的轩窗之中向外望去,却见人流之中出奇之多的书生。行迹匆匆,神态愤慨。 从苏听风这边看来,有些人甚至是风尘仆仆坐着马车从城外赶来的。 苏听风取下挂在雕花桁架上的外袍,不缓不急地披好,系上衿带,这才出了房门。走到楼梯下雕花木栏边之后,他招停了店小二,问道:“外面怎么这么吵?” 他显然不是第一个问这件事的住客,所以店小二回答得很是快捷利落,只略略放低了声音便说道:“听说是去祭奠柳司典的。” 苏听风读了几日书,好歹已经知晓了这位柳司典是什么人。之前书局伙计说起柳家之事,所以苏听风读《邸报集抄》的时候,就特意挑了相关的事情先读过了,目前却是知道了,这位柳司典正是柳家除了那位已然亡故的柳太卿之外,官职最高之人。 甚至,他的声望,较其长兄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九州志》中对其评价要比柳太卿更高。 这是一位隐隐已经有立学倾向的大家。 苏听风问道:“祭奠?” 这些学生神态激动,行为狂放,可不像是仅仅去祭奠的。 店小二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开口进一步解释道:“据说昨日京衙门口贴出了新的布告,说柳司典体弱受寒,病重不愈……已然……去了。” 说到“去了”两字时候,店小二的嗓子里似乎也有了几分干涩。 苏听风倒是有了几分意外。小二也不是书生,似乎对柳司典之死也有几分哀然,倒是让他对这位高官大家有了几分好奇。 他心有所动,边出了客栈,顺着人流的方向跟了上去。 一路到了京衙门口的街道上,才看见人山人海的情景,怕是不有几千人,全围在衙门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除了书生,还有不少围观的百姓。 但是场面比起正常来,虽不能说是鸦雀无声,却依旧显得过于寂静了。 这寂静之中,却有一人的声音,尖锐高亢,于是说是在演说,不如说是在尖叫,带着三分尖锐,七分凄厉,竟然是在读一篇文章。 只能见他读道:“……呕心沥血,志在春秋;见书明性,观叶知流……不见吾师,涕泪满袖……堂前溅血,伏夏飞霜;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霁月光风,犹惧浊昏;玉质仙姿,亦伤黯轮……” 苏听风分辨不出他到底读的什么。开始听上去倒是有七分像是悼文,但是读着读着,那声音就越发尖锐起来,言辞也慢慢尖锐起来,渐渐不似悼文,而像是缴文了。 “……星行乱道,河不出图。月隐残姿,日现其独……” 苏听风面无表情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突然觉得有些麻烦。就算他对古文不算十分精通,却也听出来了,这群书生,这是要造反啊。 可是造反这事儿,有跑到要造反对象的家门口,读造反宣言的吗? 果不其然,这声音正读得激动时候,衙门的门就突然地打开了,然后许多衙兵跑了出来,直接冲进了人群。 然而人群密集,却不是轻易可以冲散的。但是军士们根本不管书生或者平民的死活,只以兵刃开道,引起了人群中的一片混乱。 ……方才的静谧顿时被打破。 人群之中顿时一片混乱,有慌忙闪躲的,有因为被撞倒而发出尖叫的,有因为受伤而喝骂的,很快就改过了那书生的尖锐声音。 然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那正在诵读的书生却并不逃走,而是更加提高了声音,几近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读完了最后的一段:“……乱子当道,颠倒纲伦;我欲缴贼,以正乾坤!” 却听有书生在混乱之中跟着喊了起来:“以正乾坤!” 这叫喊随着军士们的暴力突破,慢慢聚集了起来,一声一声,振聋发聩。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以正乾坤!以正乾坤!以正乾坤!以正乾坤!” 这时终于有军士突破了人群,冲着念诵缴书的书生冲了过去。书生却不闪不避,赤红着一双眼,直直地迎了上去,伸手就去抓士兵手上的长枪,竟是要与其硬拼到底的模样。 但是京城卫兵毕竟也是兵,而书生终归不过是一介书生。当面碰撞的结果,是书生一个碰面就被撞飞在地,摔倒在了别人的脚边。 街上一片混乱。 苏听风对这边的事稍微知道了一些因果,看着这混乱的场景,知道在这样的动乱之中自己能做的很有限,也并没有贸贸然闯入然后做什么的*,索性往后退了几步,退出了人群,然后转身原路返回。 待他走出一段路的时候,后面再次响起了尖呼与哗然,苏听风却只是一路前行,并不回头,直到意识到跟随在他的身后的某个脚步声。 那是个稍显陌生的少年人,看上去年纪和苏听风相仿。只是脸型轮廓与一双眸子看上去有三分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苏听风身后,两人只隔了大约一丈的距离。当苏听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也停下脚步。而当苏听风迈开步子的时候,他却也跟了上来。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一条小巷,少年果不其然也跟了上来。 苏听风转身,问道:“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少年望着他,神色很是紧张的样子,咽了咽口水,然后便突然跪了下来。 就算是对诸事都已经见怪不怪如苏听风,也稍微愣了一下。 却见少年跪在地上,头却刚刚抬起,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睛里透出的十足的坚定,然后一字一句说道:“求大侠收我为徒!” 苏听风愣住。 少年仰着头,并不避开苏听风发愣的目光,而是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静默,这短短的一瞬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显得异常地漫长,仿佛延续了很久很久。 苏听风凝视了那少年好一会儿,终于从周围蔓延的那些看不见的因果雾气里面辨别出了少年那双若曾见过的眼睛。 他问道:“城门口的那个……乞儿?” 少年再一次开口说道:“求大侠收我为徒。” 这显然是认了下来。 苏听风这才开始打听他的模样。比起之前那肮脏的模样,少年此时已经大变了样子。他的身上干干净净,只穿了一身普通读书人穿的蓝白色长袍,看料子只是普通,并不华贵。 苏听风问道:“你想拜我为师?” 少年立刻用力地点了点头。 苏听风问:“为何?” 少年犹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看到了……大侠您之前出手帮我的事。” 苏听风却否认了,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看错了。” 然而少年十分坚持,说道:“我看得十分清楚,而且,还有声音。” 苏听风终于再一次抬起眼睑正眼看他。 少年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说道:“那家伙跌倒之前,我听到轻微的破空之声。那声音绝对来源于你当时在的方向,我不会听错。” 苏听风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眯着眼,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看着少年。少年先是稍微受了一下惊,然后却硬着头皮,抬起头来与苏听风对视。 大约这样对视了半晌,苏听风笑了起来,说道:“听力不错。” 然后他却是转身向着另一边的街道走去。 少年愣了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而后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跟上了苏听风的脚步。 其实何止是听力不错,应该是五感都十分敏锐。事实上除此之外,少年的判断力和决断力都十分优秀,令人惊讶。 但是收徒?苏听风却知道少年想学的东西他是教不了的。 少年追在苏听风的身后,一边还不死心地央求道:“求您收我为徒。” 苏听风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淡,说道:“抱歉,但是我没有授徒传艺的想法,你也学不了我的功夫。” 但是少年却并不死心,紧紧跟在了苏听风的身后,并不放弃。过了许久,眼看两人就要走出小巷,少年开口说道:“那就求大侠收留我做个端茶倒水的小厮童子。” 苏听风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却轻轻叹了一声气,然后出了弄堂。 少年不死心地跟在他的身上,一路跟到了客栈门口。 苏听风进了客栈,少年却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客栈的门口就停下了脚步。他在门前踟蹰了片刻,却是用袖子掩住半张脸,如若流泪掩面的模样,半遮半掩地跑了。 第66章 卷二〇四皇室阴私 少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客栈之前并没有如何坚持就跑了,但是苏听风也不觉得这件事情就会这样结束了。果不其然,不到午后,少年就又出现了。 这一回,却不再是书生打扮,而回复了之前的乞儿装扮。只不过与之前相比,他倒是换了个地头,从斜对面的城墙一角移到了苏听风所住客栈的侧面墙角。 除了苏听风,甚至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小小的变化。 这天京都的事件闹得很大,城中卫兵们又开始进进出出地抓捕闹事的书生,就连苏听风的房间都被搜查了两次,甚至他本人还遭到了巡查官员的严厉审问和身家调查。 不过这两天他看多了地理志,随意编造了个身份来历,却是十分巧妙地混过去了。 麻烦的是那乞儿的事。 从那天起,那乞儿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虽然对方并不会跟随他进入客栈或者店铺,但是却会在他进入的时候找一个角落,守在外头。 中途有店家的掌柜发现了异常,问他要不要找人来把乞儿抓走,苏听风稍一犹疑,拒绝了店家的好意。 其实那孩子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颇有些死心眼。苏听风倒不是真不耐烦他才拒绝的,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真的无法实现少年的愿望,倒是很乐意借着这样的机会猎取因果。 从本质来说,苏听风打斗时候,并不是用的武艺。他凭借的是法则之力。 法则之力无法传授,只能依靠自身领悟。据星盟研究,似乎从来没有其它时空,出现过类似于法则使这样的存在。自从法则使第一次出现在主时空之后,他们的主时空就再也不曾出现过可以穿越的平行时空,所以他们所在的世界,是唯一一个被定义成三级文明的世界。 一级文明是地面时代,二级文明是星空时代,而三级文明则是法则时代。 在星盟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其它三级文明的记录,也无法跳跃到进入法则时代之后的主世界平行时空。他们的世界就像是已经从原本的空间剥离,永远静止地悬停在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所以,也从来没有异时空的生命,曾经成功地触动过法则。 所以苏听风并不是“不肯”教那乞儿武功,而是“不能”。 但是少年的目光却无比坚定,一直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苏听风的身后,不肯离开。一段时间之后,苏听风终究是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状态,走出了书局。 少年紧随其后,却突然听见前方的苏听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办法教你武艺。不是不肯,而是做不到……你明白吗?” 他之前不论少年如何跟随,都不肯应他一声,多与他说一句话。但是此时突然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难以理解。 少年的睫毛扑扇了一下,却是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做不到……?但他确实武艺高强……即使只是想要说服他放弃的劝解,但是这种劝解也太没力度了,怎么可能让他放弃?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再没有多说什么。 午后他拿了《九州志》,继续在茶馆休息,实际上却是默默地关注着在茶楼前停下了脚步,默默地蜷缩到了墙角一侧的少年。 这是个……有些奇怪的孩子。 看前日之事,少年应该还能应对自己的衣食住行,却偏偏要打扮成乞丐的模样,才敢四处活动,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他的行为举止即使至今也不是十分自然,依旧遗留着些许世家子弟的矜持,而配合着这几日城中的慌乱,苏听风自然免不了怀疑他和柳氏的关系。 柳家的事情,苏听风这几日留恋茶楼,又颇是查询了一些资料,却是七拼八凑出了个大概。 柳氏被灭门的原因,就连京城多数的百姓也知道得不多,众说纷纭,才会有书生在京衙前闹事的一幕出现。 普通的打听自然也是无法弄清情况的,但是苏听风也不是普通人。他五感敏锐,又有系统辅助进行信息收集,所以才能夜探私宅,一点一点收集到相关的讯息。 柳家的罪名,颇有些不可见人的意思。苏听风了解到真相的时候,还十分惊愕,多觉荒唐。 柳司典那一辈人,原本是三兄弟,他是次子,上面还有个长兄,只是亡故已久。 十九年前,当今的燕国君王还风华正茂,后妃众多。那一年,他又迎娶了一位来自陈国的公主。 陈国是北燕的属国,本身是个很小的国家。但是国家虽小,物产却丰茂,地杰人灵,自然也出产美人。 当年的陈国公主,就是名震一时的美人。据说她当年去国来嫁,直映得后宫佳丽尽数面无颜色,在燕王眼前很是得宠了一阵子。 但是燕王终归是个君王,重江山而不重美人。十六年前燕越数度交战,陈国出工不出力,后来燕失三城,退守金门关,陈国公主葵姬就受到了牵连,很快被君王所迁怒。 燕越和谈一月之后,葵姬暴毙。但是以苏听风看来,应该是被赐死。 当时葵姬已经生下了一位皇子,五皇子丛华,但是帝王之心刚硬如铁,葵姬还是没有逃过一死。 葵姬死后,受帝王之命让之扶灵归乡——事实是为威吓陈国君臣的,正是柳司典的兄长,当时的少卿柳梦诲。却不料一行送葬人未到陈国国都,途中就遇到了一场意外。九阴山适逢连夜大雨,山体崩塌,一行人只有两三个军士获救,其他人包括送葬的官员乃至葵姬的棺木,都被埋在了山体之下,不见所踪。 就这样过了十六年,当年的事也早已时过境迁。但是不久之前,却突然有密报,说是柳梦诲与葵姬当年并没有死,而是瞒天过海逃到了越国。而且柳梦诲还在越国做了官。 欺君,叛国,投敌……这已经是大罪。但是比起这些,更显得柳梦诲胆大包天的,是他还给皇帝戴了绿帽子。 但这事实在是阴私得很,且大大损伤了君王的尊严,所以柳家自然是不能以这样的罪名处置的。最后,柳家背负的,也就是一个含糊莫名的“通敌叛国”之罪。 至于如何通敌叛国,却是隐秘不宣了。 柳氏这一代,长兄柳梦诲十六年前已然死遁,么弟柳梦棠常年在外游学,受到牵连的也只有当家人柳梦常这一支了。柳梦常先夫人早死,留下长子已经成亲;继夫人年岁尚轻,膝下只有次子和幼女,次子不到十四,幼女年方六岁,却都陪着当家人丢了性命。 但是延续七百多年的大世家,历史要比燕朝本身还要漫长,旁支姻亲更是无数,却不是轻易可以剿灭的。柳司典又是负责编修了《学论》《理学》的大家,自身甚至有“善性说”这样的学说,颇有一些为“为天下师而无名”的意思,所以自有学生群情激昂,来为柳家求正义。 苏听风坐在茶楼的窗边,打量着楼下蜷缩在街角的少年人。他已经不再作乞讨模样,而是一副无力的模样,蜷缩在街角休憩。但是苏听风只要尝试着去注意他,就会发现他看上去已经合上的眼睑却始终留着一道缝隙,而可以做出来的沉重呼吸其实透出了淡淡的紧绷感。 但是,如果这个孩子是柳家人,面对着柳家当家人的死讯和书生们的慷慨激昂……他也未免太过冷静了。 冷静得……简直有些诡异。 而且随着时间过去,少年身上的绝情纹越发清晰了起来,但是却慢慢从气息流动的生痕,一点一点地固化,竟然自主形成了死纹。 生纹转死纹,却是情绪沉淀,心念稳定的情形。因为自身已经有所决断,所以虽有哀怨在,却不再轻易伤及肺腑。 苏听风隐约明白了,古人所说的“良才美质”是什么意思。这孩子不过十来岁,但是五感敏锐,心性出众,意志更是沉稳坚定。 若真是柳氏子弟,这份忍得,狠得,又能决断敢冒险的性子,可以说是十分了不得。 他倒是不奇怪这孩子身上的绝情纹——十余岁时候,一个人的肉身与思想都刚刚开始苏醒与成熟,这个年岁的感情正是如疾风狂潮一样涌动的年龄,最容易为涌动的情思而付出一切。但是那绝情纹的浓度却让他觉得有些犹疑。 他第一眼看的时候,就觉得那种纹路的深度恐怕是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才能形成的程度。但是什么样的小女孩,才能和柳氏的覆灭扯上关系? ……燕国的公主吗? 半晌之后,苏听风猛然合上了手中的书。 既然前因已然探索得差不多,继续目前的情况也没有益处。他这阵子已经大致收集好了需要的地形图和山川分布,差不多已经可以离开京城。 在那之前,这孩子的事情无疑需要先了结一下。虽说直接甩掉对方离京而去也可以,但是苏听风却不准备这样简单粗暴地处理这件事。 他是情使。多情册上的模板,才是他力量的根源。 苏听风付了茶钱,走下了茶楼。迈出几步,果不其然就见少年慌慌张张地起身,跟了上来。 少年跟着他走出了几步,突然听苏听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一愣,才心跳加快,急促地回答道:“我……没有姓氏。大侠叫我阿仇就好。” 阿愁……应该是阿仇吧? 苏听风让这个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就知道了它的意思。他笑了笑,说道:“阿仇吗……我记住了。” 第67章 卷二〇五男扮女装 苏听风问了阿仇的名字,这让阿仇多少有了一些喜悦。在少年看来,这无疑是对方态度有所松动的例证。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从第二天开始,苏听风竟然就直接自京城之中消失了。 阿仇原本一直只是守在客栈门外而已,所以并不能真的时时刻刻注意到苏听风的行踪。他实在苏听风过午时都没有在客栈门口出现的情况中,意识到了异常。 他转弯抹角地打听过,才知道苏听风竟然已经结了账,离开京城了。 阿仇顿时心头一片冰凉,但还不记得不能引人瞩目,却是站了起来,一路心不在焉地做出乞讨的模样,离开了客栈。 而他的身后,却有陌生人悄悄缀了上来。 这时的情况和前几日可以说是已经完全相反。苏听风换了一身这时的常服,用面具遮住了那张过于稚气的娃娃脸,以身高来说基本上就已经可以冒充一般身量不算高大的成年男子了。 他目前使用的面貌十分平常,却是肤色暗沉的一名普通男子。戴上眼部护膜的他,瞳孔颜色偏向了暗棕,加上外露的皮肤都被深色的涂料所染过,倒是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更换过装扮之后的苏听风,显然更加便于调查那名叫阿仇的孩子的来历。 阿仇离开了主街道之后,先是七拐八拐地进入了一处十分破败的巷弄,过了半晌就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如果不是苏听风有心算无心,他甚至不会意识到出门来的那人就是那个脏乎乎的小乞丐。 因为出来的根本就是个双丫髻的秀气丫头。 阿仇本来年纪就不大。按此时的时代背景,他过两年基本上也要到婚龄了。然而就苏听风的理解,十三四岁不过是人体刚刚开始发育的时候。 所以少年人打扮成个小姑娘,却也并不露馅。 而且少年装起丫头来,竟然比扮乞儿还要传神一些。“少女”手上挎着个篮子,关上门之后,很是自然地伸手捋了一下胸前的碎发,嘴角弯弯地抿起,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极了一个活泼泼的小丫头。 不过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阿仇也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应付自如。最明显地,就是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把那过于尖锐与恨意凛然的眼神给调整过来。 一个人的情绪和想法总是很容易透过眼神倾泻而出的。显然,少年还没有到可以把情绪控制自如的地步。 等出了门,少年在城里绕了一圈,然后就进了一家车马行。 苏听风在有些距离的地方远远窥伺,却听见少年开口说道:“到千方城的马车,什么时候有?” 苏听风心中咯吱一声,竟然小小吃了一惊。 千方城是他预定的目的地。 燕京往东有一座山脉,叫做云行山脉,山脉最南方的群山又叫做千秋(丘)山,传说是仙人曾经游玩过的地方。山中杂木丛生,植被茂盛,更有许多奇花异草与珍奇异兽。 苏听风的第一站目的地,就是距离千秋山最近的千方城。 按他的情况来说,若要上山寻草药,那么在山脚的村落之中直接找一处居所住下显然更加方便。但是游记上对于千秋山周边的村落并没有详细的记载,且多数只有个名字,所以他便决定先前往千方城,到了地头再根据山势地理决定暂居的住所。 但是他和阿仇共处的时间里面,他却是从来没有跟对方说起过自己的计划。甚至于他根本就没有和阿仇说过几句话。 那孩子是怎么知道他的目的地的!? 苏听风还在惊愕的时候,少年已经问好了马车出行的时间。 燕朝的车马行,其实就是私有的驿站。他们的马车常年行走于一些国内的主要城邦,兼有传信,载客,载货的功能。 当然,全国连锁就不用想了。能够承担起两三条交通要道,那就已经是很大的车马行了。 不过千方城虽然离燕都并不是很近,却正好在一个十分微妙的距离,所以城内十有*的马车行,都有着到千方城的固定马车。 阿仇也不知是运气还过得去,或者其实对燕都的情况十分了解。他定下的这家车马行,却是半个时辰之后就有一趟马车会出发前往千方城。 打扮成小丫头的阿仇点了点头,拿了一串铜镚子交给了车马行的伙计,说道:“这是两个人的订钱,我和我阿爹的。我待会儿和阿爹一起过来,大哥你要帮我们留个位呐。” 他的声音之前虽也是清脆的少年音,却并没有此时如风铃互击一般的清甜,听上去着实讨喜。车马行的伙计难得见自己清秀的小姑娘,却是十分爽落地应下来了,说道:“哎,好叻。一定给妹妹你留个最舒服的位子。”继而转头对着马车方向喊道,“靳三哥,千方城,一对父女。” 却见那边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正坐在马车旁一边咬果子一边歇息,闻声喊道:“知道了。” 伙计又回头问阿仇:“妹妹你阿爹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他有心打探,但是阿仇却只是甜甜一笑,说道:“我去带我阿爹过来。” 苏听风一直觉得阿仇应当是独身一人,之前也没有见到他与谁交谈或者同行,所以这时候听他说起“阿爹”,却是很奇怪他到哪里去找阿爹。 谁知道这孩子出了马车行,一个拐弯,就仗着马车行里的伙计看不见,当街拦起了人。 他拦的却是那种背着包袱和行李,看上去要往马车行去的单身男子。这时候独身出门的姑娘家还是十分稀罕的,但是独自出门的书生旅人却并不少见。阿仇拦下一个就问对方:“大哥你是要往千方城去的吗?坐我家的马车吧。” 这样下来,别人只以为他是来招揽生意的,却并不会发觉什么不对。 苏听风这才慢慢回味出来他要做的事情。 原来这孩子却是打算双面忽悠,借陌生人的身份掩饰行迹,前往千方城。 当真是敢想敢做,好个聪明的小子。 苏听风稍一迟疑,考虑了一下自己前往千秋山的目的,又看了一眼外面眼看决心要一路追到千方城的小子,却是很快地做了决定。 他随便取了几件衣服,用布巾包裹上当做伪装,就走了上去,朝着马车行走去。 果不其然,阿仇看见他走过来,只是稍作犹疑,就跑了上来,问道:“大哥是不是去千方城?要不要坐我家的马车?” 苏听风问道:“你家的马车?在哪里?” 阿仇一看有戏,立刻指了指马车行,说道:“在里面。” 苏听风笑道:“那不是马车行吗?到这里的本来都是要坐车的,哪个不是来坐你家的马车的?” 却见阿仇笑了笑,绞手:“到千方城的马车是三哥驾马,我帮忙看看有多少客人。” 他笑得甜软,虽不至于十二分地像小姑娘,但是在日光晕染下的脸蛋却十分具有迷惑性,根本不会让人怀疑他的身份。那脸上的红晕,不知情的只会以为是害羞,而决定想不到是因为明目张胆编造谎言而怕人识破的紧张。 一般人,大约只会会心一笑,觉得小姑娘春心萌动,所以心甘情愿为心上人奔波。谁会知道这个“小姑娘”根本就是家破人亡,被通缉在案的世家子弟呢? 苏听风说道:“我确实是要往千方城去。你三哥的马车在哪里?什么时候开?” 阿仇目光瞬间一亮,说道:“两刻钟之内就开。大哥跟我来。” 他一路快步走,到了马车前,便对着车夫喊道:“靳三哥,我来了。” 车夫听得喊得热乎,虽然觉得有点怪异,但是总归是客人,便说道:“喏,那儿的位置给你们留着呢。” 其实这里已经是留了破绽了。阿仇稍微紧张了一下,见苏听风似乎没有注意一样,就把他往马车中一带,说道:“离启程还有些时候。靳三哥,我现在去买些东西行吗?” 靳三哥说道:“动作快点,别错过时间就行。可不好叫一车人等你。” 下了车就减免了露出破绽的机会,何况阿仇也确实需要去买些干粮带着,顿时欢快地道谢,然后就下了车,中间完全不给苏听风丝毫开口的机会。 等他下了车,苏听风却开口对车夫说道:“我不太放心孩子,能不能请兄弟帮我看着点包袱,我先跟上去看看。” 他知晓阿仇上车用的借口,所以索性顺势用了这么个理由。靳三哥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对,挥了挥手说道:“去吧去吧。你家姑娘也太自来熟了,这当爹的是得不放心。” 升级当“爹”了的苏听风顿时觉得有几分哭笑不得,但是还是下了车,跟了上去。 一路跟在阿仇的身后,这回少年倒是没有再玩什么花样,却是真的老老实实地跑去买干粮了。 车马行附近本来就有不少卖干粮的点心铺子,何况这家车马行的地理位置着实不错,隔壁的街道就是闹市。 阿仇在一家点心铺买了干粮,又买了一些点心,出门的时候却是心头一惊,因为他看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对方似乎和他四目相对了一下,少年顿时心跳如擂鼓,手都差点抖得拿不住糕点包,只能强作镇定地把目光移向别处,装作对柜台上的其它点心十分垂涎的样子。 半晌,却见对方也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跟身边的人说起话来,阿仇才放下了一点心,决定提上点心就闪。 然而他若是听到对方此时的对话,怕是绝对没办法放下心。 能听见那锦衣公子哥儿们对话的,是苏听风。 第68章 卷二〇六月下幻境 只听那青年身边的男子问道:“怎么了,殿下?是否有什么异常?” 却听那被称为殿下的青年笑了笑,开口说道:“方才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那男子愣了一愣,立刻警惕地问道:“什么人!?” 被对方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说道的,总不可能是个无足轻重的平头百姓。哪怕是哪家的少爷或者哪个部门的官员,也不至于被提出来一说。 那人必然有什么特殊才对。 青年一笑,但是眼神却十分幽深,语气凝重地回答道:“柳家的人。” 男人顿时一惊,然后迟疑着说道:“要不要属下去把他抓来!?” “不用。”青年立刻否决了他的提议,而是说道,“去通知京兆尹,有疑似柳希童的丫头在城中南市这边出没,让他们派人来抓捕,死活不论……毕竟,京中的卫兵粗手粗脚的,万一要顾虑着缚手缚脚,让狡猾的罪人逃了,反而得不偿失……明白吧?” 询问男人“明白吗”的时候,青年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但是眼中却是冰冷一片,声音里更是毫无笑意。 男人愣了一愣,却是明白了青年的意思,忍不住就攥紧了手中的剑柄,才应了一声:“属下明白了。” 柳希童,柳希童……京中恐怕很少有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希童不是名,也不是字,却是京中对少年的称呼。时见(现)神童,当世希(稀)有……便是这个称呼的由来。 柳希童年少聪慧,过目不忘,少能作诗,且能言善辩,虽然因为天资卓越,而有些清高自傲,却仍旧无法遮掩他头上那耀眼的光环。 然而即便是所谓的神童,若是王权要他陨落,他便是用尽全力,也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百无一用是书生。 若说是天才,男人的主子才是真正的天才。为君之道,本来就在于掌握人心,善用权谋,至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却终究是小道。 柳希童死得却是不冤。 阿仇躲躲藏藏离开了点心铺,自以为逃过一劫,却不料突然有一个人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顿时吃了一惊,直到看清对方的样子,这才勉力抑制住尖叫,把声音咽了回去。 他没有反抗,任由对方拖着自己一路进了巷弄。 苏听风把他拖进小巷,见他不喊不叫,也不发问,倒是意外了一下,说道:“你倒是冷静。” 然后他拿出一套普通的男式短打,扔给了阿仇,说道:“换上!” 阿仇眨了眨眼,便一声不吭地接过了短打,便当着苏听风的面换了起来。他本来还是小姑娘的打扮,却也并不忌讳苏听风发现异常,十分自然就穿上了男装。 苏听风意识到阿仇八成已经发现了什么。 这孩子实在是非常的聪明。 却听苏听风说道:“去车马行,尽早出城为安。” 阿仇很是听话,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后,俨然便像是跟着自家父兄一般,随着苏听风往前走。 这时的人身量普遍都不高,苏听风在骨龄上其实应当和阿仇差不多大,不过他活得久,自小营养也好,掩住那张过于稚嫩的脸庞,就个头和气势来说倒是真可以冒充一下阿仇的父兄。 进了马车,车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苏听风牵着阿仇在空位处的包袱边上坐下,倒是惹车夫愣了一下。他仔细打量了阿仇两眼,说道:“怎么换衣裳了?” 苏听风笑笑,却是说道:“这丫头性子太野,出门在外,倒是扮个小子比较让人放心,还是这样子好。”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也没有人生疑。 这样也就过了盏茶时间,靳三哥坐在车头,扬了马鞭,马车就不缓不急地向着城门口行驶而去。 不知道是这时的情报传递太慢,还是那位“殿下”有所顾忌,苏听风却是没有见到官兵搜查或封城的景象。 马车一路南行,一路到了千方城之后好些日子,苏听风才听说京兆尹又很是忙活了一段时间,满城抓捕一个小姑娘,据说是柳氏余孽,还和城中的书生起了几番冲突。 不过这是后事。 马车行的马车与普通的自驾马车又有些不同。他们虽然做不到全国连锁,但是几条主要的路线上还是都有自己的车马行存在的,大约每一个站点都会更换一次车夫。像是靳三哥,他是苏城本地人,就只跑燕京到苏城,和苏城到燕京的路线。 京城到苏城大约四个时辰,所以苏听风和阿仇到达苏城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夜深了。马车里歇人闷得慌,所以车行也有专门的通铺能让人歇上一晚。因为条件简陋,一人一夜只要五个铜板。 马车上颠簸了一日,大部分人都很是疲惫,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倒是苏听风和阿仇两人都没能睡着,躺在怎么看都觉着不干净的被褥里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了半宿,颇有些诡异。 最后苏听风还是忍不住,溜出了通铺,然后示意阿仇跟出来。 阿仇早等着这一刻了,二话不说就从被子里窜了出来。 此时已是后面,月光朦朦,万籁俱静。苏听风引他到了偏僻之处,开口说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阿仇说道:“我跟了大侠三日有余,哪怕面目大变,但是大侠的行为举止却是一时半会儿变不了的。” 苏听风点了点头。 当时在街道上,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认出阿仇的呢? “你去千方城干什么?” 阿仇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找您。” 苏听风眯了眯眼,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千方城?若是我不去呢?” 阿仇淡淡说道:“我并不知道大侠你会去千方城,不过是有此猜测而已。之前在燕京,您一直随着带着地理志和本草图鉴,我便猜测您大概是要入山寻药的。而且不巧……我亦看过许多地理志与游记,您之前看的那本,我恰巧还记得些许。里面曾经提到过千秋山有过活人参与灵芝马的传说……我便猜您应该会去千秋山。若是到了千秋山也没能找到您,我大概还会往云梦山去。” 苏听风听得有些哑然,半晌,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也不知道是谁家养出的小孩,却是这般执拗。 他说道:“我说过我没有办法教你武功。不是我不愿意教,而是你确实学不了。” 阿仇却仰着头,十分固执地说道:“您没有教过我,怎么知道我学不了呢?” 少年十分骄傲,仗着自个儿脑子好使,过目不忘,虽然一度吃亏,却只觉得是因为自己以往太过天真,不知人心险恶,但终究没有失去那份高傲。 事实上,他反而越发固执和自负。若是以往,他还有多少有些张狂和天真,但是这段时光遭遇的挫折与羞辱比他以往的十余年还多,反而磨砺了他的心智,坚定了他的意念。 仇恨就如陈酒,却只会越酿越醇。 苏听风知道若是不制造点证据,却是没办法说服他了。 他于是笑了笑,说道:“你看好了。” 月光下他青衣随风飘荡,然后缓缓地站过身,迈出了一步。 阿仇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 苏听风这时已经站在数丈之外。他就那样站在月光底下,然后慢慢地转过身,背着月亮,用难以看清的表情望着阿仇。 他并不是走过去的。 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间,他一步迈过了数丈的空间。 但是那不是轻功。 阿仇几乎是亲眼看见他一步走出,然后连人带着影子消失在了月光的纱幕之中,仿佛是被这太过浓郁的月色瞬息吞没了一般,消失影踪。然后下一个瞬间,他仿佛被月光重新塑造了出来,出现在了与阿仇遥遥相望的地方。 那绝对不是武功或者轻功可以解释的。 苏听风就站在阿仇面前不远的地方,但是阿仇却觉得至今为止遇见对方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幻梦,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象。 或者,只是这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而眼前的所见都只是梦中的臆想。 就好像他太过渴望有神仙来搭救,甚至出现了幻觉。 阿仇仰头,闭上了眼睛。 可是这个梦境太过漫长了。就算用尽全力闭上了眼睛,直到眉间都皱出丝丝纹路,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一遍一遍地自己无声地怒吼“醒来”,但是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月光下视线模糊得像梦境,但却偏偏又不是真的梦境。 阿仇哽咽着声音,问道:“你是神仙吗?” 背光看不清苏听风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多少能透出自己的态度。那声音淡淡的,说道:“你若是这样觉得,也可以。” 阿仇突然跪了下来,抬头对着苏听风语气铿锵,一字一句地说道:“求仙人为我柳氏报仇!” 周围一片寂静,苏听风却没有马上回复。 半晌之后,他再次发出一声轻叹,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却带了一丝笑意,和不算浓重的嘲讽:“就算我是仙人——可是谁告诉你,仙人就会对凡人予取予求的?” 阿仇惊愕地望向了苏听风彷如深陷在了夜色之中的脸庞。 第69章 卷二〇七探寻因果 阿仇跪在地上半晌,只是怔怔地看着苏听风的身影,却许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于是艰难地用手撑着地,转下跪而变成坐在地上。 他说道:“多谢仙人指点。是我贪求了。” 这世间万物,哪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若是他以前还不明白,或者明白得不够透彻,那么时至今日,却也应当有所体会了才对。 但是即使如此,阿仇也知道,这并不表示他就应当这样放弃了。 他说道:“但是仙人数次出手相救,也劳了心力,应当并不只是顺手而已。想来要么就是因我还命不该绝,所以仙人出于怜悯愿意救我一命;要么,就是我身上还有什么有用之物,或者是我这百无一用之身,还能与仙人有些益处。若是如此,不管是什么,仙人只管开口,阿仇自当双手奉上,报仙人救命之恩。” 他福至心灵,彷如开了窍穴,突然就不再提报仇之事。 苏听风嘴角有些生硬地扯了扯。 ——柳家到底怎么养出这么个心有百窍的小鬼的? 法则使讲究因果,因果却是没有办法强取豪夺的东西。所以站在苏听风的立场来说,他终归还是要帮少年做些什么的。 但是少年能够自己这样快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一点,并以退为进地说出这样一段话,却是让苏听风有些感情复杂。 他停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若你这句话是出于真心,那么之后的事情却要全部听从与我,可能做到?” 阿仇愣了一愣,却是一咬牙关,说道:“既是为报恩,阿仇自是对仙人言听计从,绝不会自作主张。端茶倒水亦好,劈柴烧火亦好,只要阿仇能做的,仙人尽可吩咐。” 苏听风脸上笑意盈盈,却是别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走到阿仇身边,也席地而坐,开口说道:“不用仙人仙人地叫,我姓苏,你以后可以唤我一声师父。” 阿仇张大了眼睛,顿时露出一股惊喜莫名的神情。 却听苏听风继续说道:“只是你若是要学武,我却是无能为力。如你所见,我算半个药师,你若要跟着我,就只能学治病救人……便是这样,你也愿意?” 阿仇沉默了半晌,才望着苏听风,一字一句说道:“我愿意。” 苏听风却是知道,这孩子并没有相信他的话,其实还是贼心不死。这是打算……曲线救国呢。 他垂下眼睑,连带笑意,说道:“别把我的话不当一回事。我说过不会教你学武,便不会教你。你要想好了。” 阿仇却十分坚定,说道:“师傅教什么,我就学什么,绝不会挑三拣四……请您放心。” 苏听风这时看他的模样,却不知道他是否真有话语之中表露出来的决心。不过,既然自己已经强调了两次,而对方也答应了,就当少年真的已经应下了吧。 他问道:“你真名叫什么?别用什么‘阿仇’忽悠我,说你的身份来历。” 阿仇闭了闭眼,似乎稍微组织了一下言语,才望着苏听风说道:“我姓柳,名讳上青下衡,无字,京人多唤我柳希童,算是半个名号。家父乃名阳柳氏家主,文藏寺司典大夫柳梦常。我原本还有兄长,只是已经故去。” 柳青衡……吗? 苏听风其实之前已经多少有些猜到,但是直到阿仇说出口才终于确认,他果然是柳家本应该已经被抓捕的那对兄弟里的幼弟。 也不知道如何被他逃过一劫,却隐藏在城里扮作乞丐,想来是为了知道父兄的消息。 苏听风问道:“你想要复仇,可是想要对燕国复仇?” 阿仇看了苏听风一眼,考虑着如何回答才比较合适。半晌,他还是决定抑制着恨意,吐露一部分的实话:“不。我想要复仇的人只有一个,便是七皇子陈文珝。” 苏听风顿时一愣。 阿仇却继续说道:“我柳氏遭遇灭家之祸,固然有其他原因,但是主要还是因为从陈文珝蓄意陷害,设下阴谋!我柳家百余口人的性命,并不牵连无辜,只算在陈文珝的身上,要他一人性命相抵!”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却是恨意凛冽,几乎透出慑人鬼气,明明是无形之声,却让人觉得刀锋凛凛,让人几乎为其煞气所伤。 苏听风说道:“把你抄家灭族的是当今皇帝,为什么你却认定了七皇子?” 阿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相隔将近二十年,皇帝早该把葵姬忘了个一干二净,怎么会突然因为这件事发难?” 苏听风望着阿仇,等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本来就是陈文珝所设的一个局。他是经由我的手……才布下的这惊天大局。” 苏听风这才真的小小吃了一惊。 “我母亲是父亲的继夫人,所以我与兄长并不是同一个母亲。兄长的母亲故去得早,我虽然每年拜祭大娘,却并不曾见过她,兄长大概……也没有见过他几次。从小,我母亲就对兄长比待我好,凡事都让我尊敬长兄,不要与他争。我那时很不忿,觉得明明我比兄长更优秀……兄长可从小就不曾有过什么才名。” 苏听风静静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微微触动了一下。 ——是我不如他吗?或者他比我更加优秀,所以我才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却听阿仇继续说道:“我幼年时就认识陈文珝。七皇子速来待人亲和,对我也十分温柔。那时我觉得他比兄长要待我更亲,所以很是亲赖他。他待我更是比谁都亲厚,因此我什么都与他说,最后才酿下这滔天大祸。” 这样说着的阿仇,苏听风眼看着他身上的绝情纹随着颤抖的语声晃动了一下。 他脱口问道:“他待你如兄弟,还是待你如娈宠?” 阿仇震惊地抬头望着苏听风,双唇微张着颤抖半晌,却不能回答。 苏听风才觉失言,却是已然问出了口,不能收回。所以,停顿了数息,却只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转而问道:“你想要如何复仇?” 却听阿仇并不理会这一句,却是颤着声,就着苏听风刚才的那句问话回答了下去,说道:“是,他待我其实如同娈宠。我堂堂柳氏嫡子,柳青衡柳希童,却是心甘情愿作了他的娈宠,还害得父母兄弟尽数丢了性命,家破人亡不得好死。结果,对那人来说,我亦不过其实是覆灭柳家的一枚棋子,我却愚蠢如斯,对他掏心挖肺,害了至亲家人。” 苏听风见他悲怆,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阿仇却并不沉迷悲伤痛苦,而是哭泣了片刻,就慢慢擦开了眼泪,继续对苏听风说道:“我这条性命,是母亲兄长拿自己的性命替我换来的,所以我总归是要做些什么。可是我以往自负柳家希童之名,以为天下无我做不成之事,却直至家族覆亡之日,才知道百无一用是诗词歌赋,不能养家,不能杀敌,不能救人……什么也没有用。若是我有师父一成本事,却是总归能够做些什么。” 他这话说的却是真心实意。 却听阿仇继续说道:“我曾以为母亲更爱重兄长。但是她却为了我再不顾脸面,不顾名声地向兄长下跪,求兄长帮我逃走。想必那时,兄长心中也是极苦的。可是他却仍旧听从了母亲的话,绑了我,让人将我带走。” 那时兄长的脸上还是带着有些悲伤的笑容,说道:阿衡,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比阿兄聪明,又厉害,你就是我柳氏嫡支最后的希望。记住了,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活着,而且要活得好。 被封住嘴的阿仇拼命地摇头,不想一个人逃走。那时他便知道了,他才是真正那个应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来的人,可是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兄长,他们都没有怨怪他。兄长打晕了他,然后让人把他藏了起来。 后来……当他醒来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兄弟,已经全部不在了。 十四岁生辰前的一个月内,他为他的天真愚蠢任性付出了他所能够复出的全部代价。 总是十分严肃却又拿他没办法的父亲走了,喜欢扮贤惠却其实十分疼爱他的母亲走了,宽厚古板不善言辞的兄长走了,有些笨拙体弱却又惹人怜爱的妹妹走了,从小负责当他小跟班的呆瓜小厮走了,总是像个小管家婆一样唠唠叨叨令人厌烦的小丫头走了……就连自他幼时时就管着柳府大门,世世代代都为柳家做事的老大爷……也走了。 一百余口人的性命,一百余口人的血债。 柳青衡或者陈文珝,两人之中必然有一人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或者,他们都应该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阿仇恨陈文珝,可是他更恨自己。只是在让陈文珝以命偿命之前,他却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地活着。 苏听风见他变幻无常的表情,知晓他心中挣扎。但他本来心绪淡漠,这种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开解对方,便只是说道:“年少受人蒙骗,本不算什么。只是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要轻信于人就好。” 只是他说得容易,但是这种深仇大恨却又如何能够轻易放下。 阿仇心觉得神仙定然不会把世间恩仇放在心上,所以也不与他辩说,只乖巧应道:“是,师父。” 第70章 卷二〇八千秋山下 千方城离燕京算是不远不近的距离。若是苏听风独自赶路,也不过几个小时的事情。但他们一路坐马车,却花了三天有雨的时间才赶到地方。 等到了千方城,苏听风便带着阿仇出了城。阿仇不知道目的,却也丝毫不问地就跟着他走,大约是真的以为苏听风是仙人,不需要骗他。 待到出了城,走了好一段路,两人慢慢离主道越来越远,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最后仿佛到了荒山野岭,再不见生人身影。 苏听风找了一个小树林,便叫停了阿仇。然后他不止从何处取出两个有如银制的酒瓶大小圆柱形异物,却是按住了上面形状古怪的钩子,然后拿在手中,对着一头及腰黑发喷洒了上去。 那钩子里喷出如水雾一样的东西,就在阿仇的目光注视之下,那水雾喷到了苏听风的头发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把那头乌黑柔亮如同黑色绸缎的长发慢慢染成了一种十分匀称的银灰色。 阿仇惊愕地叫道:“师父!?” 然而却见苏听风低着头,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脸,然后轻轻搓揉了两下,就仿佛要把长时间旅行的疲倦与困意搓揉了去。但是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苏听风的脸已经再次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模样。 高鼻深目,绿瞳银发……就好像……就好像……外邦异人。 苏听风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一些,笑问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阿仇却还在惊讶中,摇了摇头,却没能开口说话。 却听苏听风说道:“转过头去。” 阿仇听话地转过身。 然后他发现苏听风用另外的一个罐子在他头上喷洒了几下。待到结束,他伸手抓住自己垂落在肩头的发尾,就发现那发色已经完全变成了金黄色。奇怪的是,衣服上却没有染上丝毫异色,仿佛那些撒到布衣上的水雾真的都只是普通的水雾而已。 阿仇惊愕地说道:“师父,我们要扮外邦人吗……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苏听风放好手中的染发剂,说道:“有句话叫做灯下黑……火烛之下,往往是人最难以注意其阴影的地方。若你是陈文珝,你会怀疑两个十分惹人注目的异邦人吗?” 阿仇微愣。 苏听风却是已经放好了道具,对他说道:“记住了,我是阿纳斯博国人,而你是外邦女子与燕朝人的混血。我们自东边的海上来,来找你父亲的至亲——你的父母俱已病故,而我是你的舅舅。” 阿仇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苏听风想了想,觉得这个设定已经没有什么大的疏漏,至于细节却大可以后慢慢补充,便让阿仇跟着他走。 这回有目的地前行,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有乡人聚居的村落。 苏听风与阿仇刚一进村,就遭到了村人,尤其是村中孩童的围观。在村口玩耍的孩子本来正闹腾得欢快,看到两人的出现,一瞬间都齐齐收了声音,停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事实上,就连许多年长的村人,也好奇地围了过来,站得远远的对他们指指点点。 苏听风只对好奇的行人笑笑,表示友好,脚步却还不停地往前走。阿仇跟在他身后,却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看上去十分内向。 苏听风一路穿过了村落,到了村后山坡的树林前。事实上,这村落本身就已经属于千秋山的范围了,处于后山的小树林,根本就是生长于斜坡上的杂木林。 他在山脚逛了一圈,又简单地查看了一下附近的植被,然后就等到了匆匆赶来的中年男子。 其实这时出现的领头男子已是皱纹满面,发间黑白交杂了。只不过按照苏听风的判断,地面时代早期的人类普遍比后期更加显老,尤其是从事劳力工作的非贵族个体。所以这样的外貌形容,苏听风判断对方还只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却见那中年男子走近了之后,便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能听懂我说话吗?” 苏听风直起身来,回过头对中年男子说道:“打扰您了。我乃从极东之地渡海而来的阿纳斯博国人。这是我的外甥,他的父亲原本是你们中原人,我是带他来这里寻他父亲的亲族的。” 既然能够沟通,中年男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竟然是外邦人,还是西渡而来的海客。之前村人们窃窃私语,大惊小怪的,还传出了有银发碧眼的妖怪竟然光天化日出现在村中的流言,却使得中年男人也有些惴惴不安。 中年男子是当地的村长。 “不知客人远道而来,可是因为这孩子的亲族居于附近?” 苏听风微微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的亲族现在身在何处,总归是在这片大陆上就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不过听说这附近的山中有许多不曾听说过的奇花草药,所以才想过来看看……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个药师。” 然后他作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行礼姿态。在阿仇看来,倒是真的有几分外邦人礼节的感觉。 令人感到奇异的是,苏听风仿佛真的对于这样的礼节做了几千几百遍一样,动作十分流畅而自然,就仿佛他真的是一个外邦人,而素来使用这样的理解。 村长愣了一愣,却是有些不习惯这样正式的礼节,有些失措地以一种较为笨拙和粗劣的动作慌张抱拳作为还礼,心里却想着,这外邦人看起来身份可不一般啊。 繁复的礼节总能提高他人的格调或者气势,这也是越是富贵繁华的时代,上层阶级的礼仪越发繁复苛刻的原因。就好像阿仇曾经一度刻在骨子里的那些礼节……除了限制自身的行为之外,它们还给平民和贵族划出了一条肉眼不可见的界限。 回过了苏听风的礼,村长明显感到了些许压力,有些紧张地说道:“那不知……客人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苏听风笑了笑,说道:“其实老丈来得正好。我们想在山脚上建一间屋子住下,也好去山中寻药,再一边慢慢打听孩子亲族的消息。不知道若是要建房子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比如是否要交些银子租地之类的?” 村长看了两人一眼,或许是因为苏听风一直笑脸相对的关系,所以尽管两人的模样都让人觉得有些奇特,但好在模样俊秀而并不丑陋,所以畏惧之心倒是少了一些。听说他们想要住下,村长虽然有些犹疑,但是稍一犹疑,还是开口说道:“买地的事,并不由我管……” “不过老朽可以带两位往县衙询问。这一片多数都是荒地,两位若是想要在此建宅院,想来也不会耗费多少银钱。” “那便烦劳老丈了。” 或许是渐渐发现这个银发异人其实很好说话,村长终于也放松了一些,话篓子也渐渐打开了:“老朽王富贵,乃是小王村的村长。不知道客人尊姓大名?” 苏听风开口说道:“我叫纳西索斯,老丈可以叫我的中原名字,阿银。这是我的外甥,利菲斯,老丈叫他阿仇便好。” 村长点了点头,问道:“方才似乎听银公子说到,您是大夫?” 苏听风说道:“……便说是大夫,倒是也没有大错。” 村长说道:“若是如此,老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银公子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家孙子。他前几日受了风寒,虽之前已经请了一位路过的赤脚大夫看过病也服了药,但却始终也不见好……” 苏听风目光一闪,自是答应了下来。 等到到了村长家中,苏听风才发现这个村子的贫困。就算是村长的家,也是一贫如洗,除了些许破旧家具,全无东西。 村长的孙子躺在一张堆积着灰蓝色破旧被褥的炕上,是个骨瘦如柴的瘦小男孩。苏听风先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不然是有些发热。 之后才伸手拉出那掩埋在厚实但有些湿冷的被褥之中的瘦削小手,开始把脉。 苏听风其实不是很擅长把脉。作为初学者,光是凭着脉象,他也至多就是迟疑不定地说个大概的病情,还不一定准确。不过他有作弊器,把个脉也就是验证下这阵子学过的知识。 只要通过扳指的检测,就可以确认孩子确实不过是很普通的风寒而已。电子屏幕上连风寒的种类也说得十分详细,倒是方便苏听风判断自己的自主判断到底有多少错漏。 诊好了脉,苏听风就取了一颗药丸子,让村长的儿媳妇去倒碗水来,帮小孩服下去。 村长显然还没见过这样简单的诊断过程。尤其是苏听风取出来的药丸子,甚至都没有经过煎熬,只是现成的药丸而已。 苏听风见他迟疑,却开口说道:“老丈不要担心。你孙儿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我之前便说过吧,我是药师。我与你们这边的大夫还是有所不同的,随身携带有许多种的成药,多数都是一些常见病症的药物。若是治不好你家孙儿,我与阿仇总归是在这里,跑不了人。到时候您再与我计较也不迟。” 既然苏听风都说得这样大方了,村长也不好再表露出怀疑,终究是让儿媳妇去倒了水,给孙子服了药。 药服下去也没有多久时间,男孩子的母亲摸了摸他的额头,就露出了惊喜之色,说道:“热症好像退下去了一些。” 村长立刻走到了炕前,自己伸手摸了一把,果然觉得好像好了一些。他还有些怀疑是自个儿的错觉,又对比着自己的额头摸了一遍,才相信孩子是真的退了烧。 他顿时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外邦人手段奇特,起效却快,是他所未曾见过的,颇有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喜的是孙子的病反复了好几日,却被这位大夫随手治好了,而且这位手段高明的大夫,还有在小王村定居的意愿。 待到小男孩病状减缓,爬起来吃了少许流食,王村长顿时变得十分热情,主动带苏听风与阿仇去了镇上,问了宅地的事情。 这时的千秋山一带还很难见到外邦人,就算是县丞这样的读书人,也至多是在一些奇闻异志之中扫到过两眼,大部分百姓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所以苏听风与阿仇几乎是一路被当做山精鬼怪给围观过去的。 这样引人注目,阿仇突然明白了苏听风那句“灯下黑”的含义。 第71章 卷二〇九居于乡村 夜色幽深,阿仇却因为身处陌生之地而难以入眠。 前几日虽然也是宿在异地他乡,但旅程疲倦,铺盖粗陋,倒没有很大的感想。 此时村长家的铺盖虽然仍旧算不上精细,但是好歹不用和许多人挤在同一间小小的房间,反而让阿仇精神放松了许多,也开始有了胡思乱想的心情。 一会儿迷茫于自己的前路,一会儿猜想苏听风的来历,想着想着,只是一个没有防备,又想起了父母家人,只觉得胸口一下尖锐的刺痛,眼睛就酸涩难抑。 他紧紧抓住被子,克制着不发出声音,一边闭上眼睛,想要尝试着放空思绪。 ——什么也不要去想,因为不管懊恼,悔恨,痛苦……都已经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所以,他只要往前,再往前,用尽全力地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但是脑袋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他自身不想要去回想的东西。到了最后,半梦半醒之间,噩梦一直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张牙舞爪,阿仇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睡着,还是真的灵魂出窍,遭遇鬼压床。 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晨光已经朦胧能够照亮房间,而他的面前,则是苏听风有些缺乏表情的脸:“这么难受,不如起床怎么样?” 阿仇几乎是被吓醒的。 苏听风银发绿眼的伪装其实还算俊美,只是阿仇毕竟没怎么见过异邦人的样子,就算习惯也还需要时间。苏听风那双绿色眸子直盯盯地瞪住他时,哪怕明知是伪装,本能还是比理智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因为是土炕,倒是没什么摇晃,不过阿仇的头却直接撞到了墙上,发出了一声很是清晰响亮的撞击声。 苏听风也愣了一下,才吐槽道:“也不至于撞墙自杀吧?” 阿仇疼得龇牙咧嘴,摸着头上的肿痛叹了一口气,说道:“师父,你别吓我。” 苏听风其实是无意吓人的,不过是阿仇自己反应过度而已。 他叫阿仇起床,却是让他出门晨练。 到了清晨雾气浓重的小树林,苏听风找了块比较空旷的平地站好,然后对阿仇说道:“我做一套动作,你跟着我做。” 这架势,倒是有点要教人习武的意思。 阿仇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大喜过望。虽然不知道苏听风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但是这种改变对他来说却是没有坏处。 他立刻也郑重了态度,站到了苏听风的身后,打算丝毫不漏地学会苏听风教他的招式,一定不能浪费了机会。 但是后面的剧情跟他预想的却有点不一样。 好不容易跟苏听风慢悠悠地做完了整套动作,阿仇的表情已经扭曲到有些不能见人了。他有些纠结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武功?” 苏听风想了想,回答道:“养生的功夫……吧。” 喂,这个不确定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觉得想说的话有点不敬,所以阿仇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耍猴戏……而且耍的还是猴子的那部分?” 空气静默了一下。 阿仇还以为苏听风生气了,正想开口认罚,却不料苏听风反应略慢地回答道:“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像耍猴戏,不过既然是……的资料,应该不会有错吧。” 他可是一举一动都照着视频影像上做的。 然后他不容人质疑地说道:“以后你每天早上起来,练半个时辰的养生功夫。” 阿仇顿时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师父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你略不靠谱啊。 不过既然苏听风已经口气强硬地要求了,阿仇也就只有照做。哪怕这个养生功夫没有任何作用,但是对于阿仇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是苏听风吩咐下来的功课。 要是连这第一份功课都做不好,那么想要指望能够获得苏听风的进一步信任和看重,只会变成一种奢望吧。 于是阿仇当真十分认真,且有耐心地练起了苏听风方才传授给他的“养生功夫”。 看少年态度认真,毫无敷衍和不耐的模样,本身也对这莫名其妙的“养生功”带了几分怀疑的苏听风,倒是有几分心虚起来。 小王村山脚的地买好之后,苏听风很快就定下了建一座吊脚竹楼的决定。 其实小王村的位置偏北,并不适合建竹楼这种东西,因为一到冬天,这里的天气就阴冷寒凉得很,住在竹楼之中只会十足地遭罪。 不过苏听风似乎并不在意竹楼阴冷透风的问题,虽然村长已经多次劝说,但他还是坚持己见。 吊脚竹楼其实是南方湿热地带会有的建筑。村长之所以劝说苏听风不要建筑这样的屋子,除了这样的主楼不能建火炕,冬日难熬之外,还因为村里从来没有建过这样的房子,万一建筑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也无人可以解决。 但是苏听风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了一张竹楼的图纸,并雇了一群村民,采购了竹子之后,就十分顺畅地开始建起了房子。 苏听风买的地面积其实不小,除了不小的竹楼,还另外雇人挖了地窖,圈出了一块药圃,显然是打算在这边常驻了。 待屋子建好,阿仇也很是欢喜。他本是读书人,又是清雅贵气的世家子弟,最讲究风骨,最爱这种风雅情调。此时虽然处境艰难,但是骨子里的喜好是不会变化的。 所以见到这从不曾见到过,却十分秀丽雅致的竹楼,自然喜爱不已。 不过村长提到过的过冬问题也让他有些忧虑,问道:“冬天怎么办?住地窖吗?” 苏听风却不以为然:“住地窖多闷啊。” 然后他走到了一旁与竹材与一些家居杂物一起运来的几个大箱子旁边,然后打开了箱子。 阿仇看到箱子里面的东西,倒是着实意外了一下。 那是一箱子的各色皮毛。 他蹲下去伸手翻了翻,发现都是很一般的便宜毛皮,如兔皮,狐皮一类,只不过数量极多,也不知是要做什么用处。 苏听风在里面挑挑拣拣了许久,翻出了几张毛色相近的灰色兔皮,然后又去翻下一个箱子,一边说道:“把这些皮毛缝制得规整一些,然后在四周的竹墙挂好,地上也铺上一层皮毛,冬日就不会冷了。” 苏听风说到做到,没过两天,阿仇就发现所有的皮毛都被缝制好了,而且也不知是缝补的人技艺过于高超还是怎么样,整块的皮毛上几乎不见什么缝制的迹象,就说本来就是那么一大块完整的皮毛,若是不细看恐怕许多人也发现不了异常。 阿仇后来看自家师父的神态一直比较古怪。 其实这个缝制倒不是苏听风本人的技术,而是苏听风辅助系统之中制作模块的功劳,只不过阿仇不知道而已。 屋子打理好之后,苏听风也算正式在小王村住了下来。 千秋山的草药植被如同预料之中一般,确实十分丰茂。苏听风进了几次山,就收集到了不少植株。其中一部分他决定带回到万花谷种植,而剩下的一部分,比较完整的植株直接种在了小王村的药圃之中,而年份普通或者品质不好的药材,则随手按着裴元给的药方给炮制了。 这个过程之中,也不免被阿仇发现些许异常。比如说师父明明说自己是药师,一开始配置药丸的时候动作却十分生疏,虽然很快熟悉了流程,但却越发凸显出他的身份可疑。 不过阿仇很知情识趣,并不把这样的可疑之处说出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去山里寻药的时候,村里总会有村民断断续续地来找苏听风看病。一开始来找他的人比较少,多数也就是一些急症。 光从村子整体的建筑外形就可以看出,这个地处偏远的山村十分贫穷。即使是村长的家里,和其它村民的房子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村里的很多人都还处于能吃饱和吃不饱的界限之间。理论上来说,这个村子靠着物产丰富的大山,土地也不算贫瘠,应该是能吃饱的才对。 但现实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山中物产丰富,但山中有大虫毒蛇,村民也不敢深入。土地虽不贫瘠,但这几年来赋税其实很重,又因为战事,常有苛捐杂税,所以百姓过得并不安乐。 这样的情况下,对于村民来说,看病本来就是很重的负担。 所以村长的孙子才会指望着一个铃医救命,所以对方听到苏听风是个医师之后,才能不顾忌他那银发绿眼的异象,毅然帮助他在村里定居。 而苏听风在村中的作为,也渐渐赢得了村民们的心。他治病并不索要诊费,村民若要送他谢礼,比如一把野菜一个鸡蛋之类的,他也都笑着收下,转而煮了跟阿仇分吃掉。 他又形容俊俏,为人随和。 在小王村的百姓看来,就算是妖怪吧,苏听风师徒俩也是善良的妖怪。 后来苏听风诊治的人多了,一些村民也开始找他看一些陈年旧伤,或者积年的顽症。 这些倒是比那些日常的急症难治一些,也很难一天两天治好。阿仇就会“不经意”地常常看见自己师父对着医书恶补。 这家伙果然不是什么药师,至少,肯定不可能出师了。 第72章 卷二一〇权谋心术 “教授我常识?” 阿仇对于这句话显然有些疑问。 在小王村住了一段时间之后,苏听风突然提出要教阿仇点什么。 但是“常识”这个词,顾名思义,未免有点调戏人的意思吧? 苏听风却十分正经,并没有玩笑的意思,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父,我自然也该当教你一些东西。不过,其实我现今还未想好要教授你些什么。不过想来常识却是人人都用得着的。” 阿仇有些无语,说道:“师父,但是我也没有到需要你来教授常识的地步……吧?” 苏听风想了想,明白了他纠结的地方,于是开口说道:“或者你误解了一件事。我说的常识,却未必是你认真中的常识。阿仇你觉得什么是‘常识’?” 阿仇略作思考,以字面上来回答,说道:“寻常的知识?”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寻常的知识,或者可以说是寻常人应当知晓的知识。但是便以村人来举例吧……小梅子的常识,与你的常识相比,可有什么不同?” 小梅子是村中的一个小姑娘。 小王村本身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村,规模并不大,所以户数也并不多。村中的人苏听风与阿仇这段日子都认识了个大概,小梅子真是年龄与阿仇相反的一个小姑娘。 天真烂漫,虽然也算伶俐,却无疑不可能读过什么书。 她认知中的常识,与阿仇认知中,自然会有很大的区别。 阿仇顿时明白了苏听风的意思。苏听风是想说,他所要教授阿仇的常识,与阿仇原本知晓的,也会有很大的差距,并不相同。 阿仇这才总算有了一些干劲,跟随着苏听风走到了院子里权当桌椅的石疙瘩上坐好,听他说话。 “自古以来,政治便是人与人的恶斗。”苏听风开口就是开门见山的这么一句,“你脑子还算聪明,反应也不慢,缺的却是的经世的学问和心计。这种东西,其实却是不好传授,只能自身领悟的。只是至少我能帮你指个方向。” 这算是要进入正题了。阿仇立刻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的敌人是皇家的一员。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想着要以暗杀的方式报仇。但是首先我希望你明白,暗杀这样的行为,有许多的不确定性。它同样需要充分的准备,势力的支持,储备力量的经营。否则,那就只是一场必输的赌博而已。” 阿仇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少年人的心里总归是会有一些不合实际的勇气,总是太过于相信自己的运气,愿意为未知的概率拼死一搏。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阿仇,你知道陈文珝为何要对你下手吗?” 阿仇恍惚了一下,然后愣住了。 他发现,他其实至今也不知奥,陈文珝选择做出这种事情的原因。阿仇一直觉得对方肯定是蓄谋已久,对他做出的所有温柔的表象都是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可是……为什么? 是啊,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一件事情,所有的行动都应该有一个明确或者不明确的目的,哪怕这个目的极其无稽。 可是,陈文珝的目的是什么? 在阿仇的认知中,他并不是一个会为了荒唐的理由而行动的人,所以他的行为背后,一定有一个非常正常,且充足的理由。 到底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理由? 苏听风见他久久不说话,于是主动开口说道:“这边算是你的课业吧。什么时候能判断出他这样做的理由,什么时候告诉我好了。” “现在先放下这件事情,因为我要正式开始了。我还是第一次收做人师长,所以希望这个过程能让你和我都觉得满意才好。” 然后,苏听风拿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画轴,摊了开去。 阿仇定睛一看,发现只是一张写了各国国名的空白画卷,字体东一个西一个,仿佛只是见空便写,乍看完全看不上什么规律。 不过当他一再地把所有的大字全部从右到左从上到下扫视过一遍之后,他慢慢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这竟是一张天下势力分布图,只不过完全没有地形分界而已。 苏听风摸了摸纸面,说道:“……(这时代)山河地形图这种东西很难找,想来都是军事机密一类的东西。这张图是我根据九州志的文字逆推出来的,作为山河图或许不够资格,不过若只是作为天下形势图,还是可以勉强用上一用的。” 阿仇目光闪烁,虽然没有当面吐槽,但是心里倒是觉得,这图就算是作为天下形势图,也还是太偷懒了吧。 然后他就看见他师父正眯着眼,颇有些不善地盯着他。 阿仇心头一惊,赶紧端正态度。 苏听风这才继续说下去。 “古来权谋斗争,都逃不过心术两个字。阿仇你认为心术是什么样的术?” 阿仇想了想,说道:“……就是……心智斗争的术吧?” 苏听风说道:“心术,是一种用人之道。说白了就是知道别人喜爱什么,知道别人畏惧什么,然后投人所好,用其所畏,让他人按着你的意愿行动。” 这样的解释,十分简明易懂,但是又让阿仇脑中轰然开朗。 “人心千变万化,心术的形式也千奇百怪。不但用术的人与其用术的目的有善恶之分,便是连心术本身,也有善恶之分。但是不论如何变化,总归万变不离其宗。心术不过就是通晓人情世故并将之善用,以令自身达到目的。” 阿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头,表示已然理解。 “一般我们说到心术时,总觉得那时帝王或者谋士方会用到的东西,但其实不然。心术无处不在,且人人可用。比如有些农家的妇人,她们甚至识不得几个字,却能让丈夫言听计从,或有人称其悍妇,但那却是她们的御人之术了。” 阿仇却说道:“或是她们丈夫软弱不堪造就也有可能呢?” “敌弱则我强,敌强则我退,敌追则我走,敌疲则我进……知晓丈夫懦弱,于是控之以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御人之道?”苏听风停顿了一下,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天下权谋斗争最激烈的地方是哪里吗?” 阿仇有些不敢轻易回答,思虑了半晌,才不甚肯定地回答道:“……朝堂?” 苏听风笑了笑,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阿仇好奇道:“那是哪里?” “朝堂之中,虽说权谋之斗常年不停,但却也终究是依赖于实干之上的,并不纯以权谋争胜负。这世上最会也最爱用攻心之术的……”苏听风给出了一个阿仇预想之外的答案,“……是后宫里的女人。” 阿仇愣住。 他只是世家子弟而已,而且是规矩严苛,但嫡支血脉并不兴旺的大世家子弟,有个爱装贤惠的正室母亲和不太会耍心眼的异母嫡长兄,甚至连宅斗的水深都不曾感觉到过,自然也不会很了解“后宫”这个词的含义。 在他的印象里,后宫不过是皇帝与其妻妾居住的地方,一群长在深宅困于深宫的女人,如何可能计谋心术胜过朝堂上的大臣? 却听苏听风说道:“后宫的女人每日无所事事,她们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费在争夺君王的偏宠上,如是,可以说她们一生都在斗心术,一面是争帝宠,一面却是彼此互斗。且她们不像帝王,还需处理朝政,自可以一心一意地琢磨心术权谋。” 这是阿仇从未听到的道理。 “这世间女子,多数地位不如男子,且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所以她们自身除非出身高贵,否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豪言壮语,是轮不到她们身上的。可就算是如此,猫有猫路,鼠有鼠道,不甘一生没有前途的贫家女子,或者不满足于目前地位的官家女儿,都自有为自身寻一个好前途的手段。” “……嫁入高门。”阿仇顿时领悟。 “对于想要荣华富贵的女子来说,自是嫁入高门,并且能获取丈夫的宠爱,才是她们所求。所以对于她们来说,所有才德,其实都不过是为‘攻心’而用。男子求取功名利禄,而女子则求一身有功名利禄的丈夫,那样她便也有了功名利禄。这就是‘妻以夫尊’的揭示了。” 阿仇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按师父这样说法,这世间女子不是太可怕了?” “可怕?”苏听风带着些许嘲讽的味道,嗤笑了一声,说道,“其实这世间的男儿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定下礼教,从根源上断了女子的出路,把她们限制在宅院之中,甚至让她们自身也觉得,她们天生只是附庸,只是财物……这样的阳谋,比一切阴谋都更让人畏惧。” 阿仇听了,倒是受了些许震撼:是这样的吗? 却听苏听风不甚在意地说道:“我要与你说的不是这些。我希望你注意的是,她们本身行为的方式,就是一种弱者求生,反控上位者的权谋方式。这世间凡是史上留名的奸妃美人也好,贤后良妻也好,她们俱都擅长一样东西:以弱控强,媚上之道。” 第73章 卷二十一授课育人 媚上之道——这个词怎么听,都不是好词。 但是从苏听风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了那些或褒或贬的意味,而仿佛那只是普通的为人处世之道。 阿仇一直盯着苏听风,始终没有看见他脸上有明显的感情波动。但是跟其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又不太一样——苏听风发呆的时候,讲述事情的时候,和对于对话对象或者对话内容有意见的时候,甚至尴尬或者强词夺理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但是他也不是面瘫,因为确实高兴的时候,他笑起来还是很自然很柔软的。 今天的面无表情,大概是态度认真严肃的那种面无表情吧。 阿仇思索了半天,然后说道:“也不是所有君王……都喜好后妃媚上的吧?” 苏听风却说道:“喜好贤良之君王,后妃以贤良迎之;爱好虚名之君王,臣下以刚正挟之——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媚上之道了。不过……(常有人玩脱了倒是真的)。” 阿仇有时候很想吐槽师父放低了声音暗中自己吐槽的那些内容。虽然对方的言辞经常不明,但是那样做真的是太孩子气了。 阿仇觉得自己要是有徒弟,在徒弟面前绝对干不出来这种事。 苏听风继续说道:“媚上之道不过是一种说法。总之,若是想要投人所好,你必然先要知道,你所要奉迎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此人爱好的又是什么东西。” “好名好利,这是最直白,亦最好操控的人;爱琴棋书画,茶酒古玩,也不难对付;爱父母亲人,妻女兄弟,因是人之常情,虽说乍看之下好对付,但其实反而不好动手。” 阿仇不解道:“为何?” “因好名好利,爱好风雅之人,说到底爱的终究多是自己。自己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想念,所以决断起来也容易。爱父母兄弟,好恶的念头就多,好恶念头太多,局势就容易陷入僵直,这样反而不易决断。这时候他自身的行为,已经不由他自身而决定,所以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粗暴行事,反而由浅就深,从外到里地一点一点影响全局,最是有效。” …… 苏听风这边教着阿仇阴谋诡道,那一头也没有忘了自己的正事。 说到底,苏听风到这个时代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替万花谷收集植株草种,顺势习练下医术,做任务填充多情册还是其次。 一开始,他也是亲力亲为,自己上山照着图册慢慢找寻植株的。这样效率虽然低一些,但是法则使也不缺时间。 不过后来就有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山中采来的药草可不像是他在星网商城中购买时一样定点定量,位置准确。哪些药长得多,哪些药长得少,完全是看地理环境,多少有点撞运气的意思。 长得多的,除了留作万花谷的草种,苏听风把完整的植株移植在药圃里,残缺的就直接捣碎了制药。这样一来二往,药圃中的草药就慢慢多了起来。 村人们都比较淳朴,大病小病地让苏听风给治好了,苏听风又不收药钱,便总想着送他点什么谢礼。只是村人们也确实是穷困,除了一点吃食,其他什么的,怎么也觉着送不出手。 后来还是有村人在山里捡柴火的时候,发现了一丛野草,看着觉得与阿银大夫院子里种着的好像差不多,于是便把整整一丛就割了回来,献宝似的背到了苏听风的院子里。 村人不知道采集草药的讲究,还以为也跟割猪草挖野菜差不多,随意一割一拔就可以。于是拿回来的药草,却多是残损的。 而且因为根断茎折,在村人长时间的山路行走之间,药草的药性也有所折损,品质大为降低。 苏听风看到那些折损的药材,又扫了一眼村人忐忑不安却又有些喜悦的眼神,知晓对方是有心回报,终究不忍苛责。 后来他思考了半日,便有了些许打算。 小王村的村民不富足,事实上,整个千秋山下,千方城治下的乡镇山村都不富足。归根到底,是因为此时的生产力落后,而赋税又沉重。 ……赋税沉重有许多理由,苏听风对这时代的了解不多,并不能尽数分析出来。但是他参详过这时候的官制,也侧面打听过部分朝廷的事情,目前初步判断赋税沉重的原因是因为燕国常年养着令国家财政疲惫不堪的庞大军队。 但是又不能不养,哪怕只是为了威吓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的近邻。 平心而论苏听风与阿仇过得并不奢华,只是有些爱玩风雅而已。但是若周围的人都过得生活艰难,那么这份风雅也很难让人坚持下去。 所以苏听风考虑了半日,又让阿仇把前日给他送草药的村民找了过来。 被找来的村民颇有些紧张,因为最近村里流传有阿银大夫其实不是什么海外来客,而是白狐狸修成的妖仙,是为了积攒功德而下凡行医济世的传闻。先不论这个传闻是不是靠谱,其实它本质上还是说明了村人对苏听风的银发绿眼接受困难,不愿意相信他是来自外邦,与他人一样的普通人。 但是,越是这样的情绪,越是说明了苏听风计谋的成功,所以苏听风并不去为这样的流言辩解。 村人来的时候,情绪紧张,苏听风也没有开口安抚,而是半蹲在药圃之中,一边看顾检查药草,一边开口介绍手里的药草。 “……俗称牛头草,生长于背阳处。叶边有齿,叶根还会有嫩芽刺。挖的时候要连根挖出来,因为茎和根本身也有它们的药用价值。像是这样整株的,我可以给十九文一棵。如果是根茎受到严重伤害的残株,就只能按重量来收购了,大约是二十五一斤。” 然后他又指向另外一株:“独活……” 村人起头还有些疑惑,当苏听风说道收购价格的时候,才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意识到苏听风是在指点他,并表示愿意收购他们手头能获取的草药。 十九文钱虽然不算很多,但是对于村人来说也着实不少了。而且这边的山村太靠近千秋山,离交通要道和县城都比较遥远,村人们一年到头也就在土里刨一刨食,想要弄点活钱可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村人有些激动地问道:“您真的十九文收一株这样的草?” 却听阿仇在苏听风身边,发出了一声带着嘲讽味道的冷哼。 村人顿时有些心虚,也有些尴尬。 却见苏听风带有警告性质地看了阿仇一眼,让对方有些不甘心地撅起了嘴,别扭地偏过了头。 然后苏听风才开口说道:“是。而且你可以把这个消息也告诉其他人。只要你们拿到了我任何符合我要求的药材,都可以拿到我这里来,我那铜子收。另外,你们要是都学会了采药,也可以拿一部分到城里去卖,有些药铺也是收的。” 知道苏听风所言当真,村人却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他很是用心地记住了几株草药的模样,虽然对于草药的介绍还有些记不住,但是至少用过了心。 等他走后,阿仇开口说道:“钻进钱眼里去了。” 苏听风批评他,说道:“你过分了。” 阿仇不服气,说道:“这几天光是为他们治病,师父您送出去的药就不知道价值几许了。现在送来了一筐乱七八糟的杂草,就以为是回报了?听师父你要用药草,也不想想这些草药都用在谁身上了,竟然厚着脸皮就想卖钱?” 苏听风说道:“我的药草也没有多少是用在他们身上的。况且,我本来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报酬,药钱什么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因为村人确实是对他怀抱感恩的,而这感激会直接转化成因果。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总归是一种回报。 他看了阿仇一眼,说道:“阿仇,这世间很多事情,其实都不需要算得那么清。有时候失之东隅,未必不会收之桑榆。而看人上更不能太过黑白分明,尤其是你现在年少,还不知道世情复杂。” 阿仇抿着唇,显然是不认可,也不服气。 苏听风说道:“那村人为几个铜钱而兴奋,并非是因为他就比你不知感恩。他若不知感恩,就不会舍了柴火,背回来一箩筐子的药草给我。他兴奋的原因,是因为一个铜子对他来说的意义,与对你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阿仇目露怀疑。 “因为对他来说,几个铜子,经年累月地积攒起来,就是灾荒年里父母兄弟的性命,至少也是未来娶妻的根本,姊妹的嫁妆,或是田垄上的一头老牛——若是有这么一头老牛,说不定他父亲就能老得慢些,母亲就能多吃上一口粮食。” 苏听风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上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仿佛他说的知识很平常的一些闲谈而已。 但是阿仇却是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苏听风却并没有说下去,而是对他笑笑,便转头走向了药房,只留下一句话:“你便从这些村人看起吧。什么时候看明白了他们,知晓他们想要什么,到时我们便开始下一课。” 第74章 卷二十二求医刁难 苏听风交代之后,阿仇果然很用心地观察起了这些村人。 苏听风便不再多管他,而是开始整理药材。 村民们开始采集药材来换钱之后,苏听风获取药草的速度就迅速增加了。但也不是说他自己就不需要进山采药了——村民的能力有限,终归是只能收集一些分布于千秋山外围的药草,而真正年份久远品种珍稀的药草,往往都生长在深山里面。 而且药草收得多了也有些许麻烦。村民虽然能力有限,但是一人捡柴带回来个半斤八两的就算是不少了。因多是低廉的常见药草,所以也没有留作种苗的必要,且大多数的品质都也只适合用来泡制。 最后苏听风倒是想了个办法。 他整理了一下炮制好的几种主要药材,然后按照药材的种类翻看了裴元给的笔记,终于找到了几种合适的成药配方。 按着成药的种类和治疗效果,他让村民去镇上的药铺买了同样功效的成药,继而分析了其功用及成效。 裴元的配方肯定不能拿来直接使用——因为这医书上的配方虽说是设定上都是用的仿古的手段,但是事实上,整个辅助系统根本就是法则时代的作品,所以他们使用的方式,也是使用后期技术逆推来获得的配方。 这些配方,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成药配方都不知道高明了多少,一旦投入市场,又是可以用这个时代的手段进行生产的药物,很可能会改变很多东西。 这是苏听风所不能做的。 所以他只能先研究一番这个时代的药物,通过他们的效用粗化配方上的制作手法,尽可能把药物的效果调整到适合这个时代的水准。 这也算是法则使必须学会的功课之一了。如果是直接给人使用,或者一次性的物品,那么即使稍微有些黑科技也都无所谓。但是,越是会影响范围巨大的技术,越需要传授者谨慎行事。黑科技一旦脱离法则使的手,往往恶果会远胜善因。 因为有时候因果其实是一种很无理取闹的东西,为恶之心却无意为善,虽有善而不赏;为善之心却无意为恶,虽无心却必罚。 所以只有自己小心翼翼。 很多时候法则使行事,都不得不钻法则的漏洞。幸好,只要你遵守它定下的规则,那么法则也不会因为你投机取巧而降下惩罚。 苏听风花了不少的时间调整配方,终于做出了让自己感到满意的成药。 然而就要药物完成的这一天,有远道而来的客人出现了苏听风的小楼前。 那是几位打扮富贵的客人,为首的青年看到了山脚的小楼,感叹道:“本来以为这种穷乡僻壤肯定很糟糕,没想到这位什么神医还蛮会享受的嘛。” 当他们靠近竹屋的时候,其实苏听风就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可惜他目前正在搓药丸子,手上全是药粉,十分不便。 所以他索性只是向外看了一眼,便继续恍如无所觉地继续坐在了桌前,继续搓丸子。 然后一行人就敲响了他的房门。 苏听风开口说道:“请进!” 然后王村长就推开了门,带着一群陌生人进了屋。 这群人是来求苏听风治病的。 因千方城有个大人物,得了罕见的重症,找了许多出名的大夫,都未能治好。小王村的村民有日在城里听人说起,就得意洋洋地对人说,自己的村里前阵子来了个银发绿眼的异人,还没有他治不好的病,连村里老人积年累月的顽症都治愈了。 这话转弯抹角地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虽然未必相信小王村这个破地方能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名医,但是对方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派人前来一试。 王村长其实一直很忐忑,结结巴巴地介绍道:“阿银大夫,这是千方城的大人,他们是来求医的。” 苏听风抬起头,把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然后对他们笑了笑。 他开口说道:“待我收拾好这一炉的药丸子,就跟你们进城。能不能治要见过了人之后才能告诉你们。” 求医的人还在挑剔地审视他,想看看这位大夫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本事,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却不料苏听风如此爽快地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倒是让还在审视他的人都愣了一愣。 为首的青年说道:“你未免也……太踊跃了吧?” 苏听风顿时挑了挑眉,说道:“你们不是来求医的?” 青年说道:“虽是求医,但也不是什么人我们都会带回去的。我们找的可是能治好我父亲的名医,而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的山野铃医!” 苏听风听完,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几位请慢走。” 然后又低头拿勺子舀了一勾子药粉,继续开始搓药丸子。 青年见他这个态度,愣了一愣之后,不由生出了火气,说道:“你听明白了没有!?我们找的是能治奇症的名医,你如果明白,就给我好好地露两手,通过梁大夫的考校,我们才会让你去治病!” 苏听风听得简直哭笑不得。这请人治病还自带考试的,着实是听也没听说过,就算是A种一级文明的风俗课上,也没有听讲师说起过这样的事。 何况,要大夫露两手这种要求,实在是荒唐至极。 他压下心中的不满,脸上带着笑意,于是十分温和柔软地对青年说道:“公子的意思我已然明白,不过我不是什么名医,怕是帮不上几位的忙。” 青年却说道:“能不能治,先过了考验再说。” 苏听风用盒子装了搓好的药丸子,一边笑着问青年:“为何公子不让梁大夫为令尊治病?既然他考校一下便知道哪个大夫能治令尊的病,那么必然也能治好令尊才对。” 这话说得几人一怔,梁大夫更是面红耳赤,羞愤欲死。 其实苏听风着实是冤枉人了。梁大夫也不是自己爱来的,请他一同来的时候,青年只是请他过来一同看看苏听风到底只是医术粗浅的赤脚大夫还是确有真材实料的良医。 但是一进门,或许是看着苏听风模样实在太过年轻,青年的语气就变了味道。 他是贵族公子,梁大夫自然也不好贸然打断他。 但是当苏听风说出这么一句时,梁大夫却不得不开口解释一下了,否则这事情一旦流传出去,他怕是会被整个杏林笑话。 他几乎有些急切地同苏听风说道:“说什么考验却是过分了。我也不过也是对唐大人的病束手无策的庸医罢了。只不过之前为唐大人诊断过一番,尽管学艺不精不足以治好大人的病,但是至少能与阿银大夫你交流下大人的病情,让你有个大致的了解。” 苏听风点了点头,觉得这位梁大夫比那公子哥儿倒是靠谱一些。但是他却不打算这样松口——原本他受裴元的交代,是应了对方只要有人求医,而又不妨碍他自身,就尽量出诊的,而他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所以之前才那样爽快。 然而这爽快的应对,反而引来对方颇有些可恶的态度。 苏听风顿时有些不喜。 梁大夫见他点了头,稍微安心了一些,便开口说起了青年父亲的病情。青年有点恼怒他的不配合,但是却没有开口打断,显然对这位大夫还是有几分尊重的。 然而他才说了开头,却马上就被苏听风打断了。 苏听风开口说道:“梁大夫,病情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阴啊阳啊的什么的,你们中原的医术,我虽然也了解过几日,但着实不精,您说的我全部听不懂。” 梁大夫愣住。 他笑得温和,好似对公子哥之前说的丝毫也不生气,只开口说道:“我不是故意推脱,只是我确实不会你们中原的医术。所以之前才说让你们慢走,只因你们要考校我的,我是真的全然不会,即便考校也是考校不出什么结果的。” 青年听了,脸色却黑了下去。 延医问诊之前先考校对方一番,其实是他的主意。出这主意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真是行事谨慎,滴水不漏。 若是按照他的想法来做,假如苏听风通不过考校,自然不用多说,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庸医而已。而如果通过了,之后不管能不能治好父亲的病,总归能显出他的本事,与在其中的作用。 梁大夫之前是反对的,说是见诊方自然能看出大夫的水准。若是诊方不靠谱,到时候不用也就罢了,何苦白白得罪人。但是青年却不这么认为。 不过是乡野郎中而已,得罪便得罪了。便是治好了病,大不了到时候多送些诊金。乡医穷困,本就好收买得很。 所以如今苏听风偏偏不肯按他的路子走,虽然他只说听不懂,并没有勃然而怒,反唇相讥的,但是却是让青年难堪得紧。 延医的事虽然全由他做主,但是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来的人里面,如府中的管家,或者梁大夫等人,都更亲近他父亲。 他如今计划失算,之后未免会给人留下“无能”的印象,甚至传到他父亲的耳中。 而梁大夫等人却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他,等候他的决定。 第75章 卷二十三名扬千方 唐大人这病,已经断断续续生了小半个月,城中大部分的医生都已经请过,只是效果不彰。 虽说中途也有一两剂药能够起效的,但是往往不久之后就重新开始反复起来。如此持续了小半个月,唐大人痛苦不堪,家人也疲惫异常。 特意到这穷乡僻壤来延医,唐家人也确实已经是病急乱投医。 本来,如果苏听风没什么本事,那么一行人转头就走,另寻名医也就算了。如果他真有本事,青年低下头来向他认个不是,也显得大度。 然而青年千思万虑,也想不到外邦人的治疗体系都与中原不同,对方一脸无辜地表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这样倒使他进退两难起来。如果他道了歉,结果这嘴上没毛的外邦小子却其实没什么本事,治不好父亲的病,那自然是丢人丢到了家;但是如果转身就走,万一这异人真有点什么不同与中原人的高明手段,那么他就是拿父亲的性命在赌气,万一唐大人出了什么事,当儿子的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进退两难。 却见梁大夫突然轻轻抽动鼻子,闻了闻空气中的药味,开口对苏听风说道:“阿银大夫,我能不能看看你做的药丸子?” 苏听风抬了抬眉,摸不清对方到底是在机会搭话给自己台阶下,还是真的看出他的药丸子有什么不同。不过他倒是不小气,如果梁大夫想要找个台阶下,就给他个吧。 让那青年进退两难了片刻,也算受了教训。 他用木勺子舀了一颗,开口说道:“大夫请伸出手来。” 梁大夫便伸手让他把药丸子倒在了自己的手掌上。 “独活,木香,*,关桂……还有的我闻不出来。这是在做伤药?” 苏听风有点惊讶,自己拿着木勺舀起一颗药丸移到鼻下闻了闻,却只闻出一股药香。说是里面参杂了什么药材,他却是完全分辨不出来的。 然而无论如何,至少梁大夫说对了。 这是伤药。 村民送来的草药作为主料,苏听风自己又针对性地找了一些非草本科或者非植物性的药材,配出了三种常见的成药,一种治疗寒风,一种治疗热风,一种治疗外伤。 现在在制作的成药,正是用来治疗外伤用的。 梁大夫剖开了一颗药丸,用指腹轻轻搓揉着药粉,面露惊异,说道:“这药粉似乎比安敏堂的要来得更细腻一些……药香也更浓郁一些。” 苏听风说道:“制作的程序要更加繁杂一些,效用其实是相近的,只是对药材的需求要低上一些。” 这配方是苏听风经过详细考量最后改良出来的。虽说是出于千秋山脚,但是攀山越岭采药对于村民来说实在太过危险,而且也容易涸泽而渔。 如果只定量地采集一些常见药草,然后在农闲时候做成成药卖出去,一方面可以改善村民的生活,一方面也不至于让村民铤而走险入深山冒险导致出现意外。 药方的改良上,苏听风削弱了工作在其中的作用,把原本医术上提到的一些简要的辅助工具全部换成了手工制作。 这虽然会增加药品的人工成本,但却可以最大程度减少配方对于其他人的影响。这种情况下,就变成村人以自己的劳力来换取相应的收入,哪怕以后他们改进了配方或者工具,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努力换来,与苏听风没有什么关系。 梁大夫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配方的优越之处,于是问道:“阿银大夫可有意出售药方?” 苏听风却平静地拒绝了。 梁大夫也没有再坚持,而是对青年微微点了点头。 显然,在他看来,这药丸子已经足够说明苏听风的实力,至少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有梁大夫的认可,青年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再对苏听风的年龄斤斤计较,开口说道:“鄙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冒犯了大夫,还请大夫见谅。” 苏听风看了他一眼,才淡淡回答道:“无妨。” 他态度冷淡,青年自然顿时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过最后这口气。还是被他用力地咽了下去,继续说道:“家父重病在身,我难免焦急,因此失了分寸。还请大夫移步寒舍,为我父亲看诊。” 苏听风点了点头,青年顿时心口一松。 但是转眼,苏听风却又转身朝向了桌子,去过桌子上的瓷瓶一一在木托盘上摆好。 青年顿时一怔。 原来他们这吵吵嚷嚷说话的期间,苏听风竟然已经把全部的药丸子都揉好,放进药瓶里去了。 放好了托盘之后,他对青年说道:“既是急病,那便走吧。我与我徒儿说一声。” 然后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阿仇”。 阿仇正在后院择药,听见喊声,从一侧绕了过来。 苏听风交代他看好家,阿仇仔细地打量了他身边的一行人之后,点点头应下了,又说道:“师父你早点回来。” 苏听风是银发碧眼,深目高鼻,阿仇却除了一头进发,其它都与中原人差不了多远,所以梁大夫便有些好奇。 他问道:“阿银大夫的徒弟,与你是同乡吗?你们长相不是十分相似呢。” 苏听风在这方面早就想好说辞,一直在试着慢慢通过村民传出去。梁大夫既然问起,他便答道:“是我侄儿……或者外甥?他是我姐姐的孩子,父亲是你们中原人。我姐姐是个金发的美丽姑娘,随我父亲,我的发色随了母亲……阿仇的模样倒是与我和姐姐都不相似,只像姐夫。” 然后他又说道:“我姐夫是随海难落到我国的。我只知道他是燕人,若是大夫认得与阿仇相似的人,还请告诉我。说不得便是姐夫的家人。” 梁大夫自然不会推脱。 梁大夫与唐家的人都是坐马车来,这可比村民们靠着一双脚走快多了,所以他们很快就进了城。 马车上梁大夫很是热情,与苏听风说了许多话,有些是关于中原的风土人情,有些是关于千方城的。后来他还跟苏听风说了自己医馆的地址,让他若有困难就去找自己。 苏听风知晓他应当是有些为之前的事情补救的意思,便尽数应下。 就这样到了唐家,青年风风火火地带着一行人进了府,直冲后堂。 病人所住的房间有些闷气,味道很重。苏听风坐下给病人把了个脉,看过了诊断结论,就基本心里有了数。 然后他又转而看了一眼病人。 这位唐大人应当是一名官员。他身上的因果很是复杂,有善因亦有恶因,靠裸眼无法分辨它们的性质与强度,于是苏听风开启了辅助视野。 最后发现因果的绝对值很小,显然这位大人既没有大善,亦不曾有大恶。 唐夫人紧张地问道:“如何?”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能治,只是我的诊费比较贵罢了。” 青年倏然变色。 未治先谈诊金,青年虽然也见过贪婪的医者,但是多数都是暗示,像这样□裸说出口的,却还是第一个。 蛮族果然贪婪不知羞耻。 唐夫人却没有幼子那许多心思,只开口说道:“这是自然。若大夫您能治好老爷,妾身必有重谢。” 苏听风笑了起来。 他猜测唐家应该不会十分信任他的药丸,所以伸手开了个方子,然后说道:“你见你们宅第宽敞,想来家世不凡。我也不求太多,等你们抓了药,若是治不好我不收一个铜板,若是治好了……” 简直无耻之极。 之前在那乡村就觉得这位大夫十足凶残,但是也没见这样子方子还未开就以病人的性命相胁,迫使对方抬高酬金的大夫。 简直毫无医德。 唐三公子自然是愤怒之极,就连唐夫人也是面露惊愕。 唐三正想怒斥,却听苏听风继续说道:“……我也一文不收,只是唐夫人您要在捐助一条道路联通小王村与县城,便算是我的酬金。” 屋里的人方才还觉得这位大夫几位无耻,这时却俱都愣住了。 苏听风却不管他人的想法,只把写好的药方递给了梁大夫,说道:“按此方抓药,早晚各一剂,不日即可痊愈。” 苏听风要求的诊金其实十分昂贵,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修一条路花费的钱,都可以负责从京城直接请一位名医了。但是要求高额诊金与要求人修路行善又不同,这时却没有人觉得他贪婪了。 唐夫人结果药方,说道:“先生高义。若是夫君痊愈,便是先生不说,妾身也定然潜心向佛,从此修桥筑路,积善修德。” 苏听风却只是笑笑。 如此过了几日,唐夫人按照苏听风的吩咐让唐大人服药,果然让唐大人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 同时,苏听风的事情也被人给流传了出去,为人所津津乐道。 唐大人病愈之后,亲自到了小王村向苏听风道谢,并送上谢礼。苏听风只收了吃食,却退了绫罗绸缎与金银。 之后,也不用他多加提醒,唐大人便捐赠了一笔银子,在小王村与县城之间修了一条路,另外还在县城附近的河道上修了一座桥,就叫做谢银桥。 唐大人离开之前,唐三公子为之前对苏听风的轻视与无礼感到很是羞愧,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多谢”。 苏听风只是冲他笑笑。 第76章 卷二十四济世神医 “谢银桥”上刻下了这一座桥和桥所联通道路的由来,而这条道路不但联通了小王村与县城,还惠及了周边好几个村落。 小王村的村民知晓此事,自然是对苏听风感激不已。而小王村之外的村民,每日入城或者集市日赶集的时候,感觉到道路的便利,也会心存感激地念叨上两句。 自此,苏听风的因果又有了一小截的增长。 阿仇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师父竟然是个这么高尚的人……之前吧,虽然也没有什么不高尚的地方,但总觉得心怀天下怜悯世人不太像是他的性格。 阿仇很是感叹地表示:“师父,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苏听风也笑了,问道:“这就是你的感想?” 阿仇顿时不明。 说到底,不过利益最大化而已。 谢银桥修筑之后,几乎每日都会产生不定数目的因果,一部分流向苏听风,一部分流向唐家。苏听风当时也是一时兴起——他又不缺钱财,对他来说,金银也不过是一种极为寻常的金属罢了。 他需要的报酬,是因果。 唐家若是积善之家,他自然是一文不取,为其救治,酬劳自有因果。而唐家若是为恶之家,他绝不会为之救治,甚至有可能落井下石,插上一刀直接解放了他。 但是唐家实际上却是个不善不恶的局面。 这样子,对付前面两者的法子就不太适合了。而若只是收诊金,又着实鸡肋得很,所以苏听风才选择了这样的做法。 一来筑桥修路,也算是做善事;二来他既然准备让村民制药为生,便也需要有个章程,有条平整宽敞的道路自然会方便许多。 三来,却是要累积名望了。阿仇他日回京,是必要报陈文珝灭家之仇的,但是两人当前身份悬殊,要报仇也绝不容易。 如此这般,阿仇就需要一个晋身之途。 那就只有名了。 没有科举,就刷声望。声望刷满了,以后自然有人求着你当官,比如诸葛亮。 当然,刷医学声望其实有点专业不对口,但有些事情,要一步一步来。 说到底,声望这东西,不过是德名,威名,才名这三样的结合。 先刷个德名也好。 千方城几乎已经是千秋山的最南边,离陈国与东越都十分近,门户就是镇安关。因为接近边界,又是国际贸易的交通要道,所以对于一些消息倒是比燕京还要灵通一些。 因为常有战乱和小型国际冲突的关系,这边的民风显得比较彪悍,越往南边越是明显。 苏听风在小王村住了一段时间,就常常差遣阿仇进城采买日常所需并且打探消息,打探着打探着,对于如今天下各国的了解反而比原来在燕京的时候更清楚了。 却说天下诸国,应当以燕楚最强,韩越次之。其它诸侯国如陈,宋一类,都比较弱小,难以影响天下大势。 十九年前越国取燕国三城之恨,燕国也早已报偿……六年前一场大战,燕国取了东越十二城,目前几乎已经把陈国都盖入了版图。 说到陈国,就不得不提一提葵姬。 葵姬死后,陈国诚惶诚恐,又送了一位公主给燕王为妾,却是葵姬的妹妹,月姬。这位月姬本无子,却是把姐姐的儿子当做了自己的养。当年燕王暴怒之下杀死爱妾,后来想来也是极为后悔,所以对月姬与五皇子反而极为宠爱。 如今葵姬事发,怕是这两位在宫中也极为不好过。但是好歹目前并未听说月姬或五皇子暴毙,应当还不是太糟。 相对于他们的处境,苏听风反而更加在意某一件事:柳梦诲挟葵姬淫奔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虽说皇帝既然借口灭柳氏,应当是真的才对,但是即便是假的,那也不奇怪。 那只能说明,皇帝早就有心灭掉柳氏而已。 世家五姓之中,柳家人口最少,财富却不少。如今天下长期处于战乱,军费压得国家喘不过气来,世家却依旧奢靡华贵,正如灾荒年间圈里的肥羊,正是宰杀的好时机。 只是皇帝也要顾及其他人,必要有个合理的借口才能避免其他的羊群群起攻之,或者气急跳墙。世家之间从来同气连枝,这点皇帝不会想不到。 所以,若是他借机发难,也不奇怪。 而皇帝的真实目的,只要看月姬和五皇子接下来的情形,便知道了。 天下之事离苏听风犹远,自然不用多说。而与苏听风息息相关的,却是他在千方的名头越来越大,渐渐村外也有人远道而来,求他治病。 虽然有平整的道路联通了,但是小王村毕竟地处偏远,所以苏听风还不到门庭若市的地步,来求医的也多数要么是疑难杂症,要么家境富裕。 苏听风也不在乎求医者是富贵还是贫苦,凡是求到他门前的病人,他多数都会尽心救治,还自贴药材。 但是也有不肯治的。 比如一些素有恶行,或者恶名的人。 初初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阿银大夫的病人选择得十分古怪,每几日就有一两个人是他全然不肯救治的,明明其病症也不是十分少见严重,但是阿银大夫却只一口咬定自己治不了。 他头一次拒绝治疗的是一户装了贫苦模样上门求医的地绅。那人原本在邻镇是出了名的富户,爱钱如命,为人苛刻,为富不仁,得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奇症,只是难治,耗费的药钱着实不少,听说苏听风为人治病从来连药钱都不收,于是便打起了主意。 但是苏听风虽然不收药钱,却仍旧要病人付诊费的。只不过这诊费,若是富家就是一座桥,一段路,一座供人歇息的小亭子,或者是给镇上学堂的一箱子书……若是贫家,也不过是帮村中老弱做一日的活,或者平整谷场小道,修整山庙祠堂一类。 在苏听风看来,这就是各人性命的价位。 所以,就有了这种心存不正,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人。相比起来为人做一日工,当然比捐桥捐路要来得便宜得多。 这也是苏听风行医这许久,第一个见到身上恶因不浅的病人。 他只看了对方一眼,就漠然回答:“老先生这病,我治不了。” 那患病老头的家人自然是不依,吵闹道:“你不是神医吗!?怎么会治不了!?镇上的黄……”……大夫都能治得了。 他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到一半才发现失口,急忙停住。 苏听风便似笑非笑,唇边带着几分嘲讽地看着他。 中年人顿时恼羞成怒,说道:“……还说什么神医呢,我看你这神医的招牌不如早早地砸了算了!” 苏听风却说:“我这没有什么神医的招牌,你大概是弄错了。” 中年人顿时一噎。 神医是外面给苏听风安的名号,若是苏听风不认,别人还真没什么可以砸的招牌。 事实上,苏听风至今连个医馆的招牌都没有,这竹院说白了不过是他自己住着种药晒药的居所,若以此为证据说他是个大夫,还真是十分勉强。 然后苏听风又继续开口说道:“不但你父亲的病我治不了,你的病,你妻子的病,我全部治不了。客人请回吧。” 中年人顿时惊怒不定——他家父亲固然是旧病缠身,但他自己可是健壮得很,全然没有一点不好,苏听风此时说出口的话,何其可恶。 他顿时恶向胆边生,伸手就想去揪苏听风的领子,怒道:“你这狗杂种说什……” 然后他便狠狠地摔了出去。 除了生病的老头子,中年人的“家人”顿时都想冲上来和苏听风打架。 这时正有求医的人在门口停下车,却见院子里一片混乱,虽不明白情况,却纷纷冲了进来,想要抓住捣蛋的人,喊道:“干嘛呢干嘛呢?” 却见苏听风皱了皱眉,很是无奈地躲过了几人毫无章法的混乱攻击,然后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把人一个一个地甩到了院子的一角,让他们摔作一团。 他突现的武力值倒是让所有人都十分惊愕。那一家人摔作一团,发出阵阵□□,一边也对苏听风心惊胆跳,恐惧不已。 却听苏听风表情十分凶恶地怒叫了一声:“滚!” 或许是终于知晓这位大夫不可欺,这一家人终于不敢再继续挑衅,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逃命似的离开了院子。 这时出现在苏听风院子前面的是一个长相十分普通颇有些大众脸的青年男子,对于一下车就看见了这样的情形,显然颇有些惊愕。 苏听风却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淡淡问道:“求医?” 青年愣了一下,才说道:“您是阿银大夫吧?” 苏听风目前的这种外面表征,实在是太过好认了。 苏听风说道:“请进。” 虽然没有回答青年,却算是默认了。 青年有些不解地问道:“刚才那是……?” “是来求医的。不过他病入膏肓,我说了治不了,就闹起来了。” 青年既然来求医,也是打听了不少消息的,传闻中这位阿银大夫医术简直神乎其神,似乎就没有治不了的病,而且治愈的手段举重若轻,似乎不管什么病,只要几颗药丸子,就立时药到病除。 这样的传闻,虽然难免夸大其词,但是却也是青年上门求医的原因。 却没想到,这一上门,就遇到一桩对方治不了,甚至因此打起来的病。 青年犹疑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不知道是什么病……连您也治不了?” 却见苏听风停顿了一下,淡淡道:“心肝坏掉了,要怎么治?反正我是治不了的。” 青年一愣,却见银发的大夫已经转身开始收拾被弄乱的药架。 第77章 卷二十五扶善惩恶 千病万症,唯恶不治。 对于苏听风来说,这也算是一条真理了。 因果法则讲究的就是惩恶扬善,若是救得恶人,那么救人者亦要担大半恶果,若是杀得良善,那么杀人者又要承担数倍恶业。 所以苏听风就算是平日治病,也往往必须张大了眼睛,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后寻来的青年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他是来为他祖母求医的。 老太太活了七八十岁,人却还清明得很。而且苏听风治了许多人,这还是一位难得善业明显高于恶业的病人。老太太虽说身上也带着三三两两的恶业,却终究不抵其善业。苏听风只扫了她一眼,就发现她与家人都存在善业,便是媳妇儿也受她益处多,倒算是孝子贤孙,和满之家。 老太太是老年病,是身体器官衰竭,虽然都不是大病,可饮食用药将养,但是却无论如何不可能根治了。 苏听风留了些许药丸子,又与青年说明了情况,青年倒是自觉,问苏听风他们应当做什么为诊费。 显然是这阵子苏听风令人行善以为诊费的事情也已经传得纷纷扬扬了。 苏听风却说道:“若下次你求医,我肯定要索要诊费。老太太就算了。” ……她身上有善因,与她减轻病痛本来就是行善受因果的事情,所以再索要诊费反而不美。 青年愣住,而后倒是有所领悟,只与苏听风作揖谢过。 苏听风向青年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老太太原本是个孤女,青年的父辈其实是老太太的继子。这家的老太爷原来是个农夫,后来边防招兵,便去参了军。老太太是他后来遇见的一个孤女,因为家中遭了兵乱,又感恩老太爷相救,便嫁了丧妻的老太爷作后妻。 那时老太爷还没发达,老太太的婆婆又常年卧病,青年的父亲与两位叔伯同小姑,都是老太太一手养大。那时老太太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姑娘,便半如母亲半如姐姐地看顾着一群孩子。那时青年的大伯已然七八岁,父亲也已有五六岁,中间自然是有过不少风波的。 按青年的话说,老太太虽不是亲祖母,但是几十年的恩情,却要比亲祖母还要亲上许多。 只是,终归是寿数到了,苏听风也就是给个温补的药,交代青年给老人家将养着。 过一段时间那户无赖恶人求医的事情被村民传了出去,苏听风才知道了那群人的身份。 原来那群人在自个儿的村子里面,也是出了名的恶人。那户的老爷子早年时候其实有个兄弟,外出经商赚了不少钱,后来有趟走活遇上了贼匪,人连货都没了,只留下妻子和一个闺女,结果就被兄弟占了家财,活活逼死了一对孤儿寡母。 这事儿村子里说起来,还要背后吐他们两口唾沫。 这户做的缺德事儿还不止这一桩两桩的,所以虽说家里人都精明,但是家业却还是一日一日地衰落下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事儿,也不只是讲君王将相,于平常人往来之间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人家,谁也不喜欢与他们多往来。 或者是因为这户人做事实在讨人嫌的关系,没两天他们在苏听风这里吃了瘪的事情就被人传了出去。甚至最后苏听风说的那一句“坏了心肝医不了”,也不知怎么的就辗转了好几番被流传到了坊间。 这话传到坊间,有人对苏听风高看一眼,却也有人因此厌恶他。但这些都影响不到苏听风,他依旧按着上山采药,居家诊病,空闲或而教导阿仇的路子,十分从容而有目的性地过着日子。 阿仇也在很用心地观察村中的人,每隔一阵子就把心得告知苏听风。这其中有些是正确的,有些却有些错差,苏听风俱都一一认真听了,然后告诉他自己的看法。 他与阿仇说道:“这世上原本不会有人真的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的,如果真有不通的,也多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去明白。所以只要你愿意花功夫在琢磨人心上,总是能够慢慢琢磨透的——因为你本来就自有一颗人心,又哪里会真的捉摸不透人心?” 阿仇便问道:“按师父此时说法,岂不是天下人只要有心,都可以看透人心。” 苏听风停了一下,才回答道:“你如果要这样说……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继而说道:“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本来就已能说尽天下众生百态。说到底,让一个人做出千般姿态的理由,也不过爱与恶而已。凡一个人有一颗人心,便自然会知道何者为人心所好,何者为人心所恶。” 阿仇思索片刻,说道:“帝姬必然不知民女之苦,可她也未必就没有一颗人心。” 苏听风语气淡淡说道:“帝姬若于饥寒之中居乡村三日,便可知民女之苦;若居乡村年余,亦可知民女之乐。” 阿仇愣住,思索半晌,却不得不承认,苏听风说得确实不错。 居乡村三日,帝姬怕也会知晓饥寒之苦,粮食之重;居乡村一年,便也知道生命之不易,晌食之喜悦。 阿仇于是在苏听风身边坐下,说道:“师父你……为什么会知道呢?您也曾经有过‘饥寒之苦’吗?” 苏听风回答道:“不曾。但是人有五感,眼睛所能看见的,只要愿意用心去体会,总是能够知道的。所以才有书生游历天下,看乡村贫困就知晓民间疾苦,也有富家明明看见路边饿殍,却视而不见,以佣农的骨血为食……有心无心之分而已。” 阿仇点了点头。 苏听风有时候的见解很奇特,却总能说服别人。有些道理阿仇以往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每当听苏听风说起,却往往又恍然大悟。 随时间过去,阿仇也渐渐了解了村人们的性格和习惯。甚至渐渐地,因为目的性明确,他意识到他或许已经比某些人自己还了解他们。 一个人的性格,思想,习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坚持或者自身并不愿意承认的缺陷……阿仇都慢慢开始由浅入深地了解,直到了解到了令他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地步。 他不得不承认,若一个人有心,确实是可以把另一个人了解到骨子里,甚至了解到那些他还未作出过得选择。 这世上的人或许多种多样,性格各有不同,但是总有某一种特质,是存在于三魂六魄之中,与筋肤骨血同存的。 而经由这一点,虽不能绘出其一生起伏,却能勘测出一个人面对命运时会做出的选择。 “有人为金钱无所不用其极,有人为了感情豁出性命,有人为了信诺而轻生死……”苏听风一边清洗药草,一边语气平稳地说道,“……知晓一个人的性格,意志,原则,便可以料人于先机,甚至让对方为你所用。” 然后他抬头看了阿仇一眼,说道:“要做到后面这一步,仅仅了解是不够的。” 阿仇现在对苏听风的话已经非常信服,所以问道:“那我还需要学习什么?” 苏听风说道:“接下来这一年之间,你要去和这些村人往来,与他们之间建立信任。一年以后,我会交代你去办一件事。到时候,你便选三五个村人,同你一起去办。这时间里,你要注意三点:一、一年后你要能使他人愿意为你办事,否则后续便都不用多说了;二、我不会提前告诉你是什么任务,所以你要做好各方准备,用人不要太狭隘;三、既然是考验,那么这件事情必然不会太容易,到那时即使一开始心甘情愿跟你去的人,也会因为恐惧,疑虑,焦躁而反悔也不定……你应当先做好准备。” 阿仇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有些忐忑与迟疑。 苏听风却说道:“你若是自觉做不到,现在放弃也可以。我可以教你其他功课。” 阿仇立刻说道:“不,我……想试试。”他若是想要替父兄报仇,就必须迎难而上,像这样遇到一些困难就马上放弃,又怎么可能……向陈文珝报仇? 苏听风对于他的这个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 于是接下来阿仇就投入到了拉拢村人的繁忙工作之中。 真正开始把想法付诸于行动的时候,阿仇才发现,了解一个人知道他的喜好是一回事,而想要利用这一点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知道可以以怎么样的方式和一个人结交,与是否能得到结交的机会,完全是两回事。这大概就是苏听风给他一年时间的原因。 阿仇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某些人比较不容易深交,但后来他就知道自己弄错了。建立信任关系这种事情,不管对象是什么性格的人,从来就都需要契机。 如果只是平日路上彼此打个招呼的点头之交,自然无所谓契机什么的。但是如果要深交,那么必要的接触时间,能维持彼此之间长久而稳定往来的理由,以及合适的利益交换,都是必不可少的。 当阿仇连续几日陷入这样的僵持时,苏听风问过了他的烦恼,倒是笑了笑,说道:“既然这样,这第一步,我就先帮你起个头吧。” 然后他对阿仇交代了几句话,阿仇听得愣住,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点头应下。 第78章 卷二十六极东旅客 苏听风让阿仇通知村长,召集村民,然后让愿意学习东西补贴家里的村人来向他学习辩药制药之术,到时候他会将药丸的配方传授给阿仇,然后由阿仇一手教会村人制作。 这也是他早就打算好的事情。小王村的地理位置很好,至少很适合他进山采药,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相应来说交通就太过不便了,要打探消息或者做其他事情都非常不容易,而且村子里甚至没有基本的交易设施。 如今路已经修好,苏听风要做的就是让村人和外部的往来更加频繁,另一方面,也可以把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如此,对于阿仇以后的计划也会更加有利。 阿仇在观察村人的时候,苏听风也在观察他。 这个孩子心里埋着十分沉重的负担,这让他显出不比其他人的敏感与沉默。苏听风想那大概是因为他之前的经历造成的。 但是虽然可以理解,却并不想就那样放任。 阿仇的睡眠总是很浅,而且总有点失眠的现象——这对于苏听风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苏听风本人的个性非常冷淡,而且意志坚定,哪怕因为前情使之死突然被带离他一心想要就读的金十字创造学院,或者听闻作为情使那彷如被献祭一般的命运时,那间歇会出现的不安也不能令他动摇。 因为是独立儿童,所以在他学会生存的同时,他也学会了忍耐孤独,享受孤独。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天生就比一般人更爱自己,更懂得善待自己。 所以对苏听风来说,为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痛苦,忧伤,虐待自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阿仇很痛苦。 这是不需要观察情绪模型就能发现的事情。 他很安静,很听话,也很有头脑。这样的孩子,在苏听风看来,天赋很高,能够拥有非常明朗的未来。但是他身上的因果却沉重得令人惊愕——人与人之间的因果,并不是光是物质上的亏欠就会结成的,有时候更需要十分深厚的感情。爱或者憎,都包括其中。 ——在古老的文明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这样坚韧而执着,几乎让人觉得窒息的吗? 苏听风确实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疑问。 阿仇晚上十分浅眠,睡得晚却起得很早。每日早上起来他都会很自觉地开始烧水做饭,打扫药房。一开始免不了笨手笨脚的,但是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所以很快就开始应付自如。 这些都不是苏听风要他做的,而似乎是他自己判断为“弟子”所应该做的事情。 当然,更多的,也许是因为,一天都处于繁忙之中,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些“应该做的事情”,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不用去想那些“无济于事的事情”。 所以苏听风为他准备了“功课”,又给他准备了“杂务”。 给阿仇安排好“杂务”之后的下午,苏听风找到了村长,给了他几种自己制作的药丸子,然后让他找人送去镇上的药铺售卖。 成药的制造在改造之后虽然不再有奇效,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这时的优质中成药效果相当的,不过价钱却要更加便宜一些,所以在试过药之后,很容易就在几家药铺上架了。 因为风俗的关系,这时药铺的成药多数都是自家制作,而且并不是每一家都能制作成药的。所以当苏听风表示可以开放性地对药铺低价批量出售成药时,很容易就谈下了几家的生意。 而接下来,他就对村长提出了关于让一些有兴趣的村民前来学习辩药制药,以此补贴家用的建议。 教会村民辩药制药的事情,苏听风全部交给了阿仇。这就是他给阿仇提供的“长期而稳定的利益交换”了。两个人之间如果有共事,合作,姻亲,同窗之类的人际关系,那么很容易就慢慢熟络起来,进而深入交往。 而剩下的——苏听风也不可能替阿仇手把手做好,所以只能看他自己的努力。 这样子到了年末,虽然有些磕磕撞撞,但是阿仇也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而苏听风的名声也渐渐在千方城远近传扬了开来。 在这段时间里面,村民固然慢慢学会了辩药制药,因而有能力赚些家用,而对苏听风师徒俩越发敬重起来,苏听风自己也没有闲着。 除了数次入山,收集了好些即使在这个时代也十分珍贵的高年份稀有药材之外,还发现了好几种自己根本认不出来,甚至也没有在图鉴上找到过的奇特植物。 他怀疑这种植物要么是变异种,要么就是在主世界的历史上已经绝种了。 除此之外,这段时间里他也医治了不少疑难杂症。对于常见病的治疗经验提升自然不用多说,名声也越发响亮了起来。中途也有几个素有恶名的病人来求医,甚至在苏听风拒绝之后不惜动用非常手段试图威胁他。 苏听风用了几次手段引爆对方身上的恶因,使其受到教训之后,索性在竹屋外围布置了一圈因果索的网络,然后在上面挂满了冥蛾卵。 冥蛾当然不是冥界的蛾,而是取了冥界审判善恶,决断来生的含义,而命名的一种被刻入命运法则的仿夜蛾道具。 它无色无形,只有法则使才能使用肉眼看见。虽然本身并没有任何善恶,但是却能活化碰触到它的人身上的因果,使其快速地产生定向的效果。 当然作为一个新手,苏听风能够操控的定向命运法则十分有限,基本功能就只有令人肉身不适,也就是生病;精神不适,比如说做噩梦或者精神衰弱,疑神疑鬼;或者人际关系恶化,因为身上的恶气而令人产生反感……等等。 在法则使的任务要求上来说,若是想要获得高质量的因果值,这种程度是不行的,只是治标不治本的行为。但是如果只是为了驱逐一些惹人讨厌的家伙,苏听风倒是觉得这样的程度也差不多了。 冥蛾卵能活化因果,使为善者生气更加充沛,五官更为敏锐情绪更与愉悦,并往好的方向影响人际;而为恶者却正好相反。 不管是为恶者还是行善者,只要山上带着因果走近竹楼,碰触到冥蛾卵,冥蛾卵就会受到因果的催发而孵化,化为一只无形的琉璃色飞蛾附身在对方的身上,直到所有因果都被活化和催发出来。这种情况下,人们会因为自身所携带的因果种类和数量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反应。 而这种反应相应地发生在那些恶孽缠身的人身上,少则重病一场,重则直接发疯。 如果说一开始的两家,苏听风设计令其恶性暴露,或者生意失利,还有巧合的说法,但是后来凡是进入竹楼的恶人必定大病一场或者神志不宁,而普通人却全不受影响,反而有人好几日精神抖擞的情形,却让许多人再次疑神疑鬼起来。 苏听风其实是妖仙的传言,再一次喧嚣尘上。 这样的流言,甚至一度传到了千方城的城主耳中。 然后城主就派人来传话,令苏听风前去拜见。 ……苏听风……讨厌下跪。 在苏听风所在的时代,令人下跪是一个非常具有侮辱性的要求,表示要求一个独立个体完全地对另外一个个体臣服。 而对于法则使来说,这是完全不能忍受的要求。 不过学惯了A种一级文明的风俗习惯,也知道下跪是这里的一种常见陋习。 为了应付这样的陋习,法则使们发明了一种专门的生活小道具——“幻象人偶”。 苏听风看了来召见他的城主府官员一眼,然后回到房里,取出了“幻象人偶”,把它别在了腰际,然后走了出去。 阿仇正在药房监管村民们的制药流程,避免药丸子质量不合格,听到外面的动静时已经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情,走出来看了一眼。 他见苏听风要跟随别人去城主府,顿时有些担忧,叫了声师父。 苏听风冲他点点头,说道:“无事,不碍。” 阿仇于是心神领会,退了两步,就重新进了药房。 苏听风于是十分听话地跟随着城主府官员到了千方城。等到进了城主府,却见千方城的城主一脸审视地问道:“你就是……小王村的神医阿银?” 苏听风此时也面对着他正在审视其因果,然后才回答道:“……乃药师。” 城主并不在乎苏听风对于称谓的纠正,而是略带些评估意味地看着苏听风说道:“坊间关于你的传言可是不少。你确实来自极东的大陆?” 苏听风回答道:“正是。” “大胆!”却听城主猛然一拍惊堂木,说道:“彩发白肤的西夷素来只居于西北之地,东洋处乃是东瀛与琉球,皆是容貌于我等相似的黑发黄肤之人,何见什么银发之人!你的身份分明是编造出来!” 堂中顿时气氛紧张,人人肃然。 半晌,却听苏听风发出一声轻笑,说道:“那东瀛再往东呢?越过整片海洋再再往东呢?大人可见过……海那边的风景?您可见过……不是以书籍为载体而真真正正展现在了您眼前的异国?” 城主没料到他竟然没有被吓住,竟然还能这样轻松地笑着,反问于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你想说,你来自十分遥远,比东瀛更加往东,穿越了整片海,甚至没有人见过或者没有书籍记载过的异国?” 苏听风却摇了摇头:“或许有人见过,或许也有书籍记载过……”然后他带着几分深意地望向了城主,“……但我知道一件事,就是即使有人见过,城主您也不曾听说;即使有书籍记载过,城主您也不曾读过。” 满堂哗然。 第79章 卷二十七瘟疫之症 城主开口,主动压下了这一阵骚动,然后对苏听风说道:“你胆子不小。” 苏听风回答:“我不过说了实话。城主会因为说了实言而将我问罪吗?” 城主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不会?” 苏听风于是也笑了:“我觉得城主不会。” 城主问道:“我看上去十分可欺?即使被人挑衅了也不会发怒?” 苏听风却没有因为对方的用词和表情而动摇,只是语气淡淡说道:“我并没有挑衅城主。我说过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我认为城主你不会问罪于我。” 他这话说得虽然无礼,但是因为语气太过平稳坚定,所以反而不让人觉得冒犯或者吹捧或者故弄玄虚——仿佛他真的只是实话实说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想法。 千方城主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他虽然不晓得古时候的名士高人是不是也是如此一副不为上位者的喜怒而动容的样子,但是却确实地感受到了眼前青年那了不得的……狂妄。 这种狂妄不是骄傲,为所欲为或者眼高于顶,而是一种对于自身的每一个行为都十分肯定,因而表现出来的坚定意志。 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被苏听风那不是奉承,却远胜于任何奉承的肯定给触动了,城主的表情和语气都柔和了下来,只是继续问道:“你说你没有在挑衅我?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你是在挑衅。” “从东岸出海,往东三万里,确实有一片广袤的大陆,但它既不是东瀛也不是琉球。我亲眼确认过它的存在所以它是存在的。而城主你既然没有用双眼确认过它不存在,却要以书本或者人言来判断他不存在……您不可能读过天下所有书籍,也不可能见过天下所有人。所以,我说的是实言。” 城主听了,沉默了半晌,神色微动,半晌,叹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所言极是。之前冒犯,请先生恕罪。”然后转而面向差役,吩咐:“来人!给先生赐座。” 这却是立刻以先生来遵苏听风了。 下人搬来了椅子,苏听风便坦然坐下。虽然还是在下首,但是总归是比人家坐着他站着舒服多了。 却听城主说道:“先生来居不过数月,但是城内外却已经尽是夸赞之言。寻心有疑虑,故而才想要试一试先生的底细,却是小人之心了,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苏听风点了点头,答道:“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城主顿时哑然。 苏听风平素很少刁难他人,虽然被人激怒会反击,但是若是对方态度改变,他也不会咄咄逼人,穷追不舍。 这样的态度,其实不太符合一般人对于“隐士高人”的印象。名士嘛,一般来说,总会让人觉得是无事傲三分。若是普通人,就更加喜欢得理不饶人了。 这也是人素常的劣根性。 所以苏听风这样的态度,才反而令人惊愕。 城主见他这样的态度,却是真心有了几分敬意,开口说道:“其实这次寻先生前来,除了想见先生一面之外,还因为有一事请教。” 他询问的却是延医之事。 千方城靠近千秋山,虽不像极南之地一般湿热多毒瘴,却也有山蚁蛇虫之苦。每临春夏之交,就开始频发瘟疫之症。虽说多数并不致命,却军队操练却大受影响。 要知晓千方城再往南就是镇安关,是千方城对东越的门户,常年驻守着大量军队。夏日若是疫病蔓延,就会导致练兵效率降低,驻军气势低下。 当然这是惯常的情形了,所以原本也不是十分要紧。但是自从苏听风开始教授村民们辩药制药,又治愈了许多杂症,便有人对其留了心。 城主之所以会召见苏听风,也是因为有心人在他面前提到过这位最近声名不小的“神医”。 苏听风稍微思考了一下,问道:“不知是何种疫症?” 城主顿了一下,才说道:“多是热风,也有伤寒。” 苏听风想了想,回答道:“若是如此,一般的成药或汤剂也可治得了。” 城主点头,但是又说道:“只是成药不易供应。况且兵士得病,必然会影响操练与军情,待到痊愈又需要时间。我一来是想要寻先生为军中固定供应成药,二来,也是想问一下,先生是否知晓为何千方城附近会年年有疫症出现?可有什么解决方法?” 其实传染病主要是源于空气和□□的传染,千方城与镇安关都靠近山林,虫蚁众多,春夏之交气候变化又大,难免容易伤风感冒。 但是军士通常体质较强,若是年年得瘟疫之症也是让人不解的事情。 苏听风开口说道:“若是如此,我有意往军营处一观,以考察其病因。” 这虽然是个令人意外的原因,却并不令人为难。城主稍一怔愣,便答应了下来。于是接下来苏听风就坐了小半日的车到了镇安关。 镇安关雄伟粗犷,巨大的城墙与厚实的关口城门给人一种震撼心灵的雄壮感。苏听风在千方城附近居住了许久,也多少对这个时代的工艺与生产力有了了解。 因而才更加为这粗犷豪迈的风景而动容。 到了军营之后,苏听风细细检查了一番整个军营的情形,多少对了疫症横行的原因有了了解。 他对千方城主提出给密封的营房开天窗,在春夏之交燃煮和放置食醋以驱虫的建议,并令人去往小王村,让阿仇带着他的藏书前来。 阿仇到来的时候,差不多也到了傍晚。他带来的都是一些杂书,什么《金石丹录》,《南北异闻杂记》,《异草集》……充分展现了苏听风平日的不务正业。 城主府的官员看到这些书籍的时候也面有异色。按照一般观念,像这样的书都是杂书,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苏听风却浑不在意,而是翻出了书上的一些章节,让人去照着章节来做。 官员们一开始还不以为然,但自己看过相应的文章之后,却多少有了一些半信半疑的念头。于是一行人便开始按照书籍配置药粉,改建营房,寻找相应的草药……因为此时已经快到春末,已然有士兵感染风寒,所以城主对此很是注意,见不见效果,基本上也是做了很快会知晓。 其实在苏听风看来,这与营房的配置也有关系。小小一间营房,连个窗子都没有,却住了许多人。而且饮食上,个人也不注意用具的卫生,一旦有传染性的病症,就很容易累及全军。 这种情况下,防治的手段都必须用起来。 所以首先苏听风让人把恭桶都搬出了营房,找一处集中放置,每日情理;然后让人以草木灰煮水喷洒遍整个军营,又燃火催煮食醋令其酸气发散,驱逐虫蚁,杀灭病源;另外在原本的每一间营房,都打出至少四个高窗,以棉纱覆之;又令人另外辟出十几间间只有一人炕与一矮桌大小的营房,合起来也不过两间正常营房的大小,却可以给病者单独居住,伙食也另起一灶……等等行为做完,虽然还不见效果,但是城主府的官员只稍稍思考,就知晓了其中一部分行为的用处,倒是不再对于对方带来作为依据的书籍耿耿于怀。 甚至有人对于此类杂书的态度也大为改变,很有仔细研读的兴趣。 阿仇出现之后,城主对于舅甥俩俨然不同的发色也很有些惊异,还询问了一番。苏听风便也耐着性子和他解释了一番:“若父母一人为发色与瞳色皆不同,那么只会遗传各自其中一项的颜色。我父与我母发色与瞳色不同,故我与我长姐发色与瞳色也俱不同。而我长姐与姐夫发色与瞳色又不同,所以阿仇才与我长姐同发色,与我发色与瞳色皆有不同。” 城主听了,只觉得这事简直天方夜谭,十分稀奇。于是他又问起了苏听风关于家乡与风俗的事情。苏听风脑中藏着各种文明的资料,与他说起来自然也不露馅,阿仇在旁边听着,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异国。 他思索了很久,最后觉得,也许真有那样的异国,被师父借来了一用。 苏听风之所以如此有耐心地与城主讲所谓的“异国”,却是为了增加他与阿仇来自异国的可信度。一个谎言越是复杂没有破绽,听上去匪夷所思却又逻辑分明,越是不容易被人怀疑。 因为世人总是认为,若是要说谎,就不该说太过荒唐的谎言。而越是复杂详细的谎言,越容易露出破绽,被人看穿。 他的这些设计,阿仇这时还看不明白。 营房的改建完成之后,苏听风制定的法令实施了一段日子,军营里的疫症情形果然大为减轻。到了盛夏时候,这些新规矩的效果展现得越发明显,终于让千方城主确认了苏听风的才干。 而就苏听风目前表现出来的许多细节来看,城主自觉也不过是管中窥豹,瞅见了冰山一角。 就如同苏听风那日拿来的书籍来说,城主不止看见了《金石丹录》,《异草集》,还见到了《五情伤志论》,《格物观水法》等等。 通过这些书籍,苏听风成功地令城主知晓了自己擅长的,可以让对方来求教的内容。 于是自秋后开始,苏听风开始经常被千方城主拜访,也常常受到其召见。 对于这种情况,苏听风却是不主动,但是遇事也不拒绝。 因为他的这种态度,千方城主于是对他越发敬重起来。而在大燕境内,或者是千方城几处要道通往的邻国,苏听风的名声也传扬了出去。 这个时候,千方城主已经是遇难必然自诩“先生”了,苏听风慢慢也从他那里获取了更多朝廷方面的消息。比如……月姬之死。 第80章 卷二十八世家之忧 月姬死了。 将近年余的重病,最后至死都未曾见到燕王一面。她的死亡,至少说明了葵姬之事并不纯粹是燕王发难的借口,而确实有其真相的痕迹。 但是五皇子丛华还未有消息,苏听风不想引起城主的注意,就没有主动追问对方的消息。反而是关于陈文珝的近况,夹杂在来自京城的消息之中,让苏听风听见了不少。 城主这时候基本上已经把苏听风当做半个幕僚在用了。 千方城位于通往越、楚两国的交通要道上,所以虽然地处边境,消息往来却十分灵通便捷,几乎每日都会有从燕京传来的消息被送到千方城主的手上。 这其中,陈文珝作为目前比较受器重的皇子,加上他目前又担任着治粟内史一职,主管国内的财政米粮,所以其行为举止也很是受到朝廷内外的关注。 当今燕王有十四岁以上的王子五位,分别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和十一皇子。大皇子是元后长子,但是亡故得早,三皇子与六皇子都是折损在同一场疫症之中。十皇子则是折损于寒症。八皇子是秋猎时落马时重伤,最后因为伤重不治而故去。九皇子也是病故,但是据民间传闻,他其实是被毒杀的。 更不用说那些不曾活到五岁而不被记录进排行的皇子。 光从这个死亡名单,几乎就能闻见浓浓的血腥位和腐臭气,足可见皇室之中的步步维艰,生存之险。 而余下的五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因为出身低微,母族缺乏背景,所以平日一向夹起尾巴做人。他原本是元后婢女之子,当初燕王还是秦南王世子的时候,因为秦南王早死,燕王与太后都很不受先帝的喜爱,所以没什么出生大族的侧室,梅夫人也算是燕王的患难之交,除了故去的元后,她与燕王的故旧情分也算最深了。如今她虽然封了夫人,但是同二皇子却素来低调,并不与人相争。 而接下来的四位皇子,四皇子是青夫人之子,青夫人乃老太傅孟翁嫡长女,兄长目前官任御史中丞,在皇帝面前很有脸面,所以青夫人与四皇子的立场目前也很稳。 五皇子丛华——燕王震怒之下赐死葵姬之后,怕是也不无后悔。而陈国后来又奉上了不少朝贡,还把葵姬的妹妹的月姬送来作为侍妾……或者说献礼。月姬与葵姬长得相像,燕王每每见到月姬就难免会睹人思人,所以五皇子与月姬之前,过得还算是不错的。 但是这一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直接导致了月姬的“病故”,丛华之后的下场将会如何,却也十分难说。 然后就是七皇子陈文珝了。此人虽则年轻,却心狠手辣。他的母亲是燕王宠姬莲夫人,但是莲夫人却更加偏爱年少的十一皇子,而认为这个儿子个性阴沉,太过喜怒不形于色,而对他不是十分喜爱。 倒是燕王非常喜欢这个儿子,认为陈文珝颇有乃父之风,更予其重任。陈文珝却也不负所望,据说今年是第一年,国库在庞大军费的耗费下,还有了盈余,所以已经有好几处原本已经申报,却因为资费不足而一直在延期的边关城墙开始进入了修补。 苏听风听了之后,略作思索,问道:“可是有什么政令上的变化,才导致国库转亏为盈?” 城主却静默了一下,才回答道:“……并无什么政令上的变化。不过,年初的时候,陛下抄没了大世族柳氏。先生或不知,我们这里天下诸国的世家都极为富裕,尤其是像世家五姓这样的大族,几可称为富可敌国。而柳氏近年来虽然人丁不旺,但是数百年积累的家业却不可小窥。这抄没一个世家,却可以使国库丰茂数年。” 他虽然这样说道,语气之中却带了几分莫名的感叹与忧心,甚至还带着些微的讥诮。 苏听风听得心头一动,半晌,开口问道:“大人似乎对柳氏谋逆一案有不同的看法。” 城主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其中因由复杂,与我等也没有什么干系,我倒是不便与先生多说。只是我心忧啊。” 然后他对着苏听风一字一句说道:“不瞒先生说,我亦是出身世家。柳氏一案关系陛下颜面,自然没有我等外臣置喙之地,但是抄没柳氏所得的产业,实在是太过庞大惊人。我担忧……财帛动人心。” 苏听风默然片刻,说道:“如蓄养家畜,待肥而宰……吗?” 书房中顿时一阵静默。 许久,城主语带犹疑地问道:“先生……也这样认为?” 苏听风思索半晌,才说道:“我并不知这其中的因由,只用常理推测。按说大家世族之所以为大家世族,是先祖才智出众,或于国有功,因而得封侯享禄。但是后世子孙若是碌碌无为,却坐拥万贯家财,封官加爵,想来……不论帝王或是百姓……都会有所不满。” 城主略一沉吟,辩驳道:“世族子弟,虽不说个个杰出,却也不至于碌碌无为。” “拥有寒门数千数万倍的家财,却未他们其数钱数万倍的才干,就算不是庸人,与他们所占有的家产相比,也已经是庸人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人人平等的说法,真正公正的世界,却是每个人能够占有与其才干与贡献相匹配的资源的世界。然而就算是完全与公正扯不上关系的地面文明时代,这个世界自然有其默认的法则,来保证它所认同的“公正”的实现。 所以新兴的世家必会取代古老的世家,新的王朝亦会取代旧的王朝。凡是这世界上的资源倾斜到一定程度,“法则”就会保证它重新洗牌,让资源得到较为“公正”的分配。 也就是所谓的“改朝换代”。 苏听风的话虽然没有说得太过直白,但是城主也不是稚子,还需要人剥开了掰碎了说个清楚明白才能理解,所以立时便默了。 半晌,他说道:“固然怀璧其罪,但是又有多少人能放开到手的荣华富贵?” 苏听风却回答道:“人活世上,所能用的也不过是一粥一饭,一丈卧榻之地。偏要占上许多,怕也是守不住的。” 城主犹疑了许久,才开口回答道:“世家是否……已经危在旦夕?” 苏听风想了想,应道:“旦夕……倒不至于。燕国目前是内忧外患,对外之战频繁导致军资繁重,而军资繁重导致百姓贫苦。而百姓虽则贫苦却无起而作乱者,却也正是因为外患频繁。可以说,目前的形势正是彼此制衡才会导致当前局面。如果贸然对世家动手,很容易造成内乱,不是陛下所期盼的。” “那先生的意思是……?” “虽然如此,但是世家享有沃土财帛,却不与国共用,而百姓贫苦饥寒,却负担着朝廷大部分的苛捐杂税,长此以往,陛下的不满与百姓的愤懑,只会越发严重起来。” 城主说道:“若是如此,陛下想必……也不会轻易动世家大族吧?” 苏听风抬头,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但是世家占有土地财帛太多,终归会影响燕国的发展。到这种时候,燕王必然会有所决断。或者,不需燕王的决断,燕国已经因国力不支,而败亡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先生必还有未尽之语。” 苏听风点了点头:“但我看燕王野心勃勃,下面几位皇子也各有才干,怕不是会任由形势如此发展的。若我来献计,就会让君王先寻些能站得住脚的借口,收拾掉几家世族,筹备出军资与钱粮武备,然后积极作战,先灭越,再联韩,共攻南楚……” 城主对兵事不通,问道:“为何不是联楚攻韩?楚远而韩近,于我朝威胁更大。” 这显然是远交近攻的思路了。 苏听风却摇了摇头,说道:“虽楚远而韩近,但楚强而韩弱。联韩攻楚,韩于我不过虎兔之争;联楚攻韩,楚终会变成我等的心腹大患。” 城主顿时恍然大悟,说道:“先生竟然还是兵法大家。” 苏听风顿时听得失笑,答道:“大人这话就过了。不过是一些寻常道理而已,说明白了就一文不值了,哪里称得上什么兵法,更不用说大家。” 但是城主却躬身一拜,十分诚挚,说道:“在寻看来,先生已是在教我了。请先生继续。” 苏听风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若大燕一统天下,第二步边该当是灭除部分世家,提拔寒门,重整天下势力了。” 城主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意思:“……部分?” 苏听风点头:“燕王既然要打天下,就不可能不用世家,但却也不可能重用所有世家。而且军中武将多处于寒门,自然会受到提拔。世家之中若是有功绩者,应该也会受到重用。然而世家家族庞大,又占有大量土地财帛,若是一味封赏……只会封无可封,令世族越发壮大,威胁皇权。” “所以,我认为,若有一日陛下统一了天下,腾出手来解除内忧,过于豪富的世家,都不会留存下来。” 城主稍稍犹豫了一下,问道:“先生既然有此言论,必然也有所教我吧?” 苏听风说道:“大人如果问起,我也不过就是有些许浅见而已。大人可从现在开始令家人收敛家业,缩减开支,切莫显出豪富之相。另外,可以捐助军费,书院,并延请大夫开义诊……若大人现在斥资为朝廷提供军费,若有成事之日,陛下必会以爵位回赠。” 到最后,苏听风语气虽然仍旧淡淡,城主却每听一句都心头一震。 苏听风所说言论,城主虽然都未曾能够想到过,但听到之时,却知晓,这是完全可行的。 这一声先生,却是没有白叫。 这日商议完毕,城主却是坚持要亲自送苏听风到门口,结果还未踏出书房门,却又有属下传来了京城的新消息。 ——五皇子崩,燕王震怒,圈禁第四子。 第81章 卷二十九丛华之死 丛华身死,燕王震怒。这个消息传到苏听风的耳中时,总有一种仿佛等候已久的错觉。 他一直在猜测丛华最后的下场是如何,是会得急症猝死还是从此被遗忘在王都一角,成为一个被忽视的皇子,直到年长之后,成为一位远离朝政的闲散王爷。 但是他却没想到,丛华猝死之后,燕王的反应会是这样激烈。 丛华死后当日,燕王怒斥四皇子,命禁卫军将他看押于府中;他死后三日,燕王为其追封太子,令官员以太子礼为他下葬…… 这些消息听得苏听风很是惊愕。 苏听风其实一直在等候月姬与五皇子丛华的消息。他对燕王的秉性并不熟悉,只能从一些政令与听闻之中判断这位君王的性情。而月姬与五皇子的后情,是他想要用来判断燕王性情的一大主要依据。 是阴狠还是磊落,是宽和还是暴戾……但是,此时听来的消息,却完全打破了他预先的设想。 却听城主说道:“陛下素来最疼爱五皇子,自从月夫人病故之后,怕他伤怀,便一直留居他在宫中,却不料五殿下竟然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遭遇了不测,也难怪陛下伤痛至此。” 苏听风倒是真真听得愣住了,说道:“陛下十分看重……五皇子殿下?” 他还以为,因为葵姬乃异国公主,当年又是被燕王赐死,所以燕王应当不怎么重视这个儿子的。但是事实显然与他的判断有一定差距。 城主答道:“陛下众多子嗣之中,五皇子虽不能说是最受看重的,却是最受陛下喜爱的。五皇子幼时便十分乖巧清秀,葵姬被赐死之后,五皇子受人怠慢,陛下杖毙了许多人,最后更是把殿下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苏听风不知道这些皇室内情,所以才判断有误。 燕王本身并不儿女情长,所以这点父子情深才越发显得令人动容。苏听风听了这一段话,倒是对这件事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葵姬之事爆发之后,若是燕王本身并不希望这件事牵连到五皇子,照例说应该会把柳家的事情压下去,即使要发作,也会淡化处理。 ……或许,清理柳氏,还有别的内情。 苏听风开口对城主说道:“大人,我这几日有意前往燕京一趟,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 城主听了,问道:“先生去京城可会久?” 苏听风摇了摇头,说道:“不久,我不过想去看一看形势。”顺便看一看燕国未来的国君。 事实上,五皇子死,四皇子圈,苏听风十分怀疑,这一件事情跟陈文珝关系不浅。柳梦诲葵姬之事,虽然不知是真是假,是凑巧爆发还是可以设计,但是对于陈文珝来说,未免太有利了。 通常来说,既得利益者就是幕后凶手。 通过葵姬一事,陈文珝至少一箭三雕——抄没柳氏获得充足军费财帛,以一种令世家有苦说不出的理由瓦解了五姓之一,并在燕王面前给五皇子上了眼药。 正常来说,皇室要对世家动手,很容易导致内乱。但是如果是谋逆这种理由,那么就很难让人借此发难,何况柳梦诲并不止是投敌叛国,而且还给皇帝戴了绿帽子。 哪个皇帝会莫名其妙给自己找顶绿帽子戴?在这件事上,朝廷完全是师出有名。 “名义”非常重要。遇到这种事,便是再有影响力的世家也很难有底气与皇帝抗争。当然,虽然朝廷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充足的好处,但是皇帝肯定不会非常喜欢这种获取好处的方式。 重点是陈文珝在整件事之中扮演的角色和使用的手段。 而苏听风也很在意一件事,就是整件事之中,燕王对其中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否有所察觉。是有心偏袒还是真的毫无所觉。 虽然目前苏听风还不能确切地说出知晓这些消息之后能够在什么情况下起到作用,但是能够了解得更清楚一点总是好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加慎密且灵活地布局。 与阿仇交代过之后,苏听风就准备前往京城。临行的时候,阿仇主动开口对苏听风说了一些关于五皇子和七皇子的事情。 他说道:“我只见过五皇子一次,那时还是在陈文珝的府中见到的。不过陈文珝好像并不十分希望我见到他。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的态度格外强硬,总觉得有种要戴不住面具的感觉……”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表情上却明显带了浓浓的讥讽。 苏听风开口问道:“在你的印象中,五皇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五皇子……”阿仇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只觉得是个性情十分温和的人。父亲以前说过五皇子温文尔雅,饱读诗书,且谦虚宽和,却又不乏担当……我以前听父亲私下里跟别人说五皇子是最适合当储君的人。” 这么听起来,陈丛华应该是个性情温文,书生类型的人。燕国目前内忧外患,这样的人是不是适合当储君很难说,不过既然是从柳梦常的口中说出,反倒不奇怪——柳梦常自己是个学者,自然对志同道合的人更有好感。 然后阿仇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说道:“……不过陈文珝以前说过一句话,说我和五皇子有几分相似。” 苏听风顿时抬起头,开口“哦?”了一声。 阿仇说道:“我也不知道哪里相似……不过只听说过五皇子也很爱看书,不爱宴席游园。” 苏听风问道:“还有别的吗?” 阿仇摇了摇头,有些阴郁地说道:“我不是很记得了,因为实在和五皇子接触不多。他的传闻也很少,而且多是褒奖,世家子弟之间几乎都十分仰慕他,但是具体的事迹却不多。” 听上去像是个比较低调的人。 阿仇既然不知道,苏听风也没有硬逼他说出个子丑丁卯的意思,只是对他交代道:“我这几日上京去探一探五皇子亡故的内因,看看和陈文珝是否有所关联,你就留下看家,可以吗?” 阿仇愣了一愣,然后抿了抿嘴,虽然没有露出笑容,却神色认真地回答道:“嗯,都听师父的。” 苏听风说了就做,只拿了个小布包做个样子,就孤身上了燕京。 单独出门的时候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自己骑马——考虑到之后做事时可能有的需求,他前一阵子就去挑了两匹马,不是名驹,但却是体格优良,当坐骑或者拉车都游刃有余的骏马。 一等到离开了千方,他就换了装扮。 银发绿眼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一出城苏听风就换了张脸,连发色和瞳色都变回了原来的颜色。还特意把皮肤抹黑,脸上修出了一颗长着毛,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大黑痣。 除此之外,他扮演的角色从样貌到装扮都很普通。 到了燕京之后,城里已经挂上了白幡,显然之前燕王为五皇子厚葬的传言并不是虚言。 苏听风到了燕京之后,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就开始在内城逛了一圈,然后找了一家茶馆坐下,听了不少坊间传闻,大致了解了目前京城的状况和一般人的看法。 储君过世三日内,全城拉白幡,所以京中的百姓自不可能没有知觉。但是除了些许叹息之外真说有什么大的感想,却也不见得。丛华毕竟不是真正的储君,只是以太子之礼追封下葬而已。 虽然京中不乏有人为其哀叹的,但是却绝对没有到丧失一国储君的那种悲伤程度。 茶馆里对这件事情,也没过多的讨论,最多就是感叹一下天妒英才之类的场面话,而后就闭口不谈。 在这里显然是不可能更深的内情的。 所以到了夜里,苏听风就夜探了一次七皇子府。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却还不算太晚——若是陈文珝已经入睡,那么即使他夜探怕是也探不出什么想要的消息。所以他是在夜幕初临,灯火仍茂的时候偷偷潜入的七皇子府。 他对于皇子府的构造并不了解,只能根据对到目前为止任务途中对于古代建筑所了解到的些许皮毛,一路慢慢摸到正房。 但是陈文珝并不在卧室。苏听风便又竖起耳朵,从头一间一间屋子调查过去,然后摸到了陈文珝的书房。 只是根据声音判断,陈文珝似乎是正在案前阅读和书写什么。 苏听风搬开了一块瓦片,悄悄地往里面瞅了一眼。 然后他惊住了。 之前的时候,苏听风也和陈文珝见过一面。 那时他的身上,除了一般人身上会有的因果气息之外,还带着些许的世界因果——世界因果是一个专用名词,指的是不会特定依附于某个个体的,会随机寄存在某人身上的因果。这个因果不是因为个人的行为举止,或者以往的善行,而来自大世界的意志。 一个战乱之世,饱受战争之苦的人们,活着或者死去之后,都会散发出一些具有特定形态的精神和意念:比如祈求战争结束,国家统一。这种意念,会和同样性质的意念自然地彼此吸引,然后结合在一起,慢慢壮大。 壮大到一定程度,他们或者直接结合能够形成新生命的精神质子,直接投生成身负使命的人物,或者索性附身在符合某些特质的人身上,促使整个世界的进程转变轨道,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 这种因果,官方名字叫做世界因果,或者法则因果,俗称命运的力量,或者气运。而地面时代对它还有另一种称呼,叫做龙气。 它并不会固定地守着一个人,而会随着一个人的行为和命运的改变,而不停地转移,直到其意志被达成。 陈文珝之前身上,本来就带有些微的龙气,但是当这一日苏听风再见看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的龙气已经壮大到了耀眼的地步。 ……就好像把另一个什么人,整个地吃掉了一样,才能获得的庞大龙气。 第82章 卷二二十真龙之气 这时书房之中除了陈文珝并无他人。从这边往下看,室内的烛光实在太暗,而苏听风所在的方位也不好,并不能看到他正在阅读的什么东西。 不过从偶尔提笔的情况看来,可能是公文。 苏听风在屋顶上偷窥了许久,结果陈文珝一直在看公文。他来的目的可不是看他下班后辛勤工作的,但是作为一个偷窥者,被偷窥的人不肯进行什么密谈之类的,他也不可能直接跳下去按着对方强迫他进行密谈。 那就不是夜探,而是绑架威胁了。 光是等候着实无聊得很,所以苏听风一伸手,把包裹在身上的暗色斗篷当成了薄毯盖在自己身上,然后索性趴在屋顶上开始整理虚拟笔记,决定如果实在打探不到消息,就等陈文珝离开了之后摸进他的书房搜查一下,总能获取一些信息的。 不过这天晚上苏听风的运气还不算太差,没过多久,就有随从出现在门口,敲了敲门,低声与陈文珝说了一句话。 苏听风听得清楚,这随从说的是:“李先生来了。” 苏听风不知道这位李先生是谁,但是只是从陈文珝的反应上看,应该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 因为他虽然还在继续批示公文,一边却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交代道:“你让他稍等,我片刻就过去。” 随从应下了,先行离开。 陈文珝批示好了手头上的公文,十分细心地把东西整理好,才推门走出了书房。 在他站起身的瞬间,苏听风就使用系统扫描功能标注了他的热能点,然后在门被关上的瞬间,苏听风同时催动法则和法则力,一个瞬移进入了书房之中,继而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面上。 他动作轻巧地查看了一番陈文珝正在批示的文件,发现都是一些关于税务和预算方面的文书,内容十分复杂,涵盖各方各面。 这其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不需要具体回复,只需要披上已阅的。而更多的,都是大量繁琐的数字和复杂的民情。但是相比之下,更让人觉得吃惊的却是陈文珝的批示,简洁,明白,对于需要被打回的申请也总是一针见血。 如果不考虑他的身份和目前所能窥见的狠辣心机,那么光从批示上看,苏听风也会觉得他定然是个能吏。 光从文书上翻不出什么内容,苏听风又担心自己耽搁太久容易错过什么,只随意翻看了一下,就转而先离开了书房。 他在夜风中轻巧得如同一只黑猫,贴着瓦片几近无声地挪跃着,追上陈文珝的时候,对方正好刚刚跨进一个小院的拱门。 等在小院屋中的是一个一身黑色斗篷的瘦削身影。这时不过刚入秋,所以斗篷看上去偏薄。然而即使如此,这样带兜帽的斗篷看上去也有些古怪。 直到陈文珝命令属下守好院子,然后关上了房门,黑衣人才拿下了兜帽。 烛光下黑衣人的模样并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以苏听风的视力,却几乎毫不费力就看清了这个黑衣人的模样。 “他”根本就是个女人。 这位李先生的声音略有些低哑,乍听之下有些男女难辨。只见她伸手,从斗篷下取出一个油纸包,说道:“这是这个月的。” 从外形上看,油纸包呈现一本书册的模样。 陈文珝伸手接了过来,确没有打开,而是开口问道:“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消息?” “并无特别重要的消息,不过倒是有不少危言耸听的留言。经过分析,真实性很低,也标注出来了……多是关于五皇子的内容。” 陈文珝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你了。” 李先生抬起头看着陈文珝,从苏听风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把她的样子从正面看个一清二楚,这才发现,这个女人,竟然长得十分美貌。 不是像叶七娘或者景白梦那种,虽然不男子气却十足利落爽快,凌厉英气的美貌,而是与其声音完全不符的娇柔容姿。 女人依偎在了陈文珝的怀里。 陈文珝于是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柔软的黑发,柔声说道:“再忍耐一下吧,等到时机成熟,我必不会亏待你。” 他的表情十足地温柔,语气温软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听得人心头都酥酥的。 女人柔柔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嗯。我等你。” 然后她就重新戴上兜帽,默默回去了。 苏听风心中一动,给她也下了一个标记。 女人离开之后,苏听风有心想知道陈文珝手中油纸包内的书册上的内容,却不料看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 只见陈文珝走到了侧室,以一种阴沉而带着几分嫌恶地表情拿起一条布巾,然后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碰触过女人的右手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 ……苏听风愣住了。 而后,陈文珝带着油纸包回到了书房,苏听风很快发现了他放置类似手册的地方。等夜深之后,他溜进去偷看了手册,发现手册是京中的情报收集。 放置手册的盒子是上锁的,花费了苏听风一番功夫才打开。京中的情报对于苏听风来说也很有用处,但是他的时间不多,只好先借助系统把书抄录下来,方便以后再读。 而翻完这个盒子之后,苏听风又开了几个放置在一旁的盒子。这些盒子的锁都是机关锁,有复杂有简单,有些甚至还有自毁装置,花费了苏听风好一会儿才算清开启步骤。开启盒子之后,苏听风发现除了之前的那个盒子,里面还有两个盒子里放的也是情报,不过光看情报的种类,就能发现其来源的不同。 其中有一叠的书册最厚,苏听风翻阅的时候,才发现是各地方的情报搜集——当地的人事,经济,大家世族的动向,风土地形特产……大部分都是北燕境内的,但是也有越、楚、韩境内部分城镇的。苏听风突然意识到,陈文珝手上说不定会有一张比较完整的天下山河图。 他立刻在多个盒子之中翻找了半晌,最后在一个盒子的底部找到了一叠子的军事地图,和一张完整的天下地形图。 这几张地图的存在,足以说明陈文珝的野心之大,准备之周全——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是设计出柳氏灭门案的幕后凶手。 想到这一点,苏听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始翻找每一本里面关于越国官员的相关资料,然后过了许久,终于找出了疑似柳梦诲相关的人物资料。他又通过对方现今的性命开始查找另外整理出来的官吏名册,总算是找到了人物的全部相关资料。 对于苏听风来说,这基本已经可以证明,哪怕陈文珝不是幕后凶手,恐怕也对其中的过程了如指掌。 但是即使如此,那又怎么样? 在一开始的时候,如果陈文珝只是普通人,苏听风花一些心思帮阿仇有仇报仇也就算了,但是现在的事情却变得复杂起来。 原本,龙气这种东西会自己挑选依附对象,一个世界的龙气本来就不会依附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是通过不同意愿的不同选择,依附在符合各自条件的人身上。 不过,一旦这个人身死或者失去某个条件,那么身上的龙气就会重新择主。苏听风目前虽然怀疑陈文珝身上的龙气到底来自于什么人——是五皇子,还是四皇子?还是两者皆有之? 如果是两者皆有之,那么他必定是比出了这两位之外的任何一人,都更符合龙气的选择条件,而这一点非常奇怪——燕王可还活着呢。 除非,燕王已经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成为龙气之主的资格。 想要确认其中的因果,也许只有让他亲自去探视一下本人才能知道了。 所以离开七皇子府之后,他就潜入了皇宫。 真要说起来,皇宫宽广,倒未必就比七皇子府更加守卫紧密。但是宫宇广阔,没有基本的地形图,确实比七皇子府要难以探查许多。 幸好苏听风有系统地图扫描功能辅助,很快就成功地找到了七皇子亡故时暂居的宫殿。 宫殿目前很安静,只有些许几位宫女太监守着,而且整个内殿的气氛都十分静谧沉默,显然五皇子的死,对于这一座宫宇来说是有着很深刻的影响的。 苏听风潜入宫殿之后,几乎没怎么烦恼,就找到了五皇子死时所在的宫室。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他原本也以为自己肯定要花不少的功夫才能找到想要找的房间。 但是当他进入一间屋子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判断有误。 他很肯定这一间就是自己正在找寻的房间。 因为一个很虚幻的身影正坐在宫室外面的扶栏上,很是悠然自得地哼着曲子。 这些歌曲不是实质的声音,所以不会使用精神力的宫人们也许听不见,但是苏听风却能够听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 斜倚在扶栏上的青年,未曾梳起的长发一路拖到了地面上,望着夜空神态单纯又宁静。他也许已经感觉到了苏听风出现在宫室门口的身影,却大约以为是仆从,并不回头。 这是苏听风第一次在地面文明时期看到失去了躯体还能凝结在一起的精神体。他很惊讶,因为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陈丛华是个异人。 或许是终于察觉到对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同与寻常,广袖长袍的青年回过头,那清隽秀雅的容颜在月光下漏出了些许内敛却又令人忽略的气势。 他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你看得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吃掉只是一种比喻啦……大家们想太多了(笑) 第83章 卷二廿一帝子丛华 此时月色澄澈,透过丛华半透明的魂体洒落在地面上,却照不到苏听风所在的黑暗角落。 可是在丛华的眼中,苏听风的身影却非常耀眼,有一种无形的光芒,却又并不是真正具有颜色的光芒,而更像自己在望向那个方向的时候,眼力突然被加强了。 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感觉。如果丛华生活在科技文明更加发达的时代,就会有学会一种更加恰当贴切的形容。 苏听风所在的地方和这间宫室的其它地方,仿佛使用的不是同一层次的分辨率和对比度。 只有苏听风的身影,在暗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望着丛华明澈而带着疑问的双眼,苏听风回答道:“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你有什么执念?你知道凭你的精神力,如果现在去投胎,来世会比其它人聪慧和长寿许多吗?” 精神质子是形成人精神力和灵魂的本质。人死后,一般精神质子失去*的凭依,会各自散去,然后寻找能够寄存的新生*,或者正在不停成长,灵魂也持续壮大的现存生命体依附。 在这个规则下,人的灵魂其实并不是在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的。事实上在他们的一生之中,灵魂和精神始终都在不停地壮大,所以婴儿的精神体是最脆弱最渺小的,而壮年时候是最强盛的。有些人精神意志强大的,直到死亡之前精神体都会不断壮大,而有些则在过了壮年时期就开始精神质子散逸,其表现形态就是情商与智商双双下降,甚至丧失基本的沟通与记忆能力。 能在死后还保持精神体的完整性的人非常少,一般要符合精神体强大,主精神体拥有一个强烈且统一的意志,并且能够自主控制精神体这三个条件。这种情况下,若主动去投胎,甚至还能维持一定程度的精神体完整,不需要与其它的精神质子重组成新的精神体。而若是继续停留人世,精神质子的统一性再强,失去了依附的肉身,也会不停缓慢却稳定地散逸。 对于苏听风的这个问题,丛华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是吗?我不知道……” 却没有显露出懊恼的模样。 苏听风说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丛华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死后一直很寂寞,难得来了一个能跟他对话的人,所以虽然苏听风是个不知道身份来历的陌生人,他还是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在等一个人。我要留在这里,看看他治下的江山,会不会河清海晏,繁花似锦,不愧对他用出的那些卑劣手段。” 苏听风问道:“你在等的是陈文珝?” 丛华顿时一怔,然后神色一顿,淡淡道:“你知道啊。” 苏听风说道:“你死之后,四皇子被圈了。” 丛华愣了一下,然后低头说道:“也不算意料之外。他既然动了手,总要寻一替罪之羊。那一日四哥突然为月姬的事情来责问我,想来也跟他分不开关系。” 苏听风又问:“这么说来,四皇子应当是无辜的吧。” 丛华说道:“虽说平日不是很契合,但总也算是兄弟一场——倒是我连累了他。” “若他是无辜的,那么为什么燕王会圈禁他?陈文珝又是如何摆脱嫌疑的?五殿下你不想把冤屈告知陛下,以令凶手得到惩戒吗?” 苏听风见他云淡风轻的态度,不由得开口问道。 丛华深深望了他一眼,说道:“我是因错信陈文珝而死,若是早知其狼子野心,我必不会再错信他这一次。但是四哥……还是算了吧。他气量太过狭隘,城府又不够深,不是为人君的性子。” 按这个说法,似乎四皇子身上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龙气才对。 苏听风问道:“那你就这样等着陈文珝玩弄手段,踩着你的尸骨一路登顶帝位?” 丛华答道:“若他能够做到,我便留在这宫中,一直用这双眼睛看着他如何入主天下又如何?若他做不到,我也不在乎到时再化身恶鬼,取了他的性命。” 他这样说着,身上竟然隐隐冒出了些微的金色因果。 ……竟然是龙气。 苏听风惊住。 他回忆自己所学过的知识,努力想要回想世界因果是否会依附在单纯的不肯投生的精神体上面,但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看过相关的描述。 月光下陈丛华衣袂飘动,面貌俊美,哪怕是以无形之身,也让人觉不出与人有害之处。所以哪怕他言辞冷冽,发表了成为厉鬼的宣言,苏听风也察觉不出他身上的戾气,反而是一股浩然中正的王道之气,迎面而来。 苏听风发出了一声叹息,问道:“你既然是受他所害,心中难道都没有怨气?” 丛华嘴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道:“怨气自然是有的,所以我才要留在这里,看他最后是登临帝座,一统天下,还是自取灭亡……若是后者,我便亲手杀了他,以报血仇。” 苏听风仔细关注着他的表情变化和语气变化,发现他的态度非常认真,每一字每一句都斩钉截铁,十分坚定。 半晌,他叹息般说道:“你怕是挨不到那个时候。” 从胡神色惊愕望着他:“!?” 苏听风说道:“你以魂魄之态存于世间,只会一日比一日虚弱,最后魂飞魄散。” 丛华听了,表情将信将疑,许久,才望着苏听风说道:“原来我等不到了吗?真可惜,我还以为能够用这双眼睛来亲自观看到那混蛋最后的结局呢。” 苏听风看着他盘旋在精神体之间和蔓延在宫室之中的因果之力,呼出了一口气,说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丛华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苏听风回答道,“我有能力保你魂魄不灭,你跟我走。若是多年以后陈文珝无法登临帝位,一统天下,那么我就助你报仇雪恨。如果最后他能够登临帝位,那么我也可以帮你换一种方式来复仇。” 丛华看得出他的态度很十分郑重,应该是认真的,于是觉得有趣,问道:“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若是恩怨得报,因果得清,我自然有功德可取。” 丛华思索了半晌,说道:“好。” 离开皇宫之后,苏听风转而去那位李先生所在的地方转了一圈,想要弄清楚这位李先生的身份。 结果快到地头的时候,丛华突然开口说道:“这是去永乐坊的路。” 苏听风略有不解,以精神力询问:永乐坊? 丛华问道:“京城的花街,以前陪父皇来见识过一次……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往这边跑?” 苏听风听得差一点摔倒,心想燕王陛下真是不拘小节的皇帝,竟然敢带着自己的儿子就往妓坊跑。 丛华看出他的表情怪异,说道:“京城春夏之交时会有盛大的拜花祭,评选整个京城的花魁,我们也不过是混在人群中来看一次热闹罢了。外面的女人不比宫妃,父皇还不至于随意在青楼楚馆留宿。” 苏听风回道:无须解释,我只是一时惊讶。 但是这样子,李先生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苏听风停在一家叫做捧香馆的青楼前,问丛华:你知晓这家青楼的底细吗? 丛华犹疑了一下,说道:”实在没什么印象。京中青楼太多,像这种规模的不知凡几,我大概没有听说过这家。“ 苏听风点了点头。 总之只要知道这位李先生居住的地方和扮演的身份就可以了。 这位“李先生”,应当是陈文珝的手下,可能还是个情报头子。只是不知道陈文珝对她的厌恶,是因为其女性的身份,还是妓子的身份,或者是其它什么原因。 打探完了想要知道的大部分内容,苏听风就很快回去了千方城。 中途丛华对于苏听风的易容术啧啧称奇,苏听风也对于这位受宠的帝子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他性格活泼,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但是那也只是体现在平日的言语上。事实上,他确实如同阿仇所说的一般,是一位头脑清晰,却不喜主动表达自身思想的青年人。从他的言语之中,苏听风才知道丛华本身手中也有一些势力,主要是茶馆、饭馆和酒馆,收集了目前不少的天下形势与讯息。 那这条线,在他死后也落到了陈文珝的手中,就是苏听风当时在陈文珝书房看到的那条关乎于天下各地风俗情势的线。 苏听风在陈文珝的书房中看到的情报内容,这一部分显然是最为大气的布置。 而现今都便宜了陈文珝。 苏听风感受着坐在他马后青年的气息和精神力,突然感到十分沉重。光就他所看到的来说,丛华虽被陈文珝谋害却能顾念大局,不局限与私怨,又有胸襟有远见,更兼气度惊人,实在是有仁道帝君之气,比心机幽深,而诡计百出的陈文珝更适合成为一国君主。 但是很显然,属于他的时代,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曾有这样一位才智惊人的帝子,曾为燕国的强盛划出第一笔。 燕国是不是会一统天下?丛华最后是会手刃陈文珝,还是目送对方一统天下——一切都还不得而知。 而苏听风的任务,却依旧还在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用担心听风涉入太深,目前来说听风的一切还是追随法则的。他基本上遵守因果法则三大原理:一是量因求果,也就是说一倍仇报换一倍亏欠,绝不过度;二是只影响他人的行为,而决不自己直接动手,也就是他做的都是本身不带善恶性质的行为,而真正的复仇只会由本人来进行;三是在这种行为之中,万一有必然会消耗善因制造恶因的情况,那么只要这个行为本身会影响的善性大于恶性的后果,就不会有事。 当然,第一版的简介我吐槽过苏听风“黑化只要三分钟”,所以这孩子后期钻法则的空子肯定也不会少。 第84章 卷二廿二少年之心 回到小王村门口的时候,丛华对于他所居住的小山村十分好奇,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偏远破落的山村。另外,苏听风所居住的竹楼也令他又觉新奇又觉悦目。 到了门前,阿仇也听到声响,然后跑了出来,沉闷自负早熟的性子难得如普通十来岁的孩子一样,兴奋地喊出一声:“师父!” 倒是丛华看见他的时候稍微吃了一惊,问道:“柳青衡?” 他的身影阿仇自然是看不见的,问的问题阿仇也是听不见的。苏听风对阿仇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不动声色地对丛华说道:你认得他? 丛华含笑回答道:“见过几次,虽不算熟识,但是我记性很好,而且柳青衡年纪虽小,却也素来惹眼。”他问苏听风:“……你是他师父?” 苏听风回答道:算吧。 陈文珝身上的因果,累积越来越多了,而且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方式一日一日地增加。如果只是为了猎取因果,苏听风大概只要让阿仇以等价的方式自陈文珝索取相应的果报就可以了。 善有因,恶有果,冤有头,债有主,在这一点上,法则使只要做好消解因果的引导作用就好了。本来,苏听风也就是完全按照以这个为目标在进行计划筹备的。 但是现今情况又有变化。 首先是陈文珝身上的多情纹,目前已经至少牵扯了三个对象,而且除了“李先生”之外,丛华和阿仇目前所承担的因果线上都附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深仇大恨,一灭门,一夺命。而另一方面,那位“李先生”,就目前与陈文珝之间的关系,也带着岌岌可危的崩塌感。 陈文珝明显在利用她,而且利用的方式和其必然不会兑现的承诺,都是为一根垂弦欲断的关系再增加负担的潜在因素。 至少三重杀劫的多情纹,也许这还并不尽头。对于苏听风来说,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一个感情图纹了。 可惜中途却出现了变故,让他有种缚手缚脚的感觉。 陈文珝身上现在已经汇聚了庞大的龙气——也就是“世界因果”。相比起世界因果,不管什么样的个人或者后天恩怨,都必须为之让路。历史讲究成王败寇,就算这些因果是他从丛华身上夺走,如今既然已经附身陈文珝,那就再无回返的余地。 若是这样,他将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回到竹楼的这一夜,苏听风开口与阿仇讲述了京中的情况,并开口说道:“阿仇你想对陈文珝复仇,我当时不曾问你想要如何复仇,但是现今我给你三个选择:一、直接杀死陈文珝。” 他的语气风平浪静,阿仇却猛然抬起头来。 “……二、以合适的方法,令他痛苦难熬,日日不得纾解夜夜难以安眠,令他或者折磨他。” 阿仇睁大了眼睛,而他的旁边,丛华也睁大了眼睛。 “……三、令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不得好死。” 阿仇听了,许久都没能开口,半晌,问道:“只能选其一吗?” 结果苏听风木着一张脸看着他。虽然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阿仇却在上面看到了“你说呢”三个充满威胁的大字。 阿仇思索了半晌,说道:“……死并不可怕,死后的事情更再也与人无尤——我选第二种。”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那便这样吧。若选第二项,从现在开始我会教你更多的御人之道和合纵连横之术……等时机到了,你就去助陈文珝一统天下。” 阿仇愣了一愣,然后不敢置信地说道:“为何我要助陈文珝一统天下?” 苏听风面目严肃地回答道:“为你能早日复仇。”他解释道,“我观察了陈文珝一番,此人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且用人时并不与人交心。这性子要作为君王确实有些阴戾了,可是五皇子身亡,四皇子受圈,燕国的气运已经大量地聚集在了他的身上,终止战乱将是迫在眉睫的事。我不会为了你去和一国气运对抗,所以我考虑了一下,索性阿仇你也去助他一臂之力,分薄他的气运。到最后你要对他复仇,那也就变成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了。” “何况……”苏听风微微一笑,表情十分柔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头一惊,“若是刺杀也就罢了,若是要让人日日不安夜夜痛苦,那么却不是一刀戳穿心肺就能做到的事情了……陈文珝能忍得,所以他或许对你无任何真心,却能表现出十二分的温柔和善,哄得你为他掏心挖肺。若是他能做到的事情,你却自承做不到,那也不用考虑什么报仇了。寻一山清水秀的山村,平静安稳地过一生,反而不辜负你父母兄长为你做出的牺牲。” 阿仇说道:“师父你不用激我。只要能让陈文珝感到痛苦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助他……” “不是助他,只是为百姓——你可以这样想。而且……” 阿仇问道:“而且?” “最疼的永远是从背后刺过来的刀。一个人的肉身也许会被陌生人的刀刃所刺伤,但是你不可能指望陈文珝会因为随便被刺客刺杀几次就伤心欲绝。而且,我不信你不会心有不甘。” 阿仇:“1?” 苏听风说道:“只有你满腔热心,对方却心冷如铁。不对等的付出最后导致的背叛,你就不想……用同样的方式从陈文珝那里讨回来吗?” 这句话终于说动了阿仇。 他踌躇着问道:“我该……怎么做?” 问完这一句,他突然又露出苦笑,说道:“师父你虽然说得让人觉得痛快,但是我觉得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你也说陈文珝自私阴狠了,他真的会有什么‘真心’让人可以戳上一刀吗?” 苏听风回答道:“有的。只要是活着的有思想的生物,都会有其心灵脆弱的地方……不管愿不愿意。如果你看不出来,只不过对方掩饰得比较好而已。” 阿仇有些自嘲地苦笑道:“但是,我真的会有让陈文珝袒露出真心的能力吗?” 苏听风看着他,露出了十分自傲中带着些许深意的笑容,说道:“我可以让你有。” 这万千世界中,若说最擅长玩弄人心情绪的,莫过于情使。以情为名,操控心灵,所以为情使。 苏听风对他说道:“再过三月,若你能过考验,我给你安排新的任务。我们一步一步来。” 阿仇看了苏听风许久,才应了一声:“是!” 而后,这一年未到年底的时候,阿仇就已经和村中的许多人混熟了。虽然大部分人能力有限,但是只要愿意去挖掘,阿仇还是能在一堆砂砾之中发现碎金的。 到年底的时候,苏听风终于给出了给予阿仇的考验。 他让阿仇带着一定数目的村民,进到千秋山脉深处,寻找一种叫做百脉草的稀罕草药。这种百脉草据说生长于深山之中,数目稀少,生长环境险恶,是极为贵重的药草。 小王村的村民已经许多年没怎么深入千秋山脉了,哪怕是青黄不接实在穷困的时候,也最多进一下山脉外围,所以这个任务对于阿仇来说其实并不容易。如果只依靠金钱的话,就算是苏听风也很难说动村民们跟他进山。 不过一年的准备时间,苏听风也不是白给的。 阿仇有条不紊地说服了几个人跟他入山。其中梅子爹是村里的老牌猎手,虽然没有进深山打过猎,但是至少经验老道。他是个老实人,本身有家有室,原来是不可能跟着阿仇入山拼命的。只是之前他家中的小丫头病得要死,还用到了十分贵重的药材,是阿仇无条件地出手救治,所以梅子爹为了还这份人情,才毅然决定跟着阿仇入山。除此之外,三柴叔则是因为家中穷困,想要筹集给大儿子娶亲的聘金,才想要冒一冒险;而其他人也多数是为了类似的原因被说动。 只除了一个人例外。 阿仇带上这个人的时候,村民们其实都还觉得十分意外,因为这个人是村里出名的无赖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又好狠斗勇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做。 然而这样一个人,许多人却很惊讶地发现,这家伙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阿银大夫的小徒弟混熟了,不但很听阿仇的话,而且似乎与阿仇小大夫也配合得十分默契。 苏听风曾经嘱咐过,没有人是无法被交往的,也没有人是毫无优点的。而这一点,在这个乡村无赖身上,阿仇体会得十分深刻。 虽然村民们对于这样一个同伴都十分排斥和不以为然,但是阿仇却对已经组成的这个队伍相当满意。他给每个人分发了一些入山必备的驱虫药草和蛇药伤药,就带着这样一个队伍入了山。 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月。 第85章 卷二廿三二次任务 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太长,所以在回来的前几天,跟着阿仇离开的村人家属就开始忧心忡忡。不过还算幸运的,虽然时间长了一些,但是所有人最终还是平安归来了。 而且几个村人不管原本关系好不好,到了这个时候,神态语气之间都变得十分熟捻而且亲热。另一方面令人觉得心惊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势,随之出现的还有一些属于大虫的身体器官,比如虎皮,虎骨,虎鞭等。 很显然,一群人在山里遇见了大虫。 家人又是惊又是喜,苏听风为受伤的人重新处理过伤口之后,就让他们的家人带着他们回家了,然后自己也把阿仇打包带了回去。 在竹楼里,他一边查看阿仇采回来的草药,一边听他讲这一路上的事情。 这一趟旅程还是蛮险的,千秋山脉本身范围宽广,因为多蛇虫猛兽,所以敢于深入山林的人也不多,而致使山中道路越发艰险。阿仇带人进山,虽然之前已经做了充足准备,也做好了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但是只凭着几个村民的能力经验,中途还是遭遇了不少艰难险阻。 幸好,结局是令人满意的。 苏听风问道:“毛二表现得怎么样?” 毛二就是阿仇选择的那个村里的无赖,之前阿仇选了他一起进山,还在村里很是引起了一阵谈论。 阿仇听到这个问题,抬起头望着苏听风,露出了微微得意的模样,笑答道:“不错……很不错。” 苏听风问他:“为什么选他一起进山?” 阿仇略一思索,回答道:“师父之前不是说过,人有好恶,而喜好与厌恶都是遮蔽视野的两片叶子,若是被好恶所控制,我们就会看不清周围的人和事的真实模样?所以我就想尽力,比较理性地去观察周围的人。后来我发现毛二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原则,而且做事也让人看不过眼,但是他有一点好处。” “……他敢做别人不敢去做的事情。他在村里被人叫无赖,平日偷鸡摸狗,偶尔还敢会做一些损阴德的事情,所以遭人看不起。这样的人,贪财好色,似乎没有任何优点,但是事实上,村里的其它人未免也不贪金钱,只是有些人困于道德,有些人困于胆识……” 苏听风问道:“所以你觉得他虽无道德,却有胆识?” 阿仇点了点头:“敲诈勒索这种事,虽说我不屑之,但是并不是谁都敢于去做的。何况毛二横行乡里不少年,虽然被人所厌恶,却总归没有犯下大事,也没有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说明这人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分寸。我打听过他的事情,虽说之前有些丢人现眼的事情,但是能够忍辱负重,保全了自己,乡人或许至多骂一句‘没脸没皮的无赖子’,我回想了一下师父之前说过的话,却觉得这家伙很有些脸厚心黑,能屈能伸的意思。他既然贪钱,而且为金银享受能不择手段,那么我若许以重利,他反而是最容易被我控制和说动的人——当然这之前我自己也要多少表现出来一些能力,能压制得住他,又能让他看得到好处才行。” 苏听风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话,甚至补充道:“……而且毛二上有兄长,庄稼上是一把好手,下有弟弟,在城里当了五六年的学徒才熬出来一身手艺,只有他一直被村人称为无赖,固然是他本身就是个无赖的性子,但心中定然不会没有不甘。这样的人,出人头地的*往往更强烈一些……这么说来,毛二这次上山,想必态度很是积极,承担了不少危险的工作?” 阿仇点了点头,讨好地笑说道:“师父英明。” “中途可有出现什么意外?” 自然是有的。阿仇理论知识虽然已经足够充足,但是为人处事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知道道理就可以应付自如的。而且人本来就是世界上最千变万化不可预测的存在,因此在对付人时所需要用到的手段,自然也没什么约定俗成,只能凭借个人的判断能力,来随机应变。阿仇初掌人事,自然不可能毫无错漏。 但是尽管如此,他却没有立刻开口回答,而是带点小狡黠地说道:“师父不都看见了?” 苏听风神态一顿。 阿仇笑说道:“村民说的……我们入山之后,师父也进山采药了,难道不是?” 苏听风轻轻哼了一声,觉得这孩子的小聪明也有些不讨喜的地方。他开口驳斥道:“我入山,是为了村民的安危,却不是为了你。复仇这件事,我总归不可能代你去做,所以与这相关的这之前的任何准备,我也不会代你去做。若之前你入山时表现不好,那么我也是不会出手相救的,你若认为万事有我在后那就大错特错了。” 阿仇听他说得严肃,便也端正颜色,应了一声“是”。 苏听风说得正经,想必是为了不让他产生依赖的心态,阿仇聪慧得很,自然是一听就了然,所以回复的神色也严正,立刻自我反省调整了心态。 不过,苏听风说他即使看到自己遇险也不会出手相救这句话,阿仇却是不信的。 不过是让他做事莫要有依赖心,免得有恃无恐,不肯竭尽全力罢了。阿仇也不揭穿对方,只想着,我以后多用心,不让师父觉得我有依赖心就好了。 拜苏听风为师已经有小半年,虽说半年来一直以试图相称,但是平日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变得更加亲密一些。苏听风仿佛对谁都是那样,淡淡的,态度柔和,却没有太多的情绪。 如果说是成大事者的那种“喜怒不形于色”,却又并不尽然。虽然被人招惹到的时候苏听风也会生气,会报复;被人取悦时也会笑,会随手给些好处,但是阿仇总觉得,师父的怒不及心头,笑不到心底,似乎所有情绪都是淡淡的。阿仇有时候也会想,他家师父,是不是对于感受各种各样的感情,非常拙劣? 然而越是这样,阿仇就越觉得师父偶尔淡淡的感情表现,让人心底柔软。 入山采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苏听风都没有再给阿仇发布任务,而是开始实实在在地教导他一些“常识”——这常识包括兵阵,练兵之法,和一些心战理论。而更多时候,关系到详细的一些格物致学的内容,苏听风一般都会先寻一些相关的书籍让阿仇自己读过,然后才这个基础上给他讲解。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苏听风给了阿仇第二个历练任务。 他让阿仇去到南方,找一位学术上的名宿,并带回对方的一份名帖。 这位名宿阿仇虽没有见过,但是也多少听说过,对对方颇有些了解,甚至某种意义上还有些许敬佩的意思,所以他很爽快地上了路。 这次苏听风也没有让阿仇再自己选人或者独自上路,而是在千方城向人借了两个护卫,又为他配齐了各种书童仆役。 临行之前,他特意对阿仇强调了一番:“这次我绝不会再跟着你,所以凡事你都要自己多加思考,注意好自身的安全。如果你在南方出事,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我不会为你报仇,也不会帮你处理后事——我会当自己从来没有收过这个弟子,然后回返故乡……你听明白了吗?” 阿仇虽然有所准备,但是听他这样说,心中还是难免腹诽,心想这些事需要再说两遍吗?就算知道这样的做法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性,阿仇也依旧觉得……这样绝情的交代有些让人伤心了。 苏听风说完这些话,沉默了一下,又补充了两句:“……别不当我的话作一回事。我不会替你报仇,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激你,而是我确实是不能做,你明白吗?” 阿仇愣了一愣,才理会到,苏听风在这种事情上也许真的有某种限制,令他有许多事不能做。 他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的师父是不是真的神仙。但是即使不是神仙,想必他的身份也有其特殊之处,让他在行为上有所限制,不能随心所欲。 他这回倒是十分郑重地回答了对方:“是,我明白了,师父。我……阿仇定然不会让你为难。” 于是苏听风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依旧还是很浅很淡,但是这样的笑容却依旧很难得。他对阿仇点了点头,然后也没有道别什么的,就转身向着竹楼走去。 阿仇虽然有些失落,但是却也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路虽然马车不停,但阿仇却还是至少跟随车队走了十余日才到地头。第一天他递了名帖送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对方的门房虽然接下了,但是主人却不在家,因此到最后阿仇并没有见到人。 他也不气馁。他知道对方是一定会见自己的——哪怕他默默无名,只是一个小卒,但是光凭着他这一头引人注目的金发,对方也会出于好奇而愿意见自己一面。 阿仇有时候想,师父是不是连这个也考虑好了呢? 形容引人注目,固然有不方便之处,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第二日他递上名帖的时候,主人家就放他进了门。 第86章 卷二廿四驭人一试 形貌异于常人故而进门容易,但是相应来说,要一位大儒替他背书却是相应地更加艰难。 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一个人被称作名宿大儒,但是对于这种俗语,却多少也还是相信的。 所以阿仇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开口让对方给自己背书,而只是表达了自小生长在异地的中原人,想要了解父亲生活过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如此真诚而又纯朴的愿望。 一位素有名声的儒士是不可能拒绝这样直率,好学又毫无利益目标的愿望的。何况这时候的书生天生有一种愿望,就是把自己的思想观念传播至五湖四海,所以对于连一位异邦人都会闻名而来求教,自然会有一种格外的满足感。 阿仇也许隐隐有感觉到对方这样的心态,但是他本身对于这样一位先生的敬佩促使他压下了作为一位异邦人才会感受到的微妙态度,而做出了浑然不知的姿态。 登堂入室之后,阿仇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聪慧与天赋,甚至表现得比儒士的任何一位学生都要出色。但是同时,他对于他人的嫉妒和挑衅都十分忍让——表现出天赋是需要对方对自己另眼相看,而刻意忍让是因为这里并不是自己的主场……若是面前面对的是自家师父,阿仇肯定不会忍气吞声。 而且……这样的挑衅与刁难,其实正是他所需要的。 毕竟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他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向对方请教学问,而是为了拿到名帖。 何况,这些人毕竟是对方的弟子,而他只是一个前来游学的学子。自从家破人亡之后,他就学会了一个道理,人终究有亲疏之别。任是如何标榜道德仁义之人,也逃脱不出这样的局限,所以“贤惠”如他的母亲,才会在最后的关头守不住那过于高尚的原则,导致最后露出本心。 如果他和这些人争执起来,那么甄先生对于他的态度就会有很大的改变。就算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一旦心里有了嫌隙,那么找个借口不再见他,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并不尝试与对方友好相处或者化解矛盾,甚至有些时候还刻意并不十分着痕迹地引导对方的情绪激化。比如说见面时对对方露出一个看上去自信有礼,其实却令敌对者觉得倨傲与盛气凌人的笑容,比如说在自己受到甄先生夸奖和对方受到甄先生批评的时候,露出一个明显的惋惜神态。 这些表情表面上并不过分,甚至在甄先生看来,甚至还是可以给他加分的行为和品质,但是在其他学生看来,却绝对已经是可恶了。 疑邻偷斧,终归是人之常情;仁者见仁,素来不是常见品格。至少,这群年十几二十余的少年人青年人是很难做到的。 以实际情况而言,若是从一开始他就以讨好甄先生以令对方为自己背书为目的,那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像这样的人不但自身立身严正,而且对于自己的影响力也十分自矜,乃至于自傲。哪怕最后他答应了给阿仇背书,心中的观感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因此看轻阿仇几分。 所以阿仇改变了一下做法。 这不是计划之中的事情,事实上阿仇到这里之前,对于怎么取得老先生的背书并没有具体的计划,他想的也无非是见机行事,看看再说。 但是当他慢慢展现自己的学业积累并受到老先生的夸赞时,对方展露出来的明显敌意却令他猛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师父说过的那段话。 当一个人并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喜好或者弱点的时候,有时候你可以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小人困于利益,君子困于仁义。 比起老先生来说,他的这群学生明显容易攻破多了。 所以他设下了这个局。 阿仇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所谓的“天才”,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然而对他本人来说,除了记忆力好一些,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差上许多……他觉得自己比别人学得好,更多的原因应该归结于他更善于思考。 但是有些人,他们的心思从来不是花费在书本上,而更乐意花费在埋怨,嫉妒,怨天尤人上。对于这样的人,哪怕是用所谓的“天分”对其进行无理的压制,阿仇也并不……觉得抱歉。 随着阿仇留在城中的时间越久,对方的小动作就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动作,比如试图伸脚绊阿仇个狗啃泥啊,一些词不达意并颇有些冷笑话的嘲讽啊,随着时间过去,阿仇的一再容忍,慢慢就变得越发过分起来。 渐渐变成了往阿仇的身上泼汤水,甚至是滚烫的汤水;藏起阿仇的文章,让他无法回复先生的问题……如此这般,阿仇往往随机应变,视其小动作的种类和严重程度,偶尔中招,偶尔不中招。 ……几乎每次,这些小动作都会在事后被甄先生清算,而几乎每次,甄先生都会十分为难地替自己的学生向阿仇道歉,而阿仇只是紧紧抿住嘴唇,淡淡笑着,表示并不在意。 这些人只觉得阿仇懦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天资聪颖且对他们的行为早有防备的少年,如何会每次“恰到好处”地刚好被他们设计? 也许有一半,他们是被阿仇每次中招之后那故作乖巧的苍白笑容和那越发奋进和表现出色的演技所刺激与迷惑,但阿仇更加知道,这另一半是因为他们更愿意相信阿仇是无能为力,而非游刃有余。 人的思考能力总是会受到*的指引。 但是这种程度还并不足够。所以阿仇每次在对方受到先生责备之后,都会表现得更加出色,更加努力。那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着嘴唇的笑容,仿佛一直在说:我就快撑不下去了;却又仿佛在说:想要整垮我?就凭你们? 而后他终于等到了某次可以说是预期已久的行动。因为需要利用和防备几个学生的行动,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尝试着学会换位思考,假设如果他是那个加害者,他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 可惜大部分时候,他和对方的思路并不合拍。阿仇以往很少会在乎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开始观察他人还是在认识苏听风之后才慢慢开始学习的事情。这群学子和他以往见到的村人思路并不相同,更为复杂,彼此之间的差异性也更大。 虽然,未必就能认为是“更聪明”。 至少很多他们采取的手段,在阿仇看来就极为不聪明,如果不是他刻意配合,对方甚至根本就没有办法成功。 不过,当这日有人看着他,主动地提出了要在池子边的亭子里举行读书会的时候,阿仇便敏感地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这样的手段,哪怕是不了解对方的性格,也基本上能够做出判断了。 所以这一天他认真地询问了几个随从谁会泅水,然后就带了两个会泅水的去了读书会——事实上,阿仇自己也会泅水,但是这一次,他“不需要”会泅水。 于是当有人蓄意接近他,然后猛然把阿仇推下水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对方用尽全力扭转过来的脸。那一瞬间青年脑子里几乎是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被看到脸了!然后紧随着这个念头出现的,却是一阵心悸。 被推下去的阿仇,嘴角保持的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角度。 他的伙伴却以为他最后看见的肯定是阿仇那张惊恐又不甘的脸,顿时心头十分爽快。 阿仇在水里只挣扎了两下,就如同秤砣一般地沉了下去。几个书生才想要装模作样地叫人来,身边却已经有两个人噗通噗通地跳了下去,顿时一声叫喊噎在喉咙之中。 读书会自此中断,等阿仇被随从扶着到了前厅,先生也听说了这件事情的经过,几个书生自然死活不肯承认是有意推阿仇下去的,只说是观景时候意外推搡了一下,所以才致使阿仇落水,还带着威胁的神态对阿仇笑问道:“是吧?” 阿仇有时候觉得这些人真是愚蠢。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不认别人就不知道,也不是口头上争赢了真相就不会产生后果了。 但是他还是神态稍带孤单遗憾味道地笑着开口说道:“是,只是个意外罢了。” 甄先生愣住半晌,却不再粉饰太平,而是突然发怒地厉声道:“莫要再维护他们!来了,拿我的戒尺来!” 学子们顿时被吓住。 ——时候到了。 然后,阿仇顶着甄先生的怒气,十分郑重地说道:“先生,我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甄先生与他面面相觑半晌,最后还是应了下去,驱退了学生。学生们逃过一劫,顿时逃也似的离开了厅堂,只留下阿仇与甄先生面面相对。 等人走光之后,甄先生关上了门,问他:“你说,到底是谁把你推下去的?” 阿仇这时倒有了自己师父的三分姿态,淡淡回答道:“真的只是意外。” 甄先生颇有些痛其不争,恨恨道:“你何苦还替他们隐瞒!?” 却听阿仇反问道:“先生,是与不是……真有那么重要吗?” 甄先生顿时一愣。 阿仇又说道:“先生,有时候我十分迷惘。我与我舅舅……师父长得不太像,与母亲或者外祖父也不太像。对于他们来说,我大约是异族吧,所以镇子上的同龄人,都不是很情愿与我玩耍。我本以为到了中原,能遇见我的‘同族’……可我错了。这里的人,与我长得亦有很大的不同。” 甄先生听得心头一惊。 阿仇继续说道:“到哪里都是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是不是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但是越是读书,我却越发知道……错的不是我。有些人被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蒙蔽住了心——我和这里的人,或者家乡的人,都是一样的,都会笑,也会痛。” 然后他说道:“先生,我留在这里时间已经很久了,我打算离开了。” 甄先生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阿仇你不必——” 却听阿仇说道:“先生,我不是因为这件事,虽然也有顾虑到几位学兄的意思。他们性情其实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先生看重我太多,所以令他们被我这片叶子遮蔽了视野,开始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我在这里对他们有害无益,不如离开。不过,更多的,是因为这段时间与先生你求教令我受益良多,所以我想继续去拜访几位先生。我本是出来游学的,想要见到更多世间大儒,知晓更多人的学说……如此而已。” 甄先生沉默了半晌,问阿仇接下来还想拜访什么人。阿仇想了想,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里面却有甄先生有些交情的儒生。 甄先生于是主动开口说道:“……我为你备一份名贴吧。” 第87章 卷二廿五驭人二试 数日后阿仇回到千方城,带回了甄先生名帖的同时,也认真地对苏听风讲述了他在任务过程之中采取的行动和取得的成果。 苏听风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对其成果表示了认可,然后说道:“干得不错。能用人之所好,也能用人之所恶……权谋之道,你至少已经有了个开始。” 苏听风不常夸人,阿仇顿时抑制不住地露出灿烂笑容。 而后大约休息了小半个月,有日苏听风突然给阿仇交代了新的任务。 阿仇其实有些错愕,因为他本也以为下一个任务会间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的。然而更加令他惊愕的是任务的内容。 “陈天师?” 阿仇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那个以能够沟通河神为名,被陈国封为国师的陈天师?先后提出敬献葵、月二姬,结果却在燕越交战时对皇帝的出兵命令听而不闻,导致葵姬被处死的……陈天师?” 苏听风听得笑了:“你不用强调这么多,就是这个陈天师没错。” “为什么?” 苏听风反问道:“你觉得他装神弄鬼,人品低劣,玩弄权术,又只会以妇孺为筹码,所以十分鄙夷他,不想与他为伍对吗?” 阿仇紧紧抿着嘴唇,并不回复,看是看神态却似乎已经是认了苏听风这句话。 苏听风继续问道:“你觉得你这辈子只要和品行高尚的人往来?你觉得……这样就能把陈文珝踩在脚底下吗?” 阿仇猛然一愣,心头一紧,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哪一处忘记了。 他的心似乎被绞紧了一样地疼,因为罪恶感而沉重到喘不过气来。仿佛直到苏听风提起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他原本的目的应该是报仇才对。但是也许是因为最近的生活太过愉悦——学很多有趣的东西,并把这些能力付诸行动,做到以前根本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做到的事情,然后……得到师父的赞许。 因为这样微小的喜悦,他竟然忘掉了父母兄长的血仇。 阿仇仿佛猛然被什么时候给惊吓到一样,站在原地,双眼变得赤红,倒是把苏听风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方才的用词是否有些过分,过于刺激阿仇了。 他正想出言缓和一下气氛,却听阿仇开口说道:“……抱歉,师父。是我忘形了。” 苏听风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安慰给收了回去。 沉默了一下,他开口继续说道:“阿仇你觉得,你厌恶陈国师比厌恶陈文珝如何?” 阿仇愣了一愣,说道:“……陈文珝与我有血海深仇,不能相比。” 苏听风却说道:“既然这样,你如果连陈国师都忍受不了,以后何谈与陈文珝周旋?” 阿仇点了点头,说道:“学生受教。” 苏听风这才说道:“都说喜怒不形于色,应当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虽有喜怒却并不显露,二是不但不露恶意,还能笑颜以对,三是根本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阿仇我不求你做到第三个层次,只需要你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就可以了。这次去拜会陈国师,我会为你易容一番,并备上一份礼物。到时候你去到那里,必须取得对方的信任,然后慢慢调查清楚……他是如何用‘沟通河神’一事取得陈国皇室信任的。” 阿仇愣了一愣,然后应了下来。 苏听风又说道:“在你去陈国之前,我要交代你一件事。不管你心里如何轻视与不满陈国师,与他相处时面上绝对不能表露出来。我知晓你要做到这一点必然很难,所以我教你一个法子。你见了陈国师,就找寻他身上令人觉得可学习的地方,不管是性情、能力或者为人处事。哪怕是奸诈小人,能够做到一国的国师,也不可能是无能之辈。若是有可学习的地方,你就在心里记下来,若是看到值得厌弃的事情,你就先琢磨一下他这般做的原因,或者他形成这样性子的原因,而后……叹一声可惜。” 阿仇听得怔住。 他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但是即使如此,他却仍旧出发了。 苏听风让阿仇冒充的是一个来自勐海乡下一位老相士的孙子,阿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位老相士,但是苏听风确实把他的来历编得合情合理,老相士也是有名有姓的。 既然如此,这一头金发便变得很碍事,所以阿仇又把头发染回了原本的颜色。 勐海属于陈国境内,但是离千方城并不遥远,方言的口音也与这边相似。阿仇在千方城住了一年,方言学得还不是很好,但是用来忽悠个非本地人士却是绰绰有余了,至少不会露馅得太过明显。 苏听风为阿仇准备的敬献礼物是一本相术书,让他自称是自家的传家之宝献给陈国师。阿仇看着苏听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旧书,表情一阵纠结,问道:“万一我被赶出来了怎么办?” 苏听风微微笑,说道:“怎么会?” 阿仇对于他这种云淡风轻的样子很看不过眼。虽说没有听说陈国师特别凶残之类的传闻,但是那好歹也是一国国师啊。万一对方这天的心情特别差,结果决定把他这个来戏耍国师的小子给拖出去斩了怎么办? 这可是关系到自己性命的事情耶,师父这态度也太不端正了吧? 可是……算了,既然师父这么说,那就这样吧。阿仇告诉自己别去怀疑,无论如何,苏听风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出过错。 苏听风看他不再追问,而是很认真地把书收了起来,却还是自己主动开口解释了一句:“放心吧,这书真是好东西。如果真有人会把一本相书当做传家之宝,那么大概就是这本。” 阿仇顿时听得愣住。 苏听风笑笑:“虽然不到预测天机的地步,却能稍微窥探到一个人的运势。如果陈国师真有一些门道,那么他一定会收下这本书。就算他只是半信半疑,只要照着书上实施一番,自然会有所发现,然后变成深信不疑。” 苏听风从以前就听学长学姐说过,在古早的文明之中,常常有一些书籍,明明不知道其所以然,却仅仅只依靠经验就能讲述出几千上万年之后的文明才能解释的事物原理。比如像这样的相书,在地面时代晚期据说是被称为“神秘学”的存在,竟然只靠一些精神力和因果力对于生命体内外器官的转换影响,就能推测出运势走向。 苏听风翻了千方城远近各个书局的相关书籍,并与后世的理论一一对照,最后才选择了这么一本。从这一点来说,这本书要当一位乡村老相士家中的传家之宝,真是一点也不过分。 苏听风的话其实对阿仇来说还是有些不能置信,不过既然师父都这样说了……他便是有七分怀疑,这时也全部将它们给抹去了。 于是他便背着个装了一本旧书的包袱去了陈国都城所在的叶城。 陈国虽然是个国土面积极小,只在燕、越两国夹缝之中求生存的小国,但是一国的国师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见到的。所以阿仇把书籍敬献给国师府的人之后,就被晾在了外面。他之前的忧虑其实多余了——若是国师不看重他敬献的礼物,那么他根本就不会有面见对方的机会,自然也无所谓什么“拖出去斩了”。 阿仇在客栈忐忑不安地等了三日,然后国师就决定见他了。 这是个外表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的老人,虽然养尊处优,但是却并不显得年轻,反而很有些苍老的感觉。 他询问了一下阿仇家中的情况,又问了几个关于相术气机的问题。这些问题阿仇早有准备,都一一回答了,而后对方便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留下来,与我作个丹房中的药童吧。”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情况,阿仇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陈国师名为国师,其实是个道士。阿仇需要调查的是他求雨的方式与其中令陈国皇室对其深信不疑的手段,而这些手段说到底大概也不过是通过金石奇术制造的一些异象,苏听风倒是说过那之中是有大道理的,非要说的话那应该是格物的原理。只不过这时格物是偏门,而这些东西在格物中也算是偏门,懂的人少,所以许多人会少见多怪,反而是被一些道士和尚抓住了人心的缝隙,拿来招摇撞骗,装神弄鬼。 对于一名懂得丹术的道士来说,丹房自然是十分重要的。阿仇进了丹房才发现,这不算十分之大的丹房之中竟然有十余名药童,轮流日夜不歇地按照陈国师的丹方不断试验配比,炼制丹药。 阿仇好奇地问道:“这丹药是做什么的?” 难道是什么长生不老丹? 却不料那药童语气稚气,下巴却抬得很高,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们在炼的,是开民智的神丹。” “开民智的神丹?”阿仇倒是惊愕了。 药童稚声稚气地解释道:“国师说我国之所以不如燕、越强大,是因为民智未开,文无名相安邦定国,武无名将开疆辟土。所以我们要炼出神药,开民智,启民慧,令我陈国百年内人才辈出——此乃百年大计。”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问题……文章体裁和内容问题,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写不快的。何况我还是个资深游戏渣。我可以说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更新得不慢吗……因为剧情一直有在进展啊。 第88章 卷二廿六开战在即 “开民智的神丹”——阿仇立刻被惊愕到了。 他倒是没有想到过,陈国师带着的是这样的妄想,而且如此认真地试图将之付诸行动。话说,这世界上真会有什么“开民智的神丹”吗? 阿仇觉得惊疑不定。 可是,这不是十分愚蠢的事情吗?真正的民智应当来自于积累与传承。就像是他,就算少时就有“希童”之称,却依旧只是个普普通通,只是比一般小孩子在学业上表现稍微优异了一些的孩童而已。 如果不曾读书,没有师父,他阿仇就什么都不是。 而这位陈国的国师,他竟然想要以丹药之力,开启民智?说真的,光是这个目的,也让阿仇怪是惊讶的,因为相比起他一直以来对对方的认知,这个目的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高尚了。 阿仇不是很相信丹药能做到这种事情,但是后来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陈国师并不只是炼丹而已,中途还参杂了非常复杂的试验流程,甚至还召集和鼓动了不少百姓,来对药物进行试用。 阿仇总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可以开民智的丹药,又不是神话。但是村民们服用了丹药之后,却一个个都自称记忆更清晰,思路更敏捷了。 如果只是这样,阿仇最多觉得那是对方的错觉。但是陈国师并不只是询问他们自身的感觉,还会教导他们读书,然后选择难度相近的文章让村民在服用药物先后分别记忆和背诵,而在阿仇看来,效果虽然不明显,但是的确是有的。 阿仇十分好奇,像这样的丹药难道真的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吗? 因为药童的工作就是配置丹药,而一炉丹药每次出的数量都多多少少会有所差异,阿仇就偷偷找了机会,先后藏下了几丸丹药,想要带回去给苏听风看看。 私心里,他觉得自家师父什么都会,对丹石方面的问题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阿仇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作为药童的过程中他一直留心着关于祈雨的事情,甚至也有心想要了解一下葵姬和月姬以及当初燕越之战时候的事情。不过两位公主和战争旧事不好打听,但是祈雨的事情却不难打听。 药童们或许是对祈雨的事情十分敬畏,所以阿仇问起的时候,他们倒是能够七嘴八舌至少听上去十分熟捻地说起祈雨的整个过程。即使在阿仇听起来,也感觉这个流程十分复杂。 一开始来到叶城的时候,阿仇对于陈国师乃至于整个陈国都是不以为然的,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他在想法上也微微有了些许改变。 依旧谈不上什么好感,但却也已经不是完完全全的不喜。在国师府呆的时间越久,阿仇的感情就越复杂,慢慢也觉得陈国师这个人……其实非常矛盾。 如他原本猜测的一样,这并不是一个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人,对于皇室来说,他也是一个较为做人,也会做事的人。 葵姬月姬远嫁燕国,对于整个陈国皇室来说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对于百姓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并没有人觉得应当为之愧疚或者悲愤。 似乎对于这个国家的人来说,让弱女子为其负担罪行,争取平安,都是再过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个国家在阿仇看来……有点没有血性。 陈国的人事实上比燕国过得稍微富足一些。他们虽然国土不大,但是人口也少,国内多是平原沃土,又不大量养军,反而过得比较衣食不缺。 这种情况下,陈国师却试图以丹药来强国……在阿仇看来,实在是颇有荒唐的感觉了。 阿仇还记得离开时苏听风交代过的话,所以慢慢深究起陈国师做事的原因的时候,就意识到,作为一国国师,他的所作所为也是受到整个国家的风气所影响的。 陈国师未必没有为陈国寻一出路的想法,但是大势如此,他只能试图以荒唐的手段来寄望于百年之后。虽说这念想荒唐和消极,却算不得可恨。 这样知晓对方的想法之后,阿仇也渐渐能知道如何讨好对方。他本来就生性聪颖,一旦开了窍,放下那点清高冷傲,讨好起别人来却是完全没有难度。 只用了月余时间,阿仇就成了陈国师最看重的药童。在跟随苏听风学习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家师父很喜欢看一些金石丹道,奇淫技巧方面的书籍。他虽然不知道苏听风并不是真的在学习格物之道,而仅仅只是了解一下哪些技术是这个时代既有并且可以使用的,但是并不妨碍他留下这样的印象。 阿仇对金石丹道本身有所了解,学起来自然比一般药童更快,所以也颇得国师青睐。这种情况下,虽然了解不到什么机密事件,但是却可以慢慢捕捉到陈国师在日常透露出来的讯息。 比较好运的是,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就出现了疑似干旱的现象。陈国平日遇到这样的情形,是素来要摆坛求雨的。阿仇跟随在他身边,这一次直接被他特点了辅助进行准备工作,所以倒是清楚地了解了整个求雨的流程。 求雨祭典之后的晚上,天空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事实上,求求雨的过程之中,天空就已经开始变得阴霾,有了落雨的倾向,让阿仇惊愕不已。 祈雨仪式之后,阿仇便借机找人扮了强盗,趁着自己外出的时候“劫杀”了自己,安全地从叶城脱身了。 回到千方城之后,阿仇对苏听风讲述了自己的任务过程和祈雨仪式流程,然后对苏听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么做真的可以祈雨吗?” 苏听风思索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这却是倒因为果了。” 阿仇一愣。 苏听风说道:“这位陈国师大约是有一些观天象的独门功夫,不是他求来了*,而是他观测到了天象变化,所以选定了那一日作为开坛求雨的时间。” 虽说不是不能以人力促使降雨,但是苏听风仔细审视了一遍对方求雨的流程,却是知晓了对方所作所为并没有求雨的效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听风开始频繁派遣阿仇外出。有时以原貌,有时易容,有时对象是江湖豪客,有时对象是商贾世族,不一而足。 在这个过程中,阿仇慢慢开始学会了如何应对三教九流的人物。 这样的任务一直持续到了次年的年底,苏听风总算停下了这样的要求——因为燕越开战了。 说是开战并不贴切,因为据说每隔几年的隆冬之际,都会有中小型的战役。据说早年的时候西北的蛮族就是这么干的,每到荒年的冬日粮食不足之时,就劫掠燕、韩两国,往往是一触即走,并不死缠烂打,却引得边境苦恼不堪,直到后来两国先后在边境设立军屯开始才有所好转。 而对于北燕千方城这边的边军来说,每隔一两年就会发生的小型战役,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练兵法。尤其今年的状况又有所不同——京中传来消息,燕王缠绵病榻已经月余,据说情况十分不妙。而这个时候,越国却在边境大量调动军队,眼看着就要开启战端。 阿仇回到千方城之后,苏听风的态度十分郑重。他带着阿仇一同来到了城主府,然后说起了关于这场战役的动向和越国方面的人事。 他听到苏听风一字一句说道:“这一回领兵而来的人,是越国的左辅,名字叫做安若史。我知道这个名字城主肯定没怎么听说过,但是他的另一个名字大人一定十分熟悉——那就是‘柳梦诲’。” 阿仇露出震惊神情。 幸好这时城主府的书房之中,神色惊愕难以掩藏的远远不止他一个人。 苏听风继续开口说道:“燕王灭柳氏满门,柳梦诲……是来报仇的。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说动越王此时发难,大军直驱镇安关,但是我们只要知道一件事就行了——对方必然是有备而来。” 苏听风的消息格外灵通,城主虽然没能对他的消息渠道了如掌指,但是对他的判断还是十分信任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先后派人分别去调查越军的主帅消息和往京城送信去了。 越军大军调动,京中必然也有人早有消息,只是传达不如千方城这边快捷方便。千方城主虽然讲此时上报,但是作为边城城主,对于军事向来有“随机”的权责,所以也并不等候京中命令下达才开始有所准备。 从越军调动军队的消息传来时开始,千方城到镇安关的管理和警戒就开始严格起来。城主更是开始加强了斥候部队每日的巡视,从镇安关一路往南的哨台上,不但有狼烟随时警戒,还准备了多种响箭以方便传递消息。 在战争方面,虽然城主对于苏听风的期待度也很高,但是青年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发表任何突出的言论,而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一群幕僚对整个战事发表各自的看法。 但是他却答应了城主在这个冬日搬入城主府居住。 等回去小竹楼收拾东西的路途之中,苏听风突然开口对阿仇问道:“我要你去杀了柳梦诲,你能做到吗!?” 阿仇猛然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篇章的故事其实有很多历史原型,也可以说是向历史借梗了。不过我改动得比较多,所以很多人未必知道。有一句古语,叫做“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听到这个古语的时候,我同时听到的还有两个人的故事,就是屈巫臣和伍子胥。从小就觉得这两个人的故事很传奇,所以整篇文我真的借了这两人的很多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微之处,说是借梗不太合适,但是确实一路从春秋参考到魏晋参考到汉朝然后到清朝。我总想着,大概有这么一天,我要写很多很多心中风华各异的人物,杀伐决天下,风骨写春秋。而今笔力还不够,就先这样着吧。 关于另外一篇文的问题,答案是那是旧稿,不是新文,只是拿来覆盖一下原本的内容而已。以后还要被这篇文的下一部二次覆盖的,无需在意。我还没决定写完这个系列的上半部之后写哪篇,不过大概是《异姓王》,《裙下江山》或者《佣者世纪》(暂定)其中一篇,都是威武霸气的女主文。我知道很多人不爱看女主文,但是我就是想写,而且已经写了。 最后,关于游戏和小说是天敌这件事……我早就没救了,它们就像我生命中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而且这辈子也成不了朱砂痣和白月光,所以大家和我一起认命吧o(╯□╰)o。 第89章 卷二廿七诛杀故旧 “诛杀柳梦诲,你敢不敢?” 阿仇情绪复杂,望着苏听风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苏听风听了这个问题,想了想,回答道,“燕王为什么要灭柳家?” 因为柳梦诲。 阿仇顿时明白了。 不过其实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苏听风没有说……他最讨厌……背叛者,尤其是把某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凌驾于所有其他人之上,因而决定背叛的背叛者。 柳梦诲为了葵姬抛弃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国家,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但是如果说他反手持刀相向的原因是为了给柳氏报仇,那就真的要让苏听风冷笑了。 若是当年离开时还有不舍,就算带着葵姬隐居荒野也好,哪里会去东越当官?从他东越从仕的一刻开始,其实就早已注定了他会有和故国刀刃相见的那一刻。 阿仇似乎也想通了这一节,握紧了拳头,说道:“我的亲人只有留在北燕的那些!” 世家可以反,但是不能是为了这样的原因,也不能是因为某个人的私欲,因为它关联的不是一人两人,一家两家的性命。 苏听风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杀了他。他亏欠柳氏二十余年养育之恩,数百条性命,你可以杀了他为自己祭旗。” 阿仇应下了。 而这一年冬天,在越军终于北上的时候,苏听风把阿仇推荐给了千方城主作为幕僚。 于是,在这个战事波折的隆冬之中,名为“阿仇”的金发异族少年,猛然在战争之中建下了偌大功业,而后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屡出计谋,以身为饵,擒杀了东越方面的军师安若史,也为其搅动天下风云划开了第一幕。 次年的三月,阿仇已然是千方城军下的一位将领。他带领着烈风骑,一路奔入东越境内,作为一队先锋兵,屡屡立下奇功。 他虽然年少,却对人心掌握自如,常常以悬殊的兵力与地方周旋于战场之上,并牵制对方的主力部队,打了一场又一场的心理战。 少年将士,名动北燕。 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战争结束的前夜,阿仇还在战场之上,苏听风却出现在了千方城主的书房,与他进行告别。城主顿时十分惊愕,感到不解,问道:“可是我有哪里慢待了先生,令先生有所不喜?” 苏听风摇了摇头。 战事眼看就要尘埃落定,而阿仇立下功业,必定会受到朝廷的召见和册封。苏听风自己固然已经回避了在正常战役之中做出直接的决策行为,但是作为名扬千秋山远近的神医同阿仇的师父,必然也会被一同召见。 他不愿被召见,更不可能为官。作为法则使,他本身一直尽可能只对身负因果的对象有非物质交易的往来,所以不希望被一些不确定的因素所限制。一旦被召入京城,如果他始终拒绝朝廷方面的一些要求,最后必然只能撕破脸,影响到阿仇的立场。 因此,还不如暂时消隐。 也已经到了“阿银大夫”这个身份用到尽头的时候了。 就这样什么也没收拾,也没有来得及和阿仇交代和告别,苏听风就离开了千方城。他一路往北,先是进了千秋山脉,然后找了一处水流,用葫芦装了水,又取了些许食醋搀和在一起,摇晃了一下,便一葫芦浇在了自己的头上。 水淋下来,流过长发的时候,就洗去了那显眼而显得有些冰冷的银白颜色,显露出了那浓黑的本色。而后,一路流淌下来,沾湿了衣襟和袖子,同时也湿冷了人心。 一个虚幻的身影在他身后飘了出来,问道:“你就这样走了?” 苏听风抬起头,惊愕地抬头看着表情显得有些复杂的丛华。 他此时已经暂时拿下了面具,显露出那张与其性情行为并不符合的清秀孩子脸庞,因而显得有几分稚气。 可是这样的稚气,却和他本人的气质并不相称,于是显出了几分违和感。 他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丛华开口说道:“你没有和柳希童告别。” 苏听风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解释了一下:“不太方便。等他随军回来,朝廷的旨意恐怕也就下来了。这之间的时机并不容易把握,所以就不告别了。反正告别这种事情……也无关紧要。” 丛华说道:“那孩子会伤心的。” 苏听风一怔。 然后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哦。” 丛华觉得他的反应不可思议,于是再一边强调道:“那孩子很喜欢你很尊重你,你如果就这样不告而别,他会很伤心的——如果你连这个也没有自觉,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应该听到了吧!?” 苏听风问道:“那又怎么样?” 这回反而换丛华愣住,半晌,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苏听风的问题:“那又怎么样?” 然后他神色十分可怕地对苏听风说道:“所以你不能那么做!但凡你有一点点在乎那个孩子,就不要选择这样的做法。也许对你来说这样的做法更好——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选择更加理智的做法,就是正确的。” 丛华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事情一样陷入了感情共鸣,语声颤抖地一字一句说道:“那个孩子……他需要你。” 苏听风沉默了许久,然后才很轻很轻地回答道:“……但我不需要他。” 丛华顿时犹如并冰结了一样站在原地,张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听风不需要阿仇,他们的关系只要维持在因果交换上就可以了。他们之间就连时光的流速都不一样,苏听风从来不曾对人付出太过强烈的感情,也很排斥这样的行为。 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对阿仇付出除了职业道德之外的东西。 半晌,丛华突然说道:“我看错你了。” 然后他转身要走。 苏听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他远离,然后努力踉跄着往前。 看了半晌,一直无法真正离开的丛华便有些恼羞成怒,说道:“把珠子给我解开,让我走!” 苏听风说道:“解开你会魂飞魄散。” 丛华咬牙切齿道:“那便魂飞魄散吧。我宁愿魂飞魄散。” “你不想看看陈文珝最后是不是会登上皇位,能不能一统天下了?” 丛华怒答道:“不看了!他能不能登临帝位关我屁事!?” 这当然是气话,不能当真的。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接下来去京城。到燕都换一个身份再见阿仇。” 丛华停住。 苏听风伸手把他招了回来。丛华本来就是只是个脱离肉身的精神质子聚合体,苏听风一招手,他就半撞半飞地重新冲到了苏听风的前面。 丛华语声干涩地说道:“……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不告而别。” “如果总归是要走的,那么告别不告别有什么区别吗?”苏听风如是回答道,然后问丛华,“你觉得痛苦吗?为什么?因为某人……不告而别了。” 然后从丛华的表情来看,苏听风就发现自己猜对了。 丛华在半空中调整好了略显狼狈的姿态,重新摆出一个坐姿,然后说道:“是。有一个人,她离开了。没有告别也没有给我挽留的机会,就那样一个人做好了决定,然后一个人走了。她觉得那样对我比较好……可是……”他的语气难得如此阴沉戾气,“若早知道她会选择这么做,我还不如……亲手杀了她,至少不会让她……被别人所伤害。” 苏听风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印象,知道丛华说的是谁。 丛华虽然年岁不算小,却还没有大婚。常年住在宫中,也没听说有什么侍妾。他说的人,应该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实际上的姨母,月姬。 虽说是母亲,但是月姬其实很年轻,不过比丛华大上四五岁,而燕王却已经四十余岁了。尽管算不得老少配,但是被陈国如同贡品一样送到燕王面前的月姬,未必就有什么少女情怀。 如此一来,若她把丛华作为自身在燕宫之中的精神寄托也不算奇怪。 他只是难得地开口安慰了一句:“告别终究只是形式。” 丛华却笑得悲怆。 苏听风离开之后,果然京中的旨意很快就随后抵达。阿仇甚至还不知道他家师父已经抛弃他而去,就先被带到了城主府中接受召见。 接完旨意之后,阿仇一片茫然,无法相信自己就要这样回京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颊——三年过去,阿仇也已经从十三四岁的稚嫩少年成长为了十六七岁的半个成年人,脸部的线条变得清晰俊美,而眼神与性情比起以前来也有了很大的改变。 ……这就要回去了? 虽然有一头金发吸引视线,五官上也与数年前有了不小的区别,但是想到会见到陈文珝,阿仇还是出现了少许的迟疑和忐忑。 会不会一见面就被认出来?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决定去找苏听风商量一下对策。 但是转了一圈,从卧室到后花园到城主府的书房全找了一遍,却完全没有看到苏听风的身影。 他想师父该不会是……一个人先回村子了吧?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千方城主带着一群人从主道上走了过来,看见他的模样,记起了苏听风的事情,对他说道:“对了,阿仇。前几日你师父有急事据说要回乡,说是很急,来不及等你一起走,让我等你回来的时候告知你一声。” 阿仇顿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一章想要详写一下打仗的过程,为以后的文练下笔,但是考虑到很多人应该不爱看,这段还是省略了。接下来我会加快节奏。 第90章 卷二廿八再见陈七 当手上捧着柳梦诲的头颅时,他对于这个陌生的,在印象之中全无留下痕迹的头颅而感觉到了些许伤感,而更多的,是一种束缚着自身的牢笼被打开之后的松脱感。 就好像常年被关在心门深处,却从来没有被真正意识到的一只猛虎,突然被释放了出来。 那一刻,阿仇对于未来无比坚定。 但是在得知苏听风已经独自离开的这一日,他原本已经在高高筑起,并每一日都在添加砖瓦的这一座宏伟的城,仿佛悴不及防地就崩塌了一角。 阿仇并没有在城主面前失态,而是神色十分平静地询问了苏听风离开时的情形,他说话的语气,表露出来的神态,最后才开口问道:“师父有没有……给我留信?” 城主否定了。 阿仇于是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那天晚上他没有吃饭,只是坐在屋子里发了半宿的呆。这一晚月亮很明亮,天空中几乎没有任何遮蔽其光芒的乌霾。月白色的光芒如同一层淡淡的轻纱,铺了一墙一地。然而这样的星空下,阿仇却一直没能意识到夜空的明澈与邃丽。 他虽然坐在那里发着呆,其实却什么也没想。脑子陷入了一种无法思考,或者不想要去思考的状态。 直到天色变得灰蒙蒙慢慢晕染上一团团浓艳的橘红色,然后突然在云层之间溶解了开来,扩散成了满天绚烂的霞光,阿仇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事情要做,并没有许多时间因为这样的事情闷闷不乐。 只是心里仍旧有一块,有点硬,有点酸,有点妨碍呼吸和心跳。 数日之后,阿仇跟着一行将士回到了燕都。他虽然已经尽量使用一些药石粉末来改变和掩饰肤色和五官的轮廓,但是却并不能确定这样能够起到效果。 然而苏听风离开之后,阿仇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这时的他其实并没有做好与陈文珝再相见的准备,但是有些所不被预期的事情却总会在一个悴不及防的时间突然发生。 一行将士还未到达城门口,就看见一行官员远远地等候在城外。 阿仇只是在瞬间视线扫过,却已经看到了站在人群之中,那身姿格外挺拔,就连眼神都似乎比别人自信与锐利许多的男人。 然后,对方的目光也向着这面望了过来。阿仇赶紧把头一低,对方却已然大踏步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还未走到跟前,陈文珝已然开口说道:“裴将军旗开得胜,为我大燕又见一功,且受孤一拜。” 这礼贤下士的态度,可说是做得十分彻底。 裴将军自然是赶紧扶起对方,不肯受这一礼。陈文珝态度已然做出,却也并不坚持。两人见过礼之后,裴将军突然开口,把这次战役之中建功最大的几位将士介绍给了陈文珝。 介绍到阿仇的时候,两人不可避免地视线相交,陈文珝的目光在阿仇的金发上额外多停留了几息,几乎令阿仇心跳漏去了一拍。 但是这一次视线相交之后,陈文珝却是全无异常地笑着对阿仇点了点头,然后便望向了下一个军士。 ……他,没有认出来。 阿仇不知道是猛然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不可抑制的愤怒自胸中升腾而起。 或者,两者皆有之。 阿仇的五官虽然因为年龄增长而渐渐长开,又有一头伪装的金发吸引视线,但是如果是真正熟悉的故人,应该是可以从中寻找到属于往昔的轮廓的。 但是,陈文珝在看到他的时候,甚至没有显露出些许的熟悉感。 ……那是因为,他毫不在乎。 望着对方与主将越走越远的背影,阿仇明白了这件事。 那个人,既不对于利用他,害他家破人亡而感到抱歉,也丝毫不畏惧有一天他挟着仇恨,亡命来报。 知晓这一点的时候,阿仇心头固然浮动着翻腾的怒焰,然而全身肢体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深邃到骨子里的冰冷恨意。 数年前滚烫仿佛要把人灼伤的仇恨,已经随着时光过去,慢慢沉淀成了如冰霜一般寒冷而又坚固的情绪。 颤抖的手心许久才慢慢稳定下来。 阿仇告诉自己:不用着急。 感到痛苦吗?对于这样的事情? 曾经毫不对等的感情,没有价值的付出。其实在内心深处,你一直在等候他悔悟吧?等他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至少等到一句致歉的言语,一个懊悔的表情,虽然这不能挽回任何伤害,但是却稍微证明你曾经爱过的人,那些付出过的感情,并不是毫无价值。 但是,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想,我在惆怅什么?若是我还允许自己对他有一丝丝留恋,我就应该把自己掐死,然后切成一片一片洒在母亲和兄长的墓前。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好像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候,他坐在七皇子府的书房之中。他毫不见外地在读着皇子府的藏书,而陈文珝在批公文。后来日光晒得人倦了,陈文珝就冲他招招手:青衡,过来,睡一会儿。 他抱着陈文珝的手睡在了软榻上,慢慢地对方的呼吸轻了下去,睫毛微微扇动,显然已经是睡着了。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睡着。 梦里他本以为自己是柳青衡,可是慢慢地他似乎又变成了阿仇。 阿仇静静地看着陈文珝的睡颜,半晌,他微微调转视线,摸索着双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想要找一把刀,可是手上没有刀。他想要找一根绳子,可是身边没有绳子。于是,他抱住了陈文珝,使劲了全身的力气,一口咬上了对方的脖子。 梦境里陈文珝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哀嚎,血像是泉水一样喷了出来,溅污了他的脸,溅湿了他的衣。那人捂住咽喉,嘶哑的声带只能发出不成词句的声音,只有那双眼睛,充满悲愤与疑问,那样直瞪瞪地看着阿仇。 那样的眼神似曾相识。 ——为什么? 阿仇从梦境中苏醒。 “为什么?”夜色之中阿仇也轻轻地问道。 可是,却不再有以往那种压抑的愤怒与不甘,就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代替陈文珝被他杀死了。 之后的几日,虽然说朝廷要对将士们论功行赏,但具体的封赏却还在议论之中,对战士们除了食宿并没有安排。 镇安关的守城将士常年在外,就连每年去到千方城的日子也很有限,更不论繁华的京城了。燕京虽然秉承了北方帝国的粗豪之气,但是该有的娱乐享受还是一点不少的。同行的将士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爬起来想要找个地方松快松快,虽然也有想要拖着阿仇一起去,但是却被他笑着拒绝了。 阿仇独自一人出了门,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却默默地把柳家故宅,七皇子府,以及一些故旧的家宅都逛了一圈。 途中他经过城门,突然想起当初他就是在这里扮作小乞丐躲避搜查,观察城中动静的时候遇见苏听风的。他本能地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了一眼当初苏听风进餐的食楼,然后猛然苏醒了过来,知道师父早已经不在那个食楼之中,也不可能在。 阿仇叹了一口气,随意地进旁边的杂货店看了看。他翻了翻刀具,自觉万一有机会见到陈文珝,估计没有什么携带武器的机会,于是往手心里抓了几个刀片,想着怎么样才能不着痕迹地把它们藏在身上。经过另一个柜子的时候,他看到了几种绑东西的红绳,拿起来扯了扯,想试试结实度,结果直接扯断了。他心虚了一下,把扯断的红绳和几根好的一起捡了起来,决定拿过去付账——虽然不结实,但是如果几股缠在一起,勒死人想来还是应该……没问题的吧? 去付账的时候,他发现杂货店的门侧有一个略显劲瘦的青年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心头顿时一惊。 但是阿仇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对方一番,发现对方的模样并没有任何熟悉感,应该不是旧日熟识的人,心头倒是安定了很多。 他走到柜台前,付完了帐,又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古怪又带了一点熟悉。 阿仇猛然张大了眼睛,开口叫了一声:“——师……” 在他叫出师父之前,男人猛然转身就走。 阿仇心里一慌,赶紧疾步追了出去。追出门外的时候,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发现男人的身影还在视线之内,正不缓不慢地沿着街道行走。 阿仇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于是也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在男人身后不徐不疾地跟了上去。 最后他一路跟到了城内的一座颇为出名的道观。男人进了道观后院之后,阿仇便想跟进去,而后脚步一顿,伸手把刚买来的用途不明的道具都先藏好了,才迈开步子走向了隔断,不料却被守门的老道给阻拦了。老道瓮声瓮气地说道:“居士,这里只有道观中人才能进。” 阿仇愣了一愣,问道:“刚才进去的那位……也是道观中人?” 老道回答道:“那是钟林道长,可是一位远道而来的高人,他正在云游四海,只是这阵子在我们观中暂住。居士若是有兴趣,过几日倒是可以来观中,钟林道长会开坛说道。” 阿仇张大了眼睛,半晌,才说道:“……这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抚摸~~关于小标题,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作死╭(╯3╰)╮因为是顺着剧情的主题起的……渣攻哪里逃,不是说渣攻我要追你,而是渣攻我要虐你哦 第91章 卷二廿九太子之议 师父也到了京城,且故意引他前去透露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和所在,这是阿仇目前所知道的事情。 但是他神神秘秘地,既不肯面对面地跟自己说话,也不远直接告知自己的行踪,阿仇因此而觉得有些挖心挠肺——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想了一会儿,他觉得想不出来,于是暂且放下了这个疑问。反正……师父的想法,他好像从来没有猜到过。他总归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可是……他没有走……真是太好了。 阿仇坐在房间里面,先是望着房梁笑,然后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号,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酣畅淋漓全无形象。眼泪抑制不住地沿着脸颊流了下来,连下巴都被浸湿了,他狼狈地抬起袖子擦拭,可是直到两条袖子都变得*,也没能真的擦干它。 知晓家族遭难的那个夜晚,他也哭过。 哭得比这个时候还要凄惨,哭到声嘶力竭,喉咙沙哑,被绑缚住的手脚,随着时间一息一息过去,而慢慢一点一点变得绝望的心,那是他一生中都不会忘却的噩梦。 那一个晚上,他失去了陈文珝,也失去了所有他爱着,或者倔强着叛逆着不肯承认自己其实爱着的人们。那一个夜晚之后,他的心彻底陷入黑暗,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能让他这样为之大声哭泣的人。 所有的执着与任性,都开始死去;所有的深情和恃宠而骄,都变成扎入心脏的刀。 而现在他坐在这里,抑制不住地呜咽,却竟然已经不再是因为痛苦。 之后,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底,一众将士才终于受到了封赏。封赏的时候燕王始终没有出现,而由陈文珝代行封赏之责。 这时阿仇也已经听过了不少将士间流传着,关于燕王其实早已卧病在床,甚至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了,目前朝中事务已经由二皇子和七皇子联合接手,而两位皇子之中……似乎还是以七皇子为首。 而五殿下死后,燕王并没有立太子。他其实正当壮年,本来不需要急于确立继承者。不立太子,也有避免某个儿子过早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意思。但是自从五殿下故去那一年燕王生了一场大病,他的身体好像就再没有好起来过。 当然这种内宫的消息是不可能传得太广的,所以阿仇听到的也就是个含糊隐约的说辞。 封赏仪式完毕之后,一众军士被遣返回京驿,而陈文珝却与朝臣们一同去到了宫中。 而在燕宫之中,燕王躺在卧榻之上,虽然睁着眼睛,却也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把视线木木地投向了宫梁。 陈文珝捧着封赏文书,毕恭毕敬地到了燕王的床前,然后柔声说道:“父王,封赏已经结束了。” 燕王微微张了张嘴,很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陈文珝却并没有因为他这样的无能为力而改变恭谨的态度,仍旧十分谦恭地把燕王扶了起来,拿了个软垫垫在了他的颈下,让他在床栏上靠好,然后把封赏文书放在燕王的面前,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燕王虽然已经连起身下榻的时间都已经没有了,对于事物的反应液慢了许多,却并没有痴呆,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他默默地听着陈文珝念完封赏文书。 自从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开始,燕王对很多事情便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他其实并不看重陈文珝,并不是因为这个儿子不能干……而是他……太能干了。 帝王是孤,皇子也是孤。既是孤,便不会有什么真的人间真情。在燕王心里,除了丛华儿,他亲手养大的,聪慧又重情的丛华儿,其他几个儿子都不可信任。 陈文珝也是如此。 燕王一直觉得,君王为真龙,但是这个儿子,行事虽滴水不漏,却极狠,极孤,如同一条独狼。 他对陈文珝有很深的疑虑。 若是别的儿子能有相近的资质,燕王或许根本不会考虑传位于陈文珝;即便实在再没有更适合的人选,倘若他的身体不是崩坏得如此突然如此快,他也不会让这如同独狼的儿子过早上位。 然而,终究已经到了不得不作出决定的时候。 在燕王病重的这段时间里,陈文珝一直表现得很孝顺,很谦恭,任是谁也挑不出一点刺来。他亲自在旁为燕王伺疾,任何连侍女太监都觉得为难的活计,他也都做得毫不犹疑。 在好几个月前,边境战事爆发之时,就已经有大臣谏言,要燕王在此风雨飘摇之际,早立太子为好。而随着时间过去,如同这样的奏折越来越多,请愿态度越来越强硬。 燕王不相信背后没有陈文珝的影子。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地意识到,这独狼一般的儿子在他不知不觉之间,竟然羽翼已丰。 可惜他已经无力阻止,甚至连其他的选择也不多。二皇子性子与其母亲相近,可言憨直,亦可说愚蠢,且缺乏野心,容易为人所主导;四皇子乍看勤奋好学,却被青夫人教管得太过,毫无自主能力,先前还不觉,然而自从被他所责罚之后,就开始自暴自弃,却是把真实的性子暴露无遗……丛华儿……丛华儿……燕王喉间无声,心头却悲鸣不已…… 剩下十一皇子,自小受莲夫人宠溺太过,被养得不成样子。燕王诸夫人之中,莲夫人容貌只是中上,但是性情直率急躁,虽有小心思,但却总可被人一眼看穿,因此燕王对她格外宠溺和纵容。 聪慧如青姬或者月姬,在这宫中反而并不讨人喜欢。 但是若是继承了莲夫人性子的皇子,就并不怎么让人觉得愉快了。何况,十一皇子的骄纵,比起莲姬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边燕王刚思及莲姬,结果殿外就想起了嘈杂声,有侍卫的拦阻声和太监的通告声:“莲夫人到——” 那声音略显急促,显然因为对方并不愿意等候通报。 却听莲姬娇叱道:“你们敢拦我!?小七进得去,我和玦儿就不能进了!?” 这段日子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已经有个模模糊糊的预感,七皇子大概就是下一任的帝君了,而莲姬恐怕就是未来的太后,所以对于是否要拦阻,也多少有些犹豫不决。 这点犹豫不决,就被莲姬给抓住了缝隙,硬是无赖地闯了进来。 才闯到殿内,迎上的却是已经全然不能动的燕王凌厉的目光。她稍微畏缩了一下,就又笑着迎了上来,说道:“陛下,许久不见,妾身与玦儿都十分担忧陛下的身体,可惜玦儿这一片孝心,却老是被拦阻着没有告知陛下的机会呢。” 燕王却只是冷眼看着她。 众目睽睽之下,莲姬的行为其实完全不成体统。若是燕王身体健康,莲姬是绝不敢这样做的。只是燕王目前已是强弩之末,而莲姬却向来不是个目光长远的人。 有老臣子仗着资历高,方想要劝谏一下莲姬的言行,结果莲姬两眼一瞪,却立时便开始撒泼。 燕王对陈文珝递了一个眼神,陈文珝便会了意,只吩咐左右侍从禁卫看顾好燕王,领着一群朝臣退了下去。 这一夜回到宫中,莲夫人面色阴沉,对幼子说道:“你七哥素来工于心计,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对你父皇下功夫。不行,这两天你得多跟我去见你父皇,别让他找机会说动了陛下。” 十一皇子已经十二岁快要十三岁了,但却仍旧是文不成武不就,上学也不认真。此时听到母亲这样说,便满不在乎地说道:“父皇不是最喜欢娘吗?娘你跟父皇说说,让他把皇位传给我,别传给七哥呗?” 莲姬虽然惯常宠爱幼子,也不会像儿子一样觉得这种事就是吹个耳边风的问题,但是十一皇子的话确实点中了她的心思。 她得想个什么样的办法,让小儿子得了这皇位才好。 然而在莲姬还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大臣却已经再一次上书,要求让燕王立下太子。 而这一回,燕王终于松口了。 他伸手对陈文珝招了招,陈文珝温顺地走了过来,跪在了他的面前。燕王把手艰难地伸到他的头上,十分吃力地发声道:“……文史……备……诏书……立此子……为帝……” 次日,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后宫与朝堂。 陈文珝到了莲姬的宫殿外,宫女刚想开口通报,就被陈文珝一个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了。宫女对于未来的帝君不免有畏惧感,所以陈文珝很容易就让她退下了。 他走到主卧之外,听见了里面莲姬和幼弟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幼弟在哭闹,而莲姬在安抚他。 他走得近了,慢慢才听清了里面的话语声。只听莲姬一边安抚陈文玦,一边悲声说道:“玦儿,娘何尝不希望我的玦儿当上皇帝。但是事已成定局啊。娘以后定让陈文珝封你一个大大的王,若他对你不好,娘也不会饶了他的。” 陈文珝听着,就那样停下了脚步,许久,然后笑了起来。 带了点对自己的自嘲,又带了点对不知道什么人的嘲讽。 第92章 卷二卅〇燕王驾崩 数日之后,燕王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辞世而归。 皇帝驾崩,对于整个燕国来说都是大事。内城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拉上了白幡。而当传令官一路从皇宫中心往着整个都城四散狂奔而去,荒白色的旗帜也如同浪潮一般扩散了出去,从外城一直延展到了燕王治下的所有郡县。 阿仇这一批将士在受到封赏之后本来还应该有进一步的安排,由朝廷决定是给予新任命还是返回镇安关,但是因为燕王驾崩这件事,也被延迟了下来,推后再议了。 燕王驾崩,新王登基,这两件事是举国的大事,京中无论大小的官员,在这段时间都必须到场,阿仇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就在这一天,他在这个场合看到了一个绝对想象不到会出现的人。 ——“钟林道长”。 苏听风随着太监总管的脚步往前走着,丛华就在他身后飘着,几乎是目不斜视,似乎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他从小生活长大的宫廷是不是有了什么不同。 这样一路进了燕王的寝宫,丛华的神色才猛然有了变化。 总管还在与苏听风说着话:“……国师若有什么问题,可以吩咐咱家。正仪是由宗正大人负责,但是吉凶卜测之事,陛下已然交代了宗正大人,必然以大人您的意见为准。” 苏听风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待到总管退下,留给苏听风空间占卜吉日凶辰,苏听风才走向了站在床边不知道发什么呆的丛华。 丛华问道:“你看出什么?” 苏听风伸出手,取了几根金针分别插入了燕王尸身的咽喉,手腕,左胸等位置,半晌,取出金针,回答丛华:“要稍微等候片刻,才能判断出来。” 丛华于是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突然开口说道:“娘死的时候,我是有些怨他的。” 苏听风愣了一下,问道:“……娘?” 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远在越国,刚刚守了寡的葵姬,而是在燕宫的深处,饮下一杯毒酒悴然暴亡的月姬。 丛华继续说道:“……我对我的亲娘……其实并无什么印象,模样也全然记不清了。” 葵姬“死”的时候丛华不过三岁,记不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对娘还在的时候隐约有点印象。”丛华继续说道,“那时候常常饿肚子,因为没有娘亲的关系,照顾我的宫人也并不上心。肚子饿的时候,我要一直哭一直哭,才会有人语气粗暴地给我一些冷食或者点心吃。说不上虐待,但是在这个宫中,若是没有地位,那么被敷衍被轻视,似乎也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听风安静地听着。 “……那时我隐约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娘还在的时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她会时时担心我是不是饿了,会因为我磕伤了哪里而着急难过,会抱着我哄我入睡,唱一种调子很奇怪但是很好听的小曲……每当觉得难过,或者冷,或者饿,或者生病的时候,我就一遍遍回忆这些事情,想象娘还在,假装她正在抱着我,柔声安慰我……似乎只要这样,我才能忍住不哭。” “后来父王发现了宫人们的行为——那时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了。可是我记得他,他那时的表情很凶,可是我却哭着扑了过去……因为那是我确实知道的,会在乎我是不是冷是不是饿是不是生病难过了……的人。那时我还不是很明白娘为什么会不在了,也不太能明白别人口中‘死’的意思……只知道那是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我甚至一度以为……我见不到父王的原因,是因为他也已经‘死’了。” 苏听风还是没有说话。 但是丛华也不需要他的回复,他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听他倾诉而已。 “不过父王和娘是不一样的。父王对我很好,他亲自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如何应对与管教宫人,他甚至主动借势于我,让我一点点在宫中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做到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君王能为自己儿子做的一切,但是和母亲……是不一样的。” “其实,父王并不喜欢娘,娘也十分怨恨父王。有时候我想,她真的不该来的。她应该在陈国,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王孙公子。就算不能十二分地幸福,至少能平顺一生。” “可是她还是来了。” “她来的那一年,我不过八岁,她也有只有十三岁,与其说是娘,不如是个小姐姐。所有人都说,她长得和我娘很像,会对我很好。我就想着她是什么模样,一直等一直等,可是当最后等到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她不快活,脸上也没有笑容……她看上去,很难过。” “我想,他们大概弄错了吧。可是当他们把我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忍着难过,很努力地对我露出一个笑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她就一直握着我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就会把我弄丢似的,直到晚上的宫宴之前,宫人催促了好几次,她才终于放手。” “那些陈国的混蛋骗了她。她那样恨着父王,她其实是根本不想来,也不应该来的。但是那些人骗她说,她姐姐唯一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在燕国活得很可怜很可怜。如果她不来,也许我就会死。她相信了,于是虽然是这样憎恨着这里,憎恨着父王,却犹豫了很久,最后犹如献祭一般地决定离开家乡,嫁来异国。” “……她不是傻,她只是太过单纯……和善良。” 然后他望向了龙床,有些苦涩地笑了:“父王大概会笑吧。可是这确实是真的。她很单纯,很固执,所以喜欢一个人,就会掏心挖肺地对她好,讨厌一个人,也不愿作出乔饰。” 然后他继续回忆:“侍寝那一夜,她惹怒了父王,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多少可以想象得到,她回来的时候,甚至还挨了打。但是也许是为了我,父王并没有把她送回陈国。于是娘最后就在宫中住了下来,只是父王几乎从来都不召她侍寝,也不来看她。她也不在意,挨了打的那个晚上,她就红肿着一张脸偷摸来找我,她的兴致很高,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我亲娘的事情,还让我教她娘,说会对我好,因为她姐姐以前就对她很好。” “其实她和我的亲娘一点都不像。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但是只要听她说,就知道她和我的亲娘是不一样的。她的性子看似急躁,其实内心很温柔。她说她女红很笨拙,做个荷包也不如我母亲好看,可是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以前都没有人,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五皇子……而做什么东西。” “可是她有一点……我很不喜欢。她总是一遍一遍地在我面前说父王的坏话,强迫我去恨他。这几乎是我们这许多年所有矛盾的来源。某一次被宫人告密,她几乎差点被父王杀死,可是她这样固执,连死都不畏惧,只是不肯放弃。” “她不明白,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憎恨自己的父王……父亲的。” “她其实是被处死的,但也可以说是自杀的。葵姬的事情我知道得更早一些,毕竟我是皇子,而她只是内宫的夫人。我并没有告诉她,因为我觉得事已至此,后果已经造成,我不希望她因为这种事情而崩溃——这几乎是这些年支撑着她在这个处处敌意的宫城中生存下去的所有动力。但是……她最后还是知道了。” “从父王那里。” 这些年过去,丛华总算也稍微能够冷静一些,语气平静地说道,“对于这件事,父王那里的材料比我手头的要齐全许多,毕竟父亲才是我大燕之主,这种损伤一国之君尊严的事情,他必然是要查个一清二楚的……柳家被灭门,葵姬引起的愤怒也不小。娘因为这些年的小动作做得多了,因而很是惹父王迁怒。葵姬的事情爆发之后,父亲就把详尽的消息送到了娘的面前。” “娘开始并不肯相信,随后看到了一些无法辩驳的证据之后,她就崩溃了。那天夜里,她抱着我,第一次哭得像个小孩子。她是个很坚强的人,即使被父王用了刑,也只会倔着一张脸龇牙裂齿,但那一晚她哭得很伤心,第一次在我面前对我的亲娘产生了怨怼,一遍遍地喊:‘她怎么能这么做?’‘她怎么能这样对你?’” 丛华慢慢地,似乎回忆到了最伤心的地方,声音也缓慢了下来,说道:“其实我不在乎的,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已经连亲娘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对我来说,我真正的亲娘是她啊……” “然后……”丛华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第二天早上,她的情绪却平和了许多。其实那很不正常,但是我却没有发现。那一天她特别温柔……她是个躁性子的人,但那天却很有耐性,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父王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他却是我的父亲……她还说,她其实早就不想回陈国了,因为这里有我在,而陈国的每一个人都让她心寒……然后她递给了我一碗粥。” “我喝完了那碗粥,就一觉睡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几日之后。之后休养了很多天,才慢慢好起来。” 丛华最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在那碗粥里面,下了毒。” 苏听风听得张大了眼睛——他看的各种故事,案例都很多,自觉向来对人类感情的极端表现还算了解,哪怕不能体会,至少能明了因由。 可是月姬这么做的原因,他却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说呢,我确实是觉得每个坏人之所以变成坏人都是有原因的,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原因,都不能作为变坏的理由。受到别人的伤害,你可以进行合理的反击或报复,那不会使你是你变成坏人。但是如果因为受到伤害,就去伤害无辜者,这就会成为被人鄙视的理由了。对于这样的坏人,我也许会同情,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赞同。做了坏事就应该受到惩罚,你被人伤害和伤害无辜者,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 小标题跟小su没关系啦,小编之前震惊地发现,和谐时期,我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在标题上标np,于是表示顶风作案会被警察姐姐拖出去一百遍哦,我不想被拖出去一百遍啊果断改了,反正其实这个np也确实名不副实。然后谢谢妹子们~~我知道在我这样的更新频率下还跟着追文的妹子一定很不容易,但我回复的时候要想半天,有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所以就不一一回复了,我会在每次看到留言的时候就提醒自己努力写文,努力写得更好,来回报大家的支持的。 第93章 卷二卅一至斯深情 月姬的毒药是一种十分神秘的致命剧毒,且凶名赫赫,听过其名的人很多,真正见识过的人却几乎没有。太医最后根据症状分辨出毒药的种类时,几乎全部陷入了沉默,因为便是连他们,也不敢说能解去一种从未亲眼见识过的奇毒。 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丛华的体质特殊,他的中毒症状都十分浅淡,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毒药的毒性实在特殊,也许太医们都会以为这其实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 他可以说是完全靠自己熬过来的。太医们虽说也给他开了药方,其实多数连自己也觉得不会管用,只是尽人事知天命而已。 事情被发现的时候,月姬的神态十足疯狂,对燕王尖叫道:“生他养他,不如一个皇子的名分!既然他不肯听我的话,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索性杀了他!?到了黄泉,他自然会知晓谁才是那个心肠毒辣,全无人性的疯子!” 燕王很难得会被人激怒到这样的地步。他亲手抓住了月姬的头发,把她一点一点拖到了丛华的床前,说道:“你看看你这恶毒丑陋的模样!?孤本以为你多少还对我儿有几分真心,才留了你这贱婢!你竟然还敢对他下手!?孤不会让你死得太舒服的!” 他让人寻了多种可以让人死得无比痛苦的蛇类毒液,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捏着她的喉咙给她强行灌下了一部分,又令人割破月姬的手脚,在伤口处一点点地涂抹或滴下毒液。 他们说月姬的惨叫声延续了两三个时辰,死时的模样凄惨无比。她的浑身泛红,滚烫吓人,还伴随着痉挛。身上从被割伤的地方开始红肿发胀,却连痛呼都带着渗人的嘶哑。 丛华到最后也没看到过他的尸身,可是那样的描述也似乎从来没有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过。 他说:“我怨恨父王,也怨恨月姬……然而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怨恨任何人的资格。” “那碗毒粥是无法杀死我的。她从小就教过我,‘精绝’,‘化生’与‘化蝶’是陈国所用的三大毒药。‘精绝’杀人,‘化生’假死,而‘化蝶’可使人记忆混乱,变成痴儿。然而陈国国中有一处生长精绝原料的山坳里,生着一种天生与精绝相生相克的花草,宫中人称其月脉草。月脉草果实小如米粒,辛辣苦涩,极其难吃,碾成粉末之后,长期服用,则渐渐不会再受‘精绝’毒害……这种果实磨成粉末泡的茶……她从小就强迫我喝。” “我恨月姬,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愿望,而擅自代我做出了选择。这个选择令我恶心,令我难过,令我厌恶自己。”丛华表情木然,飘到燕王床前,一句一句轻轻说道,“可我也恨您,父王。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能够明白你教过我的重刑震慑侥幸者,可是折磨月姬又能震慑谁呢?” 苏听风难得地这一回没有绌于言词,出口一句安慰:“大概……人总是关心则乱。” 丛华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能乱啊。天子一怒赤地千里,所以不能乱的啊。” 虽然丛华的这句话说得确实为人所难,但其实苏听风是赞同的。都说天子亦凡人,可是若是做个凡人就可以,又何必言称天子? 在苏听风看来,皇帝这位置,并不像后期的执政官,而更像法则使。执政官若是犯了错,至多不过下台谢幕,而法则使若是犯规,后果却多数是自取灭亡。 皇帝也是如此。 他人看帝王觉得威风凛凛,权高位重,却不知道,这就像是生活在了一个层层蛛网纠缠着的高台,规则错综,如临深渊,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享受的富贵未必就让人觉得惬意,更遑论幸福,但是承担的责任,别人赋予你的期待,以及对于人情世故的掌控,却是一个帝君拒绝也拒绝不了,失败也不被允许的负担。农家无赖汉,懒散愚昧不过累及自身,可是一国之君,若是天真愚昧或肆意妄为,却必然会罪及天下。 丛华显然很明白这一点。 苏听风叹了一口气。陈丛华获得比谁都明白,比谁都自制,比谁都心思灵透。若是经历了这一切的他没有死去,那么真是再适合不过的帝君人选,那样阿仇也就可以早日报仇了。 若这个任务能早日完成,苏听风会觉得放松许多。他打从心底不喜欢……不,也没有不喜欢,或许只是不愿意再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相处下去。 阿仇的母亲也好月姬也好,那种深情太过沉重,是苏听风从来没有见识过,仿佛再怎么小心翼翼地碰触,都会瞬间灼伤手指,或者被迷惑了心灵。苏听风不喜欢。 这样沉默了许久,苏听风听到了提示音,然后用带着指套的手捏住金针,说道:“结果出来了。” 丛华问:“是什么结果?” “……若以你们的话来说,应当算是毒杀,但是以银针验不出来的毒性。燕王应当是长期服用了一种与其积病相冲,会恶化病症,损伤五脏的果菜,最后五脏衰竭而死……” 丛华顿时许久未有说话。 过了好半日的时光,他才开口说道:“月姬死时,我十分伤痛,却无人可诉说,故而一度曾有寻死之念……在那之前,我虽不曾真的拉拢朝臣,发展势力,却也不是真的对皇位毫无野心……之所以并没有在京城之内拉拢官员,却是因为我父皇还在壮年,此时动作太过频繁,并非明智之举。” 苏听风点点头,算是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 丛华又继续说道:“我虽然不曾拉拢官员,却主动招揽了三教九流,派遣到四国,建立茶楼酒家,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让这些人传递回情报。这种情报的传递方式并不隐秘——通常这些密谍在明面上都有年幼或者病弱,或留在老家务农照顾父母的妻子儿女,而情报的传递,通常是通过‘家书’。” “闻有奇事,故告妻儿。这样的情况下,哪国的粮价涨了,哪国的水灾发了,哪里的官员鱼肉百姓,哪里的世族之间素有积怨……经过情报司一一搜检之后,都能够条理分明地出现在我眼前,虽不是什么机密情报,却可令人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在派遣出去之后这些密谍彼此之间也并不彼此知晓,最大程度降低了被抓捕的可能性,我们唯一需要十分注意的就是之前对他们在如何书写这样的‘家信’上的训练。” 苏听风顿时对他稍微有些敬佩——这样的情报,经过精心整理之后可以说是用途广泛。苏听风那一夜在陈文珝的书房已经看到过了成品的情报集录,故对丛华说的毫不怀疑。 丛华最后说道:“我死后,这条线被陈文珝接收,但是因为需要花费的人力,它应当不会有什么大型的清洗变更。而我还有些底牌……你可以交给柳希童用。” 苏听风站在哪里怔了一怔,稍稍露出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丛华说道:“我并不是想为父王报仇……不,或许多少有一点,但不是主因。我从小就看着我七弟长大,兄弟之中,他与我的情谊还是较深的……”然后说到这个,丛华微微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不过陈文珝这个人,从小就性情偏激,善于忍耐。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他受了太多委屈的缘故……我幼年时没有母亲,而他却是虽有母亲,还不如没有,因此我难免要独自地对他有些……同病相怜。” “然而即使面子上与我兄弟情深,或同柳希童亲密无间更胜兄弟,或者对父王孝谦和顺毫无疏漏,该挥刀的时候他却也绝不心软。这样的人,只要还愿意忍,那么他那坚忍性子,定然能创出一片功业。但是万一有一天他不愿意忍了……”丛华在这里叹了一口气,“……那得有多少人与他一同陪葬?” “到那时,还请大人让柳希童出手,给他一个痛快。” 苏听风沉默了半晌,说道:“当如你所愿。” 丛华笑了起来。 他自己也许不知道,但是当苏听风承诺下这一句话的时候,他身上翻滚的因果,就开始伴随着苏听风的声音,穿透了对方瞬间冲着一个方向涌去,直到与京中还在准备以静制动的柳希童形成一个流动的轨道。 如同一个阵型的第一笔。 这是通过法则使而结成的契约,阿仇对于苏听风许下的承诺与苏听风对丛华许下的承诺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共鸣,因此产生了可用的循环轨道。 这对阿仇是极有好处的——那表示他们之间的因果交易已经形成,阿仇从此以后可以使用丛华的因果,丛华的力量,丛华的运势…… 见苏听风应下了,丛华顿时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最后看了一眼燕王的尸身,貌似略带不忍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猛然一个砖头,就跟在苏听风身后飘了出去。 出了门口总管正在等着,开口问道:“国师大人,事情可顺利?” 苏听风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带我去见宗正吧。” 第94章 卷二卅二乱世之势 苏听风是怎么混上国师这个职位的,阿仇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不过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他一直觉得自家师父应当是无所不能的,做出什么事情也都并不令人觉得奇怪。 可虽则这么说,看到苏听风与陈文珝同时出现在高台之上,还是阿仇吃了一惊,总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同被接近了安全距离的猫咪,有一种奇怪的暴躁和排斥感。 苏听风站在高台上,阿仇总觉得自家师父应该是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但是他却始终也没有向这边望上一眼。理智上阿仇知道这是对的,莫名的关注会引来他人的注意和猜疑。 可是心里头不免有个地方,侥幸地觉得,就算关注一下他的存在也未必就会被人注意到吧。 阿仇到仪式块进行到一半,才意识到,他竟然又故态重萌了。 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因为长辈过于关注其他人而产生的不忿和不甘。他无奈地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责问自己:你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么?留下的教训还不够么? 可是有些天性无法移除。 仪式过后,阿仇随镇安军的大人回了驿站,却不料突然有兵士风尘仆仆,匆匆入门,开口就找裴将军。裴将军此时还在宫中宴席中会饮,自然是找不到的。兵士也并不坚持,直接把消息告知了驿站中军职最高的将领。 阿仇蹲在旁边,也顺势旁听了一下。 ——越韩结盟了。越王遣嫡次子入韩为质,而韩王则将其妹妹,千泽长公主嫁于越王为夫人。 ……越王今已经年近五十,而千泽长公主不过二十左右。苏听风以前看杂记野闻的时候说起过这位长公主,据说这位长公主自小聪明伶俐,大方识礼,从来最受先帝喜爱,甚至胜过几个皇子。她与现今在位的韩王乃是异母兄妹,年岁只差月余。韩王立太子前,问宝贝女儿:你兄弟之中,你觉得谁当太子更能兴韩,更能延续韩国百年基业?千泽长公主便回答说,新韩王心志坚定,有勇有谋,又能听人策,理应为韩王。 后来韩王将死,便寻新帝与长公主来,嘱咐兄妹俩齐心协力,又嘱咐新帝从今以后要善待妹妹。 千泽长公主的封号亦来自于此——“山有千岗,水有千泽;岗泽相错,故成江山。” 而据苏听风当时随口发表的感想与判断,这位长公主殿下至今不嫁,大概也是很有野心和想法的。 这样一位公主,竟然也会陷入这样的局面,倒是让阿仇多少有了一些感叹。 可见再如何出众的聪明人,若是掌控不了日益膨胀的*,都是无法笑到最后的。对于韩王或者千泽公主,均是如此。 因为越韩结盟的事情,宫中的宴席也匆匆结束。谭将军得了将士自千方城送来的信息,自然要入宫去寻裴将军,裴将军又把消息传递给了内侍,很快就传到了陈文珝的手中。 陈文珝看过消息,任命令饮宴继续,但自己却招了几位有分量的大人,一同退了宴席,进了御书房。 他们在御书房商量了半宿,夜深才散了,谁也没有与同僚私底下多说一句。倒是陈文珝回到了寝宫之后,又叫来了几人,问了一些事。 末了,他开口问道:“越王嫡次子何时前往韩都?泽姬大概什么时候会嫁给越王?可有准信?” 却听对方答道:“根据消息,韩国对此事十分着急,估计一到两个月就会上路。即使交换人质,越王皇子也应当是差不多同时启程。” 陈文珝顿时露出冷笑。泽姬好歹也算是一国的长公主,出嫁的事情,之前毫无征兆也就罢了,而一日定下,留下回旋的时间竟然不过月余。 他虽不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但是对于泽姬在韩国国中权力很大,甚至隐隐掣肘到韩王自身的利益这件事,还是多少有些听闻的。 “看来,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啊……”陈文珝轻声嘲讽道。 手下问道:“是否需要破坏他们的联盟关系?我觉得可以袭击送嫁队伍……” 陈文珝伸手制止了他的问话,不客气地说道:“蠢主意!”而后又问道:“我们在两国都城都有多少可以动用的可信探子?对这件事的探查大概能深入到哪个程度?” “若说可信的探子,至少有二十余人,但是各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我们也尽可能不刻意地让探子之间有所联系,因此互相合作调查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最多只能打听到婚礼的大致进程,很难知晓具体的协议内容。” 陈文珝又问:“泽姬的态度呢?她对于要嫁给越王这件事就没什么反应?” “泽姬一直比较沉默,十分安分地在准备嫁妆。”手下回答道,“但我觉得策反她的机会不大。” “当然不大。泽姬要么与韩王立下了什么协议,要么就是被韩王以某种方式挟制了。否则,让这位‘千泽长公主’心甘情愿地放弃权势,出卖自己,岂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然后陈文珝终于下了最后的命令:“想办法打听出这件事前后泽姬与韩王是否有什么异动,关系如何。另外,你们那里这一批的死士培养得如何了?” 对方略一犹疑,才回答道:“剔除了一部分没有潜质的,余下的还算不错。只是目前还差些许火候。” 陈文珝让手下派人去取了名单,翻看了一番,又询问了这一批死士的容貌体态,思忖过后还是觉得多有不足,于是最后还是令他退下。 裴、谭两位将军回到住所,便与手下的士兵们说了一下朝中的态度与目前韩越的形势。此时还在京中的至少也是百夫长以上,两位将军多少带了些许教导问询的意思,半是商议地就把这事情给说了。 军中的将官与朝中的文官不同,性子沉稳通晓人情世故的固然不少,但是性情暴躁以一腔热血和十分勇猛一路拼上来的却也有。 所以说到韩越的盟约,屋子里也是发表什么意见的人都有。 但是总体来说,对于联姻、质子这一类的事情,多是不屑的多。在这群人里,大家讲究的是一腔热血一枪污血,杀尽敌寇开我万世太平,而以弱女和亲这种事情,听倒是听过不少,但多数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葵姬、月姬之事依旧还在眼前,这群军中的汉子多数都并不喜欢这种事情。 裴将军听屋子里叽叽喳喳,完全听不见什么有建设性的言辞,便索性点了其中几个人的名,然后说道:“……你们队这件事有何看法?” 其中就有阿仇的名字。 阿仇在谈话开始就已经在琢磨陈文珝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在他看来,陈文珝素常谨慎善算计,当初对他,都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不用说是这样关乎于敌我形势的大事了。 他必然不愿意韩越结盟之事达成的。 而如何破坏这盟约……恐怕还是会从双方的“质子”身上下手。 他方还想着,就听裴将军问道:“阿仇你呢?可有什么看法?” 阿仇猛然惊醒过来,稍微稳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才开口说道:“我觉得,质子出国,本身就是成了弃子,越王嫡次子同千泽公主必然都是不情愿的。但即便不情愿,毕竟是为家国之事,也不可能真的抗拒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或者说,我等可以给他们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理由……” 却听屋外突然有人说道:“说得好。”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把阿仇吓了一跳,猛然闭上了嘴。 却见裴将军吃惊地站了起来,迎上推门而进的陈文珝,叫道:“陛下!?” 陈文珝说道:“今晚我乃微服私访,裴将军还是坐回原位为好。便叫我一声陈大人吧。” 裴将军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唤了一声“陈大人”。 陈文珝态度温和,在屋中寻了个位子坐下,说道:“这屋子里可真是人才济济,怕以后都是我大燕开疆辟土的将才了。裴将军,这里就是全部随你入京的将士了吗?” 裴将军应了一声,陈文珝便抬起头,把每个人一一打量过去。看到阿仇的时候,依旧是在他那显眼的金发上停顿了数秒,才意味不明地继续把目光投向了下一位。 全部打量完毕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既然都是孤以后的将军,那么孤今天也来与大家聊一聊天,裴将军可否?” 裴将军如何能说不可?自然是可以的。 阿仇的神色也一点没有放松,心中觉得陈文珝此行行为异常,必然有什么不同一般的目的。但是具体是什么目的,却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然后陈文珝就开了口,对将士们说道:“战场上生死搏命,非大智大勇之辈不可建功。然即便是建了功,通常也是以伤来换。孤很想知道,诸位都是为何参军,又为何而战?” 这第一个问题问出口,阿仇就眯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嗯,《郑伯克段于鄢》和雍正,都有参考一些吧。除此之外,还有扶苏与胡亥的事情,世家参考的是晋朝时皇族和世家的关系,隋唐科举其实正是这种关系的分界线,所以也参考了一下唐太宗在这方面的态度,以及红楼中君王的“养肥了再杀”。 其实认真地说,比起雍正来,我觉得杨广才是真绝色。 第95章 卷二卅三史书将载 陈文珝这个人,很擅长忖量人心。要是他真的有心笼络他人,那么很少有人能够在不知道其真面目的情况下不受到蛊惑。 此时便是例证。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这将近午夜的,他不呆在宫里,却偷偷地跑来驿站,和一群镇守边城,官职高低不一的将士谈心。 然而不同与阿仇的沉默思索,大部分将士们显然很吃这一套。君上既然问起,不管是平常性格粗犷鲁莽的,还是沉静细致的,都开始认真回答了陈文珝的问题。 有人答曰卫国保家,有人回答建功立业,还有人回答为报家仇——镇安关征兵,很大一部分是征的千秋山南部山脉附近村镇的青壮年,而里面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将士,是有至亲死于越兵之手的。 而在这样一群人之中,阿仇的回答与所有人都不同。他说:“想要为父亲的祖国尽一份力……还希望能找到父亲的亲人。” 陈文珝倒是愣了一愣,煞有兴趣地问道:“你父亲是燕人?” 阿仇回答道:“是。” 陈文珝问道:“可有名姓?” “姓李,名讳上行下永。” 陈文珝于是默默记下,然后冲他点了点头,才转向了下一个。 一行将士一一问完,陈文珝才停了下来,鼓舞了几句,然后凑过头去与裴将军说了几句话。裴将军听了,似乎问了几句话,然后便遣散了一干将士,只叫了其中一人留了下来。 阿仇是被遣散的一员。他其实有心想知道陈文珝是为何来驿站,但是却也没有办法留下来偷听,且万一被发现也显得不值当,于是只有听话回到房中。 他却不知道,他差一点就被选中成为了留下来的那个人。若不是因为他的金发太过显眼,忠心度又难以保障,陈文珝选择的对象说不定便是他。 陈文珝最后选中的青年将士,跟越国也算有毁家之仇。在几个有同样经历的将官之中,他年岁还算是比较轻的,最重要是,相貌也俊俏。 第二日这位同袍就被给予了秘密的任务,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没有同袍知晓的情况下离了京,据说被派遣了去执行秘密任务。 但是具体是什么秘密任务,都只是将士间的猜测,几乎没有人能确定,更遑论告知同伴。 但是,仔细分析了一下陈文珝昨夜出现之后的问题,以及被派遣进行秘密任务的将士身份,再联合前夜传来的重大消息,阿仇心中却隐隐浮起了一个想法。 陈文珝的性格会选择怎样的做法,阿仇没有一刻比这时候更加清晰。 那将士,定然是被想尽办法送到了泽姬的身边。泽姬这位贵女,虽然传闻之中素来聪慧有主见,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终归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甚至,这时候或许会是她这一生之中最为脆弱的时光。若是一旦决策失误,也许这一生都会被葬送了。 陈文珝在这样的时候,若能成功把自己的人送到泽姬的身边,哪怕很长一段时间内什么也不做,也是埋下了一颗绝妙的暗棋。 何况,这颗暗棋本身就对东越恨之入骨。 然而这已经不是阿仇能够追究的问题了。 宫宴数日之后,大部分将士都差不多开始启程,要被遣回边关,而阿仇却被留了下来。他和另外几个同袍都被破例召入了禁卫军,留在京中听用。 这其中,最受重用的却是阿仇。他本有些疑惑,还以为是苏听风在里面下了功夫,结果仔细打探过之后,却又似乎不是。 而后他再三打听,上峰才透露了两句,只说陛下非常看重他……反而令阿仇多少有些惴惴不安——看重?是哪种看重? 阿仇的心绪十分矛盾。就理智上,被陈文珝看重当然是好事,这表示他会有更多机会接近对方,也会更多机会于他身边取得一定的控制权,方便他日后对于陈文珝采取行动。 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其身份特殊,阿仇总免不了担忧,对方是不是已经对自己有所怀疑。 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下,阿仇成了禁卫军的一员。 泽姬的出嫁最后定在了一个月之后,所有的形成都很顺利。虽然中途也遭遇了一些意外,但是多数不足为道,顺利到让结盟的两国皇室都觉得不正常。 燕楚两国,不知道是腾不出手来,还是对两国结盟之事另有想法,竟然都没有派人扰乱和破坏人质交换。 这样到了五月,阿仇也已经熟悉了自己的差事,变得得心应手起来。然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不惹人怀疑而私下会面苏听风的机会。 禁卫军的长官让他去找国师取特制的伤药。 阿仇听到这个命令时开始还愣了一愣,接下来便欣喜若狂,表面上还要装作语气平淡地应下。去往国师府的路上,他倒是一路走一路想,师父竟然还在干制药这种活计啊。 但是,心情却是愉悦的。 说到疗伤的成药,就想起在千秋山下跟着师父每日采药捣药的日子,心头因此而稍微带了点怀念与安心。 走着走着,阿仇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喜悦的心情有些奇怪,脸上的笑容便突然凝滞了下来,想着:我为什么这么高兴? 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迫切想要报仇的心情,已经盖不过那种想要一天到晚蹲在风景秀丽的小山村,帮师傅采药捣药,听师父面无表情地讲课和闲说天下事……的心情。 意识到这一点的阿仇,脚步也减缓了很多。 他现在依旧很想要报仇,很想给冤死的父亲母亲以及兄长一个交代,也想要给自己那曾经错付的信任一个交代……可是,那却仿佛只是成了某一件他必须去做的事情,而不是活着的最终目标。 阿仇想:师父对我来说算是什么? ……像是父兄,又像是挚友。虽说是师长,却并不严厉,也不至于难以接近。 如果可以,阿仇想,虽然对父亲活着兄长有些不敬,但是他真的很想很想,能和师父之间有那样的一条血缘存在。 那是阿仇明明知道自己其实是拥有过的,却从来也无法深切感受到或记忆住的,理应亲密而温柔的感情。 阿仇心中隐隐下了一个决定。 进了国师府之后,仆人把他带到了丹房门口,敲门禀告了一声,就退下了。 但是阿仇听到门里传来的那一声分明熟悉,却隐隐又带了一点距离的“让他进来吧”,却突然又浮起了些许近乡情怯的感觉,这一步久久无法跨过门槛,推门的手也有些僵硬。 苏听风发现外面半晌没有动作,便向门口望了一眼,问道:“我是山大虫么?” 阿仇愣了一愣,这才推门进了丹房。 苏听风又说道:“成药数目还有不足,片刻就好。你先进来等一下吧。方便顺手把门带上吗?” 阿仇立刻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伸手把门关了起来,还上了闩。 苏听风安静了几息,确认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才开口说道:“之前我抢先一步来京,你可有心慌?” 阿仇心头顿时一酸,但还是开口说道:“……没有。我知晓师父离开必有原因。” 苏听风听了,停顿了一下,语气倒是稍微软和了一些,说道:“没有最好。之后你要报仇的事情,我只能看着,却是不能插手的,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因此若是你能习惯不依赖我,自是再好不过。” 阿仇与他生活许久,多少大概知道苏听风做事大概是有什么禁忌的,似乎除非惩善扬恶,否则不能轻易直接插手他人的是非恩怨。他虽然心头有点失落,却也不愿意让苏听风为难,因此语气坚定地说道:“师父你便看着好了。阿仇必然不会辜负您的教导的。” 苏听风这才显出隐约笑意,说道:“那你自己可要谨慎一些。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是不会为你报仇的,到时候要是陈文珝不曾得到报应,也是你自己行为不谨慎,与我可是没有关系的。” 这句话苏听风之前其实已经强调过了一遍,不知为何又说了一遍。阿仇稍一沉吟,便觉得这是师父在语气略显别扭地交代他要小心一些,莫要阴沟里翻了船,没报成仇却把自己陷了进去,于是语气稍带愉悦地应了下来。 初上京的时候,阿仇心头还是带着几分悲壮的。可是如今苏听风也在京中,虽然他坚持自己不会插手这件事情,但是阿仇却依旧觉得心头安稳了许多,干劲也有了很大的不同。 而这之后,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秋季很快来临,而随之而来的却还有新的法令和新的赋税条例。 这也是金发异人阿仇头一次进入所有人的视线。 若是很多年以后说书先生于茶楼之中敲击响木,清醒喉音,说起燕王陈文珝的一声,那么大概也必然会从这样一段说起: 明正元年秋,帝改新历,任用异人,为大燕盛世之始。 第96章 卷二卅四异人李仇 明正元年春,阿仇入京,燕王驾崩,新帝登基,韩越联盟……这一年的春季,对于整个燕朝都是影响巨大的。 在禁卫军任职之后,阿仇一开始并无许多表现的机会,他也只有默默地做好本职,静候时机到来。倒是新登基的陈文珝,可以说是踌躇满志,开山就是三把火。 他登基后第一个大改,就是在京城府衙的门外设立了一个“投名箱”,并专门设立了一个点英省专门用来为朝廷招揽人才。 如今的天下本来就有这样的惯例俗成,默认有才者必会到世家投书,而后经由世家求一个举荐为官。而陈文珝的这个部门设立,不过是给天下英才设立了一个直接向朝廷自荐的机会。 点英省分三个部分,文曲部,武曲部和杂艺部。杂艺主要是指医卜星相,格物水利等等。点英省相应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出身寒门,人才出众,名声盛极一时的年轻官员。 而其中,点英省的尚书令,竟是落到了异人李仇身上。 这是在所有人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陈文珝看重阿仇,或者说,他十分看重阿仇异人的身份,已经是众人心中都有数的事情。至于他为什么看重阿仇,有些人或许只以为是因为皇帝爱少年俊俏,而另有一些人,却明白,皇帝看重的是异人无根无萍,纵有亲眷,却不是山高水远,就是未曾蒙面。 至少,阿仇自己心里是门儿清的。 年轻的帝王,急于挣脱世家的掣肘和牵引,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就如当初猛然抓住时机,灭杀柳家满门,并一箭双雕令五皇子陷入尴尬处境的做法一样。只是登基之后,他也有了帝王的自觉,因此选择了较为和缓的手段,要把世家慢慢地削弱。 如此这般,即使世家之中颇有远见的聪明人明了了其中的关键,对此有所警惕,却也无能为力。至少无法从明面上阻止陈文珝开启选才制度。 而面对这样复杂的关系,迎头对上这股巨大压力的就是阿仇。 同衙门的官员与世家牵扯都不多,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天子的嫡系,不过程度深浅问题。在点英省开始筹备之时,每个人就都已经明白了自身的职责,对于点英省的运作可以说是干劲十足,而对于之前便已经有所接触和了解的阿仇也颇有敬佩之意,所以在衙门内,阿仇可以说是上手极快,毫无受到掣肘之感。 但是对于独立于点英省的其它协作衙门,情况却是完全不同了。 点英省为新立衙门,虽然名属尚书省之下,其实却是与尚书省分足而立,分薄了尚书省点官封职的权责。在这一点上,自然是惹其他部门厌恶的,所以阿仇与同僚第一天上衙,便遇到了阻碍。 点英省新衙门既然成立,第一步就应当是传递公告于诸省诸县,让天下有才之人知晓可以前来京中求官。 这时,对天下各府传递的政令必须得到尚书省批复,而后经由鸿胪寺派遣专人传令天下。结果阿仇亲自去到尚书省呈书的时候,却遭遇了冷遇。 有官吏引他在外厅做了一个晨午,才对他说几位尚书大人都已经回去了。 阿仇却没有生气,只笑了笑说了一句:“这样啊。”便毫不纠缠地回去了。 只是等到午时一过,他便又出现了。这回却不是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点英省的一位官员——等进了尚书省,阿仇愣是从手提着的书箱之中取出了一本公文同笔墨纸砚,就开始就着尚书省偏厅的窄案写起了公文。 里面的官员就着帘影,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他专心致志的脸庞,虽心有困惑,却仍旧发出了一声冷笑,然后甩着袖子进了屋。 在他看来,阿仇想要与尚书省打时间仗,耐心仗,简直是愚不可及。点英省刚刚设立,整个京城都在看着他们的动作呢,若是连政令发布这种事情都做不好,就算最后勉强站住了,恐怕也起不了皇帝想要的作用。 但是他这样的想法,也就持续了一盏茶时间。 因为很快有衙役跑了进来,跟他报告道:“大人,不好了!” 王尚书怔了怔,有些不满于对方的莽莽撞撞,问道:“什么事!?” 然后他听说了衙役报告的内容,自己也愣住了,然后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叫道:“混账!这算是什么流氓手段!?他还有一点身为士子的自尊吗!?” 却原来,不但阿仇在尚书省偏厅铺上了摊子,他带来的青年官员还直接在尚书省门口的马车架子上铺上了摊子——对方拿了个炕桌,摆在马车布帘外的车架上,直接开始批起了公文。 尚书省要给点英省难看是一回事,但是像这样大咧咧地把这种难看摆在整个京城的眼皮子底下又是另一回事。惯常这种事情上官做了,下官是必然要忍着的,阿仇与点英省的做法,可不是流氓作派? 王尚书遣了两人到门口,呵斥青年官员不成体统,让他立刻离开尚书府门口。青年也不争辩,立刻从善如流地应了,然后驾着马车,一个转头,直接停在了对街的酒楼一侧,与一群乞丐蹲在了一块儿。 若是说夹在尚书省门口的众多马车之中他的模样还不算显眼,但是混在一群乞丐之中可就让人忽视也忽视不得了。偏偏对方神色端正严肃,俨然一副坚守其职的模样,在众人瞩目下眉头也不皱一下,脸皮着实厚到了极点。 衙役驱逐无用,王尚书便派了个老官员上去劝说,婉言说道:“程大人,这大庭广众之下的,您这样着实不好看,不如回车中处理公务?” 程文路却是轻轻一笑,答曰:“无妨。既是为朝廷办事,好不好看什么的终究都只是旁枝末节。我在这里等大人就好——我眼神不好,进了车看不清墨迹笔划,若是写得乱七八糟反而不好。” “……要不,您先回自己的衙门?” 程文路又笑了,说道:“这如何可以?我们整个衙门都等着尚书省的批复好开始办公呢。” 老大人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总觉得听上去怎么这么像“我们全家都在等着米下锅呢”? 程大人,您笑得如此温文尔雅,敢不敢不要说这种市井小民讨债时的无赖言辞? 但是老大人对对方这软硬不吃,四两拨千斤的做法也没有什么法子,最后只好退回进了衙门,与王尚书如此这般地复述了一番程文路的态度。 外面这个说不通,便找里面那个好了。 王尚书满腔的火气,心想,你以为用这种粗浅的手段逼迫于我,我便会乖乖就范了吗? 于是在等了大半天之后,阿仇终于见过了尚书省能主事的官员。对方把他叫了进去,拿过了他手上的文书,还没等到他开口说两句话,就皮笑肉不笑地把他轰了出来,言称待尚书省商议过之后再另行派人来找他。 阿仇也不恼怒,笑笑便退了。等到收拾好公文出了尚书省,坐上程文路的马车就直奔点英省衙门,然后拖了一众手下亲力亲为地架上了投名箱,贴上了公告。 公告主要是说明了这新衙门的运作职能,顺便提了提预定的新法令将在尚书省批复之后开始正式执行。不但如此,阿仇还在布告栏旁边安置了一日至少六个时辰的官员蹲守,配上一张算命先生常用的书案,随时答复路人的任何问题。 哪怕是京中的百姓也几乎没有机会见到过官府的大人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样,所以这件事很快就在京中引起了热议,尤其是关于这个新衙门的职司,很快就被流传了开来。 与寒门士子以晋身之途。 只是这一条,就没有办法更有诱惑力。 京中引起的热议很快就打破了尚书省原本的计划,让他们无法再拖延下去。而真正促使尚书府一众官员作出决断的关键是在这之后,由于投名令久久没有被颁布出去,京中开始流传出了新的流言。 有士子在茶楼中流传说,尚书省之所以不肯批复点英省的新令,却是因为掌控尚书省的几位大人都出于有大量举荐名额的大世家,新成立的衙门会影响他们对于寒门士子的控制和朝内官职的霸占。 这种流言一流传出来,尚书府的一种官员就再也端不住架子。云梦卫氏的老大人听到流言的第一时间,就召集了众人,说道:“此子不可阻拦。” 这无赖一般的作风,这种豁出去了和人撕破脸硬拼的行为,整个朝廷之中除了这帮出身寒门,甚至出生异邦的无赖子,怕是谁也做不出来。 卫大人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等家大业大,终不能和这帮无牵无累的黄口小儿豁出去硬拼……我要……进宫一趟。” 于是这一晚,卫大人连夜取了牌子,进宫向皇帝请罪。 年轻的帝王并不以坊市之间的留言为忤,表情言语依旧平易近人,很是安抚了卫大人一番。但是卫大人却不敢再行托大,次日,点英省的新令就被应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老是写这种东西是不是很无聊? 第97章 卷二卅五暴戾初现 第二日大朝会前,卫尚书主动亲手把被批示过的文书交到了阿仇的手中,而后还热情洋溢地赞叹了一番阿仇的年少有为,阿仇便也笑着应下。 卫尚书没有解释关于尚书省拖延政令的事情,阿仇也没有提起。对于点英省来说,卫尚书的态度已经算是一种示好了——尚书省软化,对于阿仇乃至于整个新衙门来说都是一件有长远好处的事情。 朝会结束之后,有宫人叫住了阿仇,说是陛下传召。 阿仇愣了一愣,才应了一声,跟上了宫人的脚步。 御书房里,阿仇经历多年时光,第一次重新站在陈文珝面前,像这样……单独的两个人。 恍如隔世。 陈文珝在读奏折……从这个角度看来,对方这许多年仿佛其实从未改变过。阿仇明白,真正改变诸多的,其实是他才对。 陈文珝从来没有改变过,从来都是这样的面容温和,心思狠辣,从来都是这样的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变了的是他自己。 以前看不清的事情,仿佛慢慢都能看清了。以前不明白的事情,也仿佛都慢慢明白了。才知道,自己曾经以为的很多真理和永远,都只是一种错觉。 陈文珝说道:“这一次的事情……” 阿仇现今已经可以丝毫不动情绪地对他应道:“臣鲁莽。” 陈文珝却缓缓笑了起来,笑容十分温和柔软,继续说道:“这次的事情,干的不错。” 阿仇这才愣了一愣,停顿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臣职责所在而已。” 他那低头间那柔韧却又冷淡的侧脸,却突然之间晃得陈文珝一个晃神。 阿仇低着头,陈文珝不曾开口,他就不出声。那样僵硬着肩膀,一动不动地半跪着,发鬓下眼神暧昧未明,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而又俊秀的下巴。 陈文珝突然说道:“孤突然想起来了……你很像一个人。” 阿仇的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 “……孤的一个故人。” 阿仇心跳砰砰直响,终于克制不住,露出惊愕地神情,望向了陈文珝。 却见陈文珝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璀璨如同碎金的鬓发,说道:“你的模样,与孤故去的五哥有几分相似。” 阿仇阴沉着一张脸穿过了宫门。 不管在什么时候,陈文珝都有本事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但是这不会是结束。 现在妄论是非成败,终究还是太早。 若是让苏听风来说,其实阿仇与丛华是完全不像的,甚至连性格气质都没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但是他和陈文珝看到的,却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 陈文珝幼年的时候,其实还是很亲近五皇子丛华的。那时的他既不受莲姬喜欢,燕王对他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尽管因为父王和莲姬的地位,没有什么人敢于对他不逊,但是却也没有什么人真的关心爱护他。 那时他身边有个大他七八岁的宫女,和负责照顾他的嬷嬷。那嬷嬷性子不好,看他年少,还会偷拿他的月俸,十二三岁时,陈文珝就想了个法子让莲姬把她大板子打死了。而那位宫女……陈文珝不能说对方对他不好,虽然她很罗嗦,又喜欢倚老卖老,但是少年时,那女子算是少数会真心待他的人了。 他那时候还想着长大一些就给对方个名分,却不料到他十三岁那年,宫里要放出去一批年岁到了的宫人,那女子便求了恩典,被放出了宫。 陈文珝那时也并未露出不舍或者软弱,只是问了她一句:“若我要你留下来,你是留也不留?” 那女子迟疑半晌,却只当哄孩子一般,哄了他两句,然后语声中带了两份委屈,说了宫女的苦楚,要他体谅。 可是要他体谅她的苦处,谁又来体谅他自己? 陈文珝少年时便能忍住不露喜怒,所以他只问一句:“我要你留下来,你是留也不留?” 女子选了不留。 她不肯留,陈文珝便也不挽留。 陈文珝这个人,越是年岁渐长,越是难与人交心。到十余岁上,五皇子丛华是他唯一还多少有些眷恋的兄长。 但是他们之间,却有着太多的不同。 月姬永远像是防贼一样地防着所有人,仿佛五哥只要离开她的视线,就会被这宫中的恶狼所分食。她好像从来不曾记得,陈丛华……他其实是这燕宫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边疆小国的来客。 但是尽管如此,陈文珝有时还是会艳羡他的五哥。 甚至……嫉恨他。 但是,即使再如何嫉妒与羡慕对方,他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想要丛华去死。哪怕到最后,丛华的亡故也是他自觉迫不得已的选择,而不是*促使的结局。 终究,这一切只是为了最后的大业,谁让那人成为了他所必须要跨越的障碍呢? 陈文珝很早就知道,自己和任何一位其它兄弟都不一样。若是得不到皇位,他身边就什么也不会留下。 若是难以两全的情谊,就索性舍弃好了。 点英省的事务有条有理地筹备着,这一省的官员虽然年轻,资历也有所不足,但贵在有干劲。正式的新条令贴出去一段时间之后,点英省的投名箱里面就有了第一份名帖。 衙门内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于制定正式的考核制度与流程,已经商量出一个大致的做法和考核的项目,几乎所有官员都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快些开始第一次考核。 但是阿仇却压下了第一份名帖。 对于压下这第一份名帖,他的理由也十分充足。 点英省第一个动作,必定要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但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毕竟是为国家选官,这马骨等级必不能太低,否则就是自打嘴巴,必会给世家出身的官员落下话柄。 因此,第一场千金之贾,必须要是一笔足够分量的买卖。 阿仇在等的,是那些居于千里之外,甘愿千里迢迢赶来,自认价值千金的……有分量的“马骨”。 而后,点英试的名声越流传越远,不但引来了许多来自投名帖,想要一举为官的青年人或者中年人,甚至还有许多人千里迢迢前来围观。 点英省每日都会收集各类名帖,然后一一细细筛选过,排成名册。另外,阿仇与一众同僚,也循序渐进地整理出了点英试的流程与主次。 第一场点英试,参与的人不过七十余人,但是却选出了二十余名或才名久传,或者武艺出众的寒门才子。甚至于其中有三位根本不是出于寒门,而只是世家之中不受重视,曾受打压的旁支或者庶子。 这一消息传出后,可说是天下震动。 然后阿仇便顺势在这时代浪潮中推了几把。 他着人选中了其中几人的身世来历,编出了精彩起伏的故事与剧目,让人与茶馆与梨园之中传唱演出,一举把这热潮推上了最高点。 随着点英省的名声越来越大,来投名帖的人也越来越多,里面不乏有些真本事的人,被这浩浩荡荡的声势所推动,而萌生了想要“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想念。就连民间,也慢慢兴起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说道。 明正元年秋,点英省的第一批官员被遣往就任。这一年,每一位点英试获得录取的官员,都有一篇策论记录在档,传递到了君王的手中。其中之后闻名天下的胡太师献上了《官论》,文大人提出了《闵农策》,而更后来,出自于晏九郎的《商论》和源自大燕名将莫长空的《十二屯兵策》等等,更是为大燕的强盛打下了基础。 而真正在这一年开始的策论,却只有《官论》和《闵农策》。 战争之世,粮草为根本。《闵农策》提出了多种改进农耕制度的细则,并提出十分详尽与细致的存粮运粮的规则,另外还制定了青稞法的实施标准。而《官论》在这个时候出现,可以说是和《闵农策》配合得恰到好处。 《官论》提出了监官制度,要求在大燕范围内,郡县级以上的官员,都配备一个监官,一个粮官。县官负责政令决策,监官负责廉政监管,粮官负责钱粮出入。若是任何一个部分出了差错,那么渎职者依律惩处,而知情不报者去职查办。 这个制度一旦执行,相当于让三方彼此互相监视,对于提出这个奏折的胡溪来说,可以说是招惹来无数敌意和非论。但是新帝却是一力保下了这位年轻官员,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提出:“不如知情不报者罪加一等?” 满朝文武顿时尽数噤声,这个提议着实太过歹毒,简直是逼着官员彼此盯梢敌视……但是陈文珝语带笑意,别人又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玩笑还是当真。 半晌,才有老臣上前陈奏道:“臣看胡大人的提议就很好。” 陈文珝笑道:“……既温卿觉得好,那便这样了吧。诸卿家可还有异议?” 堂下喧喧嚷嚷,自是议论不断,陈文珝却也不扰,只是笑看臣下乱成一团。阿仇立于众人之中却神态淡淡,不为所动。 只是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陈文珝身上多年的戾气,仿佛终于慢慢在光天化日之下泄了出来。 对方见他态度肃然,却是冲他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些无聊的时候和亲友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历史上的荒唐故事,亲友被我吐槽吐得连爆粗口。中途说到了杨广的丰功伟绩(两种不同含义上的),又说起汉哀帝,明宪宗父子俩。说起萧太后,武则天和杨玉环的“丈夫们”,然后又讨论到睡了姐夫的小周后,以及把睡了丈夫的妹子给收拾了的武则天和孝庄……还有很多其它其它,越说越觉得,历史永远比小说更传奇…… 第98章 卷二卅六帝君之宠 新帝登基数个月,燕朝朝堂上的新老臣子也就慢慢开始明了了这位新帝的作风。与他在做皇子的时候不同,这位新帝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心狠手辣,独断专行,且极善于釜底抽薪,令一些老臣隐隐有些跟不上步调的无所适从感。 而他所提拔的那一群青年官员,与他的作风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尤其是这时候十分受宠的金发异人李仇,行事作风让这群保守谨慎的老臣来评价,大约就是锐利,狂妄,肆无忌惮。 这位金发异人,虽说日常言行和礼仪上并不能说有什么不足,但骨子里却有一种属于外邦蛮子的野性,做事横冲直撞,遇上阻碍时,最中意的就是一头撞破一切阻滞,迎身而上。 金发异人本来是个巨大把柄,一些老臣也一度试图劝说新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新帝却不为所动,传召李仇上朝自辩。 而少年人锐气逼人,只问了一句:“夫妻同床犹有异梦。大人是否能为堂下乃至大燕所有人作保——只要黑发黑眸之人,就与陛下全无异心!?” 老臣顿时气急,说道:“我大燕之人我亦不可能保证全无异心,何况你等异邦莽子!?” 阿仇却讥笑反问:“既然老大人连自己身边之人都辨不清是否存有非心,却能神游千里之外,断知人心不轨呢?” 老大人怒不可言,却无话以对。 阿仇又抱拳,与燕王行了一礼,望向的却是那上书参他的一众朝臣,说道:“陛下明察秋毫,我是否心有不轨,自然有陛下做出决断。大人日后若抓住了某的把柄,自可禀明陛下,若是这般的臆断之词,还请大人慎言——您可是堂堂朝廷命官……您说是吗?” 自此之后,以此为由参他的人就少了下去。阿仇心存仇恨,平日除了办公,私德被人抓住的把柄也少,反而是点英省之中其他人偶尔会被抓住一些把柄参到新帝面前,但是因为多数都并无关紧要,所以都被陈文珝压了下来。 而随着时间过去,许多人也越发地意识到,陈文珝对于这位金发异人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好感……作为君王,他对这位年轻俊美的青年官员……未免太过宠幸了。 就连阿仇自己也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风和日丽的午后,陈文珝偶尔会以询问政务为名招阿仇入宫,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比少年时那样亲密,但是阿仇却隐约发现了,相比起少年时那刻意的温柔亲切,这时的陈文珝让人感觉更加真实。 ……若隐若现,有时候却显得有些□裸的情意和欲念的暗示。 话题谈着谈着,就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从公务转移到了私人的事情上。阿仇虽然有所警惕,但是对于这样介于关心与逼问之间的对话内容,却又不能太过生硬地拒绝回复。 他心里偶尔也会讥笑——少年时陈文珝还会哄骗与他,谈什么真心真情,但是如今位高权重的燕王,对这种事情却根本毫不在意,后宫今年就迎进了三位夫人,每一个都美貌温柔,出身高贵……但是转过头来,他却连自己倚重的臣子都能轻薄挑逗。 他只当看小丑一般看陈文珝用尽花招,一边在心中叹息自己当年怎么没能看出这个人的本性。但陈文珝见他并未恼火暴起,却只以为他是放不开,或者因畏皇权而忍耐,反而越发放肆,惹得阿仇不得不有时无声地做出反抗,避免情况脱出控制。 不过陈文珝这样放肆,倒是让阿仇看出了不少端倪。 师父说:权谋如兵法,要制敌于死地,必须先要知己知彼。最重要是,知晓敌我心灵的空隙,才可一击毙命。 寻常人经历粗浅,见识不广,心灵空隙自然是处处都是。但是常年生于权谋场,长于生死局的人,心灵往往要比其他人都更加坚硬,意志也更加强韧。他们能够舍弃的东西,往往比普通人要来得多得多。这样的人,要将其从意志上彻底斩杀,必然需要更加精准,更加狠戾的一击。 而阿仇有心算无心,首先看出的就是,陈文珝品味古怪,他喜欢别人用那种对无理取闹的臭小鬼的态度来对待他。阿仇每次被他的态度惹恼,语气略带不满地问:“陛下您若是不想再继续听臣禀报,那么请恕臣告退”时,陈文珝就会十分纵容地笑,然后摆正姿态。 阿仇若有所思。 一日后苏听风收到了阿仇的条子,只见上面短短一句,直白问道:其人恋慕陈丛华焉? 这话没头没尾,苏听风却一目了然。丛华在他身后看得一愣,却不料苏听风转手回复信件,写下的就是让他崩溃的回答:是! 丛华这时候如何还能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追着苏听风责问:“你胡说什么!?” 苏听风却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并非胡言。” 丛华顿时愣住。 陈文珝恋慕陈丛华,这听上去简直是个大笑话。不过在苏听风看来,这几乎已是铁钉钉的真相了,只是双方都未必知晓或者承认这一点。 正是因为如此,陈丛华此人才显得尤为可怕。 苏听风又继而写道:一生蝇营为尊位,舍情弃欲不得纾。今朝得掌天下权,偏执恐又胜一筹。君可与他“交心”。 阿仇后来收了信,思索了半宿。再一次被陈文珝召见并问起私事时,他便一笑,问道:“陛下真想知道我的事情?” 陈文珝便答道:“今日卿心情不错啊,莫不是孤一片诚心终于感动卿了?” 阿仇说道:“陛下原来是戏言。那臣不说了。” 陈文珝却立刻说道:“别别别,卿可是君子,如何能出言反复——孤当洗耳恭听。” 阿仇这才端坐于案前,开口说道:“臣的幼年,其实并无什么可说的。陛下见臣这一头金发,可见臣有其它与燕人不同之处?” 陈文珝审视了他一番,却否认了。 阿仇见他否认,便笑了,说道:“正是。其实我母族的人,并不只是金发蓝眸而已,他们高鼻深目,身形壮硕,与燕人很有不同。我在家乡,其实也如同在朝中一般,被人称为‘异族’。” 陈文珝听得倒是一愣,片刻问道:“你父母亲呢?” “我父母亲过世得早,我是被舅父给带大的。我舅父相貌也有一些与乡人不同,所以我们向来离群索居。舅父是个十分高明的药师,所以尽管乡人忌讳于他,却又时常要求助于他,因此我少时虽则不受人待见,过得却还不错。” 阿仇说的经历倒是令陈文珝微微一愣,仔细思索,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旦出口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话语:“卿少时受苦了。卿如此才华,既已效命于孤的麾下,他日必然飞黄腾达,孤允诺于卿。” 阿仇便也如同受到安抚一般,露出淡淡笑容,谢了一声恩。 阿仇离去之后,陈文珝处理完公务,往软榻上一靠。宫人问他是否要来些汤饮点心,都被他挥挥手拒了。 若是平时,这样的时候,陈文珝必然会觉得有些空虚,有些不满足。找一位夫人消遣还算是不错的主意,偶尔他也会直接拖一个看得上眼的宫女嬉戏一番。 但是这种游戏玩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慢慢厌倦了。 ……想要一些更加刺激,更加猎奇的娱乐。 娶进来的夫人都是大家闺秀,陈文珝也要自我克制着,不要太过暴露本性。可是已然坐上尊位,却还要哄着几个娇弱女子,实在让他觉得不那么舒心。 不过他也知道,若真是算无遗策的聪明人,他反而不放心了。 若说当年还有个唠唠叨叨的老宫女让他觉得有几分暖心,但是此时,他却真的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孤,这一个“孤”字,真是用得再精妙不过。 哪怕现时再有人表现得如同那人一样温柔关切……他又如何相信得? 最终陈文珝只是挽了挽袖子,重又坐起,让人召来属下,开口问起了韩越之事。 却说越皇子到了韩国,初始还是很受韩王礼遇的。然而再是如何礼遇,终究是异邦人,也终究是如同货物一般的质子。 越国质子若说年龄,比韩王与泽姬还要年长,只是泽姬嫁了越王,说起来韩王比越质子还要长上一辈。 这处境自是说不得的尴尬。 而越质子赴韩不到半年,韩都中就已经有人同越质子爆发了好几场的冲突,显然入他国为质的日子并不好过。 陈文珝问属下:“……与越质子接洽的人安排得怎么样了?” 属下回答道:“目前已然碰过了面。我等做了两手安排,一人是韩都归梦楼的妓子,一人是质子府附近一家书局的老先生,都已经能和韩质子说上几句话。具体的深入接触,还要等待时机。” 陈文珝点了点头,正想要再吩咐几句,却听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太后娘娘到——” 第99章 卷二卅七积年宿怨 莲姬已有多日不曾见过自己的长子了。虽说当初陈文珝还只是七皇子的时候,她其实便不怎么乐意见到对方,但是今时终究不如以往。 陈文珝而今身为一国之君,虽说不是莲姬所乐见的,但对方好歹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在莲姬看来,日后的燕宫,自然是应当由她为所欲为才对。 却不料陈文珝根本就不给她这个机会。 自从陈文珝登基之后,莲姬的周围便开始了变化。首先她发现自己渐渐指使不动周围的宫人了,而闹着更换了一批宫女太监之后,周围的人也渐渐开始变得难缠起来,动不动“一国之母”动不动“国法家规”……莲姬当初想着拿孝顺来挟制陈文珝的手段,全部被陈文珝反手就用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莲姬对于这种情况,自然是措手不及,也慢慢有所领悟。 这种无力感,让她隐约有种回到了少女时期的阴郁和沉重感。 ……为什么,明明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 所以这一日,她是抱着要完全扭转局面,必须要令陈文珝就范的决心来到御书房的——莲姬是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回到当年的处境之中的。 陈文珝再怎么猖狂,那也是她的儿子。当母亲的要见自己的儿子,谁敢阻止? 莲姬怒气冲冲,不经通传就直闯御书房,非要和陈文珝说个清楚。但是她刚闯进门,却不料门外就急冲冲地追上来了一个宫女,对着莲姬叫道:“太后娘娘,不好了!” 莲姬正烦躁间,一个广袖便抽了宫女一下,怒道:“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你说谁不好了!?” 宫女捂住被抽了一道红痕的脸,才开口说道:“十一王爷方才突然倒了下去,发起了高烧。” 莲姬愣了一下,心头猛然一颤,然后望向了陈文珝。 陈文珝却面色如常,只关切问道:“十一弟病了?母后快去看看,我立刻让人去找太医过去。” 莲姬的眼神依旧十分可怕地盯着陈文珝,似乎想要从他面上看出些许心虚或者不轨,但是到最后也无法判断,十一王爷的病与自己的长子有没有关系。 她心头慌乱,生怕真的是陈文珝下手狠辣,要谋害自己的弟弟,但是又并不是十分肯定幼子是不是自己着凉生病了,所以预想的发作还未发作出来,就匆匆赶了回去。 十一王爷的病并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就好了起来。但是骄纵如莲姬,却也终于意识到了,十一王爷的这一场病,是陈文珝对她的一次警告。 陈文珝在告诉她,幼子的性命其实是掌握在他的手里的。莲姬若是轻举妄动,让他觉得不痛快,那么陈文玦就会变得不平安。 莲姬想通了这一切之后,表情便变得十分可怕。 对于宫中的这一切,阿仇虽然不曾耳闻,但是多少也有发觉异动。 他倒是知晓莲姬是个不安分的人,尤其她还不是很聪明。但是为何至今她还没有闹出荒唐事来……八成是陈文珝在其中耍了手段。 在他心里,多少还是默认着莲姬总有一天会闹出荒唐之事的——先帝还在世时,这位夫人就有许多不好的传闻。 有时候他也挺可怜陈文珝的。 大约世界上的可恨之人,多少都会有可怜之处吧。 次日陈文珝也不见心情不好的模样,过午之后仍旧招阿仇进宫了一趟——前朝送上来的策论还没有看完,亦不曾决定新人的去留,陈文珝对此很是上心,近日都是轮流招点英省的官员前来禀告和回话,偶尔也会召见文章出色的学子。 这日依旧是如此。 近来点英省的点英试已经逐渐形成惯例,若投名状累积超过百张,则三月一开试场。若是不足百张,则当期往后顺延。这点英试推行时间不足一年,但已经暴露出不少问题。因为是新政策,所以点英省的官员始终都在不停地完善着制度,改进其具体的执行方式与细节。 到日色西落,阿仇才收拾了东西想要离开,却不料陈文珝突然开口留人,说有话要问。 阿仇便站住。 却听陈文珝问道:“你说你母族待你也不好,那你对他们可有怨恨?” 阿仇沉默半晌,微微眯起眼,思索了一番,才开口答道:“我自可以活得很好,又何须怨恨他们?” “哈。”陈文珝轻轻发出一声笑声,才说道,“为何不怨?待我不善之人,就该去恨,就该去怨,就该这样……才对。” 阿仇却轻轻推开了他挡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说道:“如今到我远赴大燕,他们也已沾不得我一些些好处……我又何须还要惦记着这那时他们不肯与我一丝丝善意?……终究不过以眼还眼而已。我不取他们分毫,也不会给他们分毫,正是公平合理之事。” 陈文珝看了他半晌,才说道:“……你倒是公正得很。” 阿仇顿时笑了,说道:“陛下心中有怨。” 陈文珝眼神尖锐地望着他。 “既然有怨,便应当发泄出来。您是一国之君,何须为难自己?君王若积郁在心,方是朝廷的不祥之兆。” 陈文珝倒是听得一愣,眼神微动,问道:“哦?你倒是不畏惧孤迁怒在你身上?” 阿仇仍旧笑得淡淡,说道:“臣不过无关紧要之人。若陛下迁怒于臣,能解心中不悦,倒是也不算亏。怕只怕臣分量不足,解不了陛下心中郁结。” 陈文珝神态阴沉问道:“你可知孤为何不悦?” 阿仇答道:“虽不知晓,但想来不过是家国之事。于家陛下是主,于国陛下是君,既是君主,陛下又何必烦恼?” 陈文珝闭上眼睛,沉默半晌,才说道:“纵是君主,怕也不是所有人的君主。” 这话说得着实诛心。 简直是在暗指莲姬母子有谋逆之心一样。 阿仇倒是不知道陈文珝与莲夫人的关系已经糟糕到了这样的地步,但是无论如何,他却知道,这已经到了要他表态的地步。 陈文珝的话暗示到了这个地步,眼下正是他表明态度,亲近陈文珝的关键时候,说出口的话,必须要合陈文珝的心意才行。 事到如今,阿仇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想什么说什么的天真世家子。 他开口说道:“陛下是君,这是谁也抹灭不去的事实。不以陛下为君者,陛下自然也不必以之为臣,我大燕亦不会以之为臣。” 陈文珝听得心中一动,表情却没有什么改变,只说道:“孤知道卿忠心可嘉。” 不以我为君者,我亦不会以之为臣。 阿仇的这句话,可以说是说到了陈文珝的心里。 与五皇子不同,莲姬的存在,其实对陈文珝已经并不构成威胁。但是虽然如此,不同于丛华是陈文珝并不真的厌恶却自觉不得不跨越的障碍,陈文珝憎恶莲姬,憎恶到了极致。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经对莲姬有过孺慕之情,但是如果有的话,大约也已经被长久以来的失望和厌恶给消磨尽了。 他幼年的时候,性情就不似陈文玦一般活泼,而更偏于沉静。然而再如何沉静的孩子,都不可能与成人一般心思深沉,喜怒藏于心。 那时他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娘会对于自己露出一脸厌恶的神态,但是那种眼神带来的凉度,却在多年以后始终冷彻心骨。 哪怕知晓了这其中的恩怨和缘由,他对莲姬也从来没有谅解或者同情,而只有讥讽与不耻。 陈文珝自身并不对这样的恨意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他多少还会顾忌着那些朝臣的看法,努力不使这样略显寡情薄意,不孝不仁的感情表露出来。偶尔他也会有些漠然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过阴毒狠辣? 但是在陈文珝的内心,始终不觉得这样的恨意有任何不该。或者说,他也不在意承认自己是个阴毒狠辣的人。 他对于莲姬的犹疑,多数只是出于对于道德法令桎梏的一种退让。 他想:但愿莲姬能为了她的心肝儿安分一些。 ——就像莲姬私下里素来只叫他“陈七”或“陈文珝”一般,陈文珝私底下也从来不觉得莲姬是“娘”,多数以莲姬或者莲夫人称呼之。 这对母子,在骨子里面终究还是流着一样漠然的血液。 而很快,陈文珝的注意力就已经没有功夫在莲姬身上停留了。 因为明正二年的春天,越国就传来了陈文珝等候已久的新消息。 泽姬,在越宫之内消失了。 而在消息后数天,越都就开始到处传扬着各种纷纷扰扰的八卦消息,有人说泽姬是被嫉恨她年轻貌美的其他夫人谋杀了,有人说泽姬是跟着她的侍卫私奔逃跑了,还有人说……嫁过来的泽姬根本是个假货,被发现真相的越王给杀了。 而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陈文珝知晓,他所期待的局面,眼看就要出现了。 韩越,眼看就要乱了。 而这天下的风云,也终将要开始翻滚出滔天巨浪。 第100章 卷二卅八战火燎燎 泽姬消失了,她是走了,还是死了? 对此,阿仇也不得而知。 然而他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泽姬的消失应该不是她的自愿,至少不是全然的自愿。他更加相信,泽姬的消失有着各方势力彼此角力的结果夹在其中。 而接下来,几乎是紧接在泽姬消失之后,越质子逃离了韩都。 越皇子逃出韩都的时候,就连韩国王室都还未必已经收到泽姬失踪的消息,但是越质子却仿佛在第一时间知晓了这件事的结果——任谁也会很快明白,必然是有某个势力在为其通风报信。 越质子的逃亡,终于让韩越两国的联盟崩裂变得不可挽回。 夏末之际,韩国在韩越交界集结军队,向越国问罪的消息一路传至了燕京。而越国年迈的君王,其态度亦是暧昧不明。 非要说的话,这一场仗,至少在表面上,两国的君主都是不想打的——越国的大敌是大燕,韩国的威胁为大楚——但是对于国民来说,却未必如此。有时社稷之事并非君王一人可以做出决定——不同燕楚这两大国家山高水远,为宿敌所阻隔,韩越之间,地域还是有交界之处的。 两国边界彼此都有的劫掠械斗之事,原本也并不少见。两国国中,反对联盟的党派,也绝对不在少数。 何况,哪怕两国君王表面上作不得已的情状,但是真实的内心到底如何,却也并无人可知。 阿仇对年轻的韩王到底性情如何并无多少了解,但是燕越百年宿仇,东越历代皇帝的作风他却是极为了解的。越王虽然老迈,但是每隔数年便摆兵边疆,那种□裸的野心却是从不掩饰的。尤其东越去年风雨不调,素来粮果丰茂的大片土地都遭了灾,越王正急需一些事情来转移矛盾。 ……韩国,又何尝不是一个极好的征伐对象? 韩国摆兵边境,质问越王,越国初始却是并没有动静,这样沉默了数日,韩国也没有正式出兵宣战,越军更不曾增兵边境,只是越发开始严查入关出关的旅人,缩短每日允许出入关卡的时辰。 而后过了十余日,韩国边城会梁被越军突袭的消息和越王谴责泽姬与人私通,意欲混淆越国王室血脉以及韩国谋害质子的缴书几乎同时抵达韩都。 这还不是结束。 若说韩国的增兵声势浩大,却只是摆设,越国突袭会梁的却着着实实是百战精兵。他们拿下会梁之后,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而是一路长驱直入韩国腹地,一连打下了韩国数个边界重镇。 韩国满朝轰然。 虽说东越的攻击令人猝不及防,但是在连失数城之后,韩国也终于紧急征调了军队,迎面对上了东越的进击,只是战况却很不乐观。 越军正当锐势,韩军却准备不足。军中惶惑,不安,茫然,忧虑远远超过了对于胜利的渴望,而随着韩军一步一步败退,这样的负面情绪越来越严重,已然完全影响到了士气。 与此同时,国内责备韩王与饿狼谋皮的论调也变得越来越大声起来。 初秋之际,越军甚至一度逼近了韩都,令整个韩国都开始头悬灭国的利剑,但是紧接着的情势却突然大变。 韩国突然宣布与北燕结盟,而后燕国大军直逼东越,数日之内连下九城。越国眼看着形势大好,却也不得不撤兵回援国都,却不料回援之时,遭到韩军大军埋伏,惨败而归,当初出拔大军,归返的不过十之二三。 这对于东越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为了此战快速奏功,以最短时间获取最大战果,越国此次派出的都是国中精锐,甚至借调了一部分常年驻守燕越的边境的精兵良将,才会导致此次面对燕国来袭,边军如此不堪一击。 这一战东越元气大伤,韩国也损失惨重。战事一旦得利,韩军顿时士气大振,决心要从东越身上讨回损失。而另一面,燕国也是步步紧逼,虎视眈眈如同一只窥伺的猛兽,对着东越分毫不让。 东越与西韩不同,民风要更加彪悍与具有侵略性。处于与燕国的常年征战中,对于战事的反应也更加敏捷和沉稳。虽然此时边关失守,形势失利,但是越军主将却很快就稳定了局面,在东越腹地建立起了一条新的防线,将燕国拒于防线之外。 情况陷入了僵局。燕军依旧在缓慢地向着越国中心推进着,但是战事却开始陷入胶着,每一步的前进,都必须用时间与鲜血来堆砌。 而在这个过程中,最为富庶的楚国,朝堂上已经吵翻了天,但是始终没能做出有效的决策。 相比之下,战事陷入僵持之后,就连阿仇也被千方城主与裴将军临时借调回了军中,重新统领起旧日的那一队精兵,希望能通过机动力高的精锐骑兵来使战局取得突破。这一队编制之中,也有些旧时的战友已然不再,补充上了新的将士。但是或许是出于对于阿仇旧时领兵时候那些战绩的敬畏,重掌这支骑兵时阿仇并没有遭遇什么阻碍。 点英省的事情多数已经上了轨道,由于开战的关系,点英试也因而准备中断一期,正好方便阿仇赶赴前线。而与他同行的队伍之中,除了往返于京中与前线的传令官,还有一批补给和后勤官,所以行程并不快。 当然,这行程不快,也就是和急行军相比较。 但是在赶路之中,阿仇却隐约感觉到了异常。 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只是终究行程急迫,他也实在找不出空隙来探寻真相,最多只能多询问了一位副将几句。 他问道:“离京时陛下可有特别安排哪位大人跟随?” 副将直接被他问得愣住,一脸莫名其妙,反问道:“大人怎么问我?” 阿仇看他的表情,稍一思索,便知晓对方应当也没有什么消息,于是换了个问法,说道:“我看队伍之中似有几个新面孔,可是青甲军新立功的大人?” 这倒是副将能回答上的问题,只听他说道:“青甲军这次来京的袍泽,大人您应该都熟识才对。我以为这里的生面孔应该都是京里随行的大人才是……”然后他神态猛然一惊,说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队伍之中混进了细作!? 阿仇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开了什么样的脑洞,立刻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这事并不要紧,你也不用多想。” 虽然这样说,但是副将却不能不多想。 等扎营休息的时候,阿仇询问了不少人,终于找到了那个让他觉得身形举止熟悉的人,然后趁着无人的时候,跟进了上去,随后压下了营帐的帘子。 那人听到响动,转过身来,身边的侍卫差点动刀,看到是阿仇才愣了一下。 那人挥挥手让侍卫退至营外,然后叫道:“李大人。” 阿仇面无表情,半晌,才语气复杂地叫了一声:“陛下。” 连些许疑问的口气都没有带着。 陈文珝哑口片刻,才问道:“卿如何认得是孤?” 如何能认不得?陈文珝能把他忘个干净,但是阿仇可是把他的模样动作都刻在了骨子里,一刻都不敢忘记,也不肯忘记的。 陈文珝虽说作了改扮,压了声线,但是若真是十分熟识的人,多少还是会有些感觉的。 阿仇开口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陈文珝沉默半晌,才说道:“我想去军中看一看。” 阿仇回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言语虽然平淡,但是说的话里却是满满地蕴含了对于陈文珝的不认同。 陈文珝说道:“我明白,只是……阿仇。” 阿仇恍然一愣,这还是第一次陈文珝直呼“阿仇”这个名字。他惯常只以“卿”或者“李仇”称呼阿仇,此时突然这样改口,倒是让阿仇猛然一愣。 陈文珝见他神态怔愣,说道:“我是改扮出来,京中自有替身暂且扮作我的样子。未免被人发现,我就不再以‘孤’与‘卿’称呼了,阿仇也不必再叫我陛下。” 阿仇停顿了一下,才答道:“好。” 陈文珝这才继续说道:“我想去军中看看……这是自小就有的念头。幼年时听说战事,我就总是想,若要当一个皇帝,总该去看看他的军士,他的边疆……到底是怎么的一个模样。想来与宫中的……一些事情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阿仇又是一愣。 陈文珝的神色十分认真,望向他的眼神里还带着笑意。或者是因为初秋的天色太明朗,阳光太清高,这一天他性子里的暴戾仿佛都被一袭绵软清风给包裹了起来,竟显出几分宁静安详。 但是阿仇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性。 生于宫中,长于权谋的陈文珝,这样平静安详的模样,更像是时光错乱之中一个浮于水面的倒影,溺死在梦境中从未真实存活过的假象。 阿仇叹息一声,心想:可惜这样绝妙的机会,我却必须轻轻放过。 乱战之中,陈文珝又是隐瞒身份,就算突然失踪遇难恐怕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陈文珝这几近妄为的决定,对于阿仇来说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只是,若他死在这时,师父怕是会有麻烦。 第101章 卷二卅九京中噩耗 不过到了裴将军营中之后阿仇就不再为这件事可惜了,陈文珝也并没有傻到亲身上战场的地步,到了营中就直接和裴将军通了气。裴将军虽说表情有些愕然,却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是配合着陈文珝糊弄了过去。等第二天出现,陈文珝就成了裴将军的新随从。 这种情况下,就算阿仇想要下手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大,反而不用再在意错失良机的问题。 业亭城久攻不下,裴将军才想着找阿仇来领一支机动性高的骑兵扰乱敌人。因为是秋收时候,业亭刚刚抢收了今年很大一部分的新粮,完全能够继续坚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若是在这里和越军打起了持久战却是不智之举。时间拖得越长,可能有的变数就越多。 阿仇看过了整个业亭附近的地形图。想了想,说道:“越军守于城中,食粮充足,不好对付。我等最好先与其制造些许困障,将其士气打掉。城内人心惶惶,我们才能更好地浑水摸鱼。” 裴将军问:“阿仇可是有什么主意?” 阿仇说道:“我看了地形图,城中似乎有一条河流环城而过……想来,应该是城中百姓往日饮水的来源吧?” “阿仇莫非是想要截断水流?此事太耗费人力,恐怕短期内无法奏效。” 阿仇摇了摇头,说道:“只要让他们不敢引用其中的河水就可以了。城中肯定还有水井,但是大军入驻,一旦河水不能使用,那么用水必然变得极为紧张,自然会使人心浮动,我们才更好用计。” 有副将稍作思索,问道:“若是要投毒,我们也没法找到能给整条河下毒的毒药吧?” 阿仇摇了摇头,说道:“投尸体。混杂着野鼠蛇兔等小型野物和敌军士兵的尸体,一同投入上游——这种情况下,除非想要士兵全部患上鼠疫,否则他们必然不敢再饮用河水。” 这主意其实不算狠辣,但是却着实令营帐中的将士惊愕。 “此计……倒是可行。”裴将军如是说道,然后问阿仇,“可还有后计?” 阿仇点了点头,与裴将军又说了一番自己的想法,把整个军帐之中的人都听得面露惊愕之色,才说道:“我欲领军绕过这几城,深入越国腹地进行骚扰,迫使其早日出兵击退我军……如此一来,即便此计不成,我们也能强逼越军出城。” 裴将军大军不敢深入越国腹地,主要还是怕同韩越之战一样,退兵的时候被人伏击,包了饺子。阿仇只带一队急行的骑兵,就算被人伏击,也可以一触即走。 于是随后阿仇就离了主营,而军中也开始按他所说用计。 业亭城守备森严,日夜都有警戒,然而无论如何,夜间总不如日间森严。 近来城门口经常发生奇事,说是士兵听到框框当当的响声,于是让墙头的哨兵观望一番后开了城门去确认,却在城门外捡到了好几锭的金子。 这传闻传了出去,自然引了将官来质询,没多久金子就被全拿走了,说是燕军必有阴谋,金锭是证物,至于是不是真的上交了,却是不得而知。 但是这事却还没结。燕军间间续续,之后又在城门口投了好几次的金锭子,虽说前后守兵换了好几茬,几乎是每投一次就换两人,但是这事儿终究从不忿的前任口中慢慢传到了后面人的耳里。 财帛总归是动人心,只是城中将士看得森严,一有金锭子就很快有人赶到拿走了,中途虽然也有人想要藏下来,但是被发现之后直接被大军棍打死了,弄到最后谁也不敢妄动。 城门口更是加强了守卫,派来了上面军官的亲兵守着。 只是这一夜却又不同往常。 燕军平日投金,通常都是白日,所以将官的亲兵也是白日来守。只是这一日凌晨时候,守门的士兵却隐隐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声响比以往的投金声音要更轻,但是声响却没有什么不同。一个兵士已然靠在城墙上睡得昏昏沉沉,似是不曾听见,另一个却是心头一震,瞬间清醒过来。 此时正是三四更时候,天色微蒙但是还未全部亮起来。守城兵心头瘙痒,却是不敢妄为。生怕这是越军的计谋。但是他又难免抱着些许侥幸心理,到最后心痒如骚,等到晨光渐明,就偷偷溜上了城墙,想要看看城外是否有敌军出现。 然后城外一片空旷,远处的军营也是全无动静,显然并没有奇袭的迹象。 士兵心跳如擂鼓,却是下了城楼,用了大力偷摸着把城门开了一道缝,果然见门口躺着金灿灿的几个金锭子,顿时大喜过望。 ……这一喜,就觉得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燕军攻破业亭城时,阿仇的消息也已经传来,剩下几城顿时人心打乱。 阿仇到了越国境内,就烧村毁镇,驱逐村人或者入山避难,或者逃往附近城镇,直惹得越朝怒不可遏。他本人并不接近大城,几次与军队交锋都是一触即走,引朝中君臣都怒焰冲天。 但是越军的主力被困于前线,而阿仇的这对兵士灵活无比,一般的地方军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却引得民愤涛涛,无形中加大了越军的压力。 终于,越国朝中也开始乱了起来。 朝中连下数条圣旨,强逼前线的主将速破燕军,击退裴家军,否则就要临阵换将。 而在前线的主将,第五次收到此条命令之后,面色惨淡,却终于发出了一声命令:出城反攻燕军。 而此时,燕军正气势如虹,越军却士气低落。 这是战局开始如同倾崩一般地向着越国塌下的开始。 这一年的深秋,裴家军终于在越都城下与阿仇再次相会。 这一支曾经的精锐骑兵,此时人数已经锐减一半有余,每个人的身上都罩着乌黑到凝结的鲜血,虽然中途或许也曾一次次在山野的河流中仓促而急忙地洗过,但是却终归留下了那洗净不去的痕迹。 而此时的阿仇显然还没有在某几场战斗之后找到清洗的机会,整个人像是从尸堆之中被捞出来的一样,连头发上都沾着厚厚的一层黑红,让整头的金发都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可是看到那青年的一瞬间,陈文珝却在一瞬间感到了一股震撼。 阿仇的脸庞在血污之下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不算陈旧却多少已经有些破烂的轻甲上到处都是刮痕,只有那一双眼睛,明亮如星辰,沉静如深潭。些许的疲惫并没有损耗去他的威势,反而让他整个人充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 如是青年,不论男女,谁能不为之心折? 陈文珝见过他许多次,但是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一样惊艳,像这一次一样意识到,那不是他人,而是一个名叫阿仇的异族青年。 那一双眼,如照夜明珠,谁也无法忽视那并不灼眼,却又仿佛能烧伤人心肺的光芒。 燕军兵临越都城下,整个军中目前都是气势如虹,而越都城中却是一片哀然。然而不料却在这个时候,军中出现了燕都的使者,一路飞奔到了主帐,而后禀告道:“启禀将军,京中来报。陛下受到南楚刺客袭击,已然驾崩。太后下令,举国同哀,并立十一王爷为帝——新帝命将军——即刻退兵!” 此旨意令军中所有人都为之一震。知道真相如裴将军,猛然一拳垂在了放置沙盘的桌面上,然后怒声喝道:“擒下他!” 亲兵们一愣之后,却是立刻听从了命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下了传令者。 传令官惊愕之余,却是拼命挣扎,一边还大叫大喊道:“你们干什么!?裴令桓,你想要抗旨造反吗?” 却听裴将军说道:“抗旨造反!?不,十一王爷与太后娘娘谋害君上,篡夺王位,乃是叛国之罪——待我攻下了越国国都,自会领兵上京,清君侧,扶社稷!” 在场所有将官都被裴将军的话弄得一愣,开始哗然。反而是阿仇走上前一步,一剑抵上了传令官的脖子,杀气腾腾道:“噤声!京中是什么情况!?莲姬凭什么册立十一王爷为帝!?她都干了什么?给我一一道来!” 有副将看两人如是神态,不由露出犹疑,说道:“将军……!” 却不料陈文珝突然开口,说道:“阿仇,你挑选一些将士,补入飞燕军,即可随孤回京!” 他一开口,所有将官都是一愣,才发现这月余跟随在裴将军身侧的陌生将士,竟然是他们燕国的君王,顿时多少有些哗然。 却见阿仇转过身来,顿了一下,才郑重答道:“遵命!” 而后陈文珝又转过身,对裴将军说道:“这里的事情,就全部交托给裴将军了。若是情况有变,孤允许你……便宜行事。” 裴将军亦是神态郑重,语气铿锵地回答道:“谨遵陛下旨意。” 传令官看到那身上风尘仆仆,却气势逼人,毫无慌乱之意的皇帝,才发现一切仿佛都走向了他所不知道的情势,突然跪了下来,叫喊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人不知道啊。小人只是听从上峰的命令,赶来给裴将军传命而已。” 却见陈文珝微微一笑,眼中却全无笑意,问道:“……下达这番命令的,是鸿胪寺的哪位大人?” 第102章 卷二卌〇经年往事 夜色渐深,只有数名军士还在守营。阿仇睡得平稳,但是其实却十分浅眠,陈文珝一起来,他便也警觉地醒了过来。 但是他却没有动作,仍旧压抑着呼吸的频率装作仍在沉睡的模样,只是微微竖起耳朵注意着陈文珝的动静。 陈文珝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不过坐了起来,就那样靠着一侧的支架默默发了一段时间的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阿仇身上虽然还有些许倦意,精神上却十分清醒,脑子比平日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明白。 他觉得陈文珝八成是在思考回京之后的计划与如何对付莲姬母子的事情。 想到这里,阿仇倒是真心觉得陈文珝有些可怜了——当年他还常常对陈文珝抱怨父母亲处事不公,现在想来,难为当初陈文珝还能柔声柔语,安慰于他。 便是虚情假意,恐怕说的时候也够不是滋味了。 他这样想着,心头便带了几分酸涩的讥讽之意,倒是一时忘了注意陈文珝的动静,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对方却是一个轻巧的翻身,靠近了自己几分。 秋意寒凉,人的体温在这夜里就温暖得尤为明显。陈文珝靠得近了,阿仇即便闭着眼睛,也觉得无法忽视对方那强烈的存在感。 直到对方的呼吸声越来越明显,几乎就要贴到了阿仇的脸上。 阿仇猛然张开了眼睛。 突然对上的视线把对视的两人都吓了一跳,陈文珝也不由自主地稍微往后退了一些,有些惊愕地望着阿仇。 阿仇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夜色里带着一些警戒和困意,叫了一声:“陛下。” 陈文珝虽然怔愣了一下,却终究没有露出些许心虚的意思,说道:“你醒了?” 阿仇微微点了点头,仍旧略带警戒地看着陈文珝。陈文珝被他这样的眼神盯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莫名浮起了些许不喜,淡淡说道:“既然醒了,便陪我说说话吧。” 阿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有拒绝。本是合衣睡下的,此时也便压着前襟坐了起来,声音平和地问道:“陛下想聊什么?” 陈文珝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想过成亲的事?” “……”阿仇听他言谈的内容,停顿了一会儿,才接口道,“不曾想过,暂时也无这般心思。” 陈文珝问道:“为何?” 问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声音过于急促了,于是笑说道,“你也及冠了,就没有心仪的淑女吗?” 阿仇心头一动,才答道:“没见过几个淑女,倒是见过不少村子里的村姑。” 阿仇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成家这种事情,总觉得念头只要稍稍往这个方向闪上一闪,心头就会浮起浓郁的刺痛和本能的反感。 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书上只言片语,也足以刺痛他的五脏。 少艾……少艾……你可知晓,只因着知好色而慕少艾,能让一个人付出如何惨痛的代价? 其实,说是不记得那时候的心绪,也是骗人的。时光沉淀了记忆,扰乱了倒影,留下的却是一层淡淡的影子,和几近蒙昧的光芒……与情感。 他仍记得当年,自己是如何毫无阴影,几近虔诚地爱慕着一个人……他总是如此……容易爱慕他人。 后来那些感情散了,爱意淡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影像,仿佛是他人的故事。 柳青衡死了,阿仇活了。 这一夜阿仇谈性始终不高,后来索性闭目详作睡着。但是即使如此,陈文珝也一直喋喋不休,十分烦人。 到后来,他终于不再言语,阿仇却也没有睡着,只闭眼毫无动静。 然后他听到了无比惊悚的一句话。 陈文珝沉默了许久,却突然偏过身,贴在他的耳边,柔声说了一句:“阿仇……孤心悦你。” 阿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做出露馅的反应。 这还是阿仇这一辈子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在装睡,但是那之后的每一晚,阿仇都竭尽了全力让自己一进军帐就直接躺平了睡得像头死猪,再也没有制造出什么秉烛夜谈的机会。 回京之后,京中却是已经挂起了白幡。大燕前年才刚死过一个皇帝,百姓们的孝服都还没怎么入箱呢,这事儿做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 然而虽然如此,但是京中却没见有哀戚的气氛,反而是茶楼之中吵得火气连天。阿仇略一打听,就听见书生们全部在吵什么太后,镇南王和十一王爷什么的。阿仇带了军队回京,结果城门口连个审查的人都没有,就有驿站的官员把他接了进去,把五千人的兵士直接安置到了近卫营,这之中都没让陈文珝出过面。 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莲姬对京城的控制力到了什么地步。陈文珝甩了甩袖子,对阿仇说道:“去国师府!” 阿仇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带着陈文珝去了国师府。 陈文珝与苏听风在国师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晚苏听风就派了府中的几个官员,又从阿仇的队伍之中抽了几位将士,和阿仇一起陪同着陈文珝一同入了宫。 入宫之后,陈文珝很快就与禁军卫接上了头,而后阿仇也知道了之前宫中一些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也是阿仇第一次见到燕国的暗卫营。几个暗卫全部身披能够笼罩全身的斗篷,颜色偏向灰黑,站在夜色中几乎与宫墙分不出区别,倒是有些像师父偶尔会用的隐色披,想来用途也差不了多少。 暗卫首领说道:“如主子预想,她果然动手了。主子的事情我已经通知了几位老大人,让他们控制着朝中的总体走势。镇南王爷倒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这几日一直死咬着十一王爷不可继位之事……安东王前几日倒是有心想出来招揽人心,这几日却听说突然就患了急症,一直是青太夫人在亲自照顾他,倒是没了消息。” 陈文珝笑了笑,说道:“青夫人聪慧过人,虽不是我母亲,我却一直是把她当长辈敬慕着的。我倒是羡慕四哥,有这样一位爱护自己的母亲。” 周围人包括阿仇,却都是愣了一愣。青夫人明显是不肯让安东王出来争位,所以才想了不知道什么法子让他“病人”,陈文珝却说羡慕……也未免太虚伪了一些。 可是,就阿仇立场上来说,也觉得青夫人着实是个知进退,懂取舍的聪明人。 相比之下,莲姬就极为愚蠢了。 莲姬毒杀了“陈文珝”。 或者更正确一些来说,莲姬毒杀了陈文珝的替身。 但这件事在本质上来说是一样。 然而尽管已经毒杀了“陈文珝”,事情的发展却与莲姬预想中完全不一样。哪怕有着来自越国的外援支持,但是莲姬与十一皇子的本来资本太差,最后还是陷入了僵局。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仿佛又梦见了当年。 那是一个春色烂漫的季节,但是十四五岁正年少青春的莲姬却一点也不快活。烟柳画堂之中,那面容雍容美丽如牡丹,身姿优雅挺拔如画竹的少女……是谁? 你为什么能笑得出来?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如此愉悦?这一切……都是……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过得如此惨淡! 明明是一母同胞,凭什么你什么都做得比我好!?凭什么你就天生要比我讨人喜欢!?凭什么好的事情都是你的,而坏的,糟的都是我的!? 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她原本理应鲜活骄傲,明媚靓丽的少女时光都显得暗淡而无味。 但是,最终,却终究是她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只是那个人为什么……还阴魂不散? 莲姬又一次梦见了那一年的夏天,阴凉寒冷的池塘,明明是夏日,却如同结了冰一样的彻骨深寒,以及少女曾经美丽却浮肿青紫的脸,那双瞪大到了极限仿佛在责问的眼。 ——为什么? 莲姬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了急促而浓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 那飘忽的声音仿佛还飘荡在耳边,忽隐忽现,重复了好几遍,一直在询问。 “为什么?” 那声音又一遍在耳边响起。 不对! 莲姬猛然回过头,向着床前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不!不!不是她!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却总让人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明明不是那个人,却又总是让她想起那一双眼睛。 ——为什么总是这样阴魂不散? 那男人又一次问道:“为什么?” 莲姬捂住了自己的嘴。 深夜之中没有灯火,只有一层薄薄的月光渗透了厚厚的窗纱洒在了屋中。黑暗中分明看不清对方的模样,莲姬却知道,一定是他。 ——为什么阴魂不散?已经一次一次地杀死她了,为什么还是阴魂不散!? 转变了模样,改变了身份,一次一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如同阴魂一般死缠不休。仿佛带着枉死的怨恨,始终对她紧追不舍。 却听那男声再一次问道:“告诉我,你看到的谁?莲姬,你看到的是孤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第103章 卷二卌一血债血偿 莲姬啜泣着,叫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一边努力地往床的里面挪动。 那身影再次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难道我不是你的至亲吗?” “啊啊啊——”莲姬发出了尖锐而压抑的叫声,开始央求,“不要过来了,不要再缠着我了……啊啊啊姐姐!” 阿仇顿时愣了一愣。 陈文珝说话的语气却也与平常有些许的不同。 他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他已经问了这个问题很多次,莲姬终于出口回答了起来:“因为我恨你!我最恨你了!你长得美,又什么都做得比我好,还总是打压我!我会那么做全部都是你逼的,全部都是你逼的!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你就是不放过我!?” 虽然月光暗淡,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她的表情狰狞恐怖。莲姬仿佛已经陷入了噩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吧?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你是要报复我吗?是要报复我吗!?” 阿仇微微皱了皱眉,疑问莲姬在说什么。 却听陈文珝说道:“莲姬,我是谁?” 莲姬脸色扭曲,半晌才叫道:“……丹姬,你是我的姐姐丹姬!” 陈文珝又问:“莲姬,你看得仔细一点,我是谁?” 莲姬却如同被催眠一般,固执地说道:“你是我的姐姐丹姬。你聪明,你漂亮,你还比我孝顺比我乖巧,谁都喜欢你。但是你只有对我才露出本性——你其实又自私又狠毒。我喜欢什么,你就要抢什么,就连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你都要抢!可是你还是输了,你再会耍心机再会讨人喜欢又怎么样!?你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你死的时候丑极了……那么丑,谁也不会再说你美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后来阿仇才知道,陈文珝与丹姬是同一天生日,而与莲姬不同,陈文珝从小就更像自己故去的姨母,性情沉静,生性聪慧而不露喜怒。 而这样的性子,从小就极为不讨莲姬的喜欢,甚至惹她厌恶。 面对莲姬的质问,陈文珝却并不曾露出疑惑或者不解,仿佛对一切都早已明了在心,只是语气嘲讽地问道:“所以,你杀了她?不是意外,不是病故,而是你亲手把丹姬推下了池子。” 他的语气是肯定的,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却听莲姬重复着尖叫起来:“都是她逼我的!都是她逼我的!” 陈文珝突然放大了声音,厉声问道:“莲姬!我是谁!?” 莲姬愣了半晌,许久,才终于开口说道:“你是……陈文珝。是丹姬阴魂不散,所以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要报复于我。” 陈文珝却笑了:“不,我不是丹姬。” “我是你莲姬的儿子。你觉得我像丹姬吧?但是,其实你不明白,我一点也不像姑母。因为姑母是个真正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她永远不会去残害自己的姐妹……或者兄弟……而我会。” 莲姬猛然张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男人的身影。 陈文珝脸上还带着无比温柔的笑容,说道:“可怜的莲姬,文玦就是你的性命……若是他得了什么急症,你可要怎么活下去?” 莲姬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再也顾不得恐惧,爬出拔步床想要伸手抓住男人的衣服,却不料只抓了一手空气。 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得知皇帝军中归来数日之后,十一王爷因病而暴毙。太后因为伤心过度,却也跟着去了。而难得这一次,御史台的官员,连磨叽都没有磨叽一声,就全部闭上了嘴。反而是茶馆之中间或还有书生私下里会冒险讨论上两句最近京中的风云变化。 事情落幕之后的第一晚,阿仇就趁夜出了府,一路溜到国师府然后翻墙跑了进去。 苏听风老远就知道他的出现,已经在屋里等着他。 阿仇叫了一声:“师父!” 苏听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阿仇愣了愣,然后伸出了手。 苏听风目前的医术却是大有进步,靠着道具的时候反而少了。此时给阿仇望闻切问过一番之后,便在药房之中抓了药给阿仇,说道:“早晚各一剂。多休息一阵子,免得留下后遗症。” 阿仇伸手接过了药,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开口说道:“……师父,我来是有话要说。” 苏听风见他神态郑重,便也正色问道:“……何事?” 阿仇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眉眼间却未见笑意,只流出些许嘲讽,说道:“陈文珝说他……心悦于我。” 苏听风没想到阿仇是和他说这个,听了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开口说道:“那不是正好。你恨他当年糟践你的感情,此时正好也让他尝尝被人辜负的滋味……这正是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不是?” 阿仇听了,沉默半晌,声音却有些意兴阑珊,问道:“师父……这样觉得?” 苏听风奇怪他的情绪低落。 他问道:“你对他还有情?心有不忍?” 阿仇却猛然抬头,答道:“不是!” 而后他便自觉语气激动,于是放低了一些声音,说道:“杀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纵是我对他还有半丝情意,那也只当斩断劈尽,不可能还会有不忍……师父你怎可这样看低我?” 苏听风见他激动,却是微微笑了起来。他身形此时已经不如阿仇高挑修长,所以摸不到弟子的头发,只能拍了拍肩膀,表示安抚。 再与陈文珝见面时,他命宫人沏了茶,然后与阿仇说起话来。 “她觉得孤的性子与姨母相像,不太像她那样愚蠢骄纵自私,所以认定了孤是姨母投生来报复她的,何其可笑。”陈文珝叹息一声,却不见什么懊悔哀恨,带着淡淡笑意说道,“其实孤的性子像的终究是她——姨母再如何与她不和,却无论如何不会置自己的亲生妹妹于死地。” 说这句话时,陈文珝那对莲姬浓浓的恨意仿佛都可以自那语气之中流泻出来。 陈文珝望向阿仇,问道:“觉得孤心狠吗?” 阿仇摇了摇头。 他接受的是苏听风的理念传输。苏听风虽然没有把他当做法则使来教育,因果律的概念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对于莲姬来说,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因果报应。 阿仇思索片刻,对陈文旭回答道:“一啄一饮皆有因果。挣脱礼教之说,父慈才得子孝。莲姬既能毒杀陛下,却是不慈;谋害长姐,则是不悌……陛下无须伤怀。” 陈文珝却是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我幼年时候,曾一度以为丹姬才是我的母亲。” 阿仇一愣。 “那时我的消息不全,只靠着只言片语胡思乱想。后来调查了许久,才知道丹姬很早就过世了,比我出生还早好些年。” “纵是如此,我那时却忍不住去想,若丹姬才是我的母亲……那有多好。哪怕她早逝,哪怕我连一眼都不曾见过她……也好过知晓我其实真的是从莲姬肚子里生出来的。” “孤是不是太过心狠?” 陈文珝再一次如是问道,然后伸出手,似乎想要捻起阿仇的一簇头发。 阿仇却猛然后退一步,避过了他伸出的那只手,然后开口说道:“……臣并无此感。” 至少,若说心狠,陈文珝的心狠也不是对于莲姬而言。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而坦诚,陈文珝望了他半晌,却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离孤这样远?” 阿仇顿了一下。 陈文珝却又开口说道:“阿仇,孤以后如同兄弟一般待你,可好?” 阿仇惊愕之下,表情是说不出的震动与惊惧。 这句话……陈文珝曾经对他说过。 年轻的帝王眼中是一片的暖意,似曾相识,却又完全不同。阿仇眼神朦胧,感情如同沉入了那一篇幽黑的深潭,让人难以探明他内心的波动。 然后他半跪了下来,朗声说道:“臣不敢!” 陈文珝顿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把他扶起,却不料青年猛然整个身子往旁边一倾,避过了他的搀扶。 别过一旁的脸,日光下显出幽幽的月白色,只两片唇抿得紧紧的,固执而坚定,仿佛表明了青年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陈文珝见他这个态度,眼神猛然阴郁了下来,神色也显得恹恹,说道:“卿何必如此?莫不是孤诚心待你,还是折辱了卿不成?” 这话里可以说已经带了几分恼意。 阿仇顿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刚硬,可此时想要亡羊补牢,却也已经有些晚了,于是只放低了声音,再一次说道:“……臣不敢。” 陈文珝怒道:“……不敢?孤看你……却是敢得很!” 阿仇顿时声音有些许干涩,极为勉强地试图扭转局面,回答道:“臣有心效忠陛下,只盼此生能以所学报效故国。臣功绩未到此等位置,故不能受陛下这般恩宠。” 陈文珝听他如是一字一句说道,气倒是慢慢消了,放柔了声音,说道:“孤亦有私心。” 这句话令阿仇两难的程度,几乎不下那一夜的“孤心悦你”。 阿仇好生艰难,才回答了一句:“臣……亦有私心。” 第104章 卷二卌二图穷匕见 阿仇一句亦有私心,说得含糊不明模棱两可,却令陈文珝在他告退之后还琢磨了许久。 这位年轻的君王难得手中拿着奏折,却整整一炷香时间连一个字都未曾看进去,尽在琢磨青年那句“亦有私心”的意思了。 而后裴将军旗开得胜,东越一夜之间倾败,越王多年来残暴无道,好起战端,最后却是死在了龙椅之上,最后在皇宫之中还负隅顽抗了半宿,最后甚至还亲手拿了刀剑,与人拼杀。 就算是近百年的宿敌,大燕的军士说起这位君王,也免不了露出几分敬意。 越王的妻儿却没有这样刚烈,越都失陷时逃的逃降的降,只有年方十五的十九公主在燕军抓人时出其不意地杀掉了好几个姐妹,最后见无法顽抗,却是拔剑自杀了。 本来还是可以救下的,但是前去搜宫的副将见其刚烈,心生敬意,最后竟然没让人去把她救起来,而是补了一刀,让她不受折磨,干脆地死去了。 阿仇听到这事,却是心有戚戚,却又复杂非常,忍不住想若他是越国王孙……这时会不会苟活? 他不是越国王孙,所以自己也不敢确定最后的答案……但是若只凭假设,他觉得自己大约还是会忍辱活下来吧。 就如同那夜莲姬对着陈文珝吼叫着的那一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接下来是燕韩划分地盘,这其中燕国自是占了大头,而韩国不过是跟在身后喝了点残羹。虽则如此,但是韩王也没敢发出什么怨言。韩国国内虽有些许争论,却终究传不到燕人耳边。 此后韩燕正式结盟,而楚国亦是如临大敌,忧心忡忡。 虽说如此,随后数年,天下还是暂归了平静。南楚也依旧是笙歌艳舞,而韩国则始终紧紧跟住了燕国的脚步。 次年,点英省改名为劝学省,正式开始管理国内教学育人之事,点英试也由不定期地举行,改成了一年一度在秋收之后进行。而陈文珝另外拨了一笔银子给劝学省,在国内南北都各自建了一座书院,不同于世家的家学,这是朝廷所立下的公学。 劝学省正式进入轨道之后,阿仇被调出了劝学省,而开始换了武职,负责京中练兵之事。陈文珝对他宠信有加,多次到军中探望,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位混血异人深得帝心。禁军比起边军人数自然差得远,但是其重要性与地位却绝对不遑多让。阿仇当初本来是武职出身,又一直学得是御人之术,管理起这群兵伢子却是毫无压力。 禁军的素质比边军必然是有所不如。倒不是说京中的士兵武技不行,而是燕京毕竟是一国之都,一般除非亡国,仗是打不到这里来的。而没怎么见过血,或者遇见过生死搏斗的士兵,比起见过的总归是差上这么一筹。 明正三年秋,异人向燕王进言,改边军为轮换制。 此后两年,燕国风调雨顺,偶有小灾,亦救治及时,未有伤及根本的。加上农事上施行了新法令,倒是一时粮仓饱满,百姓欢愉。 明正五年秋,亦是陈文珝在位的第五年。 这一年,陈文珝才真正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制,不但加强了军备,农事,还改变了封官制度,一度致使朝中异议无数。但是此时他的威势已经到达一个顶点,便是一些素有名望的老臣,也难以站出来与其直接抗争。 这样的争执一直持续到了秋末,然后燕宫之内发生了一场震惊天下的刺杀。 每年的秋末是点英试选官结束的时间,而这时的燕宫会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群英宴,算是君王对于新官员的一次礼迎。而这一年的群英宴中,献舞的女舞者和琴师却是一同发难,从扇中和琴中取出多样兵刃,直接开始刺杀燕国君臣。 这一场宴席上燕朝损失惨重,亡故了多位两朝老臣,陈文珝亦中了一刀,重伤在身。而未及半月,阿仇受命领兵,点兵于燕楚边境。 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 楚国节节败退,燕国步步紧逼。 燕楚交战之时,西韩却撕破盟约,与南楚结盟,反而对燕军发难。但是燕朝大势已成,南楚内笙歌醉舞,奢华糜烂已成风气,自是抵挡不住大燕百战之军。韩王虽有心抗衡,终究无力回天。 最后燕国先灭韩,再灭楚,终是在九百年间,第一次一统天下。 阿仇伏首殿前,直到陈文珝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扶起来,说道:“卿功在社稷千秋,孤必不会亏待爱卿。来人!” 陈文珝在大殿之上,朗声召来中书令,便要令其起草诏书,为一众将士封赏。而其中,阿仇封赏最厚,直封王侯,而另外两位主将,却都只是公侯而已。 这一次阿仇没有推却,却是同一众将士一同屈身跪拜,谢了封赏。 而此次受封的,并不止领军的将士,还有一些主持变革十分起效的寒门官员。如今的燕国,寒门出身的士子虽然还处于劣势,但多数人却已经有所预感,不出十年寒门出生的官吏就会有能力同世家分庭抗礼了。 然而野心勃勃,刚刚一统天下的君王是否还愿意等上十年,而家世庞大的世族又是否就愿意这样束手就擒……谁也不得而知。 阿仇心事重重之际,却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苏听风要南下一趟。 阿仇惊愕异常,问道:“师父南下为何事?” 苏听风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为我该做之事。” 阿仇便没有再问。他这许多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苏听风的来历,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苏听风那“神仙”身份本身的怀疑。可是若不是神仙,又怎么解释他那面具之下仿佛永不老去的容颜? 苏听风南下,是为多情痕上的剩下两个印痕之一。 陈文珝身上,有多情结,而这结关联的人无数,却只有四个印记才连接到这多情结本身的存在与气运。其中,五皇子失去的是真龙气运,是为最重;阿仇失去的是阖家性命,是为最深。而这两人之外,那位曾经出入七皇子府,名叫“李先生”的女子,其实是密侦司的情报头子之一,也是一代名妓白沉月。她在四个月前“据说”死于判断,但是其实却是在陈文珝命人动手杀她之前,逃了。 这里面却也有苏听风通过丛华当年的手笔,暗中援手的缘故。 白沉月目前逃窜的正是楚国旧地,这也是苏听风需要南下的原因。 四个印痕之中,白沉月的印痕却是如同翻滚的红色血迹一般浓艳,因为她付出的是一生的痴情和自身的全部。 白沉月逃得仓皇,而且可以说是拼尽了全力。所以哪怕苏听风多少有着一些线索,但是面对诺大一个江南,也并没有很快地找到她。 寻找白沉月花了苏听风漫长的时间。 而这一头,阿仇封官加爵,本应是十分喜悦的。以往嫌弃他一头金发,如同异类的大小官员们,也不再计较他的容貌异于常人,而开始热情地向他提起自家的女儿侄女等等。 其中甚至还有世家女。 然而即便如此,阿仇也无意应允。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可能会拖累所有同他有关联的人。 随着时间过去,世家的处境这时已经变得越发尴尬,阿仇默默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自己如果能够拉拢余下的三大世家,对他的计划只会有利无害。 但是,有一些手段他始终不想去用。 即便明知道即使不受到他的拖累,世族女子的命运对上陈文珝最后的计划也不会更好一些,但是在他心里始终有那么些许的坚持……那样的手段,终究不应该用到像那样无辜的女子身上,因为陈文珝曾经用在他身上的那些手段,终究已经是一种近乎卑劣的残忍,那是哪怕有用,却依旧连阿仇自己都无法原谅的。 师父说:人心中应当自有一杆秤,可知善恶,明是非。人生就一颗偏心,故而称偶尔也会有所偏斜,这并不要紧。但是若偏斜到秤砣也压不下去……就应当放手了。 阿仇捂住心,谨听教诲。 那之后均无大事,只是有一日阿仇入宫商议政事,待要告退之时,陈文珝突然说道:“爱卿今夜留下,与孤秉烛夜谈如何?” 阿仇如何能够愿意,但是直接拒绝却又太着痕迹。他与陈文珝都知晓彼此要的是什么,而陈文珝显然已经不愿意继续含糊下去了。 抗拒几次之后,陈文珝信誓旦旦只是君臣夜谈,阿仇也终不好再拒绝。 那夜里确实只是夜谈,陈文珝说了自个儿的许多事情——也许这一辈子他都没有对什么人这样坦诚过。虽然他的言谈中并未提到丛华之死,也未提到柳家的覆灭,但是却第一次在阿仇面前提到了故去的柳梦诲,柳梦常和柳梦常的两子。 他说道:“柳氏长子愚钝,幼子自傲,嫡支又因多种缘由散落四方,四大世家之中,便是最好入手的一位。然而柳梦诲有胆识与葵姬淫奔,却是孤也没能预料到的意外之事。世家于国,占田千顷,自建坞堡,奢靡斗富,聚集门客……已不是疥癣之疾,而是啃噬我骨血的蚂蝗。世族不除,国亦难安。” 阿仇听他一字一句说道,心头却复杂莫名。 他经历这许多事情,早已不是当年的柳青衡,自然知晓陈文珝的话并不算错。 可是即便如此,你还记得当年柳希童那天真而愚昧的仰慕吗? 第105章 卷二卌三兵刃相见 ——除世家。 这个除,未必是刀枪相见的除,但是阿仇又如何会不明白,既然是除,就不可能笑语欢颜,平和顺畅。 然而对阿仇来说,这也无所谓了。 陈文珝有他的理由,而世家也有他们抵死挣扎的权力。 从柳氏满门灭绝的时候开始,阿仇就已经不再在乎世家的名声或者势力一类。对于他来说终究只有为了父兄报仇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何况陈文珝也并没有真的说错。 世族未必无辜。 对他来说,只有利用这其中的双方角力来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对错,得失,利害……却已经都不需要再去过于计较。 阿仇想:师父现在在哪里呢? 他想着师父一身灰袍,风尘仆仆,又不知从何人那里借来一张脸,要去解那人间恩怨,索因果报应。 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这一路晴岚和风雨,师父我能否跟随?在这一切都结局之后? 然后阿仇关上了公文。 他出了房间,扫了一眼院中无人,就几下攀爬,爬上了南面的围墙。 自此南望,屋檐层层叠叠,也不知道云山之外,师父正何处流浪。 然后阿仇听见了一声轻笑:“孤的爱卿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还会攀墙爬树?” 阿仇仿佛一下子被从梦境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动作一滞,随后就从墙上跳了下来,在陈文珝面前行了一个跪礼:“陛下!” 他还未跪得结实,陈文珝已经伸出手来,急急地扶住他说道:“卿何至如此?以后你我之间,私底下孤许你不跪。” 阿仇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还被陈文珝抓在手中,顿时退后两步,才开口说道:“谢陛下。” 陈文珝听他如是回复,却是突然地露出了一个克制不住的笑容,虽然随后便收敛了,却让阿仇猛然愣了一下。 阿仇忍不住想,陈文珝看到的是谁? 莲姬看到的一直是当年那个丹姬,而陈文珝看到的是谁? 然而这个时候,陈文珝就那样一脸专注地看着阿仇,如此专注就像眼中只看着他一人一样。对于阿仇来说,尽管对于陈文珝当年的模样也已经慢慢淡却,留下的却是对方那盈盈含笑却永远映不出任何东西的眼神。 这样的专注,就像是一个假象。 ……可是,太迟了。 ……现在说什么也都终究已经太迟了。 阿仇看着陈文珝半晌,却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说道:“陛下,您乃九五之尊,还是多保重自己吧。” 日后到了黄泉,转世投胎,再也不要投至皇家了。 ……要睁大了眼睛,找对投胎的对象,再不要为谁强忍着眼泪,为谁违背本心。权是穿心剑,财乃锯骨刀。遑论情深时,夺命不见血。 青年虽然笑着,陈文珝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的眼里好像隐隐含着悲意。他忍不住拉住了阿仇的手,张了张口,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说什么。 许久,他只是握紧了青年的手腕,说道:“……卿的心……忠心,孤必不会辜负。” 然后他就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阿仇的手。 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文珝就不再对阿仇做出轻佻的举动,而言行慢慢就开始慎重起来,多了几分尊重,而少了几分自在。 阿仇其实有种想要猛然推开对方,然后远离的冲动。 ……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他想着。 然后他决定加快动作。 随着时间过去,目前朝中的形势也在慢慢激化。新势力和旧势力的碰撞,朝中风向的慢慢偏转,而皇帝□裸的偏向和庇护也让世家方面愤愤不已。 而后,这种矛盾在某一日突然激化了。 新任的劝学省尚书在前去官衙的路上突然遭到了刺杀,而随之便有大世家受到弹劾,罪状被列了一百二十七条,最严重的一条……战时通敌。 陈文珝要开始秋后算账了。 叛国之罪自然不是如此容易定下的,陈文珝很是大方,还让几位大人上堂自辩,但是一方面却直接派兵看管了两大世家的宅邸,甚至派兵直袭两家的坞壁。 措手不及之间,京中两大世家之人都乱了步调,人心惶惶。 遣兵之后,阿仇便进了宫,向陈文珝报告后续。途中遇见侍女送上茶点,阿仇便接了过来,一道提着进了御书房。 他亲手取了小碗出来,为陈文珝斟了汤饮。陈文珝倒是颇有点受宠若惊,有心想就着他的手直接饮下,却又怕显出几分不敬重,于是伸出手来,接了过去,如同个十余岁的毛头小子一般迫不及待就喝了,却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吃出来,只吞咽完后舌苔压着口腔,才尝出来几分回甘。 随后,就觉得一阵五脏的酸苦和绞痛。 他抬起头,满露惊愕地望向阿仇,却见青年面无表情,就那样冷冷地低着头来望向他,只微微皱起的眉间和紧紧抿住的嘴唇露出几分复杂的悲伤。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在柔柔的日光下那略显遥远的青年,却再没有那样的力气。 然后两道劲风就向着阿仇直袭而来,却又突然双双地栽倒下来,连一招都没有出完,就昏死在地上。 陈文珝只觉得胸中疼痛难抑,而喉间亦是干涩无法出声,神智却是清醒的。 青年的表情是如此悲伤,又如此漠然如同枯槁死灰。 陈文珝想问“为什么”,他想问对方‘为什么’,可是他却问不出来。 多年以前,每一次杀人,或者见到别人因为他或者他的计谋手段而死去的时候,他都会带着些许嘲讽地想自己有一天会以怎么样的方式死去。 也许死于权谋,也许死于刺杀,也许死于兵败,也许死于背叛。不管是哪个,陈文珝也不会觉得太过奇怪。 但他已经很久再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他雄心勃勃,想着一统天下,开万世太平;他心在变软,不再每日考虑权谋斗争,却偶尔也开始留恋午后的一盏清茶,几句清谈。他已是九五至尊,想来有一天,也必能把他的金发异人拥入怀中。 ……然而,为什么? 他的双手抓着胸口,汗水低下脖颈,用尽了很大的力气去遏制痛苦,但是却有一股不甘促使着他抬起头,用眼神问出这样一句话。 许久,阿仇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发出了轻轻一声叹息。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所以我也不会告诉你‘为什么’,七殿下。” 可是陈文珝却并不肯放弃,那双眼睛始终大张着,恶狠狠地盯着阿仇的眼睛不肯放弃。 这样半晌,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倒了下去。 阿仇仿佛在突然之间,连心都觉得空了一块,抑制不住的不安如同怒浪狂涛一般向他袭来,几乎要在一瞬间把他彻底淹没。 他站在那里怔怔发愣了半晌,却突然猛然跪了下来,伸手去探了一下陈文珝的鼻息,发现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后才猛然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匆匆忙忙地从怀里取出了一颗药丸子,给陈文珝喂了下去。 喂完了,他停顿了一下,又给陈文珝喂了一颗迷药。 然后才直接松开扶住陈文珝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他不应该死?因为他很可怜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吗,那些因为他而死去的人,不也是一样可怜吗? ——……或者,因为在我心里,其实也认同了他的做法是对的,而我们才是错误的?世家终该灭亡,他们占据着太多他们所不该占据的…… 阿仇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看着依靠在门口,还站在原地,两眼无神,其实却已经陷入迷境的太监,知道自己必须要快速作出决定,却又无法作出决定。 他走到陈文珝身边,好几次手伸到怀里,已经抓住了药瓶子,却又一次次地松开。 然后他闭上了眼。 一刻钟之后,他把陈文珝扶到了踏上躺好,然后又喂他吃了好几颗迷药,确定对方会有好一阵时间都不会再醒来,然后就一如既往,仿佛毫无异常地拿着令牌出了宫。 回到营中之后,他下令手下副将带兵制止了城中的混乱,然后一个人离开军营,找了个偏僻处用米醋洗去了长发上的异色,便迅速扮作传令的士兵,拿着令牌离开了燕京。 对于阿仇来说,仇恨什么的,终究已经不再重要。也许有些愧对父亲,母亲和兄长,然而这终究也是注定的。 ——对不起,母亲,兄长,青衡终究没有办法让这个天下再次陷入动乱。 小王村上一手老茧但面带笑容的大叔,和粗鲁泼辣的小妹子;边境营中浴血共战的同袍,以及在遥远的远方一直等候着他的小嫂子;劝学省之中斗志昂扬的同僚,和每年充满了抱负前来应试的青年。 有些东西,曾经阿仇以为在家门覆灭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拥有,这一生也不会再去寻求也无法再得到。但是他错了。 有些感情你不是尝试了去拒绝,就真的不会到来。有些温暖不是你不去寻求,它就不会靠近。 ……师父,这样懦弱而反复的我,你是不是会厌恶和看低一眼呢? 可是我却很想见你。 第106章 卷二卌四恍如隔世 陈文珝没有想到,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还会是在人间。 他头痛欲裂,扶着额头,半晌才猛然回过神,令人去抓捕将军李仇,但是传来的消息却是阿仇早已经不在营中,也不在将军府。 据说他已经一夜没有回营,也没有回府,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还是让副将去平息城中动乱,控制世家反扑的时候。 陈文珝愣了一愣,心头渐渐地冷了下来。 他抚摸着胸口,总觉得五脏还在隐隐作痛,但是起身的时候却没有什么不便,并没有中毒将死的感觉。 太医把过脉之后,也只说陈文珝可能饮食不调,五脏不和,好好将养一下方好。 陈文珝醒来之后,仔细询问了前一日值守的暗卫与太监他昏迷之后的事情,可惜效果不彰。因为值守不利,所以当日值守的太监,宫女和侍卫都被带去各自应当领罚的地方受了罚。 然而去了受罚之后,这一批人就再也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出现过。 阿仇刺杀陈文珝的事情,最后还是被陈文珝压了下来,并没有流散开来。 可是即便是如此,有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改变。甚至连陈文珝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要把这样的消息给掩藏起来。 青年的眼睛明亮又悲伤。 ——那是谁? 他最后为什么没有动手? 陈文珝觉得,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看过那样的一双眼睛,可是是在哪里? 他以前见过阿仇吗?在他自己也记不起来的过去?或者,其实他是忘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 当最后昏厥过去时,印在他脑中最后的景象就是阿仇的眼睛。他的眼神那样悲怆而痛苦,在一瞬间竟然仿佛与他那一瞬间的震惊和痛苦同步了。 可是……为什么?动手的明明是他自己。 陈文珝勒令情报司开始调查这位金发异人的来历,务必要把他在燕国土地上有过的任何一点痕迹都挖掘出来。 情报司收到了这个命令之后,暗卫头子就主动前来参见主子了。 陈文珝问:“可是有什么消息?” 青年犹豫片刻,才回答道:“属下有所猜疑,但并不肯定。” 陈文珝干净利落命令道:“说!” “之前属下偶遇过李大人一两次,只觉得他非常肖似一个人,只是那人并非异人,所以并不曾深想。” 陈文珝这才开始紧皱眉头,语气中略带一些紧张地问道:“……说说你的猜想。” 青年这才语声略带干涩地说道:“柳青衡柳希童。” 陈文珝怔愣了半晌,才再一次问道:“……谁?” “名阳柳氏的嫡次子,当年名动京城的神童柳青衡。” ……柳希童,陈文珝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名字? 年少聪慧,过目不忘,小小年纪,名声就已经响彻整个京城。 可是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因为父母的几句唠叨,就对异母兄长生了嫉恨。可是明明心有怨怼,却又没有勇气去争。 再聪明,终究不过是小聪明。有智慧,却不是大智慧。 所以柳家覆灭之后,陈文珝虽也下令追捕柳希童,却并没有在上面花费太多功夫。在他看来,那样一个心高气傲却又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即使不去追捕,大概也会在什么地方意外亡故。 ……那真是柳青衡吗? 陈文珝努力地想要回想起当年柳希童的模样,却发现自己如何也记不起来,印象模糊得让人焦灼。 仿佛所有的印象都只留在是个俊俏少年人的印象上。 对于柳青衡,如果他不是出生柳家,如果他不是有几分五皇兄的影子,陈文珝根本不会花功夫去拉拢他。 ……等等,柳青衡与陈丛华有几分相似? 陈文珝坐在那里沉思半晌,终于记起来,初次见到阿仇,他其实也曾说过,那人长得有几分像是五皇兄。 可是……柳希童……柳希童……阿仇怎么可能是柳希童? 他们是那么地不同。 他想起那日夕阳下阿仇染血的脸,他素来沉默内敛的性子和偶尔仿佛会穿过他望向不知道哪里的眼神,以及最后那一眼的悲伤。 青年的意志力很强,无论做什么都如同一支出鞘的剑,带着一往无回的锐利同决绝感。 他是为何而来?他为什么从来没有真的如他所说的一般去寻找父亲的亲族?他为什么要那样用尽全力地为陈文珝去完成一切被交付的任务? 他怎么可能是柳希童!? 陈文珝摔掉了杯盏,怒道:“胡说八道!” 暗卫头领顿时噤声告罪。 陈文珝却说道:“传我的命令至各州府的情报司,务必要找到李仇。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想办法把他完好无缺地抓住……不用动刑。” “……是。” 命令所有人都退下之后,陈文珝望着那又恢复了精密和阴冷的宫殿,神色沉了下来。 或者是因为伤病,或者是因为药性,他很快就慢慢神智模糊了过去。 那是一个梦境。 梦境里陈文珝见到了阿仇。 青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彷如一座石像。陈文珝走了过去,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叫“阿仇”,青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陈文珝伸出手,想握住对方的手,却不料只轻轻一碰阿仇的手臂就整个掉了下来。他急忙伸手去阻止想要不让手臂掉下来,却不料连其他的部位也都纷纷掉了下来。 陈文珝越是着急想要把它们都装回去,却越是装不回去。 阿仇散成一片之后,却从里面钻出来了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孩子。男孩子的脸对于陈文珝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却又仿佛有那么些微的熟悉。 他说道:哥哥,怎么办?你把我扯坏了…… 陈文珝喘着气从噩梦中醒来。 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阿仇绝对不可能是柳青衡。 阿仇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戴着镣铐,正坐在一辆马车上。 马车行程匆匆,中途偶有换马,却并不停歇。阿仇被铐住了手脚,却并没有加上更多的束缚。 马车之中铺垫柔软,还有茶水点心,只是手脚上都有镣锁相连,所以动作之间都让人觉得沉重。 阿仇的心头猛然一沉。 他摸着自己肩上洒落而下不曾经过梳理的黑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了。 他终究是太过高看自己了。 待到马车终于慢慢驶入城市,他虽然无法向外张望,却从那熟悉的吆喝与讨价还价的口音之中知晓自己已经回到了燕京。 即使他的身份没有暴露,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吧——他可是差点毒死了皇帝。 但是入了内宫之后,他却只是被带到了一处还算华丽舒适,只是四周的门户都被全部封闭的宫室之中,重新锁好了镣铐,就没有了下文。 既没有审问,也没有刑罚。 阿仇想:或许陈文珝还没有精力来处理他?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他猜错了。 陈文珝在暗卫的跟随之下出现在了门口。他走了进来,挥手让手下退下,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阿仇的面前。 对方看见阿仇那垂落的黑发,脸色却是微微一变。但是陈文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坚定地望着青年。 然后他伸出双臂,握住了阿仇的手腕,然后猛然扑了上来。 这与其说是一个吻,还不如说是啃噬。并不缠绵悱恻,反而十足可以用凶狠来形容。 阿仇想要挣扎,可是手脚被缚住,却难以挣扎,只能被动地忍受着。 到陈文珝终于放开,他才神态凶狠地望着对方。 陈文珝却完全不觉生气,反而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异人也好燕人也好……即使你所有的过去都只是编造的,只是为了哄骗孤……也不要紧。” 阿仇顿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陈文珝的声音温柔得几可滴出水来,真挚异常地说道:“阿仇……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怎么可能? 阿仇望着陈文珝那双十分认真全然不似在嘲讽的眼睛,竟然也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凄然一笑,略带讥讽地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您不是这样的人啊。” 陈文珝却紧了紧他的手,那手掌上的湿润与温暖简直如同烈火,几乎快把人烫伤。 啊……阿仇想。 若是十年前,陈文珝愿意给他这份深情,哪怕是虚假,他也愿意把心掏给他。 七殿下,七殿下……花费这许多年,我终于看清了你的模样,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迟到哪怕把我一刀一刀割碎,在一针一针缝起来,也再变不回当初的模样。 阿仇缓缓地对陈文珝露出一个笑容。 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少笑,所以哪怕这个笑容依旧没有抚平那紧皱的眉,略带痛意的眼,却依旧让陈文珝心痛如刀割。 他只说了一句:“陛下……都已经太迟了。” 第107章 卷二卌五往事难追 他们之间,横着的并不是些许误会,几场争吵,或者哪怕是第三人的存在。 他们之间横着的是上百条的人命,是杀父灭门之仇,是哪怕临到死前也要死死握住阿仇的手臂想要保护他,为此甚至不惜撕破自己贤良的面具向继子下跪的母亲,是含着一脸苦涩却依旧要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幼弟的兄长……是一门的鲜血,无数人死前的哀鸣。 背负着这样的仇恨,阿仇可以放弃向陈文珝复仇,是因为死者终归抵不过生者。 可是让他对陈文珝倾心相许,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事情。 那无关于这样的感情会不会再次诞生,而是这样的爱意是不是还会被允许诞生。若他有这样的想法,也会自己冷静而坚定地掐死。 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 陈文珝其实并不会真的不明白这一切。 但是他却拒绝明白。 他开口说道,语气坚定而不容反驳:“孤乃一国之君。” 阿仇垂下眼睑,应道:“是。陛下您已经是一国之君。” 陈文珝说道:“孤的旨意,并不是征求卿的认可。从来没有什么太迟……不论你有什么不满或者冤屈,孤都可以为你平反……但是孤要看你站在孤的身边——你可明白?” 阿仇说道:“臣没有什么冤屈。” 陈文珝怒极:“你——” 阿仇说道:“陛下,你或者杀了我,或者放了我——再没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了。” 陈文珝心头一震,却往后退了一步,踉跄了一下才站住。 在那之后,陈文珝每每都会来看望阿仇,却并不解开他身上的枷锁。这对于阿仇来说也算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了。对于他来说,没有直接被处死,那么就还有转机。 陈文珝一开始只是试图用温情来软化他,但是这种做法其实是毫无用处的。 因为对于阿仇来说,他的坚持,并不只是感情上的矜持而已。 一个人要是用生命为赌注下定了某个决心,那么就不会被区区的些许恩惠而感动。 然后在某个夜里,陈文珝出现在阿仇所在的宫室,终于退去了所有的温情,露出了冰冷,孤绝,狠戾的真实性子。 他用了强。 多年的温情,和睦和君臣相许仿佛都已经全然退去,他也没有再作出那副温柔的模样。他没有再粉饰太平地称呼阿仇为阿仇,而是讥讽中带着三分暴戾地叫他青衡。 ……青衡,你挣扎什么?好像当年不是我给你开的苞似的? ……你恨我?那就恨吧,如果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的话。 他们给阿仇强行了灌了药汤,让他无法作出太过剧烈的反抗,打扰皇帝的兴致。发泄过后,陈文珝就把阿仇抱在怀里,一点一点亲吻他的脸颊,头发和耳垂。 但是这样的相依相偎算是甜美的吗? 就连陈文珝也不知道。 封了王的异人消失在了朝堂之上,一点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有人说他被派遣去了秘密任务,有人说他得了重病……皇帝却没有对此做出一句解释。 禁卫军的职务自然有新将官接手,而皇帝的脸色却始终没有好转。最近宫中传出很多谣言,还有一处宫殿直接变成了传说中的禁地,直接由暗卫营派兵看守了起来。 皇帝的脾气越发暴躁起来,而却没有多少人知道是为什么。 陈文珝在失控。 没有人比阿仇更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他一开始虽然语气凶狠,但是在榻上的时候态度却还是称得上温柔的,虽然这对于阿仇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慢慢却变得越发无法自控。 有一次晚上睡醒的时候,阿仇感受到了痛楚,张开眼的时候却发现是陈文珝在咬他的喉咙,然后吮吸血液。 简直是噩梦。 他觉得……陈文珝在发疯。 阿仇用力地挣扎,陈文珝才松了口,趴在他身上阴森森地笑着,语气还十分温柔,说道:“青衡……青衡……” 青衡你个头…… 阿仇颈间疼痛,发声艰难地问道:“陛下要杀了我吗?” 却听陈文珝说道:“……杀了你也好。” 阿仇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但是越到后来,陈文珝的行为越来越激烈,玩起来也越出格。慢慢地阿仇身上多了很多伤。不但有伤,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汤。很多药汤里面都掺了有毒的东西,阿仇跟苏听风学医的时间不短,自然分辨得出。 他不肯喝,陈文珝就让人给他灌下去。 然后就是各种充满侮辱性质的玩弄。 这种行为越来越过分,阿仇隐隐发现有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总归是有所感觉。 陈文珝看上去,有点疯癫。 他疯得很安静,但是阿仇却隐隐约约从他身上看到了莲姬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阿仇突然昏过去,就一直没有醒过来,陈文珝才突然懊悔起来,抱着他出了宫室,让太医救治。 太医诊断出来的结果并不好,但是幸好阿仇的求生意志很强,最后还是醒了过来。 醒过来之后,阿仇想说要看看花园里的景色,陈文珝就抱着他出了门。他抱着阿仇,脸上有几分懊恼。 然后他再一次对阿仇说道:“放心吧,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以后好好对你,好吗?” 连孤都忘了说。 阿仇其实有点担忧他的疯症,觉得自己都快被陈文珝给折腾死了。 他一点都不想死。 他知道自己应该哄哄陈文珝,可是真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假。最后,他也就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陈文珝顿时欣喜若狂。 他也不再把阿仇关起来了,而是好好地整理了一个宫室,让他住着,还派了宫女来照顾他。暗卫依旧没有撤下去,但是好歹阿仇也有了一些自由活动的权利。 阿仇对于这些都十分配合。 然后等到陈文珝慢慢放下了戒心,阿仇再一次失踪了。 苏听风回到燕京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城的白幡。 他面露惊愕,问府中的官吏:“谁过世了?” 却听官吏回答了一个名字。 苏听风怔在原地,语气有点飘忽,问道:“……谁?” 官吏再次回答了一遍。 苏听风怔在原地。 看到尸身的时候,苏听风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荒唐。 柳青衡死了,阿仇也死了。陈文珝两次亲手杀死了这个少年,第一次杀死他的精神,第二次杀死他的肉身。 青年就那样躺在那里,即使再多的妆容也掩饰不了他的面容苍白,再华美的衣物也遮挡不了那噬心的血腥味。 苏听风一步一步走向那尸身,总期待那尸身上还如同当初的丛华一样能留下魂灵不散,但是每一步踏下去,却只能多出一点失望,一点绝望。 一步一步,越来越绝望。 直到走到尸身之前,他才突然睁大了眼睛。 苏听风从棺木之中捡出了一只小小的药囊,心跳如擂鼓。 那只是一只十分普通的药囊,囊里面装了一些对人有益的药材碎末,需要经常更换。这药囊里的药材,却是很久没有更换过了。 虽然如此,这药囊之中,却散逸出一丝丝的灵智光芒。 苏听风的双手动作缓慢,一点一点拂过香囊,里面的点点微弱白光就开始被他的手指所吸引,一个一个地附在他的手指之上。 这些白色光点没有智慧,也没有记忆,更没有意志。它们似乎只是一丝丝感情的集合体。 而每一个光点在触及苏听风的一瞬间,都只有一个意念突然爆发出来,传达出一个声音: “师父!” “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苏听风想过阿仇最后的意念会是什么……是复仇,或者怨恨,或者痛苦,或者不甘? 可是到最后都不是,留下的只有一声又一声的师父。每一个意念都带着欢欣,每一个意念都带着依恋,每一个意念都那样……真挚而纯粹。 为什么? 苏听风不明白。 他之前一直想着,等到收集了因果和多情痕之后,就离开这个世界。也不用跟阿仇说明真相,就告诉他自己去云游了。丛华说:不告而别会让人伤心,所以苏听风想,他会好好告别的。 因为,他真的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从来没有和人这样一起生活过,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着实太过笨拙。即使脑子中有一千一万个应对方式,可是遇上那个孩子同样略显笨拙的讨好和撒娇,他却只学会了手脚僵硬。 于是只能板着一张脸,长篇大论。 老师说:要攻陷一个人的心灵,一定的肢体接触是必要的,比如拥抱,抚摸,握手。 可是苏听风也不想攻陷谁。 他只是想要偶尔安慰一下那个孩子,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你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即使如此,他却也没有拥抱过那孩子一次。 因为他不会。 他看过很多很多人的拥抱,在电视上,或者街道上。有人神态亲密,动作温柔却有力。他觉得那样的动作十分简单,也没有什么困难的。 可是直到最后,才发现他连一次也没拥抱过那孩子。 因为他不会。 第108章 卷二卌六心入永夜 苏听风的语气平静,但神色却十分阴沉,说道:“……我会好好准备的。” 陈文珝却并没有注意他的语气不同。 苏听风再抬头看面前年轻的君王时,发现他身上那情感纹路已经完全变化——多情痕的其它纹路完全退却,只留下一条鲜红的印记,连上了阿仇的尸身。 ……那是……深情锁? 苏听风一瞬间几乎要讥笑出声。 深情锁……没想到会有这样形成的深情锁。 回到国师府,丛华望着他,说道:“你不要做傻事。” 苏听风沉默半晌,回答道:“我不会。” 紧接着便是法事。 苏听风并没有急忙去准备法事,这种事情自然有仆役会做。他先是取出了从南边带来的许多书籍,然后慢慢从书籍之中寻找了自己想要的那本。 丛华看到他取出的那本书籍之后,顿时张大了眼睛,追在他身后叫道:“你想干什么?不行,这不行。阿银,我说这不行!” 可是他终究只是一个灵魂体,如何能够阻止苏听风的所作所为。 这是一部南疆地区的邪书,讲的是如何利用虫蛊令死人复生。这不是它被称为邪书的原因,而是因为这虫蛊,必须养在活人的五脏之中,且这人必须在养蛊的时候是心甘情愿,且自始至终不生怨恨。 记得取得此书之时,丛华很是好奇地问苏听风是否真能令人起死回生,但苏听风只是淡淡一笑,说了一句“异想天开”。 丛华焦急异常,以为苏听风要自伤以救活阿仇。但是苏听风却并没有走向药房,而是带着这本书去了宫中,最后把书扔在了阿仇的棺木之中。 数日之后,陈文珝拿着书籍前来向苏听风咨问回生蛊之事,却只被苏听风一口否认。 但他知道,他的否认不会有任何影响,人总归只会去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事情。 而陈文珝,终归会去炼这样的蛊。 于是一条一条的性命填进去了,陈文珝身上的气运也随着那一条条性命一点一点地减弱。气运联结着整个宫城,甚至于整个皇都的风向,于是渐渐地,朝臣开始焦躁,民心开始浮动,谣言开始四散。 苏听风却只当一个旁观者。 在这个过程中,他只去见过陈文珝三次,每一次他都十分严正地告诉对方,这世上并无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情。 但是就连丛华都看出来了,他从来都不是对陈文珝真心劝解。 那样的苏听风,让丛华觉得很可怕。 比陈文珝要可怕得……多得多。 他对苏听风说:“……死了很多人。” 苏听风回头看着他,微微笑着,笑意却未及眼睛:“只要是活着的,总归都会死。” 丛华说道:“可是他们本来是不应该死的。” 苏听风摇了摇头,说道:“从来没有什么该不该死,而只有会不会。” 就如同阿仇,他一生所为,他心之所向,从无阴霾,而亦不存恶意。可是命运对他也并不偏爱。阿仇的一生,他年少时的聪慧忍耐,长大后的勇敢坚强和善良,总归也不能使命运对他稍稍手下留情。 都说命运最为坦荡,总是种因得因;都说因果最为公正,绝不偏爱谁丝毫。 其实,这才是这世间最大的谎言。 总有人作恶不得惩罚,总有人行善却无好报。 而所谓法则使,却是介入其中的又一环因果的制造者而已。他们也未必是正义的代表,或者因果的验证者。 明正十年春,燕王陈文珝暴虐无道,以活人炼长生蛊,终究为天道所不容。服蛊而亡。 苏听风走在燕京的道路上。 新皇登基,满城喜庆,路人只当他是个哪家路过的富家少爷,虽会因其多看两眼,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城门口的茶楼依旧还伫立着,十几年如同一日,跟苏听风初来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当他回头猛然向着城墙的角落上看去时,却再也没有一个乞儿的眼神,令他心头一动。 这古老的城墙上仿佛还能听到百年前传来的号角,名阳柳氏却已经即将泯灭在历史的灰烬之中。十余年后,想来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一个神童名叫柳青衡。燕王的暴戾与异人的故事也许会流传下去,在多年以后亦令人津津乐道。 ……但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其中的爱、恨、悲伤与喜悦。 那个槐树下认认真真练功晒药的少年,也不会再出现在苏听风的面前。 也许十年,百年,千年以后,苏听风再次来到这个时空,会发现有一个少年,他有着相似的音容,相似的神态,在千百年的一次一次重生之中,曾经的灵魂再次聚合,也许没有太过相像,却重现了那么七八分。 那个时候,也许他会愿意再叫苏听风一声师父。 ……到那时,他一定会好好拥抱一下那个孩子。 后来,苏听风忍不住想,情使是什么? 法则使是平衡因果的使者,可是情使呢? 联盟三大使者之中,苏听风掌控的是“情”,而历代情使都活得并不长久。那过于急迫的消散,到底证明了什么样的因果? 他们都遇见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事?他们是否也曾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为那些无法挽留的事物而泪流满面。 他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 他并不后悔遇见阿仇。他也不后悔遇见在这里遇见的许多人。 可是如果可以,他却觉得,他已经不想再次遇见同样的事情了。 苏听风从来没有这样急迫地……想要回家。 第109章 后记 “这是什么?”一身银饰,紫色长裙衬得玲珑身段格外凹凸有致的美貌御姐好奇地看着屏幕上那漫山遍野鲜花盛放的景致,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晴昼海。”坐在屏幕前,一身粉色妖娆至极,面目亦是俊美异常的青年一边挑着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紫衣御姐看着他那一心只描指甲红,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额头不禁就冒出了一连串的黑线,说道:“你做指甲要不要这么专心,你个娘娘腔!?” 青年抬头,鄙视地看着紫衣御姐,说道:“你懂什么,这是门派特色。” 紫衣御姐吐槽道:“我看你是乐在其中。” 青年说道:“我这是干一行爱一行。” 紫衣御姐竟然无力吐槽,半晌,才吐出一句:“怎么突然给我看这个?晴昼海……不是万花谷的那个……” 青年问道:“他还是那个样子?” 御姐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星绵……也不在了。” 青年点了点头,说道:“有时候我会想,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吧……像唐星绵,或者你师父那样。都说法则使是操控因果之人,其实我们是被因果所操控才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跟因果律近身搏斗……不是我死,就是它活。” 紫衣御姐眨了眨眼,半晌,才无语道:“你死或者它活……那是一个意思吧?” 青年承认了:“难道我们谁还能真的打赢它?” 紫衣御姐顿时沉默了。 其实,青年一点也没说错,没见有那个法则使和因果律相扛,能扛过因果律的。 半晌,青年又开始问道:“那孩子怎么样?” 紫衣御姐回答道:“非常乖巧,非常可爱……乖巧到……我都快有点不忍了。” 他们说的却是那位年幼的新任情使。 青年叹了一口气。 他说道:“那也没有办法。虽说是联盟三使者,但是选择新任情使的,终究是符子瑶,而不是我们。” 紫衣御姐厌恶地皱了皱眉,半晌,才开口说道:“我们不和那孩子见上一面吗?” 青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紫衣御姐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至少……可以给那孩子一些忠告。” 青年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当年符子瑶对着属于她的那个核心做了什么,但是你也看见了,差不多每任的情使都是爱怨缠身,最后自取灭亡。如果过于靠近那人,你难道不怕也像是你师父一样……脱不出这泥潭?” 紫衣御姐顿时不再说话。 她师父的下场,她是亲眼看过了的。符子瑶简直是对对方下了恶咒,作为堂堂一位法则使,紫衣御姐却是亲眼看着自己曾经威风凛凛的师父,慢慢地枯尽最后一点精神气,陷入了活死人的世界。 沉默了半晌,紫衣御姐却突然开口说道:“……其实我觉得,真正让我们陷身泥潭的,不是因为什么因果核心或诅咒,而是因为他们确实有那样的魅力。” 粉衣青年对她的回答露出惊讶。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情使与我们的区别,在于他们是活着的,而我们是死的。不管符子瑶做了什么,她的法则核心终会让持有者一次有一次地遇到那些可以称为‘活着’的人。而只有‘活过来’之后,才终于会有死去的机会。” 青年问道:“你也想要……死去吗?” 女子摇了摇头:“我想要活过来……但是,也不想他死去。” 她说:“我会去见那孩子。我决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命运本册 第二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书 本 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是分享全本小说的开放平台,为网友提供信息存储空间,平台上的所有文学作品均来自于热心用户的积极上传。本站用户上传的文学作品均由网站程序自动分割展现,无人工干预,自身不编辑或修改用户上传的内容。如果上有文学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本站联系,本站将尽快删除,感谢您的支持!